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
我永远记得深夜的花园里的那张石桌。
我小的时候喜欢玩一种“登高”的游戏。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我和二妹三妹从屋里溜出来,来到后面那个荒芜的花园里。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三个人都看得见那张石桌散发出来的微弱的荧光。我们一般是这样做:我弯下腰,像狗一样双手撑在石桌上,二妹骑在我的背上,三妹则设法骑上二妹的肩膀。当我在底下问道:“够着了吗?”的时候,三妹尖细的嗓音就从遥远的隧道里传来:“够着了啊。”这个游戏,我们做过许多许多次,我的手臂因此变得十分健壮。
给我们带来奇迹的石桌是一张圆桌,质地为花岗岩,这个大东西据说是爹爹制下的。爹爹死了以后,花园便荒废了,也没人再搭理这张桌子。大哥和二哥整天早出晚归,辛苦得很,妈妈则推着小车在胡同里贩卖一种“三步倒”鼠药。学校放假时,我们百无聊奈地被留在家中糊那些永远糊不完的火柴盒。
那一天的下午,吓人的暴风雨使我们整个地区变得像深夜一样,一个浑身泥水的人闯进了我们家的厨房,他一进来就倒在地上。
“你父亲派我来的,他要你关照花园里那张石桌。”他将左眼睁开一半,说道。
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那张桌子在黑暗中发出荧光。
后来我才知道,这张桌子一直在发光,而我们不知道。那一回,我深深地不安了。莫非爹爹死不瞑目?这是什么样的花岗岩呢?
雨停了那人才走。我看见院子里涨水了,那人的雨靴溅起老高的水花。二妹突然说:
“他就是爹爹啊,你怎么没看出来?”
二妹的奇思异想使得我也激动起来。当天夜里,我们三人就在漆黑中摸到了园子里。
一开始,我们还看不见石桌,只听到母亲和哥哥们在房里低声说话。那些声音越来越变得像梦话,还有些威胁的意味,我们三个人听了都簌簌发抖。后来我们就看到了石桌的轮廓线了,那种灰蓝色的光静静的,那么柔和,那么美。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将上半身好奇地伏在还有些潮湿的桌面上。半空里有夜鸟扇翅的声音。再看我们家里,惟一的一盏灯已经黑了,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看见了!”三妹激动地小声说。
我问她看见什么。
“是我的手,发光了!”
二妹也说她的胸口在发热,发光。
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只除了那张桌子。我想,可能是我体内阴气太重。也可能我离父亲太近,要不白天那人为什么只对我说话呢?离得太近就看不见一些变化——我的经验告诉我。
那天我们呆到黎明前才回屋里去。再后来二妹和三妹就告诉我她们看见了阶梯,阶梯就在石桌的上方。我和二妹都很害怕,但三妹突然说她要去夠那阶梯,她真是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我们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因为妈妈醒来了,在窗口那里咳嗽,后来三妹就摔到了草地上。然而我想,是不是因为我自己手臂无力,过于紧张而晃动得厉害,遭致了失败呢?那一天我沉默寡言,坐在水塘边看那些蚊子,感觉到体内的生命已经被冻结了似的。三妹像猫一样钻过来了,她用尖利的指甲抓了抓我的手臂,我叫出声来。
“姐姐,夜里是我自己摔下来的,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她说。
“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快要夠着那里了,可是那个东西出现了。”
“这么说,你没有听见妈妈咳嗽?”
“妈妈?没有。那个时候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因为它下来了,我看见像黑袍的东西,很大很大,我被罩住了。”
我想,这一切多么神奇啊。我看不见一些事,但二妹和三妹可以告诉我她们所看见的,这不是很好吗?我也看不见父亲的幽灵,二妹却看见了,并且告诉了我啊。毕竟,父亲是首先将信息传达给我的嘛。这样一想,我就不再自责了,因为我们这么年轻,机会还多得很。
后来我们就不断地尝试下去了,每次都有收获。三妹津津乐道地向我们讲述她在她的手抓住空中的阶梯的那一瞬间所看到的东西,她语无伦次,但总提到一些我们幼时的游戏和玩具的名称:“稻草人”啦,“工兵和强盗”啦,“攻城”啦等等。有一天,她在述说这一切时突然半张着口发不出声了,我和二妹焦急地望着她。
“他啊……”她终于说出声来。
“谁?”我和二妹一齐问。
“没有谁。”她变得愁眉苦脸。
“可是你说‘他’!”我很不高兴地说。
“我随便乱说的。”
她那稚气的脸像被霜打的菜叶,我从她口里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但是我不愿意罢休。我将我心爱的铁珠的算盘送给三妹,她高兴得又唱又跳的。我教她在算盘上算除法,她惊奇地瞪大了两只眼,学得很快。
“三妹,‘他’不是一个人,是一匹布,对吗?”我冷不防问她道。
“你怎么知道的?他真的是一匹布吗?他很凶,又那么柔软,我都快腾空了,啊!”
