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接着她们看到了散在卡车群中的战地救护车。再近一点,她们又看到了几十架担架车,已经从卡车上卸了下来,杂乱地摆在地板上。还有一大片肮脏的绿色军服和污迹斑斑的绷带。一组组分开站着的士兵,昏昏欲睡,动弹不得,和躺在地上的那帮子病员一样都裹在污秽的绷带里。一个勤杂工正把从卡车后面拿下来的步枪拢在一处。二十个搬运工、护士和医生正在穿过人群。五六副担架已被抬到了医院前面——很明显并不够用。顷刻间,布里奥妮和菲奥娜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然后几乎同时她们反应了过来,开始跑了起来。
不到一分钟,她们就已经来到了人们的中间。清新凉爽的空气无法驱散机油和溃烂的伤口所散发出的恶臭。士兵们的脸和手都黑乎乎的,胡子拉茬,头发蓬乱,还绑着伤员接收站贴上的标签,他们看上去一模一样,仿佛都是从一个恐怖世界逃回的野蛮人。还站在那里的伤员似乎已睡着。更多的医生和护士涌出大门。一位高级顾问医师在负责,粗略的分类系统已经就绪。紧急病人已经被抬到担架上。接受训练以来头一次,布里奥妮发现一位医生和一位专科住院医师在对她发号施令。她从没见过这两人。
“来,你去抬那头。”
医生自己抬起了担架的另一头。她以前从来没有抬过担架,经过出口又沿着走廊走了十码,她知道自己的左手已经吃不住劲了。她抓着担架脚的最低处。她数了数他军服上的杠子,这位士兵是个中士。他的靴子已经没有了,泛蓝的脚趾发着异味。缠头的绷带已经被血浸成了黑红色。他大腿上的军裤已经撕得稀烂,甚至还戳进了伤口里。她觉得自己能看到里面白晃晃的骨节了。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会让他感到疼痛不已。他紧闭着双眼,忍着痛一声不吭,只有嘴唇翕动着。如果她左手没力气了,担架就一定会倒下去。好容易挨到了电梯,走进去再放好担架,她的手差一点就松开来把担架掷到了地上。电梯慢慢上升着,医生测了测那士兵的脉搏,然后深深地用鼻子吸了口气,紧张得完全忘了布里奥妮的存在。二楼映入了眼帘,她满心只想着电梯到病房的那三十码距离。自己到底能不能支撑得住呢?她有义务告诉医生她坚持不了了。可是他在背对着她重重地打开电梯门时,他吩咐她抬好她的那一头。她在意念中把更多力气加在左臂上,心里期盼医生能走快点。要是连做这个都失败,她可丢不起这个人。脸色乌黑的病员不停地做着类似咀嚼的张嘴、闭嘴的动作,他的舌头上布满了白点,黑色的喉结一起一降。她让自己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们折进了病房,她庆幸一张紧急救护床已经准备停当,放在门旁。她的手指已经开始打滑了。一位护士长和一名正式护士正等在那里。担架被移到紧挨着床的地方。布里奥妮的手指越来越软,她根本没法控制它们。她及时地抬起了左膝,来承受这重量。腿砰地撞在了木把手上。担架晃动着,护士长见势马上靠上去稳住了它。身负重伤的中士从唇间发出一阵怀疑的声音,仿佛他从来没想到疼起来会这么撕心裂肺。
“看在上帝的份上,姑娘。”医生咕哝着。他们把病人小心缓慢地挪上了床。
布里奥妮在一旁等着,想看看是否还用得着帮忙。可是这会儿其他三个人都在忙碌着,忘了她还站在一边。那护士在拆掉他头上的绷带,护士长在剪掉大兵的裤子。专科实习医师转过身,在有光线的地方仔细地看着从士兵的衬衫上揭下来的标签上草草写就的短简。布里奥妮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护士长转过头,发现她还在那里,心里非常恼火。
“好了,别只是在那儿闲站着了,塔利斯护士。快到楼下帮忙去。”
听到这句话,布里奥妮羞愧地走开了,她感到一阵空洞的感觉陡然在她腹中奔流。第一次真正跟战争接触,第一次遇到要负担的压力,她就落败了。如果下回再需要她去抬担架,她会连到电梯一半的路都走不到。但要是人家吩咐她这么做,她也没胆量说个“不”字。如果担架真的脱了手,她就只好悄然离开,在房间里收拾好东西装进手提箱,到苏格兰种田去。这样不管对谁都有好处。她正急急忙忙地在走廊里走,迎面遇到从另一个方向来的菲奥娜,她抬着担架的前面一头。比起布里奥妮来,她要强壮多了。她抬着的那个伤员身上涂满了敷料剂,抹掉了他脸上的五官,只在嘴巴处留了个椭圆形的黑洞。两个女孩目光相接,从对方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种震惊和羞愧。她们怎么也不能想到,当她们在公园里欢笑的时候,这里却是这样一番景象。
