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战火纷飞时 精彩片段:
第一章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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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二十三岁那年秋天,张世杰都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比如,别人都是十月怀胎呱呱坠地,他偏偏不到八个月就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比如,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他宁可天天被揍得屁股开花、手心红肿也不愿去认一个字。等到大家都认为这个混世魔王注定要成为一个文盲的时候,十二岁的他却规规矩矩坐到教室里,只用两年时间就学完了高小的所有课程,并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县城的初中。家里人刚刚松了一口气,他却在九一八事变之后,辍学回家,带了镇上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打着抗日救国队的旗子,腰里别着匕首、菜刀、剪刀、锤子,要到东北杀日本鬼子。家里人只好因势利导,遵照他的意愿给他请了武术教师,并准备动用关系把他送到武汉的军政大学,让他投笔从戎、报效苦难深重的国家,他却在初中毕业的时候宣布自己的真正愿望是当一名小学老师,并轻松地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设在南阳的宛西师范。在他长成一名风度翩翩的青年之后,南阳的多少达官贵人、财主富绅家想把女儿嫁给他,他却偏偏选中了父母双亡、唯一的哥哥又落草为寇的杨紫云做自己的未婚妻。家里人终于接受了这个太平镇第一美女兼才女,准备为他们操办婚事的时候,他却又支持未婚妻到北平读大学,并对外宣称何时成亲随女方心愿。等到他师范毕业,多所学校向他发了聘书,他却突然宣布对做生意有了兴趣,回到太平镇淮源盛总号当了二少掌柜。张老掌柜心中暗喜,领着儿子把整个淮源盛的总号、分号视察一遍,并郑重其事地告诉这个自小就与众不同的儿子:张家这些年之所以在时局动荡的环境下能够做到生意兴隆,第一要旨就是不与官府作对,岂不知这个时候,他这个刚入商道的宝贝儿子已经秘密加入了正与官府作战的共产党,并且当了共产党桐柏地区地下交通线的负责人。
张世杰二十三岁生日这一天,得到了徐州沦陷的消息。没过几天他又得到了国民党军队为阻日军西犯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让黄河改道流入长江的消息。张世杰决定再一次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带领精心挑选的十八个弟兄和因战争爆发回乡避难的未婚妻杨紫云一起到金竹沟参加新四军,到真正的前线与凶恶的日本鬼子作战。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三十几匹马行走在桐柏山区的官道上,二十个年轻骑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有一张神采飞扬的年轻的脸。整个队伍分成三部分,前面几匹马由一个身材结实的人带领,每人腰间都别着双枪,担任开路和警戒任务。中间十匹马加驮了满满的货物,由一个面相老成的人负责。最后面几匹马由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领着,负责殿后。队伍中间夹着并肩而行的一红一白两匹马,红马上坐着这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她戴着宽檐草帽,穿着浅蓝色上衣和米色长裤,她有一张清纯典雅的脸,细长的眼睛黑白分明,如秋水一样明亮沉静。白马上的男青年身材挺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气逼人,神情气度沉着老练,他穿着白布上衣,黑布裤子,乌黑浓密的头发随着马的节奏抖动着,明亮有神的眼睛时而掠过整个队伍,时而和女孩相视而笑。这一对金童玉女就是不知人生挫折为何物的张世杰和他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因战乱从燕京大学辍学的学生杨紫云。
马蹄疾驰,群山绿树快速向身后滑去,想到就要浮出水面,在共产党自己的队伍里,带着最亲密的兄弟和最心爱的女人并肩到前线杀鬼子,张世杰心中顿生豪情。刚想扯开嗓子唱几句,一匹枣红马蹿到他身边。负责殿后的高连升先看了杨紫云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二哥,朱国柱也跟来了,这小子是从哪儿得到的风声?”不等张世杰回答,杨紫云在一旁接道:“是我告诉他的。”
张世杰扭头看了几眼,只见队伍后面多了一匹白马,马是好马,高大结实,反衬出马上那个戴着眼镜和大草帽的年轻人的文弱。高连升也回头看了几眼:“看他那副打扮,穿着绸子衣服,到不了金竹沟,屁股上一准磨出几个洞来。还戴个大草帽,像个娘儿们。二哥,你发个话,我保证让他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张世杰问杨紫云:“他知不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杨紫云扭脸看着张世杰:“我只说要去前线打鬼子。不过,他应该能猜得到。”高连升见张世杰没回答,眼珠子转了几转,说道:“朱家的人一向看不上共产党,朱国柱不可能真心想参加新四军。二嫂,你看我是不是把他劝回去?”杨紫云白了高连升一眼:“乱叫什么!谁是你二嫂?朱国柱要是不想参加新四军,就不会跟我们走。他和朱家的人不一样。”高连升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朱老爷那只老狐狸,还能生出一只老虎来?朱老大长年不在家不好说他,老二朱国梁的德行我们可看多了。这朱老三就算在北京读过几天大学,能好到天上去?”