我的计划落了空,她不再向我透露什么了。她坐在窗子下面拨算盘,口里念念有词,不过她念的不是口诀,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词。我记起她曾说过,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那么,“他”一定是不堪回首的东西。我又聋又瞎,我只能通过妹妹们接受从那个地方发来的信息。我,必须要有耐心。
妈妈在胡同口那里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帮她推三轮车。今天生意不错。
“老林家成了鼠窝了,说是因为小东西们吃了我的鼠药呢。”
妈妈的口气有点炫耀,又有点困惑。老林是住在贫民窟里的富人,他就是爱住那种地方,而且偏爱杀老鼠。妈妈的鼠药并不是像广告上吹的“三歩倒”,而是很温和的那种。据说老林只买温和的鼠药,这一来老鼠越杀越多。我们走到拐角处就看见了那栋灰色的大屋,老林身穿一件有很多窟窿的睡袍站在那里看天。
“啊,小云今天没去上学啊。”他说的是我。
“学校今天放假。”妈妈说,“老林,今天老鼠的情况什么样?”
“都缩进去了。现在,我在明处,它们在暗处了。我真害怕,会不会发动突然袭击?”
老林机警地竖起耳朵倾听屋内的声音,他的两只大手攥成拳头。
我们走出了好远,妈妈还在说老林的事。听起来,她好像对自己卖老鼠药这个职业产生了怀疑,她一再地问我说:“我成了罪魁祸首吗?”这时我们听到了惨叫,是老林发出来的,我惊骇地站住了。
“那是人鼠大战。我们帮不了他的。”
妈妈推着车要我快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快到家时,她突然说:
“小云,你们夜里搞的那些活动同老鼠有什么关系,你注意到了吗?”
我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大哥骑在自行车上冲过来了,他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都是血。难道有人在追击他吗?我朝空空荡荡的胡同里看了又看,一个人也没有。血是从他的鼻孔里流出的,他失去知觉了。妈妈站在那里端详了他一会儿,放好三轮车,不管不顾地进屋去了。
“大哥!大哥!”我摇晃着他。
他将左眼睁开了一半。我吓得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变成那个人了,就是雨天里来的那个人,当时二妹说他是爹爹。他慢慢坐了起来,又变回了我的大哥。
“有人追你吗?”
“有人追我,很多人。”他点了点头,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
“你认识雨天里到我们家来的那个人吗?”我忍不住问他了。
“你是说老王吧,当然认识,他总在这附近悠转。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站起来,神情紧张地摆弄摔坏的车子。
“妈妈生我的气了吗?”
他又问我。他的鼻孔还在流血,嘴唇肿了起来。
“不会吧。”我说,“妈妈在想那些老鼠的事呢。”
二妹站在窗口那里看我们,她显得很激动。我跑进屋,随她到了后花园。
是深秋了,园子里一派凋零景象。我记起我好久没来这石桌上了。因为三妹到姨妈家学绣花去了,她一走,二妹就变得懒心懒意了。就在昨天下午,我听见二妹在卧房里同一名男子语气急切地说话,但后来,我始终没看到那个男的出来,也许他跳窗出去了。后来二妹告诉我说,那人邀她“私奔”。我感到很震惊,二妹才十四岁,居然就有男人来邀她私奔了。
“我要想一想,”她皱着眉头说,“也许三妹明天就回来了?”
“她要是回来,我们仨又玩‘上天堂’的游戏,如果这样你不私奔了吧?”
“嗯。”
她爬上那张石桌,仰身躺在上面。她的样子忧郁到极点。
下小雨了,我听见半人深的枯草发出“咝咝”的声音,东边有脚步声传来。东边的脚步像一个男人发出的,会不会是要“私奔”的那个人呢?
