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精彩片段:
第一章 子夜谋杀
怎么会这样呢?一下都动弹不得,像落入了一张宽大而紧密的蛛网中。田刚亮的身子像从滚开水里刚捞起的面条一样软。身体的虚弱使得他迷迷糊糊,知觉不定。病房里的空气是发苦的,脑子里的一切如同一场混战后的残迹。他想要挣扎起来,大喊一声,然而办不到。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轻得可以浮在空中,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重如磐石,他饥渴得难受,不是(禁止)的饥渴,而是心灵的饥渴。他脑中突起的块磊足够垒成一座仇恨的城堡。一颗光明磊落、纯洁无瑕的心灵受到伤害和打击后首先想到的是在心房周围筑起围墙,并在心房内分出许多格、每一格都放上不同的东西:对付邪恶的正义、对付狡黠的睿智、对付阴谋的策略、对付丑陋脸孔的重拳。
开始田刚亮还想过,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妻子舒惠知晓。即使非让她知晓不可,也要自己最后的结果出来。究竟是死,是活?死就死个干净,活着就要脱离危险,毕竟长痛不如短痛,不能让她脆弱的心像弹簧一样在生与死之间,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紧缩,田刚亮为自己不死不活的现状愧疚,舒蕙是他愧疚的起源。女人总是脆弱的,不管她们经历了怎样的风雨,不管皱纹怎样深刻她们的美,她们始终生活在家的屋檐和男人的臂膀之下。如果说妻妾成群是每个男人的梦想,那么,夫贵妻荣便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说来可怜,也可敬,作为妻子的女人一生的成果就是用女娲传下来的泥土塑造了自己的丈夫。作为妻子的女人不仅是妻子,还是第二母亲。
舒蕙像母亲看守自己病入膏肓的孩子一样,睁大着忧郁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田刚亮看,看他宽阔的前额和刚直的鼻梁,看他微合的双眼和脸部坚毅的轮廓,关注着他呼吸的翕动和他缠着绷带的手臂。她怔怔地看着,每一处都看上半天。仿佛她从来没有看过他,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远方来的需要她照顾的陌生人,她真愿意卸去他全部的心理重荷,担在自己肩上。她希望他舒展开眉头,睁开眼睛看好,哪怕一分钟也好。
她希望他高兴起来,但一想到他的生命还像木偶一样被不知多少根错综复杂的丝线、不知被什么人提着时,她的酸楚就不容置辩地,一阵一阵地,像浪头强烈的震撼着她,像空穴来风,叫她全身透凉、悲哀是一群由表及里、由外到内专找人的致命创伤处啮的小虫,又傲慢又狂妄。她就处在这些小虫的围剿之中,插翅难飞。悲哀过去,惨痛又垄断了她,以油浸蚀白纸的速度。
舒蕙是一位温婉娴雅、秀外惠中、知书达理的女性,虽已步入中年,却依然风韵犹存,身材窈窕,质地端庄不说,个子也比一般南方女性要高。当年,自视颇高的田刚亮爬进少女狭长隧道一样的情怀时,就像一只蜜蜂钻进了花心。真的,当年的爱情简直是魔术,傻瓜也能因之变为天才,聪明的人却能因之变成孩子。爱哼《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田刚亮却因此变成了一只蜜蜂。而令舒蕙引以自豪的就是自从对她一见钟情之后,田刚亮便心无旁骛了。越到后来,田刚亮越感到美是一种财富。在街头人们宁愿看一位百媚千娇的美女,而不愿去看一个即使是在自己额头贴上标签的超级富翁,这便是一种印证。这使田刚亮更认定了美是一种公开的财富。本着不自专美的良好愿望,田刚亮为舒蕙购买过旗袍,以便更加突出她的身材。一波三折、步步生辉的旗袍,舒蕙穿了一次就再也不肯穿了,穿着旗袍上街买菜,一半像小姐一半像丫环;穿着旗袍骑车去上班,在这个简易速效、提倡竞争的时代,无异于在表演唐吉诃德与风车的搏斗。当舒蕙把旗袍甩给了田刚亮,丢下的一句是:“做官的男人,才可以穿旗袍。”田刚亮一点就通,做官的男人,不用买菜,做官的男人,自己有专车,不必骑车上班,如此推算,做官的男人才是穿着旗袍的最佳人选,可是让一个男人穿旗袍,岂不比沐猴而冠更为滑稽?——田刚亮哈哈一笑了之,但不等于他不想做那种穿旗袍的男人。
