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侠隐 精彩片段:
第一回 村舍酿春醪 招来毒龙恶虎 名士逢侠客 言游金马碧鸡
话说贵州省僻处在我国西南边境上,全境多山,那省城贵阳更是四面被山围绕。省城地势低洼,在群山中间,恰似仰面朝天的一个大钵盂。这些大山没一个不是峰峦灵秀,涧谷幽奇,近郭诸山尤觉出色,最著名的有黔灵、栖霞、相宝、扶峰。南岳、狮子诸山同南明二水。群山当中又以黔灵山为个中巨擘,端的是山青水碧,景物非凡。这山的位置在贵阳省城西北角上,离城不到四里路,出了西门,往北一转,走不多远便到山脚。那里古木千章,清溪萦带,因为离城较近,风景又最佳,四时都宜于赏玩登临。每当佳日良辰,游履来往不绝,近山脚下,更有几处青帘酒旗,从林未树梢中高挑出来,吸引游山的人前去买醉,越加显得动人情趣。
这些酒铺差不多都是山脚下居民所开,他们每人都拥有几十亩山田,就着地势开上一爿小酒铺,趁农作余暇来博一些蝇头微利,遇到田里头忙时,便着家中的妇人小孩帮同料理。贵州民风淳厚,本不愁有人去欺侮他们,再加上山麓上鸣玉涧中的泉水又好,酿出来的酒分外香冽。起初开设的原只一两家,后来买卖日渐兴盛,那些专诚从城里城外赶了去,不为看山而为吃酒的酒徒不知多少。利之所在,众必趋之,近麓人家也都依次开设起来,不多几年,一共开设百十来家酒铺。虽然买卖也很兴隆,若论酒好,还得数那头一个开设的毛家酒铺的玉泉酒同一种酒名叫紫松萝的最为出名。别家的酒不是不好,总是不是失之于浓,就是失之于淡,不如毛家的酒腴而不腻,淡而味永,无论喝得多醉,恰似春天人倦欲眠,懒洋洋的,只有甜美,而无烦躁,色香味三者俱全。
酒铺主人毛惜羽原是外省人,搬到黔灵山居住才只十几个年头,除了山脚下有二三十亩山田同这一个家庭酒肆外,别无恒产。好在他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彼时民间生活程度不高,自耕自种,倒也算是一个小康之家。左近乡民因他为人和蔼,都同他很说得来。后来他营业发达,那些同业见他所制的酒与众不同,疑心他有秘法,辗转殷勤向他请教,他笑答道:“我哪里有许多秘诀。不过看利看得薄,又勤谨一点罢了。因为看利薄,所以不惜工本;因为勤,器皿才洁净;因为谨,才配制得宜。其余便是留神天气的阴晴同汲泉的早晚都有关系。诸位事事不屑留心,所以酿出来的酒比我稍差。都是这里的泉水材料,哪里有什么妙法呢!”众人哪里肯信,毛惜羽被逼无法,挨次到各家亲自指点,把谁家是器皿不洁、谁家是酿的时候早晚不对、谁家是取水不是地方一一指出。众人经过这一次指教,酒虽然好了些,还是不如他的酒样样合适,虽然还是疑他总有一点藏私,因为平日彼此只有好感而无恶感,关乎有利的事不愿公之于众,也是人之恒情,都能原谅他,照这样大家各卖各的酒,倒也相安。
忽然有一年,从石头山搬来一家姓姬的,一家五口,那老的名叫姬天,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青龙神姬俅,次的叫白虎神姬火,本是石头山的山民,据说是周文王的后人。因为他祖上给大明效过力,在桂藩手下任过武职,他这一族颇有点势力。初搬来的时候,在黔灵山下盖起几间房子居住,倒也安分,除了常常出门去十天半月,或是每隔三五日必往城内去一次,带些金银财帛回来,渐渐置了许多产业,又搬来了许多同族,他所住的地方也就成了一所村落。他本人所住的高房大屋,居然有富贵人家气象。经人打听,才知老人有一个女儿,名叫姬玉花,绰号九龙女,不但本领超群,还放得一手好蛊。当初贵阳总兵王庭栋在石头山都司任上,到野外去看山人跳舞,一见九龙女,惊为天人,便托人前去提亲。那姓姬一族的山人,原最喜欢和汉人往来结亲,又加是本管上司,自然愿意。九龙女过门之后十分得宠,不消两年便放蛊将王庭栋正室害死,她就作了正印夫人,又连着生了一儿一女,愈加得势起来。