“二妹,二妹,你在哭吗?”我轻声说。
但她一声不吭。她的头发开始滴水了。而我,真奇怪,我站的地方居然没有雨,我周围的干地画出一个大的圆圈。这时她侧身而卧了,她的眼神十分模糊。
她在石桌上一直呆到雨停,这才全身湿漉漉地爬下来,到屋里去换衣服。
夜里我同她在各自的床上翻来覆去,后来我们就一齐到窗口去看。我们看见石桌上有一轮一轮的光圈,地上也有一些闪光点在移动。
“那是些老鼠。”二妹说。她是指那些移动的闪光点。
“老鼠想上桌吧?”
“是啊。”她叹了口气,颓然往椅子里坐下去,“它们绕桌子跑啊跑的,跑到累死为止。我坐在这里想这件事,我觉得老鼠们将我带进了死胡同。”
我想,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从事卖鼠药这件工作呢?大概就是她那些假“三歩倒”,使得我们地区的鼠祸猖獗。我看见有个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桌的那边,但我还不能断定那是一个人。我揉了揉眼又看。这时二妹开口了:
“姐姐,你不要看了,那就是他,夜夜都在那里的。”
“谁啊?”
“三妹说的那个人,那时她不愿意告诉你。她去学绣花,就是想把那个人的样子绣出来。前天我看到她将自己的每根指头都扎出血,滴到绷子上头。”
“你去她那里了?”
“我偷着去的。姨妈把她关在绣房里,不让任何人同她见面,我隔着玻璃看她,她不知道。姨妈放了一只猴子放在绣房里监视她。嘘,别出声,他动起来了。”
可是我感觉到是我脚下的地在摇晃,我自己在摇晃。我在摇晃中看见对面的黑影越来越庞大,夜空看不见了,四周漆黑,二妹也消失在漆黑之中。我站立不稳,往地上坐去,但我并没有坐在地板上,我好像坐在空气里头了,因为我仍然不停地摇晃。
“你看,她进屋了。”二妹在遥远的地方说话。
空中出现一些微弱的光点,不凝神去看简直就看不见。慢慢地,那些点连成了一个大的圆圈。“那是老鼠嘛。”二妹又说,“你屈一屈腿就行了。”
我屈了屈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就听到她在哭。
天开始亮了,花园里什么都没有,花岗岩的桌子被雨淋成了深色,令人想起墓穴。她哭,是因为花园里什么也没有;而夜里的时候,‘他’在那里。她是躺在床上哭,被子蒙着她的头,两只赤裸的胳膊伸在被子外头。
他们派我到姨妈家去看望三妹。这个姨妈,我从未听说过,后来妈妈有一天突然说起她,随即就将三妹打发到她那里去了。“小云,你不要走丢了。”大哥交给我船票的时候严肃地说道。我出发之前他们全躲着我,家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莫非有见不得人的隐私?抑或是三妹在那边出了问题?
湖很大,轮船在湖里弯弯绕绕地行进着。整个舱里的人都在吸烟,我怀疑他们吸的是大麻。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
“你呀。”中年汉子说。
他总说这种半句话,对面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等他的下文。当然没有下文。然后两个人的脸都淹没在烟雾中了。
有一刻,船沿着岸边行驶的时候,好像突然要搁浅了一样猛地撞在什么上面。舱里的人都倒下去,他们情绪激动。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机房里走出来,满脸懊丧,口中大声说着:“见鬼,见鬼!”一路穿过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并没有停在岸边,我们离岸还有一百多米远。舱里的人纷纷脱了衣服往水里跳,这些人都会游泳,他们像一群鱼一样往岸上游去。难道这条船要爆炸了吗?空空的舱里头只有一个老太婆,这个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机房的门边,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她居然在绣花。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绷子,绷子上面绣出的图案有点像人脸又有点像狐狸脸。
“您的眼力真好啊!”我对她说。
她朝我抬起脸来,这时我才发现她是一个盲人,她的眼眶里是两个旧式的瓷眼球。
“船长到哪里去了呢?”我问。
“这里没有船长。”她摇着头说,“为什么你不跳下去呢?你要是跳下去,说不定这会儿都到家了。啊,我知道了,你不会游泳。你考虑得太多了。”
“这些人的家都在这个荒岛上吗?”
“荒岛?你太小看这里了。你可要看仔细!”
她很生气。为了转移话题,我问她是不是认识一个叫余三妹的小姑娘?
