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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同别处的教堂一样,扑鼻而来的是木头打蜡后的馨香,和石头受潮后的湿气。就在她转身轻轻关上大门之时,她心下已经清楚教堂差不多是空的。牧师的话语和回音相互交织着。她倚门而立——门被圣水钵半遮着——好让眼耳能适应里边的阴暗和回声,然后走到后排,悄悄移到尽头,在那儿她仍能看见祭坛。她参加过家族里的不少婚礼,但由于当时太小而没能去西西尔姨夫和埃尔米奥娜姨妈在利物浦大教堂的豪华婚典,但埃尔米奥娜的身影同精致的帽子,她还是能从第一排里分辨出来。紧挨着埃尔米奥娜,夹在这对形同陌路的父母中间的是皮埃罗和杰克逊。两个家伙瘦瘦的,又长高了五六寸。走道另一边是马歇尔家的三个人。这就是全部的宾客了。完完全全的家庭仪式,没有任何社交版的记者。他们也没有邀请布里奥妮。布里奥妮谙熟整个过程,知道还没错过那最重要的一刻。

“其次,依主的教导,此亦可赎救我们的罪恶,消除私通,那些本不能持一的人或可结成婚姻,而却永不辱没基督的圣体。”

在牧师庄严的白袍的衬托下,这对新人面朝祭坛而立。新娘一袭传统的素装,从后排看去,应该披着厚厚的面纱。她的头发结成一股淘气的单辫,沿着背脊从一堆蓬松的细纱薄棉中垂下。马歇尔笔挺地站着,加了衬肩的礼服在牧师白外袍的衬映下,愈显得线条有致。

“再次,依主的教导,婚姻要求夫妇彼此互相相爱,互相帮助,互相安慰……”

布里奥妮触摸着记忆,编织着细节,仿佛在抚摸肌肤上的皮疹、肌肤上的尘垢:罗拉带着擦伤肿痛的手腕,泪流满面地冲进她的房间;罗拉肩上和马歇尔脸上抓痕累累;在湖畔夜色中罗拉一脸沉默,让那热切、滑稽、古板、连现实与她脑中的故事都不能分辨的表妹送施暴者安全脱身。可怜无助而又脆弱的罗拉戴着珍珠围脖,洒上玫瑰香水,盼望着能摆脱童年的最后一点束缚,匆匆欺骗自己跳入爱河,好免受羞辱,在布里奥妮坚持要交涉和斥责的时候,她却对自己的美好姻缘深信不疑。刚刚长大就被强暴地剥开和占有了的罗拉,要同强奸自己的人结婚,这该是多美好的姻缘呀。

“……若有人能举出一条义理,为何这对男女不可合法联姻,请于此刻开口表明,或从此永远缄默。”

难道这是真的吗?她真的要在此刻站出来,揣着空空的揪紧的胃和忐忑不安的心,迈出虚弱的步伐,身着披风,戴着头饰,沿着长椅间的走道走到过道中央,像基督的新娘那样,用坚定而不容分辩的声音,对着祭坛,对着过去漫长的生涯中从未被打断过的惊讶得张大了嘴的牧师,对着伸长了脖子的宾客,对着面色惨白的新人,摆出她的理由,举出她的义理吗?她并没有蓄意谋划,可是《祈祷书》中的这一问题——她已忘记了——是一大挑衅。而且,障碍到底是什么呢?现在,就在这个最讲究理智的教堂的祭坛前,她终于有机会在大庭广众痛诉自己的所有怨愤,洗涤自己所有的过错。

但抓痕和淤痛早已痊愈,她那时曾经做过的一切陈述也与事实相悖。新娘有父母的许可,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受害者。当然还不止这些;一个是巧克力业的巨子,阿莫牌子的创始人。埃尔米奥娜姨妈又该要不停地搓手了。保罗 · 马歇尔、罗拉 · 昆西,还有她,布里奥妮 · 塔利斯,难道无声密谋,把一个无辜的人送进了监狱?而那些污蔑此人有罪的话正是出于她之口,在阿齐兹的法庭上以她的名义宣读了出来。判决已被执行,债务已经清偿,决议已经生效。

她依然坐在位子上,心跳得越来越快,手掌不停地出汗,头也低得愈低。

“我要求并许可你二人,若知道任何理由,为何你二人不可通过婚姻合法结合在一起,请于此刻坦告,要知末日审判时,人心所有的秘密必将不能隐藏。”

不管怎么说,离末日审判还很遥远,到那时只有马歇尔与他的新娘知道的最初真相,早就被稳妥地围筑在他们婚姻的陵墓里了。等所有知晓人都死去以后,这个秘密会永远安稳地藏在黑暗里。婚礼上的每句话,都是给这个陵墓垒上的一块新砖。

“是谁促成这个女人同这个男人结为夫妻的?”

长得像鸟一样的西西尔姨夫疾步走上前,无疑他是想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好返回牛津万灵学院的圣殿。布里奥妮仔细听着马歇尔和罗拉先后重复牧师的话,竭力想听听话语里是否有丝毫犹豫迟疑。罗拉的话甜蜜又肯定,而马歇尔却低沉、洪亮,仿佛目空一切。当他说“我以我的肉体敬奉您”时,祭坛前回荡的声音是何等的性感和彰显!