彼时正当满人入关不久,大乱之后,山民有好些还未忘明室,看不起清室委任的将吏,时常蠢动,杀人越货之事层见叠出。王庭栋当初原是吴三桂用的一名马童,后来随三桂的水师提督林兴珠作随从亲兵,因为年轻,又善伺人的颜色,不久便升了一名小校。及至洞庭一战,林兴珠投降了清廷,王庭栋也跟着过去,辗转夤缘,升到了石头山都司,并无什么真实本领,如何能镇压得住?偏偏他官运好,这姬天父女非常勇猛,穿山越岭,步履如飞,居然帮助王庭栋把石头山一带山民治伏。王庭栋既爱九龙女的美色,又畏惧她的本领。九龙女还怕汉人日久变心,又给他在茶饭中下些蛊毒,益发治得王庭栋俯首帖耳,不敢稍存野心,仗着床头母夜叉能替他建立功绩,不久便升了贵阳总兵,寨主姬天因为爱女同给女婿帮忙的原故,便全家跟了来。山民习惯山居,不愿在衙内居住,只每隔三五日进城去看望看望。
王庭栋到任之后,便利用寨主父女兄弟,拿出昔日剥削山民的办法来,每隔一两日,便故意叫两个小舅子到省城邻近去劫杀过路客商,做完了案之后,总留下一两件山民常用的腰刀、石弩、芦笙、枪镖、羽矛之类。官府接案之后,当然要行文,请他派兵捕拿。于是他就说山民武艺超群,善于爬山,普通兵卒决难捕捉,一种小盗案,又不便劳师动众,激成民变,情愿自告奋勇,深入山寨私访,非有真凭实据不能捕拿,以免连累无辜。那些文官,只要一遇见人报案,说是山民所为,就要脑袋疼,见他这般奋勇,不辞劳苦,索性不责成捕役,乐得请他帮忙。他原是采访好了的,这贵阳七十二个山寨,谁家有金银财宝、象牙宝贝,全都知道,除掉有几种族繁势大、具有特别本领,那稍微良善一点的,被他早就派了两个小舅子安好了赃。他才带了妻子岳舅一行五人和数百兵丁,安排寨主姬天所传的毒箭,将那山寨团团围住,捡那富足的,一捉就是好几家,也不送官,先在半路上非刑拷问,直到把他们埋藏的珠宝金牙榨取干净之后,随意指定一个山人算作凶手,准备带回去完案,其余诸人,再由九龙女在他们饭食中间下上蛊毒,放他们回去。
当地人有多一半会放蛊,制蛊的法子,是在每年五月端午日,取壁虎、蜈蚣、蛇、蛤膜、金蚕等毒物,同放在一个大瓦罐里头,里面放下许多蒿草,外面封锁,加上符咒,由这几种毒物在里面自行蚕食。每日天明前便起身朝着瓦罐跪诵咒语,直到第二年端午节,设上香烛,做完应有仪式,打开瓦罐来看,见剩下的是什么,便是什么蛊。譬如剩的是蛇或者蜈蚣,便是蛇蛊或者蜈蚣蛊。主其事的大半都是妇女,等到蛊成以后,再用中指血饲养三天,从此喂在家里,当作神佛祖宗一般供养。山女多美,汉人同她苟合后,她们情爱最重,怕男儿变心,结婚的晚上便把蛊毒下在茶饭里面,从此男子便会永远不能同她相离。她们是极恋家乡的,有些汉人发财以后,如果想要回家,必须据实同她们商量,或是一年半载,三月五月,约定期前准回,还须得她同意。如若不然,只要她们心中一动,便能叫她丈夫毒发身死。她答应让走,而你过期不回,不论相隔几千百里、三年五年,只要她一发恨,仍是没有活路。他们诈取人的钱财,也是用下蛊的法子,而这几种蛊当中,要以金蚕蛊为最厉害,蛤蟆、蜈蚣次之,最平常的是壁虎和蛇。这会放蛊的入又还有两等,最厉害的是练得身与蛊合而为一,能将蛊放出去吃人脑髓;其次便是用蛊涎炼成的细末。那放蛊同放蛊的遇在一处,那就本着各人的道行高下来分强存弱亡了。