“她就住在这个岛上。”她指了指那边。“你不游过去,怎么见得到她?”
“您是我的姨妈吧?”我鼓起勇气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去绣那张脸——现在是一张狮子的脸了。
我看见他们全都上岸了,湿淋淋的在岛上各自散去。我不会游泳,怎么办?再说天已经要黑了,岛上显得很阴森。这个老女人(我的姨妈?)她是怎样刺绣的呢?她如此的镇静,莫非打算在船上过夜?她突然抬起头,要我到机房里看一看。
我打开机房的小门,在黑暗中看见了地上那些移动的闪光点。有什么小动物擦着我的脸颊在空中飞。“老鼠啊。”我说。轮船早就熄火了,机房里静静的。奇怪的是这里头一点儿机油柴油的味道都没有,反面弥漫着动物皮毛的气味,像一个兽穴。老女人在外面“咯咯”地笑着,她问我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我看见了,那是比黑暗更黑的一长条影子。
“是你把他带来的。”她说,“你看怎么办,机械师已经跳水了。你上船时,我就听到了他的脚步,他紧随着你。然后这里头就改变了——所有的机器马上熄了火,机械师也跑了。这些小老鼠同我们家里的不一样,它们身上发出冷光。”
“姨妈!您是我姨妈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种地方的人六亲不认。”她声音苍老而硬朗。
我的眼前出现了三妹的画面,她坐在阴暗的绣房里,不仔细看那里头就像没人一样。我听二妹说过绷子上有她绣下的图案,可那图案看不见,要用手摸才感觉得出来。二妹还告诉我说她的绣房里也有一个黑影。而那只猴子,经常将她的绣片咬烂。
河里起了小小的浪花,大概起风了。姨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船舱里空荡荡的,有点吓人。我听见姨妈在唱摇篮曲,她的声音随着船身的起伏时高时低。机械师突然出现在船舱里,因为他端着一盏油灯,所以我才看清了是他。他用手护着油灯的罩子,免得被风吹灭。他小心翼翼地移动,也许他怕踩着了脚下那些老鼠。这时我又看见船舱里到处跑着发光的老鼠,每一只鼠的发光部分都是在尾巴上。他在离姨妈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将油灯放低一点,似乎想看清老女人的面貌。姨妈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大概因为她没有眼睛吧。我观察得累起来,就出了机房,靠木板壁坐了下来。我想,这两个人到底在演什么哑剧呢?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一倾斜,机械师坐到了地板上,手中的油灯也熄灭了。现在谁也看不见谁了。
“机械师!”姨妈唤道。
“我在这里呢,在您的脚边。”他柔声回答,像回答母亲的问话一般。
“这就好了。”姨妈说,“小云总算没白来,你说是吗?”
“对,这里多安静啊。”
有人从湖里攀着船边爬上来了,不止一个人,我感觉到他们都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发抖,大口喘气。他们会不会是和我同船来到这里的旅客呢?为什么又回来呢?岛上出事了吗?每当爬进来一个人,机械师就惊讶地“啊”一声。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在轻轻地询问:“开船吗?开船吗?”这时机械师大声说:
“我要开船的,但不是开回去,而是把你们再运到岛上去。”
于是他们全都沉默不语了。只有姨妈独自发出咯咯的笑声。被人们围着,她也许感到很高兴。可是这些从湖里攀爬上来的人们心情多么沮丧啊,他们身上散发着湖水的腥气,一些人开始吐,像要把肚里的胆汁都吐出来。刚才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呢?我明明看见他们上了岸,为什么又游回来呢?我想象着三妹在岛上走投无路的样子,焦虑从心里油然升起。那时我们在后花园里的石桌上玩那个游戏时,她是多么想上天啊!她说她触到了天上降下的梯子。然而当母亲不由分说地将她送往姨妈家里去时,她就乖乖地去了。也许,她从母亲对她说的话里头听出了她今后的前途吧。三妹年纪虽小,却比我要头脑复杂得多呢。她五岁那一年就对我说过“老鼠是好朋友”这种话,我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里满是憧憬的那种样子。
我身边的男子一边呻吟一边说:
“他要把我们都、都送回去……我们完了。”
这时姨妈过来拉了拉我的手,说:
“你同你妈妈真是一种性情啊。”
她的语气里头有种惋惜,她是嫌弃我,怪我太迟钝吗?
