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底层笔记 精彩片段:
06、难忘的大学生活
两位大右派
1
方书记有一次给全校学生上政治课,讲:我们学校有两个大右派。一个是党内的、当过省委宣传部长的杨小椿;一个是党外的、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复旦大学二级教授王恒守。两位大右派我全认识,王恒守先生是我的老师,教过我们“数学物理方法”;杨小椿则认识得更早,他在图书馆专门为大家干借、还书的事,同学们叫他“老杨”。王先生和“老杨”都戴眼镜。
当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几乎全是中青年妇女,绝大多数是干部家属,什么科长夫人啦,处长的小姨子啦,比文盲多识几个字。这些人虽然啥也不懂(对学生的查询一问三不知),“阶级觉悟”倒很高。对在图书馆监督改造的“老杨”态度很凶:“杨小椿,去搬书!”“杨小椿,你怎么干的!这里没搞干净。”有一回两个妇女吵架,吵到最后都把气撒到“老杨”身上:
“我们吵嘴,你这个老右派高兴什么?”
“老杨”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冬天还戴呢帽,套一件藏青色呢大衣,一副大干部的样子。看得出他很高兴为我们学生服务,我们要借什么书,他很快就拿来,有时还和我们聊天(此时“革命妇女”往往在专心结毛线)。我三天两头去图书馆换书。一天下午,“老杨”在我借书证上一边核对书号,一边和我聊:“你是学理科的,(借书证上写明物理专业)借的都是外国小说。我介绍一本苏联现代小说你看看。”我说我苏联小说读得太多了,什么西蒙诺夫、法捷耶夫、波列伏依——都读过。“老杨”还是坚持推荐:“这本书和他们的有点不一样,你借去看看。”我拿去看了看,是卡维林的《船长与大尉》。
1962年随着曾希圣下台,“老杨”被平反了。他离开了校图书馆,去化工厅当厅长。听人说那两个“革命妇女”在化工厅附近的长江路上巧遇“老杨”,两位很不好意思,“老杨”却很客气地请她们到自己办公室坐坐,把这两位高兴得逢人就说。
巫宁坤在《一滴泪》这本书中对杨小椿表达了感激之情。巫先生“文革”中被扔在农村,工资一分钱没有,作为一位学者又没有体力靠种田挣工分养活自己。他只得到处申诉,素昧平生的时任省革会副主任杨小椿收到了申诉信,硬是冒着“右倾”的风险,把巫先生调到了自己老部下当头头的安徽师范大学任教。
“老杨”确实和“他们”有点不一样。
2
王恒守先生高个子,佝偻着背、戴老式金丝边眼镜,走起路来两眼朝天,步子慢吞吞的;春秋天永远套一件长风衣,冬天必定穿浅灰色呢大衣。他说的一口浙江嘉兴官话,本地同学倒也听得懂。
王先生在国内大学学的是数学,到美国哈佛研究生院攻读理论物理,1932年回国后就当上了教授,算得上中国物理学界的前辈了。“数学物理方法”这门课程是他在国内第一个开设的,时至今日,这门课仍是各大学物理系的必修课。要不是王先生在1957年倒了霉,被“踢”到我们这所地方高校,我们无缘听他的课。
有的老师讲课条理清楚,有的老师讲课逻辑严密,这些都很必要,但最要紧的是要有激情。有激情的老师才会有感染力,才能牢牢地吸引学生、抓住学生。王先生就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老师。他的眼睛在金丝边眼镜上边发出光芒(眼镜落到了鼻尖),重重地说道:“贝塞尔函数……拉格朗日函数……”我仿佛觉得一个个美味的嘉兴粽子(裹着函数的外壳)飞过来,砸到我脑门上、落到我嘴里……
有时候,王先生估计我这类差生“粽子”塞得太多,会消化不良,他就讲一些科学史和科学家的趣闻轶事:天才伽罗瓦、神童高斯、爱因斯坦和玻尔的争论等等,听得我们都忘记了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