布里奥妮走出医院,看到最后一批担架也已抬到了推车上,搬运工们正等着推它们,心中释然了。十来个正式护士拿着手提箱在一旁待命。她认出了几个和自己同病房的。没有时间问她们会被调到什么地方去。别的地方情况一定更糟。现在,最要紧的是去帮助那些自己还能走动的伤员,总共人数大概还有两百多。一个护士长叫她带着十五个伤员到楼上的比阿特丽斯病房。他们排成一路纵队跟在她后面沿着走廊走,就像小孩们在学校里排成纵队漫步行进。他们当中有些用吊带固定着胳膊,有的头部或者胸部受了伤,其中还有三个拄着拐杖,没有一个人说话。电梯周围堵得水泄不通。有人推车要下到地下室的手术间去,而其他人还要上到病房来。她找了个壁室给拄拐杖的几位坐,告诉他们不要动,她自己带其他的伤员走上楼梯。他们行进得很慢,在每一个楼梯平台都要停一下。
“快到了,”她不停地说着。可是他们好像并不留心她在说什么。
终于到了目的地。按规矩她该向护士长报告,但护士长不在办公室。布里奥妮转向她的小学生们。他们已经自觉地在她后面聚成一团。可是他们没有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那宽敞、恢宏的维多利亚式病房、高耸的圆柱、盆栽的棕榈、整洁的床铺和那干净的垂在床边的床单。
“你们在这里等候,”她说道,“护士长会给你们每个人找一个床位的。”
她匆忙走向病房另一头,护士长和两个护士正在照料一位病人。鞋底蹭着地板的声音从布里奥妮身后传来。士兵们跟了过来。
布里奥妮吓坏了,她赶紧朝他们挥手。“回去,听我的,回去吧。回去等着。”
可是他们自作主张散开在整个病房里,每个人都为自己找了一个床铺。他们未经分派,靴子也不脱,澡也不洗,虱子也不除,病号服也不换,就一骨碌地爬上了床。他们脏乱的头发和黑乎乎的脸庞贴在了枕头上。这时,护士长从病房那一头急急走来,后脚跟踏着地板的声音在这神圣的殿堂里回荡。塔利斯走到一张床的床头,拽了拽一个仰面而睡的士兵的袖子。她轻轻摇动他那已经从绷带里脱落出来的胳臂。他只一伸腿,立刻在毛毯上刷下一道油污。怎么办呢?全都是她的错。
“你得起来,”护士长越走越近,布里奥妮已经急得浑身发软,声音嘶哑又无力。“我们办事是有程序的。”
“他们需要睡眠。规矩以后再说吧。”口音带爱尔兰腔。护士长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让她转过头来好看清她的名标。“现在你回自己的病房去吧。塔利斯护士。我想那里可能需要你。”
护士长轻轻地推了推她,她就去做自己的事儿了。病房里并不需要她这样的人来维持秩序。伤员们都已睡着了。她又一次证明了自己是个白痴。她也知道他们最需要的是睡眠,她当然知道。可是她只是想做自己认为是份内的事。毕竟这些条例又不是她制订的。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些东西一遍又一遍地给灌进她的脑子里。新病员入住时有几千条需要遵守的条例。她怎么知道那些东西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呢?一路上她跟自己生着气,快回到自己的病房时她才记起了楼下还在等着要她带上楼的拄拐杖的伤员。她匆匆下楼,可是壁室已经空了,走廊里也不见人影。要是向护士和搬运工打听他们的去向,大家都会知道她有多无能。她才不想这么做呢。一定有人已经把伤员们集合起来带上楼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她自己的病房已经派上了新用途——改成了急救室。不过一开始它根本名不符实。简直就是个前线伤员中转站。许多护士长们和高级护士们也被调来帮忙了。五六个医生在处理最紧急的病例。两个随军牧师也在,一个坐在病人身边跟他讲话,另一个在对着毯子下面一个人形祈祷。所有的护士都戴着口罩,她们和医生们一样挽起了袖子。护士长们在病床间来回穿梭,给病人打针——极有可能是吗啡——或者用输血针头把全血和血浆输进伤员的身体里——一瓶瓶全血和淡黄色的血浆宛如一个个奇特的异国水果高高地悬挂在可移动的架子上。实习生们怀抱着大堆的热水瓶子走过。病房里充斥着人们轻柔的回声和医疗器械的叮叮当当声,还有规律地搀杂着疼痛的呻吟声和喊叫声。病房里已经没有空的床位,那些新来的伤员只能躺在担架上,担架都放在床和床之间,这样输液架就能得到充分利用。两个勤杂工随时准备将死去的病人抬走。许多护士都在床前清除弄污了的绷带。这时候总需要做个选择:是温柔地慢慢一点点揭下,还是蹭地抽下来,痛一下也就完了。这间病房里的护士们推崇速战速决,因此才会有不时传来的惨叫声。病房里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气味——新鲜血液又湿又粘,还带着酸味,肮脏的衣服的气味,还有汗臭,油脂臭,消毒水和医用酒精的气味。不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伤口腐烂所发出来的恶臭。两个转移到手术室去的伤员到头来还得截肢。
由于高级护士们被临时抽调到远一点的医院部门里去,而且越来越多的病员送了进来,正式护士们便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布里奥妮和同一组的见习生就被赋予了新的责任。一个护士派布里奥妮去给门边担架上的下士拆掉绷带和清洗腿上的伤口。她只做这个就够了,医生没有过来检视之前她不用再给他包扎。下士脸朝下趴着,当布里奥妮跪了下去贴着他耳朵说话时,他还做起了鬼脸。