我的右边,一个女的一边用手绞干长头发里头的水,一边悄悄地说起话来。
“所有的门全是关着的,不论谁家你都进不去啊。有人愿意露宿在草地上……我啊,我愿意在月光下赶路,因为那里不是久留之地。”
她是对她女儿说话,那女孩就用一个字来回答她妈妈:“啊?”“哦。”“哈!”等等。
突然,我发现满舱的人都在说话,他们好像从先前的惊吓和寒冷中缓过劲来了。渐渐地,他们说话的底气越来越足,声音也越来越高。姨妈对这种情形很满意,她不断地扯我的衣角,兴奋地说:“你听!你听见了吧?”
我的确听见了,那些说话的人都在策划下一步的行动。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机械师不是说了要将他们全送回岛上吗?显然那不是他们所愿意的。
机房里发出吼声,船缓缓靠岸了。机械师真是说到做到啊。然而他走出机房,向人们大声诉说起来。他说他本不想做这种缺德事,他也不愿将人们往虎口送,再说他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无非死路一条。他家里还有80岁的老母亲,他如果死了,老母亲也只有死。他说到后来声泪俱下,在地上打起滚来。人们让出一块空地板,让他滚过来滚过去,他们照旧说他们的,就好像机械师的表演不关他们的事一样。这时天已经亮了,我惊奇地发现,舱里的这些人全是些新面孔,不是和我同船来的那些人。那么,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呢?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机械师从地上起来了,他委屈地对姨妈说:“他们为什么不理我?”然后他过去打开门,吆喝着要大家上岸。
除了我和姨妈以外,舱里的人都没上岸。他们说“要看一看。”
“姨妈,这些人怎么啦?”
“他们吓坏了。小云,你不要拉着我,我自己找得到路。”
她那瘦小的身子突然变得精神抖擞,她简直是在往前冲。我们走的是一条烂泥路,溜溜滑滑的,我摔了一跤,弄得十分狼狈,但姨妈身板挺得笔直,稳稳当当地走着。
烂泥路终于走完了,那些东倒西歪的木板房出现了。姨妈熟门熟路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小云,你过来。”她仰着脸,将两只一动不动的瓷眼珠对着我。
我听到轮船鸣了一声汽笛,然后就开走了。姨妈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这里有人住吗?”我问姨妈。
“没有。”她说。
“那么三妹,她……”
“三妹坐刚才的船回去了,因为你来了嘛。”
她兴奋起来,站起身挥着手说。
“你看,你看,这么一大片地方,全是我家里的,哈哈!”
我感到她在掩饰着什么,是什么呢?
我进入了这个荒岛。啊,接下来的事我无法说清!
这个我看作我的姨妈的老女人一回到她的破木板屋里就变得瞌睡沉沉了。她撇下我不管,自己爬上那张旧铁架子床,盖上落满灰尘的被子,倒头就睡。但她没睡着,她的眼睛瞪着没有天花板的屋梁——虽然那是瓷眼珠,我也知道她醒着。
有人在隔壁呼救,是一个小男孩,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隔壁的那间屋好像是一个牛栏,但是里头却没有牛。姨妈不同我说话,也许她希望我离开吧。
我走到隔壁,整个大房子里头空空的,地上铺着草,中间是一排木栏。我绕房间踱了一圈,没听到任何动静。看来那男孩不在这间房里,我正要出去,那呼救声又响起来了,他喊的是:“妈妈呀妈妈,我活不成了!”声音从屋梁上传下来。原来屋梁上用绳子挂着一个大桶,那小孩就在桶里。他每喊一次,那桶就晃荡得厉害,杇坏的木梁像要断裂一样。我注意到屋角有个梯子,就走过去将它搬到木桶旁边支好。我登上梯子,满心焦虑地对那小孩说:“别喊了,我来救你了。”
小男孩沉默了一会,问道:
“你是谁?”
“我是隔壁人家的亲戚,来救你的。”
他口里突然冒出一连串的脏话,称我为不吉利的“扫把星”,多管闲事。
我爬到梯子尽头,看清了这个小孩。这是个奇异的孩子,他全身没穿衣服,身体就象婴儿一样软弱,可是他的头颅硕大,额头上有皱纹,表情像个小老头,很诡诈。我不好意思盯着他看,就将脸转向一边。没想到他倒询问起我来了。
“你是来找那个女孩的吗?”
