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批三国演义 精彩片段:
第二十九回 小霸王怒斩于吉 碧眼儿坐领江东
前孙坚以三十骑轻出,而至于死;今孙策以单骑轻出,而至于伤。轻而无备,此吴子寿梦之所以卒于巢也。万乘之重,壮者虑轻,坚与策之不得为帝王者在此。
智伯之客只一,许贡之客有三。未知许贡之待此三人,亦能如智伯之待豫让否也?又未知此三人之事许贡,其先亦如豫让之曾事他人否也?乃豫让伏桥入厕,吞炭漆身,未尝损赵襄子分毫,但能斩其衣袍而已。若三人之箭射槍搠,孙策皆以身亲受之,其事比豫让为尤快,其人亦比豫让为更烈。虽其姓名不传,固当表而出之,以愧后世之为臣而忘君者。
孙策不信于神仙,是孙策英雄处。英明如汉武,犹且惑神仙、好方士,而孙策不然,此其识见诚有大过人者。其死也,亦运数当绝、适逢其会耳,非于吉之能杀之也。世人不察,以为孙策死于于吉,然则张角所云“南华老仙授以《太平要术》“,亦将谓其有是事否?若于吉能杀孙策,何以南华老仙不能救张角乎?
孙策之怒,非怒于吉,怒士大夫之群然拜之也。至今吴下风俗,最好延僧礼道,并信诸巫祝鬼神之事,盖自昔日而已然矣。席间耳语,纷纷下楼,此等光景实不可耐。孙策见之,安得不怒乎?若于吉果系神仙,杀亦不死,何索命之有?其索命者,或孙策将亡,别有妖孽托言,必非于吉。正史但曰:“孙策为许贡之客所刺,伤重而殒。”并不载于吉一事,所以破世人之惑也。予今存而辨之,亦以破世人之惑云。
有父创业以遗其子者矣,未有兄创业以遗其弟者也。策无年而权有年,策无嗣而权有嗣;策也竭蹶而取之,权也安坐而享之。所以然者,何也?良由策之为策,冲锋陷阵,克敌之勇有余;雅俗坐镇,君人之度未足耳。孙策死而以帝业让之孙权,亦犹刘演死而以帝业让之刘秀。策于举事之初,便梦光武,此其应已在孙权矣。
鲁肃之济周瑜,是笃友,不是市恩。周瑜之举鲁肃,是荐贤,不是酬惠。试观鲁肃初见孙权数语,与孔明隆中所见略同。人但知其为谨厚,而不知其慷慨;但知其为诚实,而不知其英敏。岂得为知子敬者耶!
人谓管仲不如鲍叔,以鲍叔能荐贤,而管仲不能荐贤也。今周瑜荐鲁肃,鲁肃又荐诸葛瑾,张纮亦荐顾雍,其转相汲引如此。彼管仲于临终时,力短宾须无、宁越等诸人,而未尝荐一贤士以自代。然则如瑜、如肃、如纮者,贤于管仲远矣。
使刘表截孙坚者,袁绍也。使曹仁婚孙匡者,曹操也。孙策欲结袁绍以拒曹操,则合者忽离,离者忽合;孙权又却袁绍而顺曹操,则合者将离而终合,离者将合而终离。事之变幻,何其不可捉摸乃尔乎!前回正叙刘备脱离袁绍之事,后回将叙袁绍再攻曹操之事,而此回忽然夹叙东吴,如天外奇峰横插入来。事既变,叙事之文亦变。《三国》一书,诚非他书所能及。
却说孙策自霸江东,兵精粮足。建安四年,袭取庐江,败刘勋。使虞翻驰檄豫章,豫章太守华歆投降。自此声势大振,乃遣张纮往许昌上表献捷。曹操知孙策强盛,叹曰:“狮儿难与争锋也!”遂以曹仁之女许配孙策幼弟孙匡,两家结婚。留张纮在许昌。孙策求为大司马,曹操不许。策恨之,常有袭许都之心。于是吴郡太守许贡,乃暗遣使赴许都,上书于曹操。其略曰:孙策骁勇,与项籍相似。朝廷宜外示荣宠,召在京师;不可使居外镇,以为后患。
使者赍书渡江,被防江将士所获,解赴孙策处。策观书大怒,斩其使,遣人假意请许贡议事。贡至,策出书示之,叱曰:“汝欲送我于死地耶!”命武士绞杀之。贡家属皆逃散。有家客三人,欲为许贡报仇,恨无其便。一日,孙策引军会猎于丹徒之西山,赶起一大鹿,策纵马上山逐之。正赶之间,只见树林之内,有三个人持槍带弓面立。策勒马问曰:“汝等何人?”答曰:“乃韩当军士也。在此射鹿。”策方举辔欲行,一人拈槍望策左腿便刺。策大惊,急取佩剑从马上砍去,剑刃忽坠,止存剑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来,正中孙策面颊。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应弦面倒。那二人举槍向孙策乱搠,大叫曰:“我等是许贡家客,特来为主人报 仇!”策别无器械,只以弓拒之,且拒且走。二人死战不退。策身被数槍,马亦带伤。正危急之时,程普数人至。孙策大叫:“杀贼!”程普引众齐上,将许贡家客砍为肉泥。看孙策时,血流满面,被伤至重,乃以刀割抱,裹其伤处,救回吴会养病。后人有诗赞许家三客曰:
孙郎智勇冠江湄,射猎山中受困危。许客三人能死义,杀身豫让未为奇。