王庭栋知道山人报仇心切,擒到山人以后,先叫九龙女用猪血同女人身上极污秽的东西破了他们的蛊,然后再给他们将九龙女的蛊下上,好使他们终身不敢反抗,只要稍存仇念,立刻便遭惨死。这法子原是再也惨毒不过,寨主虽然望女婿做高官荣耀,却反对这种办法。九龙女也知自己道行有限,一旦遇见能手,便了不得,本不愿意,怎奈她性直,当不起王庭栋升官发财心盛,百计体贴温存、甜言蜜语。九龙女受他诱惑,起初不过背着父亲,偷偷把捉来的山人首领下上一两个,后来越来胆越大,心也越狠。再加上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许多花花绿绿的首饰绸缎,俱是山人不常见的东西,不由见一样爱一样。王庭栋便利用这个,她每爱一样都先给她办了来,然后对她说道:“这算什么!你是生长南疆,不知天朝的富贵。只要我能升官发财,好东西有的多呢!”九龙女信以为真,从此天天希望她丈夫升官发财。除了她丈夫偷看别的女人,被她发现,马上醋意大发,连咬带打,不依不饶外,余下只要丈夫说能升官发财,无不卖命一般去干。寨主姬天觉着这事情危险,早晚要出大乱子,着实警告过几回,叵耐婿娇女悍,平日既已惯坏,积重难返,有时还要受小两口的抢白。王庭栋深知山民心性,见寨主不大愿意,便利用那两个小子。姬怵,姬火更是天不知多高、地不知多厚的人,受了他姊丈的甘言利诱,便随他一味蛮干,王庭栋愈加得意,有时连寨主都不通知就去做了。寨主劝他不听,自己不忍看他们这样自残同类,索性叹一口气,躲在一旁去。
似这么过了二三年,王庭栋自然是财宝盈庭,两个小子饱暖思淫欲,也仗势不法起来。民人吃了他的亏,跑到官府那里去告。官府一来看他姊丈面上,二来听说都匀八寨的黑蛮,同榕江剑河深山当中的九股寨,因为王庭栋拿了他们一个小寨主来正了法,打算大举报仇,知道王庭栋这两个小舅子勇猛非常,正在用人之际,不便开罪他们,只得慢慢托人婉告王庭栋,请他转告两个小子不要胡为。王庭栋这人是好财好色又好名的,他不在民人身上打算盘,却去想山人的主意,也是为此,听了此言,知道自己也制服这两个小舅太爷不了,便去告诉九龙女,说她两个兄弟如此胡为,是要害他丢官的。这一句话果然有效,九龙女立刻把寨主同两个弟弟唤来,数说一顿。两个小子从小就怕这个姊姊,果然敛迹许多。不久都匀八寨果然联合许多生蛮进犯省城,来报杀子之仇。也是王庭栋官运亨通,山民本是一勇之夫,只能胜不能败,被王庭栋用了幕中一个谋士之计,又物色到一个武艺精通、以使钩镰拐著名的汉人叫作洪禄的相助,不消两仗,把那些山民打得大败亏输,逃回深山之中去了。
他这个谋士名字叫作黄修,原是一个破落户子弟,偏是奸猾非常,诡计多端。教师洪禄,也是好勇斗狠、好色使酒的暴徒,可是天生蛮力,长短兵器尽都来得。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恰好做了王庭栋的左辅右弼,十分重用。王庭栋恃功而骄,满城文武俱都侧目,幸而他还好虚名,对于民间倒还没有过分的举动。他那两个小舅于,好容易听了他姊姊的教训安分一点,无端又来了这两个小人从旁助纣为虐,渐渐的故态复萌,胆子愈闹愈大,索性明目张胆霸占起良家妇女来。民人受了苦处,左不就还是希望官府给他做主。官府没有办法,只好仍去寻王庭栋想法。谁知这回两个小子受了高明人指点,竟不等王庭栋向他姊姊告枕头状,觑着王庭栋在外面花厅闲坐,姊姊烧早蛊不在跟前,双双跑进花厅,鹰捉小鸡一般,将王庭栋挟着出了衙门,抱上马去,带到城外无人之处,将他放下,对他道:“你让我们弟兄给你拼命,杀自己人,为的是你好做官。我们却为的是什么?我们随便玩女人,你却去告诉我姊姊来欺负我们。如今我对你实话实说,你做你的官,我们玩我们的女人,你不许干涉我们。遇见有事的时候,我们依然还给你去拼命。如果你再听信别个鸟官的话,告诉姊姊,拿气给我们受,惹得我弟兄性起,就把你偷偷绑起,送到都匀八寨去,任凭他们把你凌迟碎剐。等到你死之后,我才同姊姊去给你报仇。如果你再把今天的话先告诉姊姊,我们杀不了你,就去把那几个乌官杀死,让你去给我们顶罪。你的意思怎么样?”