张世杰正听得受用,余光瞥见杨紫云的脸色暗了下来,忙表态说:“连升,狐狸里也兴许能跑出只猎狗来。朱国柱已经跟来了,就一起去吧。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新四军很欢迎知识分子,就冲朱国柱脸上那两个瓶底样的眼镜片儿,没准儿会让他留下搞个宣传什么的。”高连升就不再纠缠朱国柱的事,改口说道:“二哥,我们一参军,肯定能被编到主力部队吧?”目光扫了扫前面几匹马上的货褡,“冲我们带的见面礼,还有这些伙计们,怎么也该给你个排长干干。”
张世杰心里哼了一声,排长?如果三年前他随长征的红军去了陕西,现在说不定已经当团长了,正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和鬼子面对面拼刺刀呢!在他丰富的想象里,如果杀一个鬼子,割一只耳朵,把那耳朵串成串,这一串鬼子耳朵恐怕已经和晾在房檐下新编的蒜头一样长了。这时候的张世杰根本没把铁蹄已经踏遍大半个中国的日本鬼子放在眼里。一时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高连升和杨紫云,但他马上想起入党时的宣誓词,暗暗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等穿上了新四军军装,得到上级允许之后,再公布自己的身份不迟。那个时候紫云该用怎样惊奇又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呀!自从做了秘密工作,以少掌柜的身份留在太平镇之后,考上燕京大学的杨紫云已经很久没用崇拜的目光看自己了。很久没有从美女眼里看到对英雄的崇拜,张世杰是很失落的,这么想着的时候,仿佛是有心电感应,杨紫云朝他嫣然一笑,仿佛是在说:你终于又干正经事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你杀第一个鬼子的时候,我一定为你喝彩,一定亲手把鬼子耳朵串起来……张世杰看着这久违的笑容,顿觉豪气冲天,张口就把杨紫云教的《义勇军进行曲》唱了出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一行人翻山越岭,正觉得酷热难耐的时候,道路在前面转了个弯,绕过一面山坡,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面前。小河弯弯曲曲,顺着山势走,在每一个弧形地带留下几竿翠竹,再往前走,河岸变得平直,竹子也连成竹林,郁郁葱葱,和河水相映照,被杂树丛生的山坡衬托得越发秀美。这一群人自幼在太平镇秀丽的山水中长大,猛一见到这河、这竹林,竟也觉得眼前一亮。张世杰来过几次,已经习以为常,但看到杨紫云眼中的惊喜,也自当是到了一个人间仙境。他做了一个手势,高连生忙吆喝道:“兄弟们,咱们已经踏入金竹沟的地界了,大家休息一会儿,吃点干粮洗把脸,收拾打扮打扮,让金竹沟的人好好看看咱太平镇的棒小伙儿。”杨紫云勒住马,嗤地笑了出来:“高连升,你当你是去相亲呀。”一直跟在后面的朱国柱不知什么时间已来到杨紫云身边,接口说道:“金竹沟和大竹沟有小延安之称,听说环境气氛特别好。我们一路骑马,是该洗洗灰尘,精神饱满地进入金竹沟。紫云,给,喝水。”他把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杨紫云。杨紫云摆摆手:“不用了,世杰那儿带的有。世杰,我们去感受一下金竹沟的河水和太平镇的淮河水有什么不同。”
高连升把水壶一把拽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朱三少爷,水壶不错呀,是中央军的装备。我真不明白,你想当兵打鬼子,干吗不到老河口找你大哥?有个上校大哥罩着,你肯定升得特别快。”朱国柱的目光早随着杨紫云和张世杰朝小河走去,不知道张世杰说了一声什么,杨紫云发出一阵低低的却是清脆的笑声。朱国柱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把高连升递过来的水壶推过去,说道:“水壶你喜欢,就留着吧。”
人吃过干粮,马饮过河水之后,一行人在官道上集合,准备出发。刚清点完人数,只见一辆牛车吱吱扭扭驶了过来,车上张着苇席棚,棚边缝着白布,几个女人、孩子在车里嘤嘤哭着,车前车后走着几个青壮年,都抑郁着脸。可能是看到河边青青的竹林,也可能是看到道边这许多人,牛车停了下来,一个中年人从车里拿出两根裹着白布的竹竿,抖一抖,递给两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边一个把竹竿举起来,那块白布就横在车前,上面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龙镇海杀人偿命,新四军为民作主。横幅一举,车里的哭声骤然大了起来。
杨紫云的目光首先被吸引过去,她一看到龙镇海三个字,顿时惊住了,忙碰碰张世杰:“世杰,你看,好像是我哥那里出事了。”张世杰也是脸色一变,忙安慰道:“也许是同名同姓,巧合吧。连升,你过去问问。”高连升拍马走近牛车,刚一开口,车中的哭声又大了一些。那个中年男人表情激动地说着什么,忽听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龙镇海这个挨千刀的土匪,烧成灰我也认得这混账王八蛋——”只见高连升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推着不要。高连升把钱扔到车上,转身拍马过来,神情沮丧地说道:“果真是杨大哥那里出事了。龙镇海糟蹋一个姑娘,那姑娘上吊了,家里人拉着尸首要去金竹沟告状。”正说着,那牛车又在哭声中吱扭吱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