舒蕙是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步步走上平地起风波的仕途的。记不清谁说过:一个不出一名官员的家庭或家族,从信心和形象上来说,这个家庭或家族的每个人都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拖着一条破烂不堪的船,前途黯淡。田刚亮走马上任之初,她不是没有过由此而带来的世俗的喜悦。除了喜悦,还有与喜悦一胎孪生的忧虑。田刚亮从南音到安宁县任县委副书记,她的喜悦和忧虑全转化成了期待,她心里明白,就任县委副书记不过是一块跳板,还有更高的理想在跳板的前头。她没有随丈夫一同到安宁,因为两三年的时间在等待的想象中可能比十年更长,在回忆里却比一瞬更短。每人礼拜星期五的傍晚,田刚亮带上脏衣服回家,和家人团聚两天之后,星期一就要带上干净的衣服回安宁县。十月十日刚好是星期一,丈夫像往常一样重返安宁。晚上打了电话,没有通,也许是有事,她没有多想,并没有觉得蹊跷,哪知是真有事,而且是出了大事。十月十一日一早,自己才刚上班,丈夫的司机低着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田书记病得很厉害,需要赶紧去一趟。”当时,一听这话,她的心先是要跳出胸膛,继而就像一只蚱蜢往上跳时没有抓住自己需要的草叶,一路往下坠落。她不知自己的心究竟坠落到了哪里,她人知道它跳动得厉害。她张大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恶梦一般突如其来的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雳,而是一个更为阴险的无声的雷霆,她的手颤抖起来,她像手上刚刚接过一张死亡通知书。整个身体仿佛被一阵尖利而细小的陨石雨穿透,只留下千疮百孔。
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一路上,问号就在她脑子里跳舞,尽管车子像弹棉花的弓一样,却终究没有把这个问号从她脑子里弹出去。
一见到田刚亮穿着斑马服,伤兵一样躺在床上,她的鼻子立刻一酸,背转身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自己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就为了看到这个?
见她伤心,众人退出,她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刺激着田刚亮的神经。他醒着,眼皮却两扇铁门一样紧闭着。
“他已经动过一次小手术了,待情况稳定之后再送往南章市。”
主刀大夫走出病房之前,这样对她说,她仿佛没有听见。泪水的帷幕后面,心灵在表演。说到心灵,没有比真诚相爱的人患难时期的两颗心灵更为纯真的心灵了。纯真融化和泪水能制成水晶。
他还活着,这个喜讯抚遍了她的全身,可老田究竟患得是什么病?为什么如此严重?胃溃疡?酒精中毒?从高处摔了下来?被人打伤了?抑或是她所不知道的家族遗传病?老田的身体一直挺棒,怎么会如此一败涂地?也难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知道只躺一个月,他会不会好?反正,他病着一天,她就要守着一天。也许,自己在他身边,事情就不会闹成这样,她开始有些自怅自悔。
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他已被别人庖丁解牛地折腾了一通,要不是反抗及时,早就一命呜呼了。送到医院,又被大夫们的手术刀小杀了一番,虽说医生不是凶手的帮凶,可手术刀,似乎比匕首还要刻薄还要锋利呢。田副书记被杀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来飞去,在每个长了耳朵的人的耳朵上做过短暂访问。所有人都知道了,除了聋子。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这样的消息,没有人告诉她,她得到的是另一个消息,人们用善良的同情结结实实欺骗了她,她因而显得比聋子还聋。
小县城就是这样,各方面的发展可以像蜗牛一样缓慢,可是谣言、小道消息、最新见闻的传播,不达到鲲鹏的飞行速度便誓不罢休。同时,小县城里的人们能机警地回避与谣言、小道消息、最新见闻挨得最近的人,以绝缘式的封杀作为对他们最好的安慰,这正是小县城的优势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