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 精彩片段:
导读 这些人与那些人
唐诺
我想,我是猜对了,至少对了一半以上。我指的是,在纽约死亡记录诗人劳伦斯·布洛克才交出《死亡的渴望》一书不久后的该年九月十一日这个纽约的黑暗大日子之后,我就曾断言,布洛克非得处理这桩纽约市前所未有的死亡大事件不可,而且应该就是他马修·史卡德系列的下一部。
这就是了,《小城》。
我也没完全对,是因为《小城》里没有我们熟悉的那位老朋友史卡德,当然也就没有一路幸存至今的一干人等,如伊莲·马岱、米基·巴鲁、已然出落得风度翩翩的阿杰、老条子的乔·德肯、罹患癌症的夜行动物丹尼男孩。我们不知道,而且说真的还有点杞人忧天,九一一那天他们当中可有谁心血来潮去了双子星大楼或正巧路经楼底的地铁站,被爆炸的高热蒸发上天,或被崩落的冷硬钢筋水泥永远埋在地下。
《小城》书中是另一批纽约人,社会层级要高上一两个台阶,唯一有一抹史卡德影子的,是书中仍有一名不怎么重要的私家侦探,退休警察,还在酒馆里喝酒,并东闻西嗅。
猜中此事没什么好夸口的,之所以重提此事,是因为写完《死亡的渴望》那篇预言式的介绍文字后,我进一步想,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等你回过神悲剧已完全结束的集体死亡,小说到底能怎么写呢?它甚至不是一场战争(尽管宛如西部枪手的超低智商美国总统小布什,以及他手下拉姆斯菲尔德等一窝战争贩子硬要说服全美国乃至全世界,这的确是一场战争,好骗取民意,提高预算并强占石油、不包含任何时间过程,这更像是一次新闻性的灾难和毁灭,像噩梦一般确实发生过却又全然不真实,又因为时间的不存在而令感受和思维没有从容发生的余裕。因此,人的反应很难有细腻深沉的成分,往往只能回归返祖性的本能:死,或不死;战,或不战;报仇,或不报仇……
一种很坏的灾难。而小说,从来不是反应如此灵敏有效率的思维形式,它总是需要一点点时间的。
因此,断言布洛克一定得写九一一,于是就有一部分忧虑的心思在其中了,朋友十年不见,听流言不信,我们倒从没担心他会像美囯绝大多数因灾难降临自身、脑子忽然全简单起来的人一般,要捍卫家园,要血债血还,要宰光那些狗娘养的什么的。我们的忧虑是纯粹小说方面的,至少看到有两个尴尬挡在这本小说前头,一是时间太紧迫,布洛克自己要如何一下子消化这么巨大的死亡?而且,光他一人清醒是不够的,还要看他小说所在的整个纽约市也如何消化这么巨大的死亡,毕竟这才是你一路写来无可替代、不能凭空捏造的最终基础不是吗?这些人的想法是你一直在意的,已成为你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吗?如果绝大多数纽约人还没能从单调的惊骇、哀恸和愤怒中走出来,那你是不是该等他们一下,否则你能写的很可能只是一本“政治正确”的浅薄滥情小说不是吗?除此而外,另一个尴尬是,马修·史卡德小说,一如我们看到的,尽管已自由一如一般文学性小说,但仍松垮地维持着最基本的冷硬侦探小说的类型框架,这意味着你很难如契诃夫所说把小说写得“没头没尾”,你多少要服膺类型小说有结论有答案的最终守则,但九一一不是那种善恶有报凶嫌伏法的谋杀案,谁也没办法为如此长期而且复杂的国族、宗教、文化、历史冲突做成简单的结论,或者说,所有简单的结论都注定是谬误的,而且是极危险的。
像小布什就有他简单无比的结论,所以我们就看到了美国出兵阿富汗,又莫名其妙侵略伊拉克,灾难以滚雪球的速度在急剧扩大中。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们能相信史卡德绝不是那种人,那种风凉日子里满口信念、等大难真正临头马上换一组语言一种信仰的怯懦之人,但我们真的还猜不出他将如何历劫归来地告诉我们新的纽约故事。
大爆炸后的小城
从九一一这一天起,纽约再不一样了——除了这一句话,而果然在《小城》一开头,我们就读到了。
把新的纽约故事命名为“小城”,我们应该就可以窥见布洛克对这座世纪大城的内心图样变化——城市没故事,城市没性格,城市到哪里都大同小异,因为它开放向全世界,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普世化的资本主义游戏之中,人来人往,资讯流窜,没有必要的隔离,更欠缺适当的停留沉淀,好生长出自身的独特性(李维史陀说的,独特性孕生于相对的封闭)。今天我们都可以轻易看出来,如果说哪个城市仍保有着哪部分的自我性格,通常源于它曾经独特而从容的历史命运,这部分已不再增加,只能在人们细心守护下缓缓剥落或在人们弃如蔽履下迅速崩塌,为城市的永恒运动髹上一层易感的时间美学色泽。它永远在动,永远朝同一方向更新中,如费孝通指出的,城市其实就是变迁本身。
但纽约奇特得不同,它的独特性不是来自于地理性的隔绝,尽管曼哈顿真是个岛,也不依赖历史性的遗留,毕竟两三百年不长不短而且已全然笼罩在工业化、资本化的现代浪潮中。在普世的城市之海中,纽约的确像个孤岛一般,在它港边自由女神的火炬光照下熠熠浮起。不是因为它位于边陲,而是因为它在最中心,很快的,它就再没有什么走在它前面的其他城市可以去模仿追随,它得自己来,各种变异更新、各种尝试乃至于尝试的失败及其衍生的罪恶,于是都只能是纽约的,它成为全球化变迁风暴中的台风眼,是挺在最尖端一点的城市。早在半世纪之前的一九四一年,敏锐无比的人类学者李维史陀便清楚地看到纽约复杂、千层派一般的独特城市肌理,与其说它是“一个”完整的城市,毋宁说它是由诸多细碎不同的部分颤巍巍地搭起的,处处留着缝隙和空洞,每一个空洞各自通往始料不及的异质小天地,就像做梦的爱丽丝摔进树洞或穿越镜子进入不可思议国一样。李维史陀认为,在势必愈演愈烈、全世界都无法逃遁的普世性同化浪潮中,纽约提供了逃避的可能,带来启示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