“让我们祈祷吧。”

前排的七个身影于是低下头,牧师摘下他那龟壳一样的眼镜,仰起面颊,双目紧闭,用他乏味、忧伤的吟唱向天国祷告。

“永恒的上帝啊,人类的造主和佑护,万般精神道义的恩赐者,永生的谱就者;请赐您的祝福于您的仆人吧,于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

牧师戴回眼镜,宣布他们为结发夫妻,又向教堂以其命名的圣父圣子圣灵祈了福,这最后一块砖也就垒毕了。接下来又诵了几个祷告,一篇诗篇,主祷文和一篇长祷文,缓落的祝圣语调归结成一个忧伤的结束。

“……他无尽的恩典降临于你们,升华并佑护你们,以你们的肉体与灵魂使他欢欣,在神圣的爱中完结你们的一生。”

牧师转身引领这对新人走下过道,众人跟随其后,这时,风琴中如瀑布般倾出飞扬的三和弦。布里奥妮本来是跪下假装祷告的,但队伍走近时,她站了起来,转身面向他们。牧师好像在赶时间,远远走在前面,离开众人好几尺远。向左瞥见布里奥妮时,他和善地轻轻点头表示欢迎,心中却很是好奇。接着他大步上前,拉开一扇大门。一束阳光斜射到她站的地方,映亮了她的面貌与头饰。她是想让大家看到,但却不是要这样一览无遗的。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罗拉走在靠近布里奥妮的一侧,抬起头来,正好四目相对。她的面纱早被掀起,脸上不见了雀斑,但是模样倒没有什么改变。不过略微长高了,脸也圆润、温柔和漂亮了些,眉毛也修得很细。布里奥妮只是盯视着。她只是想让罗拉知道,她来参加婚礼了,而且要罗拉纳闷:为什么?阳光直照下,布里奥妮很难看清楚,但新娘颦眉的一瞬间,脸上分明闪过一丝不悦。罗拉噘了噘嘴,将目光投向前方,然后,走了。保罗 · 马歇尔也看到了她,只是没认出来,埃尔米奥娜姨妈和西西尔姨夫因为多年不见,也没有认出她来。倒是走在队伍末尾、把校裤拉到半天高的双胞胎见到她很高兴,对着她的制服直做鬼脸,一会儿滑稽地翻眼珠,一会儿又伸手拍哈欠。

不久,除了那个不知在何处自得其乐地演奏的风琴师外,教堂里就只她一人了。婚礼结束得太快,仿佛一无所获。她呆站在原地,不愿意走出教堂,心里觉得有点傻傻的。日光、家常闲扯的无聊乏味会把她的影响消尽,尽管曾如幽灵般闪过。她也没有勇气面对交锋。她该如何对姨夫、姨妈解释这不请自到呢?也许会冒犯他们,也许不会——那就更糟糕了。他们没准会带她去饭店吃早餐,这将如受刑般难奈。保罗 · 马歇尔夫妇定会恨意油然而生,埃尔米奥娜也会难掩对西西尔的轻蔑。布里奥妮又逗留了一两分钟,仿佛是为音乐吸引似的,但紧接着便懊恼自己的懦弱,于是跑到了门廊外面。牧师撒开臂膀,穿过公地,匆匆前行,此时已在百码开外了。新婚夫妇也已钻进了劳斯莱斯,马歇尔掌着方向盘正在掉头。她确信他们看见了她。换挡时,车擦出尖锐的叫声——没准是个好兆头。车离开时,她透过侧窗看见罗拉白色的身影偎依在驾驶员的臂弯里。而其他人则全然隐入了林间。

看了看地图,她知道贝尔罕姆就在这片公地的那头,也就是牧师行走的方向,离这儿并不远。既然不远了,她就不愿再继续走了。反正很快就到了。她又饿又渴,脚后跟不断颤抖,都跟鞋的后部粘在一起了。天气暖和了些。她将穿过一大片没有树荫的草地,草地上有笔直的沥青小路和公共掩体。远处有一舞台,一些穿黑色制服的男子在上面不断地走动。这时,她想起了菲奥纳,是她把休息日让给了自己。她想起她们在圣詹姆斯公园度过的那个下午。虽不过是几天前的事,现在想来,却是那么遥远,单纯。布里奥妮仍站在门廊的阴影内,想着要给朋友买的小礼物——美味可口的食品、一个香蕉、一些橘子和瑞士巧克力。守门人知道如何买到这些东西。她曾听他们说,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任何你想买的东西。她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绕着公地,正沿着她应走的路线行进。她想着食物——火腿面包、水煮蛋、一只烤鸡腿、浓稠的爱尔兰炖汤、柠檬蛋白酥皮卷和一杯茶。突然,她意识到身后那烦人的音乐戛然而止。在这瞬间的沉寂中,整个人似乎自由了。就在此刻,她决定了必须吃早餐。但沿途并没有发现店面,一眼望去只有用深橙色砖头砌成的公寓在路的两边。

