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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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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人在伦敦,起初我们这些在英国的人,并没有察觉到情况有多么严重,也未料到后果会不可收十。对我而言,损失一大笔钱当然懊恼,但多半是股票面值,大势底定后,现金其实并未减少。我晓得艾略特赌得很大,担心他会赔得很惨,而直到我们都回到蔚蓝海岸过圣诞时,我才见到他。他说亨利·马图林已经死了,格雷也破产了。

我对商场的事一窍不通,转述艾略特所说的经过,想必读来有些混乱。就我的理解,他们的公司之所以碰上大灾难,部分得怪亨利·马图林个性固执,部分则要怪格雷操之过急。亨利·马图林起初不相信崩盘有多严重,自以为这是纽约券商密谋要摆同业一道,因此他咬紧牙关砸大钱支撑市场。他怒斥芝加哥的券商,直指他们任由纽约那些流氓摆布。亨利·马图林的那些小客户,领固定收入的寡妇、退休军官等,向来听他的建议投资,没损失过半毛钱,他也一直引以为傲。如今为了不让他们蒙受损失,他只得自己掏腰包补足成本。他说已做好破产的准备,钱财可以再赚,但那些客户要是输光投资,他就永远抬不起头了。他自以为做人豪爽,说穿了只是虚荣。他的巨额财富就此蒸发,某晚他忽然心脏病发作,当时他才六十多岁,工作和玩乐都全力以赴,只是饮食和喝酒都无节制。经过几个钟头的折磨后,他就因冠状动脉血栓过世了。

格雷得独自收十残局。他原本就有大量额外的投机生意,但少了父亲的指点后,便陷入极大困境,无法及时抛售抽身,银行也不愿给他贷款。证券交易所的前辈告诉他,唯一办法就是认赔。其余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格雷似乎因偿还不了债务,最后宣告破产。房子早已抵押,他也乐得把房子交给银行。他父亲在湖滨大道和在玛文的宅邸也都低价售出;伊莎贝尔典当了自己的首饰;他们的财产只剩南卡罗莱纳州的农场,登记在伊莎贝尔名下,但找不到买主。格雷这下真是一无所有了。

“那你呢,艾略特?”我问道。

“噢,我没啥好抱怨的,”他一派轻松地说,“天无绝人之路嘛。”

我没有再多加过问,毕竟他的财务状况与我无涉,但无论他的损失多寡,想来跟我们一样都吃了苦头。

这拨大萧条起初未给蔚蓝海岸太大的冲击。我听说有两三个人赔得很惨,许多别墅冬天关起门来,有几栋已经准备出售。当地旅馆门可罗雀,蒙特卡洛的赌场频频叫苦,生意相当惨淡。而到了第三年,蔚蓝海岸才真正感受到不景气的威力。当时一位房地产中介告诉我,从土伦到意大利边境的地中海沿岸,共有四万八千栋房产待售。赌场的股票大跌;大饭店压低房价企图揽客,生意却不见起色。路上仅有的外国人,都是本来就穷到不能再穷,不花钱是因无钱可花;所有商家都被愁云惨雾笼罩。但与众人不同的是,艾略特既不辞退用人,也不扣他们的薪资,反而继续以美酒佳肴招待贵族名流,还买了辆全新的大轿车,且因从美国进口,得付一大笔关税。艾略特更慷慨资助主教筹办的慈善活动,免费供餐给失业家庭。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仿佛金融危机只是幌子,并未席卷大半个欧美。

我后来恰巧得知了背后的原因。原来除了每年有两周去买衣服外,艾略特当时已不太去英国了,但每逢秋季和五六月份,他仍会到巴黎的公寓住三个月,因为那时候那些朋友不会造访蔚蓝海岸。艾略特钟情夏日的蔚蓝海岸,部分原因当然是可以游泳,但我觉得主要是他可以借着溽暑的机会,尽情穿上鲜艳的衣服,不必管那些平时要顾忌的体统。他穿着五颜六色的裤子,有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并搭配上对比色调的背心,例如淡紫、蓝紫、棕紫或花斑色,若因此获得旁人的赞赏,他便会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犹如女演员听闻众人称许她新角色演得惟妙惟肖。

那年春天,我正要返回费拉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便邀请艾略特共进午餐。我们约在里兹酒吧。酒吧已见不着众多饮酒作乐的美国大学生,反而异常冷清,一如剧作家笔下戏剧首演失利的情形。我们先喝了杯鸡尾酒,然后点午餐来吃——艾略特终于能接受这来自美洲的传统了。饭后,他提议晃到古玩店去逛逛,我虽然口说没钱花,但依然乐于奉陪。我们穿越旺多姆广场,他问我可否陪他到夏尔凡服饰店一趟,问问先前订做的衣服好了没。他订了几件背心和衬裤,绣有他的姓名缩写。背心还没送来,不过衬裤倒是好了,店员问他想不想看看。

