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动 精彩片段:
序言
李陀
北岛是1974年10月前后动笔写作《波动》,并于“11月下旬某个清晨”完成了初稿。
这在他的一篇回忆文字《断章》里说得很清楚。我觉得了解《波动》的这个写作时间,无论对读这部小说,还是评论这部小说,都很重要。
我最初读到《波动》大约是在1979年的下半年,具体时间记不清楚了,但小说开始的一段文字给我印象太深了:
东站到了,缓冲器吱吱嘎嘎响着。窗外闪过路灯、树影和一排跳动的栅栏。列车员打开车门,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么。一股清爽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吸了一口,走下车厢。
这一段文字从此潜沉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会无缘无故就想起这些文字,以及这段文字所承载的声音、光影、色彩、味道和气氛,像是在默诵童年时候背下来的一首诗。
好多年过去了,从1974年到现在,无论文学,无论文学批评,无论文学读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文学世界可以说沧海桑田—对我来说,虽然天天生活其中,这已经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游荡的时候,不禁常常迷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同时,我会不时地想起《波动》,像在路口终于碰到了一个熟朋友,然后就站下来和他讨论,我们现在是走到哪儿了?这个城市真是我们曾经生于此,长于此的那座城市吗?究竟是什么原因,它今天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波动》终于要再版了,这是个机会,我把阅读这个作品的一些感想和联想写下来,诉诸广大读者,还有批评家们和文学史家们,也是了结一桩多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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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从《波动》开篇那第一节说起。
东站到了,缓冲器吱吱嘎嘎响着。窗外闪过路灯、树影和一排跳动的栅栏。列车员打开车门,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么。一股清爽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吸了一口,走下车厢。
这节文字,不算标点,整整72个字。但是,在这么短的一段文字里竟然有10个动词:到、响、闪、跳动、打开、拉起、嚷、扑来、吸、走下。
为什么我这么在意这段文字里动词的数目?注意这样的细节有什么必要?这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因为这里隐藏着一个“秘密”,它涉及小说叙事中一个重要的技术:叙事的速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虽然喜欢这节文字,但由于慵懒,一直没有认真追究,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喜欢?有时候,我会把它归结为:这节文字虽然也“叙事”,但充满了诗意,像一首短诗,其中一组一组的意象很破碎,有声音,有光影,有色彩,有味道,还有气氛,可是由于被有机地拼凑、组织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具有短诗结构的整体意象,是这意象在迷人。不过,这样一个解释其实并不能使自己满意,总觉得并不能充分说明我为什么如此喜欢这一小节文字。直到最近,我突然想到应该琢磨这节文字里的动词的数目和分布,才一下恍然大悟,“秘密”在这里!
一段只有72个字的叙事,却有数目多到10个的动词来推动—这是多么快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