过了几分钟,一个演奏风琴的人从教堂里出来了。此人一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拎着一大串沉沉的钥匙。她本想向他打听一下到最近的咖啡店怎么走,但这个神经过敏的男人沉浸在音乐中,仿佛一心要忽略她的存在。他重重地关上门,俯身锁好,然后把帽子一扣,匆匆地离开了。

也许,这是计划破产的先兆。她沿着克拉珀姆大街往回走。该吃早餐了,得重新思量一下。她路过地铁站附近的一个饮水槽,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脸浸入其中。她找到一家土褐色的小店,窗户污迹斑斑,地上满是烟头。但食物想来不会比她平时吃的要差吧。她要了一杯茶、三片吐司以及一些人造奶油及略带粉色的草莓酱。由于自己血糖低,她就往茶中加入了大量的糖。但甜味还是掩盖不了茶中消毒液的味道。

第二杯下肚后,她心情好了些。这茶温度适中,可以一饮而尽。随后,她上了趟卫生间。卫生间在咖啡屋后,要穿过鹅卵石铺成的院子。这个无座形的卫生间臭气熏天,不过对一个实习护士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她在鞋后部垫了些卫生纸,这使她能坚持走完余下的一两里路。砖块砌成的墙里放着一个洗手盆,上面有一个水龙头,另有一块灰色的菱形肥皂,她觉得最好不要去碰它。打开水龙头,污水直溅到脸颊上。她用袖子擦了擦干,并梳了一下头发。没有镜子,她只能面对砖墙想象她的脸庞。不过,口红是不能擦了。她用一块浸湿了的手帕轻抚了一会儿脸,并拍打了几下,使脸色红润起来。她要去见她亲爱的姐姐。但做这个决定时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离开了咖啡店。当她沿着公地走去时,她感到自己与另一个自我的距离在扩大。那一个真切的自我正走回医院。而这个正朝贝尔罕姆方向走去的布里奥妮也许只是一个虚幻的幽灵而已。这一不真实的感觉在半小时后她走到另一条大街时,变得仿佛越发强烈了。这条街与刚才抛在身后的大街看来多多少少有些相似。整个伦敦好像没有中心,它只不过是一个个灰暗小镇的聚合体。她下定决心,绝不生活在这种地方。

她要找的街离地铁有三个路口,地铁站也是千篇一律。爱德华式的排屋,破破旧旧的,用网眼帘遮掩着,足有半英里长。都德里别墅四十三号处在这条街的中部。除了那辆老福特八号,它毫无其他特色可言。那辆车没有轮子,用砖块支撑着,占据了整个花园的前部。里面没人的话,她想就可以离开了。这样说起来自己也算来过了。门铃已经坏了。她敲了两下门,然后站定。她听到一位妇人愤怒地喊了一声,随后传来砰的关门声和一阵脚步声。布里奥妮又后退了一步,想退到街道上去。在摸索门锁和不耐烦的叹息声中,一位高个尖脸、三十多岁的妇人打开了门。她用劲过猛,气喘吁吁的。这妇人一脸火气,看来她刚才在争吵时被打断了,此刻还未能调整好她的表情——她口张开着,上嘴唇稍微歪撇着。她把布里奥妮让进门来。

“你有事吗?”

“我想找塞西莉娅小姐。”

听了这话,她的肩膀顿时塌了下来,头也向后扭去,似乎想竭力抑制住破口骂人。她上下打量着布里奥妮。

“你样子挺像她的。”

布里奥妮一脸迷惑,茫然地盯视着她。

这个女人又发出了一声近乎吐痰那样的叹息声,然后穿过门厅,来到楼梯脚下。“塞西莉娅,门口有人找。”她叫喊道。

她走回房门口。到走廊的一半时,她向布里奥妮投去了一个轻蔑的眼神,重重地关上自己的房门,身影消失了。

室内一片沉寂。布里奥妮的眼神穿过前门,落在一片花色亚麻油地毡上。开始的七八个台阶都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第三个台阶的铜柱已不见了。大厅的中间是一张靠墙的半圆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擦得雪亮、类似面包架的装信木架,里面空无一物。地毡从楼梯一直铺到一头房门的前面,门上装的是霜状玻璃。这扇门通向后面的厨房,房内墙纸也是带花纹的,一束花枝上有三朵玫瑰夹杂着些许雪花的图案。从门口到楼梯口,她数了数,一共是十五朵玫瑰,十六朵雪花。这似乎带着不祥的预兆。

她听见楼上的一扇门打开了。刚才她在敲大门时砰的一声关上的兴许就是这扇门。然后是吱吱呀呀上楼梯的声音。一双穿着厚袜子的脚出现了,上面露出了苍白的皮肤,还有一件她认识的蓝色睡袍。这是塞西莉娅吧。但因衣冠不整,她并未下楼,而是从走廊边探头向下看,想确认门口的人是谁。过了一会儿她才认出了妹妹,于是慢慢地走下三节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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