“好啊,”他说道,店员离开去取裤子时,他对我说,“上头还绣了我专属的样式。”

衬裤拿来了,除了材质是纯丝的外,看起来跟我平时在梅西百货买的差不多。但吸引我注意的是,“E.T.”两个交错的字母上方,竟绣了伯爵的冠形纹章,但当时我并未作声。

“很好,很好,”艾略特说,“那等背心好了,就一块儿寄来吧。”

我们离开服饰店。艾略特走了几步后,转头对我笑了笑。

“你看到那个纹章了吗?老实说,我要你陪我来夏尔凡的时候,早就忘记这回事了。我应该还没机会告诉你,教皇陛下恢复了我祖先的头衔。”

“你说什么?”我没顾得上礼貌,语带诧异地问道。

艾略特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你不晓得吗?我的母亲是罗里亚伯爵的后代,伯爵跟随菲利普二世到英国来,还娶了玛丽王后的侍女。”

“就是那位血腥玛丽吗?”

“我想只有异端才会这样叫她,”艾略特语气僵硬地说,“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一九二九年整个九月,我都待在罗马。其实我很不情愿,因为罗马那时没什么人,但幸好当时责任感战胜了享乐的念头。我在梵蒂冈的朋友说,经济就快崩盘了,大力劝我把手头上所有美国股票全数卖掉。天主教会的智慧毕竟累积了两千年之久,所以我丝毫没有怀疑,拍了个电报给亨利·马图林,要他抛售我的股票,改买黄金保值,也拍电报给露易莎要她卖股票。亨利·马图林回了电报,问我是不是疯了,还说除非我确定,否则他绝不卖出。我立刻再度拍电报给他,语气非常坚定,请他马上照办,并在事成后回报。可怜的露易莎没有听我的话,赔得可惨了。”

“所以股市崩盘的时候,你老兄过得可舒服了?”

“老朋友,有一个美国人的说法,你应该用不太到,但用来形容我的情况倒非常恰当。我半点损失都没有,反倒捞了不少油水。过了一段时间,我只花少少的钱,就把卖掉的股票全买回来了。我只能说这一切是天意,所以觉得应当做点事情来回馈。”

“噢,那你是怎么回馈的呢?”

“这个嘛,你也晓得墨索里尼收回了蓬蒂内沼泽的大片土地,我得知教皇很担心居民没有地方可以望弥撒。总而言之,我就盖了座小小的教堂,具有罗马教堂风格,跟我在普罗旺斯看到的那座一样,每个细节无不完美,我不得不说,完全就是百分百的杰作。教堂奉献给了圣马丁,因为我十分走运,刚好找到一面关于圣马丁事迹的彩绘玻璃,上头是圣马丁把长袍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给了个赤裸的乞丐,象征意义跟教堂很契合,我就买了下来,镶嵌在圣坛正上方。”

我没有插嘴问他,圣马丁的善举和他的行为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他及时抛售股票赚取暴利,如今把钱献给上帝,更像是在支付中介费。但象征意义多半非我这种凡夫俗子所能参透。艾略特接着说了下去。

“我后来有幸把照片拿给教皇看,教皇对我和蔼有加,说一眼就看出我慧眼独具,还说现在世风日下,他很高兴能遇到既忠于教会,又有深厚艺术涵养的人。这实在是毕生难忘,而过了没多久,我便接到教会通知说教皇要赐我爵位,真的是惊喜万分。身为美国公民,我觉得用头衔不免显得炫耀,当然在梵蒂冈除外,那是非用不可。所以我不准我的约瑟夫称我为伯爵,想必你也会替我保密。我不想把这事张扬出去,但又不希望教皇以为我不重视这项殊荣,所以才把纹章绣在贴身衣物上,这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尊敬。老实说,在细纹衬衫底下藏着这等头衔,我自以为还是很光荣的。”