“你见过她了吗?她是我妹妹!”我连忙说。
“她死了。绳子一断,木桶倒扣下来,她的脑袋就被切碎了。你滚开!”
他用力摇晃着桶子朝我这边撞过来,我连忙爬下楼梯。这时一头老牛进了屋,若无其事地走到木栏里边吃起草来。老牛一进屋,那孩子就变得无声无息了,从下面看去,那桶里就像没人一样。我回到姨妈家里。
“啊,我缓过来了。”姨妈用这句话迎接我。
“我要找三妹。”
“我告诉过你她回去了,你忘了吗?”
“有人说她在这里。”
“是放牛娃说的吗?那小家伙要寻死,就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不要听他瞎说。我告诉你,这里除了我,没人愿意久留的。所以我就成了女王了,你懂吗?女王!”
她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说有人在屋里同她捣乱。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家伙——隔壁牛栏里那条老牛。它怎么进屋来了呢?然而“它”又不是牛,却好像是我从前见过的那个可以不断长大的黑影。屋里太暗,我看不清。
那浓黑的一条立在门后,正渐渐地膨胀起来。姨妈侧耳倾听。
我低头看地上,发现这里也有老鼠。不知出于什么冲动,我蹲下去抓住了一只发光的小东西。它“吱”地叫了一声,咬了我一口。当我抓住老鼠时,那黑影就开始收缩,最后缩成了老牛的轮廓。它缓缓地走出了门。
“你放了它。”姨妈说,她在沉思。
我扔掉手中的老鼠。
“你真机灵。你见过这种老鼠?”
“我们后花园里有好多。”
“我倒忘了,你妈妈是卖鼠药的嘛!”
她笑起来,笑得令人胆寒。我抬头打量这间房子,总觉得屋里的空荡是伪装的,一不留神就会有可怕的东西出其不意地钻出来。姨妈下了床,走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
“乡村的早上空气多么好啊。这里先前是一个很大的村子,你相信吗?”
她在门坎上坐下来,进入一种忧郁的冥思之中,口里喃喃自语。
在门外,疯长的灌木后面,那头老牛在吃草,它显得超然而难以捉摸。也许它在守护破木板房里头的老女人?我记起了隔壁的放牛娃,这个男孩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不可能自己将自己放进那半空中的桶里去的,谁设计了这个游戏?此时隔壁完全没有响动,也许他在桶中入梦了。我不相信他说的关于三妹的话,我觉得她应该在这一排木板房当中的一间里头。我一回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吃下自己的指头的事,就觉得她怎么也死不了。那一回,她用家里的一把匕首去削铅笔,结果将无名指的指肚削掉一半。她弯腰捡起那点血糊糊的东西,我还没看清她就塞到嘴里去了。
这里的风景处处显得凶险,就说门口的这只打谷的扮桶吧,里头的白蚁居然有螳螂那么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怪异品种。还有这些榆树的树干,怎么看也像人的躯干,树底下的灌木丛里头则有金环蛇窜动。这个瞎眼老太婆,她真是我的姨妈吗?她是如何流落到这个岛上来的、当年这个岛上又是怎样的景象呢?她又是如何样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的呢?吃的和穿的、用的从哪里来?这真是些令人头晕的问题啊。
我离开姨妈,往村头走去。天气晴朗,但有雾,地上总有老鼠伴随我。这时我才明白了这些小东西的作用——它们让人心安。我打开每一间木板房的门,朝里头窥探。发霉的潮气迎面冲来,屋里都没人。也许先前住过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有一间屋的屋梁上盘着巨蟒,那家伙睡着了,它根本不在乎我弄出的响动,它太大了,梁都被它压弯了。三妹会在什么地方呢?妈妈为什么将她、而不是将我送到这里来呢?我脑子里又在提问了,我一提问脑子就乱,所以我要抑制自己。
我万万没想到我会与巨蟒同居一屋,原因很简单:只有这间房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新鲜的干草,而我已经累得无法动挪了。我一躺下就睡着了。后来我想醒过来,眼皮却睁不开,我感到那巨蟒的身子从梁上垂下来,它正在舔我,一下一下的,像鸡毛掸子从脸上扫过,很舒服。就在这关头,三妹的声音响起来了。
“姐姐,没想到那个人形的家伙是一条大蟒。我攀上去了……”
她是说她攀上了梯子还是攀上了屋梁?我焦急地想紧握拳头,给自己太阳穴上一击,好尽快醒过来。可是我的手完全无力,我握不成拳。
“要她不要做的事,她总是做得最好。”这回是姨妈进来了。
“姨妈,你听到了什么响动吗?”我坐起来问她。
“当然啦。小云啊,我告诉你,这里隔一阵就有翻天覆地的混战发生呢。”
我抬头看梁上,看见那里空空的。姨妈知道我在找什么,她又说:
“你不饿吧,到这里来的人都不饿。”
我倒忘了,我真的没有饥饿的感觉。我害怕起来,因为一个人不知饥饿并不是一件好事。门被什么东西抵开了,又是那只老牛。这回它不进来,也不出去,就堵在门口。
“它呀,它率领千军万马。”姨妈笑着指了指门,她好像什么全看得见。“你以为它是一条,其实它是一万条。多么可喜的事啊。”
我走过去抚摸老牛的头部,老牛的眼里就流出泪来了。
“姨妈,它很苦,是吗?”