王庭栋自从大破蛮兵之后,官已升到贵州提督,平日养尊处优,又加上每晚巴结内差事,房务勤劳,身体虚弱异常,适才被这两个小勇子挟在马上跑了这一道,疑是他们野性发作,早已吓得骨软筋酥,又被两个拔出缅刀这一顿威吓数说,不由诺诺连声,还敢说一个不字!姬俅、姬火还不放心,要他遵照山人习惯,折箭为誓。王庭栋在这种野蛮势力压迫之下,只得件件依从。等到惊魂乍定,忽想起自己身为提督,在省城中众目之下,被这两个舅爷横拖竖曳的挟出城来,未免有碍观瞻,大失体统,不好意思就此回去,只得再用软话央求两个舅爷,给他去捉几个飞禽走兽,装作是出来打猎,带了回去。打猎本是山人特长,离山又近,不消一个时辰,便由姬俅、姬火捉到几个野兔狼羔之类,交与王庭栋,王庭栋得寸进尺,又要求姬俅、姬火送他回去,临进衙门之时,自己还要装作叱骂他二人几句,教他二人到时切莫还口,以全自己体面,姬氏弟兄脑筋本来极其简单,此次目的既达,别的倒一概不计较。王庭栋还不放心,恐二人到时不肯受气变卦,又演习了好几遍,这才三个人两匹马一同进城。
王庭栋要显示他小舅子的本领,教姬俅在前牵马步行飞跑,姬火紧跟自己身后。山人的两条腿练得比马还快,姬俅牵着王庭栋的马缰,两匹马十条腿,真好似弩箭脱弦一般,脚不沾尘,直往城内跑去,只吓得鸡飞狗跳,街上居民小贩望影而逃。哪消片刻,赶到衙前,王庭栋正待当着人前,照将才演习的责骂姬氏兄弟一顿,谁知方才衙外闲人小贩本多,忽见衙内提督大人被他两个小舅于横拖竖曳狼狼狈狈挟上马走去,虽然心中暗笑,都知道提督被小舅子挟走,提督太太一定不依,又知大人老爷惯会拿小百姓们煞火出气,再加上这两个小舅老爷都不是好惹的,谁也没有那么大胆,看这场热闹的下文,回家的回家,收市的收市,连那过路的人都不敢朝衙门口望一望。衙门口冷清清,连个人影俱无。
王庭栋满想当着众人责骂二人,遮一遮羞,表示自己方才虽被二人捉弄,结果自己仍有驯教能力,及至看见衙前这般清静,不由又羞又怒。偏偏姬氏弟兄还死记着将才的话,连问:“姊夫到了衙门啦,快骂完我们再进去呀!”说时,从衙内正跑出一名旗牌来,偏听了个真而又真。王庭栋不由迁怒于他,大声骂道:“本督出城打猎,衙门口连个人影俱无,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说罢,嗖嗖就是好几马鞭子。姬氏弟兄见姊夫打入,便也打算跟着动手。那名旗牌虽然挨了王庭栋几马鞭子,倒还不觉什么,一见这两个小舅老爷也要动手。知道这个却不得了,情急智生,连忙高叫道:“小的是夫人喊进去问事的呀!”这一句话果然生效,将王庭栋提醒,方才自己离衙,没有禀报夫人,必定又有麻烦,连忙停打,喝住二人,忙问旗牌:“夫人现在何处?可曾知我同舅老爷出门打猎?”那旗牌跪着答道:“回大人,方才夫人烧完了香,到花厅寻大人不见。小的们虽见大入同二位舅老爷上马出城,却没见大人留话吩咐,不知就里,不敢妄对。夫人十分着急,传齐众人审问。小的溜了出来,正想出城去请大人回来,不想招大人生气。小的该死!”说罢,叩头不止。
王庭栋听言,知道今天这场麻烦一定不小,暗恨两个小舅子恶作剧,一面骑着马往箭道里走,一面想法措词,又不敢据实说出,怕惹翻了姬氏弟兄,有性命之忧。正在为难之际,忽听二堂里面一声娇叱。立刻中门开放,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把王庭栋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为首一员女将正是自己的老婆。九龙女姬玉花一眼瞥见王庭栋,将马一夹,斜冲上来,也不容王庭栋答话,就势伸出一双玉腕,将王庭栋抓过马来,回马往衙内便走。众人见提督回转,善后自有夫人料理,也不与外人相干,各自卷甲收兵,各办各事去了。两个小舅老爷见势不佳,恐怕姊姊大发怒火,牵到自己的头上,好在王庭栋发过重誓,不怕他不算,竟自将身后转,由姊夫去坐蜡背板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