我们就此道别。艾略特说六月底会到蔚蓝海岸,但他并没有出现。他原本已安排好把用人从巴黎送来,自己再悠闲地开车下去,抵达后一切便都已就绪,但不凑巧的是,他出发前接到伊莎贝尔的电报,说母亲病情忽然急转直下。如前所述,艾略特不仅与姐姐的感情好,家族观念也深,便在瑟堡搭第一艘船返国,又从纽约回芝加哥。他写信告诉我,布雷德利太太病重,瘦得不成人形,也许能再撑几周,顶多几个月,但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有责任陪她最后一程。他说芝加哥的高温没有想象中难受,也不在意缺乏像样的社交,因为当时也无心参与。他说,美国同胞对于大萧条的反应太让他失望了,他本来以为他们懂得看开一些。艾略特说得倒容易,毕竟损失都由别人承担,而他如今坐拥过去没有的财富,恐怕没资格如此苛刻。信末,他托我捎个口信给几位朋友,还请我务必记得逢人就说明他的别墅今夏未开放的缘由。

不出一个月,我再度接到他的来信,说布雷德利太太过世了,信中字句恳切动人。我早晓得他纵然为人势利又做作得有些荒唐,本性其实善良、多情且正直,若非如此,我势必料不到这封信他会写得这般得体、真诚和朴实。信中提到,布雷德利太太的后事似乎有些紊乱。她的大儿子是外交官,由于驻日大使离任,他必须在东京担任代办,无法请假回国;小儿子在我初识布雷德利一家人时派任菲律宾,后来调回华盛顿,于国务院担任要职。他在母亲病危之时,曾偕妻同来芝加哥,但葬礼后不得不立即回华府。有鉴于此,艾略特觉得有必要留在美国办好一切后事。布雷德利太太把财产均分给了三个孩子,她在一九二九年的股灾中赔得很惨,所幸后来他们替玛文的农场找到了买主——在艾略特的信中,农场被称为“亲爱的露易莎的乡间小居”。

他写道:“一个家族沦落到变卖祖产,难免令人难过。但最近这几年,我有许多英国朋友也被迫出此下策。是故,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我外甥和伊莎贝尔同样得勇于接受,泰然处之。这才是士绅阶级应有的担当。”

他们还卖了布雷德利太太在芝加哥的房子,也算是颇为幸运。原先有人计划把那排住屋拆掉,改建成连栋公寓大楼,但布雷德利太太顽固异常,坚决要死在自己家里,因此计划始终未付诸实施。布雷德利太太前脚才撒手人寰,开发商后脚就跑来开价,且马上获得同意。但尽管如此,遗产仍然只能让伊莎贝尔勉强度日。

股灾过后,格雷曾努力想找工作,甚至去找勉强度过金融风暴的券商,看看能否当个办公室职员,但处处碰壁。他还向老朋友发履历求职,职位薪水再卑微都无妨,但仍然石沉大海。他奋力设法停损,却一败涂地,加上焦虑不堪与遭受屈辱,终于导致精神崩溃。他开始出现剧烈的头痛,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无法动弹,头痛好不容易消退后,人却像块湿抹布,全身瘫软无力。伊莎贝尔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家搬到南卡罗莱纳州的农场,让格雷好好养病。想当初,农场靠着贩售稻米,一年可以进账十万元,如今仅剩荒芜的沼地和橡树林,顶多吸引猎野鸭的游客,却是遍寻不着买主。大萧条后,他们三不五时就会去那儿,现在打算住上一阵子,等经济情况好转且格雷找到工作再做打算。

“我绝不会允许的,”艾略特写道,“老朋友,这种生活跟猪有什么两样,伊莎贝尔没有女佣服侍,孩子没有保姆带,交给两个黑女人照顾。因此,我先让他们住进我在巴黎的公寓,待这个伟大国家的经济好转再说。我也会安排用人给他们,其实我的厨娘手艺就不错,所以应当会让她帮忙,毕竟我再找人并不难。这些开销全部由我来负担,伊莎贝尔可以把她那点收入拿来买衣服,或替家人找点乐子。这代表我会有大量时间待在蔚蓝海岸,所以啊老朋友,希望与你更常见面。照伦敦和巴黎的情况来看,我倒宁愿住在蔚蓝海岸,只有在那儿遇得到趣味相投的人。但我不时仍会去巴黎住个几天,也不介意到里兹酒吧大啖一顿。值得欣慰的是,我总算依我的意思说服了格雷和伊莎贝尔,如今只待必要事情安排妥当,就会带他们一起来。家具和画作(唉,质量拙劣且真伪难辨)再过一个礼拜就会卖掉。我觉得他们在老家一直住到最后会触景伤情,因此就先带他们到德莱克饭店同住。到了巴黎后,我会把他们安顿好,再前往蔚蓝海岸。别忘了代我向邻居问好。”

艾略特势利归势利,但谁能否认他同时也是个最亲切体贴、最慷慨乐施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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