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精彩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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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您可甭为咱们挂虑,”雷一炮瞧出关八爷的心思,就放声说:“咱们是走到那儿算到那儿,谁的命都没有绳头拴着;话又说回来,防军若在这时刻攻盐市,咱们这十来个毛人,能吊住他朱四判官,使他没法跟防军坑齑一气去夹击,死也死得够本了!”“可不是?”石二矮子又说了:“我它妈也就是这种意思;防军的老底儿我摸得清楚,孙传芳抗南军,把他的老本全推到长江南烤火去了,后方几座营盘里,放的是几只饭桶!”
也许那张嘴闲不得,石二矮子觉得牙痒,一说起话来,就大河流水似的,滔滔不绝淌下去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扯到鸭蛋头的头上。
“鸭蛋头身上有几毛,我全清楚,”他说:“那个甩子浑身全是酸气!……早先在咱们老家北边那带集市上干扒手,吃人当场抓着了,把上下衣裳剥光,反绞两只膀子吊在十字街口廊柱上,挺着肥猪般的一身肉,狠捱一顿鞭子。……”
“总比你在万家楼漏的那一手——咸鸭浮水好受些,”前屋上的大狗熊凭空插了句嘴说:“你甭在那儿糟塌我的儿了!”
“去你娘的!——我说,后来他不干扒手去干小贼秧儿,头一回偷牵人家的牛失了风,那家偏生没男人在家,只有姑嫂俩,鸭蛋头挖窟进屋,刚伸进脑袋去,吃人家喀嚓一声,使牛镯锁住了他的脖子,就那么扣了他一夜,二天嫂子牵着他爬遍村子,姑子跟着使鞭了抽屁股,爬两步,挨一鞭,打得他一路叩响头,直是求告说:‘姑奶奶,祖奶奶,你就饶过我这一回,下回我可再也不敢了……’”
石二矮子不理会冷枪必溜必溜的刮过来,一面说,一面更在瓦面上摹拟起鸭蛋头捱打的那付德性来。正当他翘着屁股伸着脑袋时,一粒子弹射炸了屋脊一端的虎头瓦,吓得他猛把脑袋朝瓦沟里埋,这一回,他叩头叩得真够响——脑袋下去太猛,把瓦全磕碎了两块。
野性的笑声仍然哄哄的迸响起来,在这块染血的地上,六合帮这伙汉子们,还是头一回这样开心。有了关八爷这样沉毅,有了石二矮子这样诙谐,他们虽然处身在危境中,却像吞了一付万宁丹一样。
“你们想想罢,像鸭蛋头那种饭桶加蒲包,竟也干起团长来了,就凭他那一团人,他也想拿下盐市?简直是做它妈的霉梦!”石二矮子说:“他要拿盐市,非得请人去帮打不可,要请,当然是请土匪,而北地土匪群里,以朱四判官这伙人声势最大,咱们能在这儿拖住四判官,就等于拖住防军的后腿,着比防军攻盐市,只要没有四判官参与夹击,自然容易对付;这一来,咱们就是卖掉这条命,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关八爷点点头,仍然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踱着;这伙弟兄愈是想得透、看得开,自己心里愈觉沉重,愈觉不能牵累着他们。天色逐渐接近黄昏时了,当然,最好自己在这场火里,能跟朱四判官脸对脸一决生死,能一举铲掉他,不怕这窝土匪不散,只恐怕朱四判官不肯露面罢了……。
“您光在那儿踱步了,八爷。”雷一炮说:“人是铁,饭是钢,您总不能饿着肚子来打这场火,万一天黑后,四判官带着人猛扑上来,连啃干粮的机会都没啦!”
“干粮得省着些儿,”关八爷说:“万一咱们在这儿熬上三天,四判官仍把咱们软困着,那时又怎办?咱们对手是那样,没那么便宜让咱们猛打一场就定了输赢!……看光景,他是存心吊着,要等咱们精疲力尽了,他才来一鼓作气的猛攻,使你连还手的力气全没有。所以,咱们总得尽量预备着,不能上他的大当!”
也许叫关八爷料中了。
天到黄昏时,四判官和那伙儿土匪还是没有大动静,枪声,说它不响罢,它可又零零落落三五声不断,子弹尖溜溜的划破沉入苍茫的晚天,打着长长的哨子横过人的头顶;说它响罢,它可又不紧不忙的磨蹭着人,使你一颗心放落下去又提升上来,提升上来又放落下去;无论如何,睡总让你睡不成。
慢慢的,不单是关八爷,六合帮的每个人都看透了四判官的心事,没人再想着伸枪泼火,却轮替的守望着,也轮替的和衣睡起觉来。这样沉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最后的时辰……当大狗熊躺在瓦面上拉风箱似的打鼾时,石二矮子醒着,从黝黯的夜空底下去看那片枯林,一些面目狰狞的枯枝真像是些穷凶极恶的白色娇魅,喋喋地笑着。夜,冷而脆,仿佛禁不住人喘口大气就会折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