“是啊,它成了野牛了嘛。小乌拉一心寻死,你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说放牛娃,你见过他了的,他很不一般。”
姨妈话音一落,隔壁房里就发出轰隆的巨响,我知道是那木桶掉下来了。老牛还是堵在门口,它的眼泪流淌不止。看来,它不愿让我去隔壁。我将耳朵贴着它的肚子,听见里头响起滚滚的车轮声,炮声,无数条牛在狂叫。
“我早说了它是一万条嘛。”姨妈在嘀咕。
我爬到牛的背上,越过它到了门外,我要去看小乌拉。
他趴在那里,大桶的边缘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晕过去了。我想挪开桶子,他却说话了,他口齿清楚。
“你干吗?你怎么老是来搅乱我的事?”
我愣住了,松开手,心里想:这是怎样一个男孩呢?在他的后脑勺那里有一条血肉模糊的切口,他的上半身露在桶外,现在正渗出粘液来,这使他看起来像两栖动物。我摸了摸他那短小萎缩的双臂,那上头的皮肤溜溜滑滑的。
“你这个该死的。”他咬牙切齿地诅咒我,他的一边脸贴着地。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那些头发纷纷落地,青色的头皮上也渗出粘液。他用力抬起脑袋,要来咬我的手。由于身子被桶压着动不了,所以他的脑袋抬起了几下就没劲了,脸部颓然扑在泥地上。
我走出牛栏来到外面,那一排黑色破败的木板房在我眼前展开,我记起了刚发生的怪事。难道这里的每一间房都是姨妈的家,并且只要你呆在里头,你隔壁就住着那个放牛娃和那头老牛?我放眼望去,看见姨妈正在和老牛对峙,但她和它之间并没有敌意,毋宁说,他俩都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盼望已久的东西。姨妈仰着脸,鼻孔朝天用力嗅着空气,她显然嗅到了那个东西的气味。老牛呢,它躁动着,叫了一声,有点催促的意思,也许是催她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姨妈的脸渐渐涨红了,表情变得有点狂乱,仿佛憋着一口气要干什么,又仿佛因为孤立无援而拿不定主意。后来她忽然叫我了。
“小云!小云!”
“什么事,姨妈?”
“你听到了吗?很久以前的事又发生了!”
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我站在那里侧耳细听。我听到了某个夜晚的雨声:两三滴,四五滴,十几滴……然后连成稀稀拉拉的一片。啊,那不是雨,是小老鼠们的脚步,它们多么焦虑啊!我看见了从半空降下的黑影,耳边响起一个执拗的声音:“要?不要!要?不要!要……”
我仍然呆立在原地,但渐渐失去了知觉。
好多年来,每当我同三妹独处之际,总免不了重提那个石桌的游戏。但我们从未提到姨妈和荒岛。我不能确定三妹是否有过那种经历,她那么活泼,开朗。她继承了母亲卖鼠药的职业,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母亲面对我和三妹时总是暗笑,也许她很高兴自己选对了接班人。有一天,也是下暴雨,一个湿淋淋的疯老头闯进厨房,大哥用绳子将他捆起来了。当大哥押解他出去时,他朝我一瞥,我便看到了熟悉的眼神。“父亲啊父亲。”我在心里说,随即听到老鼠一只接一只跳上石桌的声音。
“外面真黑。”大哥回转身来对我说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