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底层笔记 精彩片段:
09、干校风云
老伊
老伊对小毛剑秋的遭遇有自己见解:他认为原因是小毛剑秋书读得太少,“没上过什么学校”。
我觉得老伊的理由很奇特,便提出异议。老伊说小毛剑秋自幼跟家里人学戏、跑码头,别人上学时她已经登台唱戏了,所以她除了演戏什么也不懂;不像刘长瑜、杨春霞她们是戏校毕业的,戏校有党团组织有政治课,她们懂政治。戏校出来的人不是党员就是团员,见到“首长”,个个“笑得像花似的”;小毛剑秋只会唱戏,“她这样的傻姑娘不倒霉才怪呢”!
老伊个头不高,胖胖的,长相却是“豹头环眼”,大眼睛炯炯有神,年龄也有50多岁了,然而行动十分轻捷。他起初不说自己是丑角演员,只承认“反面人物演得多些”:如现代戏“审椅子”中的地主、戏曲电影“红楼二尤”里的薛蟠。还是大叔告诉我老伊叫伊鸣铎,在京剧院丑行中,排名在艾世菊、刘斌昆、孙正阳后边,其实他“身上玩意儿好着呢,文丑武丑都行”。
日子处久了,老伊的话就多了,他讲了不少京剧院“文革”的事。京剧院运动开始时起来“革命造反”的是哪些人呢?学馆(京剧院自办的京剧学校)的青年学员、一直演配角台上不开口跑龙套的青年演员、再加上什么管衣箱道具烧开水的工人,因为他们受“文艺黑线”的“压制”最厉害,“他们挣的钱少”。
据老伊讲并非所有的青年人都是革命派,小毛剑秋也是青年演员,却“享受”了和周信芳、童芷苓、李玉茹这班老演员一样的“革命待遇”!(挨斗剃“阴阳头”之类)“不听首长的话”是面上的理由,实质上还是她过去太出名。一样20来岁的人,“为啥咱们只拿五六十元工资,你小毛剑秋拿一百元出头,凭什么!”这才是他们的心里话,不过大字报不敢写上去。而大叔他们就不会这么想,尽管大叔的工资低,也只有五六十元,还是老演员。因为大叔和老伊、李刚毅都是旧戏班出来的,心里很明白:观众掏钱买票来看谁?看的是周信芳童芷苓李玉茹、看的是小毛剑秋,旧戏班是靠观众养活的,他们(指斗小毛剑秋的那帮人)来演,有谁肯掏钱买票?
说到这里,老伊大概觉得话有点“豁边”了,赶紧补充一句:我并不是说批斗周信芳他们斗得不对啊,批是应该批的,只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京剧院干校有一个“五七战士”很喜欢和我们学校的人套近乎,常常在大田出工时靠过来和我们排的人聊几句,年纪不老,是个30岁左右的汉子。我们排都知道了他是体育学院毕业的(京剧院里很少见),居然也是京剧演员。有人问他演过什么戏时,他突然大光其火,把京剧院上上下下骂了一个遍。意思是他是有文化的人在京剧院受排挤,还是对我们学校一类文化人有好感。
我对老伊提到了这个体育学院到京剧院的人,老伊不屑地答了一句:“哦,那个大学生啊。”
老伊告诉我:“大学生”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进京剧院的,据说也是从小喜欢京剧。领导起初打算培养他让他演些配角,可他实在不行,就放在一边了。“文革”开始时,“大学生”第一个起来革命,斗人斗得真是凶,还动手打人,也当上了小头头。他做梦都想进样板戏剧组,可惜他再革命再拥护“首长”,“首长”就是看不上他。工宣队进来后,“大学生”头头也当不成了,和大家一道下了干校。老伊还说:“上头”搞样板戏还是要会演戏的人,当然要童芷苓要沈金波要李丽芳要艾世菊,不会要你“大学生”。样板戏要是都让“大学生”这样的“革命派”来演,肯定早就演砸了。
周信芳在“提篮桥”呢!
“五七干校”一定办在农村和农场,毛泽东认定干农活是“改造”的最佳途径。
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干农活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在高中就下过乡,大学时期也去过农村,1969年夏天随学校去奉贤庄行农村参加“三夏”,这一年秋天又到上海县虹桥公社种了半年蔬菜(据说和“林副主席一号通令”有关,下乡是为了“准备打仗”),许多同事还下乡搞过“四清”,所以我们干校的农作物种得还算马马虎虎。
说我们还过得去是相对旁边的京剧院干校说的,他们多数人年龄偏大,体力弱,又不会种地,用老伊的话说:都是打小学戏,干别的都不行。因此我们的稻田和京剧院稻田相邻,我们的稻田还像稻田,他们的田完全看不出种什么。话虽如此,如果要靠我们种的粮食养活自己,统统得饿死。这一点我们干校和京剧院干校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