龙床·明六帝纪 精彩片段:
草莽之雄
这个明朝缔造者,以冷血和严重的暴力,把自己形象推向极度的黑暗。一提起他,人们油然想到“暴君”,他的名字也与嗜杀、酷刑、狠毒、野蛮紧紧绑在一起。就此言,他是极权体制推出的标准“独夫”。然而,如果我们习惯性地以“独夫民贼”相称,却发现有一半对不上号——他无疑是“独夫”,却并非“民贼”。这很少见,我们由此也格外注意起他的独特性。
中华自三代以降,文明光灿,环列皆蛮昧未化民族,虽时有袭扰,以至国裂土分,但说到举国沦亡的情形,却还不曾有过。直到十三世纪,蒙古高原崛起一个民族,尚武剽悍,仗着马肥人强,拉出一支前所未有的强大铁骑,摧枯拉朽从东打到西,从北打到南,差不多征服了整个欧亚大陆。
全中国第一次真正地亡了。但那蒙古人,虽仗着骑兵厉害,武力之强自古所无,终究是草原上粗野少文、散漫任性的民族,以为不单可以马上得天下,也可以马上治天下,非但不向中原文明学习,以求洗心革面,却让自己的蛮昧习性一仍其旧,不足百年便告终结。蒙古人被赶回北方大漠,重新过上四处劫掠、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代之行天的,便是大明王朝。那开国的君上,唤做“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偌长一串头衔,除却头两个字,剩下的皆系虚谀之辞,谁也记不住的,所以历来大家都只管他叫“明太祖”。
说起这位太祖皇帝,那也真是迄来从无的一等人物,出于赤贫,十七岁那年父母继殁,孤无所依,不得已竟入寺为僧混口饭吃,未久,寺院亦败,他便只身一人“游食”四方——所谓“游食”,无非乞讨为生。但偏偏这么一人,当着天下大乱之际,投身暴众,由士卒而头领,由头领而元帅,最后遍灭群雄、逐斥元室、一统中华,成就二百数十年之基业。自古以来,舍汉高祖刘邦外,中国并无第二个起于平民的皇帝,但那刘邦,好歹曾身为亭长,谓之平民略嫌勉强,真正从底层“登天”的,上下五千年,唯有太祖元璋。
说凤阳,道凤阳
平常,从南山坡望去,旷野无际,野草萋萋。宽大的山坡几乎一直很平缓地向北延伸着,只偶有起伏,间或点缀着几株孤零零的树。一条清亮的河流绕着山坡,静静流淌,阳光下就像条白绸带。
此河名濠,小,长数十里。源有二,一自横涧山,一自定远城北,在濠州之南合流,蜿蜒东北而入淮水。小固小,却非无来历。很早以前,庄子常留连于此。濠水以澄澈出名,是“临渊羡鱼”的佳处,当年,庄子偕惠子同来赏鱼,留下一段“子非鱼”的巧辩典故。上千年过去了,平静的濠水好像再没有新奇故事发生,只是默淌。
至正☾1☽十二年,大旱令素常清亮的濠水全无往日风采,就像从少女红唇一夜之间变成老妇槁唇;鱼儿无影无踪,河床随处呈现网状裂缝;少量幸存的河水,薄薄的,奄奄一息,在河中央最凹处反射出光来,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
一条死水,犹如濠州的人心。
不过,此地人民对这情形倒也并不新鲜。七年前,一场更其凶烈的旱蝗之灾,旬日之间夺走成千上万条性命。那一年,单单是孤庄村朱五四老汉一家,五口人便死了三口,四月初六朱老汉头一个撒手人寰,三天后,轮着大儿子重四毙命,又十日,朱家妈妈陈二娘丢下老二重六和老幺重八,也追着老伴和大儿子去了阴曹地府;可怜那重八年方十六,竟眼睁睁十来天的工夫连丧父母和长兄。好些年后,孤庄村父老说起此事,还都直摇头叹气,直道:“惨哩……”
如今,当年人烟寥落、鸡犬声稀的景象,又在孤庄村重现。落日下,极目而眺,偌大的平野全然空旷,生生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不见鸟儿飞过,那份静详简直是一种透着忧伤的美,可是久处其中,却令人不免可怖。
就在南坡,一株老榆树下,有一小土堆微微隆起,没有什么特征,上面光秃秃地只长些荒草,而且经年风吹水刷,土包越来越平,眼看着就要流失了。但是绕着转过来,猛然却见一条大汉仰躺在土包旁,冷不丁吓你一跳!那汉身长八尺,黝黑精瘦;穿一条污烂污烂的直缀,敞着胸怀,夕阳洒落处,肋骨历历可数;破帽儿遮脸,肚皮一起一伏——竟是睡着了。
“八哥,醒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