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侦讯师 精彩片段:
推荐序 一颗石头的重生
颜九笙
“八个月前,盖格在一个精神疾病网站上的名单里找到柯立的名字,来电约了时间。在他们第一次的会谈中,他揭露自己出现的原因:两个月前,他梦到一个非常复杂又具戏剧性的梦境,伴随而来的是严重的偏头痛。他告诉柯立,从那之后,这个梦境每隔两、三个礼拜,就以稍微不同的版本出现在他的心灵舞台上,每次都由剧烈的偏头痛展开第二幕。在他们所有的会谈中,盖格都非常精确、坦率、提供不带情绪的报道。柯立发现这位新病人是令人好奇的矛盾体,相当于一颗聪明的石头。”
——《无名侦讯师》第一部第二章
现在你要踏入的是一个混沌世界:起初,道德感还未诞生。
盖格(Geiger)没有名字只有姓,一个德意志式的冷硬姓氏,然而连这个姓氏本身也是一种误导——拼法跟辐射侦测器(盖格计数器)一样,真正的由来却是另一回事:H.R.吉格(Hans Ruedi Giger),这位超现实主义画家因为《异形》系列电影中的怪物造型设计而名闻遐迩;他创造的诡异物体泛着冰冷的银光,半是生物半是机械。藏在盖格这个名字底下的男子,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一团谜;他只知道自己在十五年前搭着灰狗巴士来到纽约,当时大约二十岁,在此之前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有天晓得。“他是个带着伤痕、痛楚的身体,没有负担的心灵,一个没有记忆卡的人体机器。他只依赖直觉运转。”在直觉的指引下,他开始找寻自我的旅程。他发现的第一件事情是,他会做木工。这是他赖以维生的第一份工作。他发现的第二件事情是,他有让人说实话的天赋——他是分辨谎言与实话的天生好手,能够观察出每个人的弱点,懂得用最低程度的肉体伤害,造成最强烈的精神恐惧,从而逼出实话。
所以,拷问变成他赖以维生的第二份工作。
就像他的心理医师柯立所形容的,盖格是个矛盾体。他似乎总是处于一种比他人更清醒的状态,总是保持自制,也控制着身旁的一切——即使是苦于不明原因的梦境和随之而来的偏头痛,不得不求助于心理医师,他还是利用某些小伎俩小幅度地侵犯医生的个人领域,借此占得上风。在这位拷问专家的术语之中,被拷问的对象称为“琼斯先生”,这典故来自巴布·狄伦的歌《Ballad of a Thin Man》,其中有一段反复出现的叠句:“有事情发生了,但你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不是吗,琼斯先生?”这些被关进拷问室的琼斯先生,他们终于发现的事情是——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完全无力控制,只能任人摆布。他们什么都不是,无名的侦讯者要什么,他们就得给什么。
这样应该能带给一个人莫大的满足感,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之主,掌握了莫大的权力。但盖格甚至没有这种妄自尊大的幻想。也许他很清楚,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独一无二的天赋和宰制“琼斯”们的力量,都像浮萍一样浮游无根。
他有他的原则——不拷问小孩和七十二岁以上的老人,不把拷问对象弄得永久伤残、甚至死亡——但这似乎无关道德底线,就只是出于职业上的谨慎考量:七十二岁以上的老人心脏病发或中风的几率太高,很难精准地控制。小孩在面对强大压力时的反应难以预期,有时候可能会说出非常逼真的谎话。在这两种对象身上,无法进行有效率的拷问。不让拷问对象永久伤残,则是因为没有这种必要——他懂得如何让对方在那之前就吓到崩溃。
旁观盖格的工作过程,读者会得到一种印象:跟他的对照组达尔顿不同,他并不引以为乐,但也不以为苦;然而这颗聪明的石头,还是跟天生缺乏同理心的精神病态者(psychopath)没两样,冻结在一个冰冷的异世界里,情绪没有容身的空间,他只在乎如何漂亮地完成工作,之前跟之后的事情一概与他无关。他唯一的朋友兼同事哈利负责跟客户之间的实际接触,却不涉入盖格的工作现场;这样的“分工合作”,正好把所有可能的良心问题降至最低。许多为虎作伥的人,像是主导“最终解决方案”的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他们的借口是“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但盖格连借口都没想过,因为他并不思索自身行为的道德意涵。在作者马克·艾伦·史密斯如诗的笔触之下,阅读盖格施加暴力的过程,也能带给读者一种文学上的愉悦,让我们很容易忘记一个事实:像盖格这样的人其实非常可怕。他就像灵薄狱(Limbo)中的未受洗婴儿,纯洁如白纸的意识中没有罪恶感的存在,所以能够像机器一般,不断地重复摧毁他人意志的行为。我们无法论断他是否邪恶,但他的行为肯定是一种罪行;他的同类越多,就会带来越大的灾难。然而他的冷漠无情之下,有一股暗流提醒我们,他并非天生如此。他还有希望恢复人性吗?
值得庆幸的是,他毕竟不是机器。他的记忆与道德感,终究还是从混沌之中苏醒了。
唤醒他的,是一个在箱子里沉睡的孩子。他的父亲带着内容不明的重要资讯失踪,他却成了名副其实的代罪羔羊。
在他打开箱子的那一刻,箱子里的艾斯拉与他被禁锢的自我,同时重新诞生。
在《无名侦讯师》的英文官方网站上,马克·艾伦·史密斯表明他的灵感来源之一,是他为了深度报道节目“20/20”追踪的一个故事:七〇年代巴拉圭独裁政府如何酷刑折磨、杀害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从一九五四年当政到一九八九年的独裁者阿佛列多·史托斯纳尔(Alfredo Stroessner),除了以恐惧治国之外,还有个著名的“事迹”,就是大量庇护德国纳粹战犯,让他们在巴拉圭安养天年)。另一个来源,则是一九八七年发生的丽莎·史坦柏格(Lisa Steinberg)案——这个六岁小女孩被她身为刑法律师的养父乔尔·史坦柏格(Joel Steinberg)打到昏迷不醒。她的养母(养父的同居人)海达·娜斯邦(Hedda Nussbaum)原本是蓝灯书屋的童书编辑,自己也出版过两本书,但在长期虐打之后失去正常的判断力,没有同居人的同意,竟然不敢打电话叫救护车。警方逮捕娜斯邦的时候,她也遍体鳞伤,如果放任不管,下一个死掉的可能是她。屋子里面还有另一个小婴儿,全身被尿跟泥巴弄得脏兮兮。小女孩在昏迷中去世,而养父在坐牢多年后,仍然认为他的过错只是延迟送医——但是小女孩身上有新有旧的多重伤势该怎么解释,他倒是没有说。饱受虐待却幸存的娜斯邦,后来努力为像她一样的受虐妇女争取权益,但她到底算是受害者还是共犯、该负多少责任,至今仍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