“如果我叫出了声,别介意。”他轻声说着。“好好帮我清理,护士。我可不想失去它。”
裤脚管已经剪掉了。外面一层绷带看上去还很新。她开始解开它。由于不能把手从他腿下面伸过去,她便用剪刀把裤子剪开了。
“他们是在多佛码头给我包扎的。”
现在只剩下一层薄纱布了。从膝盖到脚踝那道长长的伤口周围凝结着黑色血块。腿上已没有毛发,颜色也是乌青。她十分害怕,张着嘴直喘气。
“那么,你怎么会伤成这样的?”她故意装得高兴的样子。
“一个炸弹飞来,把我砸倒在波纹马口铁做的栅栏上了。”
“真是倒霉。现在,嗯,你知道,我要把它拆下来了。”
她轻轻地掀起了一个角。下士抽动了一下。
他说:“和我一起数。像这样。一,二,三。利索点。”
下士握紧了拳头。她拉起已经松动的那个角,用食指和拇指紧紧捏着它,然后向后猛地一扯。这时,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童年时期一次在午后的生日派对上的一个家喻户晓的桌布把戏。那纱布伴着胶层剥离的刺耳声被一下子掀了下来。
下士说:“我要吐了。”
她顺手拿了一个痰盂。他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他脖子后面的褶皱处冒出了颗颗汗珠。伤口有十八英尺长,也许还不止,在腿的后侧随着膝盖打了个弯。缝合的针脚很粗糙,也不规整。裂开的皮肤相互重叠,露出了里面的脂肪层,像一串串微型红葡萄从缝中突起。
她说:“小心别动。我现在要清洗一下你的伤口,不过我会注意不碰疼你的。”她还不想碰它呢。腿上的皮肤又黑又软,就像熟过了头的香蕉。她把药棉放在酒精里浸了浸。由于担心那皮肤会脱落下来,她只是在他腿肚子周围轻轻地一敷,离伤口有两英寸之距。然后她稍稍加了点力气,又擦了一遍。皮肤好像挺结实的,所以她紧紧压着药棉,直到他痛得想缩回去。她把手拿开,看到了一片白晃晃的皮肤。药棉已经完全黑了。不是坏疽。她不禁松了口气。她甚至感到喉咙抽缩了一下。
他说:“怎么样,护士?你告诉我吧。”他撑起身来,试图想从自己肩膀上方望过去。嗓音里掩饰不了他的恐惧。
她咽了下口水,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什么感情。“我觉得伤口愈合得不错。”
她又取了更多的药棉。他的腿上粘着油,或是油脂,混合着海滩的沙石,不怎么容易弄干净。她再往回挪了六英寸,在伤口周围轻擦着。
这样做了一会儿,她突然感到一只手落在自己肩头,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好,塔利斯护士。不过动作得更快点。”
此时布里奥妮正跪在地上,身体俯向担架,紧抵着一张病床,所以想转身并不容易。等到转过身来,她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等她开始清理针脚的时候,下士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微微动着,像要把腿抽回去,可是并没醒过来。疲惫是最好的麻醉剂。终于收拾好了,她舒展了一下手脚。刚收拾好了痰盂和所有用过的药棉,一位医生就走了过来,把她打发走了。
她洗了洗手,准备去从事另外一项任务。她居然自己完成了任务,虽然这任务微不足道。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她要给累倒在战场上的士兵送水,绝不能让他们身体脱水。她得动作快点,要不他们很可能要脱水了。来,卡特列兵。把这个喝了再继续睡觉。来,坐起来……她搂住他们,让他们脏得出奇的头发靠在她的围裙上,手里端着小巧的白色搪瓷杯喂他们喝。她轻轻晃动他们,像母亲怀抱着人高马大的宝宝。她又彻底地洗了一次手,然后去倒掉床上便盆。她从来不敢掉以轻心。接下来该去看护一个腹部受伤、鼻子还缺了一块的士兵。她觉得自己能透过他的软骨看到他的口腔和裂开了的舌头。她要把他的脸弄干净。他的脸也是油乎乎的,沙子渗进了皮肤里。她猜想他是醒着的,可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吗啡已使他镇静了下来。他仿佛和着头脑中的乐声在床上轻轻地左右摇晃。随着擦拭,他的五官渐渐从黑色的污垢下显现出来,布里奥妮这时候想起了儿时那种光滑的书页,想起了她怎样用一支秃头的铅笔让原本空白的纸张凸现出一幅画来。她还想到了如果这些人中有一个是罗比。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她给他包扎了伤口,用药棉温柔地擦着他的脸,直到他那熟悉的五官渐渐显现。那时,他会何等感激地看着她,认出了她是谁,然后捉住她的手,默默无言地握紧了它,那他就是原谅她了。然后他会让她哄他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