却说孙策受伤而回,使人寻请华陀医治。不想华陀已往中原去了,止有徒弟在吴。命其治疗,其徒曰:“箭头有药,毒已入骨。须静养百日,方可无虞;若怒气冲激,其疮难治。”孙策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将息到二十余日,忽闻张纮有使者自许昌回。策唤问之。使者曰:“曹操甚惧主公,其帐下谋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策曰:“郭嘉曾有何说?”使者不敢言。策怒,固问之。使者只得从实告曰:“郭嘉曾对曹操言主公不足惧也:‘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也,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策闻言大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许昌!”遂不待疮愈,便欲商议出兵。张昭谏曰:“医者戒主公百日休动,今何因一时之忿,自轻万金之躯?”正话间,忽报袁绍遣使陈震至。策唤入问之。震具言袁绍欲结东吴为外应,共攻曹操。策大喜,即日会诸将于城楼上,设宴款待陈震。
饮酒之间,忽见诸将互相耳语,纷纷下楼。策怪问何故,左右曰:“有于神仙者,今从楼下过,诸将欲往拜之耳。”策起身凭栏观之,见一道人,身披鹤氅,手携藜杖,立于当道,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策怒曰:“是何妖人?快与我擒来!”左右告曰:“此人姓于,名吉,寓居东方,往来吴会,普施符水,救人万病,无有不验。当世呼为神仙,未可轻渎。”策愈怒,喝令:“速速擒来!违者斩!”左右不得已,只得下楼,拥于吉至楼上。策叱曰:“狂道怎敢煽惑人心!”于吉曰:“贫道乃琅琊宫道士,顺帝时曾入山采药,得神书于曲阳泉水上,号曰《太平青领道》,凡百余卷,皆治人疾病方术。贫道得之,惟务代天宣化,普救万人,未曾取人毫厘之物。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饮食,从何而得?汝即黄巾张角之流,今若不诛,必为后患!”叱左右斩之。张昭谏曰:“于道人在江东数十年,并无过犯,不可杀害。”策曰:“此等妖人,吾杀之何异屠猪狗!”众官皆苦谏,陈震亦劝。策怒未息,命且囚于狱中。众官俱散。陈震自归馆驿安歇。
孙策归府,早有内侍传说此事与策母吴太夫人知道。夫人唤孙策入后堂,谓曰:“吾闻汝将于神仙下于缧绁。此人多曾医人疾病,军民敬仰,不可加害。”策曰:“此乃妖人,能以妖术惑众,不可不除!”夫人再三劝解。策曰:“母亲勿听外人妄言,儿自有区处。”乃出唤狱吏取于吉来问。原来狱吏皆敬信于吉,吉在狱中时,尽去其枷锁;及策唤取,方带枷锁而出。策访知大怒,痛责狱吏,仍将于吉械系下狱。张昭等数十人,连名作状,拜求孙策,乞保于神仙。策曰:“公等皆读书人,何不达理?昔交州刺史张津,听信邪教,鼓瑟焚香,常以红帕裹头,自称可助出军之威,后竟为敌军所杀。此等事甚无益,诸君自未悟耳。吾欲杀于吉,正思禁邪觉迷也。”吕范曰:“某素知于道人能祈风祷雨。方今天旱,何不令其祈雨以赎罪?”策曰:“吾且看此妖人若何。”遂命于狱中取出于吉,开其枷锁,令登坛求雨。吉领命,即沐浴更衣,取绳自缚于烈日之中。百姓观者,填街塞巷。于吉谓众人曰:“吾求三尺甘霖,以救万民,然我终不免一死。”众人曰:“若有灵验,主公必然敬服。”于吉曰:“气数至此,恐不能逃。”少顷,孙策亲至坛中下令:“若午时无雨,即焚死于吉。”先令人堆积干柴伺候。将及午时,狂风骤起。风过处,四下阴云渐合。策曰:“时已近午,空有阴云,而无甘雨,正是妖人!”叱左右将于吉扛上柴堆,四下举火,焰随风起,忽见黑烟一道,冲上空中,一声响亮,雷电齐发,大雨如注。顷刻之间,街市成河,溪涧皆满,足有三尺甘雨。于吉仰卧于柴堆之上,大喝一声,云收雨住,复见太阳。于是众官及百姓共将于吉扶下柴堆,解去绳索,再拜称谢。孙策见官民俱罗拜于水中,不顾衣服,乃勃然大怒,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数,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乱!”掣宝剑令左右速斩于吉。众官力谏,策怒曰:“尔等皆欲从于吉造反耶!”众官乃不敢复言。只见一道青气,投东北去了。策命将其尸号令于市,以正妖妄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