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 精彩片段:
家仇
第三章
百顺比玉环小五岁,生得细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个少爷坯。模样也比玉环俊,两眼水灵灵的,会说话,一笑嘴边还有俩酒涡。住到汤家那年百顺只九岁,身上的奶气都未褪尽。晚上睡觉还害怕,要玉环搂。玉环说:“我不搂,我是你姐,不是你娘。”百顺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有姐。”玉环鼻子一酸,泪水下来了,回转身抹去泪,依旧不搂。百顺哭上一阵子,只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的床。这么爬了几次,玉环火了,终于在某一个早晨,一脚将百顺踹到地下。百顺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玉环说:“哭么哭?你是男子汉,能在女人怀里过一辈子?赶明儿你去当兵,也要姐搂你睡?!”百顺不睬,益发哭得欢。玉环无奈,只得哄:“百顺听话,姐让叔买大肥肉给你吃。”百顺这才因着大肥肉的缘故爬起来了。吃了大肥肉,夜里照往玉环床上爬。玉环不忍再往地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顺往他自己床上抱,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终把百顺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来。
这是百顺成为男子汉的起点,这起点的确让玉环高兴。
好多回夜深人静的时候,玉环守在百顺身边,想象着长大了的弟弟是个啥模样。她觉得百顺的皮肤得变黑,脸颊上的酒涡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消失。他的声音会变粗,还会长得很高大,很魁伟,像父亲一样。
父亲是十七岁当的兵,那会儿还有皇上,父亲是随着官长杀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党,辛亥年后又和他们官长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党。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男子汉来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声有色。玉环不知道父亲这一辈子算不算有声有色?父亲从一个农家子,做上了旅长兼镇守使,也许算是有声有色的。只不过那个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终把父亲显赫的声色坠入了泥土中。玉环咋也忘不了,父亲临死前的屈辱和无奈。一世英雄的父亲在溪河火车站倒下了,被人家指着鼻子骂完之后,又被人家打死了。这太不公道,这不该是一个大男人的结局。
玉环认定,百顺必得把这个结局改写,百顺要造就自己的未来,更要造就父亲的既往历史,这是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责任……
百顺小小年纪就在玉环犀利的目光中意识到了这责任,这责任是姐姐玉环强加给他的,他在无可选择的顺从中接受下来后,就伴随着他少年时代的全部经历和经验了。这责任太沉重,几乎压垮了他少年时代的生活,还在后来的某一时期,让他时常处在一种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长大,百顺才把这事看淡了,父亲毕竟已经死了,自己和姐姐都还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车站那个黄昏做白日梦。百顺就和姐姐说,“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才安心。”玉环很固执,头直摇,根本听不进百顺的劝,百顺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说。百顺不说,姐姐却依旧说个不休,百顺听着也就慢慢麻木了。姐姐说啥任她说,自己尽量不往心里去,有时也用母亲的话宽慰自己,就仿佛母亲活着,在支撑着他和姐姐的意志抗争。
十五岁上,百顺高小毕业迷上了戏,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后就往戏台后面挤,要随当家的刘老板去闯江湖,唱大戏。刘老板开初没当回事,说,“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还唱啥戏。”百顺说,“我不要教,我自己会唱。”刘老板不信,百顺就唱了段《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
刘老板一听呆了,连声称好,当下仔细端详,又说百顺的扮相也好,冲着这嗓子,这扮相,天生就是个唱青衣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