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壹话
昨天夜里,筱田佳男在梦里见到了儿子。差怯的表情还是十五岁时那个样子,不过,那双诚实的眼睛深处,似乎增加了几分成熟、几分教养和几分自信。
午间休息的时间快过去了。
筱田佳男的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闭着眼睛,坐在办公桌前。烟灰已经很长了。十秒,哪怕五秒也好,昨天夜里的梦,还能接着做下去吗?
“真想接着做下去那个美梦啊!……”筱田佳男自嘲地感慨着。
筱田佳彦,我的儿子……
昨天夜里,筱田佳男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筱田佳彦。他那羞怯怯的表情,还是十五岁时候的那个样子,不过,那双诚实的眼睛深处,似乎增加了几分成熟、几分教养和几分自信。身体也比以前强壮了,个子甚至比筱田佳男都高了。
“佳彦!……”筱田佳男情不自禁地叫了儿子一声。
“我在呢!……”儿子粗声粗气地答道。
儿子已经长成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子汉了。可不是嘛,那个事件过去,已经快十年了。
筱田佳男听见有人轻轻地,把一杯茶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微微地睁开眼睛时,却只看见事务所女职员鹿沼爱子的背影。
紧接着,他的视野逐渐扩大,慢慢地返回到了现实之中。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略一欠身,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有时候就是这样,也不分是星期几,电话铃一响起来,就响个没完没了。今天又是一个繁忙的“电话日”。
筱田税务会计事务所有六个职员,现在五个人都在接电话。这不是嘛,就跟催命似的,第六部电话又响了起来。
鹿沼爱子连托盘都没有来得及放回去,就把电话听筒拿了起来。
“筱田先生,Client把电话打到三号来了!……”爱子向筱田甲男回报。
“浑蛋!……”筱田佳男一听到鹿沼爱子说英语,耳朵就痒痒。
“说‘顾客’就行了”——浑蛋,这句话跟这小婊子说过多少遍了,可她就是不改。恐怕是以为这样说很帅吧。
筱田佳男从爱子的手上,接过电话听筒。
“筱田先生?”话筒里传来肉铺老板的声音,“拜托您做的最新试算表,麻烦您今天就给做出来,得马上交到银行去了。”
“我说佐藤老板哪,要得也太急了吧?您昨天才给我拿过来呢,明天吧。”
“啊?……我可等不到明天去呢,我这儿急着去银行借钱,筹建冷冻仓库呢,您就给想想办法吧。”
“好吧,我尽快给您赶制出来,但是,您可别抱太大期望啊。”
筱田佳男一放下电话,马上指示旁边的田所陶子,尽快把佐藤肉铺的传票赶出来。
田所陶子白了筱田佳男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没看见我这儿忙得,就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吗?陶子是接了父亲的班,当上筱田税务会计事务所职员的,所以,她从来都不把筱田佳男当“先生”来看待。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自己跟陶子的父亲关系那么好呢?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鹿沼爱子拿起电话,脸马上就阴天了:“筱田先生!……”
“我来接吧!……”筱田佳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电话听筒。
“我是五堂税务署的氏家。”
筱田佳男不由得暗暗咂舌。这个氏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刚刚调到五堂税务署法人二科来,专门负责收税。
“你们事务所负责的小松针织厂,半年以来都没有上税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啊?是吗……纳税表我们都交给小松针织厂了呀。”
“但是,他们至今还没有缴纳赋税呢!……”氏家严肃地宣布着。
“知道了,我马上跟小松针织厂取得联系,催促他们立即缴纳。”
“你给我催紧点儿,不能再拖了!……”
“马鹿野郎㊟,有什么了不起的!……”筱田佳男恨恨地挂断电话,瞪了听筒一眼,随即翻开顾客登记簿,找到小松针织厂的电话号码。
小松针织厂是铁路边上,一个很小的工厂。筱田佳男拨了电话号码,接通音响了十次以上,才有人来接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当筱田佳男把税务署来电的内容,转达给对方以后,年近七旬的小松针织厂厂长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有气无力了:“资金无论如何也周转不过来……”
“交不了?……”筱田佳男咂着嘴说,“我说厂长啊,我不是跟您说过,要把纳税的钱专门留下来吗?”
“买原料的资金不足,我也没有办法呀。”
筱田佳男是又是同情,又是生气,他骂骂咧咧地斥责道:“畜生,那怎么办?……不纳税就要惹大麻烦的。”
“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嘛,我的少先生!……”小松厂长用顶撞的口气说道。
小松厂长这句“少先生”,使筱田佳男心潮难平。
“筱田佳彦要是还活着的话,今年就是二十五岁,到了应该被人们称呼‘少先生’的年龄了。”筱田佳男如此暗自忖度着。
筱田佳彦小学和中学的学习成绩特别好,还考上了县里㊟最有名的公立高中。他的性格正直诚实,尊敬长辈,特别是对年迈的奶奶,他对她非常尊敬。如果不是在那次意想不到的事件中,他被人给杀害了,此刻他早就大学毕业,回到家乡了;现在可能正一边在事务所里工作着,一边准备参加税理士㊟的全国统考吧。
唉!已经成了大人的筱田佳彦的声音,跟小松厂长那不负责任的声音,交替着在筱田佳男的耳边响起。
“我这个工厂,已经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小松厂长无奈地说道。
筱田佳男把听筒换到左手,对他劝慰着:“浑蛋,别说这种泄气话!……你是厂长,为了你手下的员工,也得加油干。”筱田很自然地模仿起了父亲的口吻。
“我准备把我的保险金分给员工。”
保险金?……
这时,从电话那头,传来铁路道口落杆的警铃声,筱田佳男隐隐觉得,有些不祥之感。
“喂!小松厂长!……千万不要说这种愚蠢的话哟!……不管怎么说,我跟你一起到税务署去一趟,争取分期缴纳,好不好?”
“……”对方没有回答。
“喂!您说话呀!……”筱田佳男激动地喊道。
“……啊,那就拜托您了,少先生。”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小松厂长的声音。
这回“少先生”这个称呼,没有使筱田佳男联想到儿子筱田佳彦,“那好,您什么时候能去?”
“明天下午吧。”
“知道了。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我会帮助您想办法的。”
“谢谢您……少先生……”小松厂长最后说话的声音,简直比蚊鸣还要小。
放下电话,筱田佳男长长吐了口气。
在日本经济长期不景气的情况下,中小企业的经营特别困难。生产短布袜的小松针织厂,看上去已经濒临破产了。如果购买新设备吧,他们没有资金;要转产吧,小松厂长都这么大年纪了,而且,也没有人接替他的班。
“真叫人头疼啊。”筱田佳男暗想,“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会怎样给小松厂长出谋划策呢?”
电话铃打断了筱田佳男的思路。今天的电话可真多呀。筱田佳男迅速伸手拿起听筒。反正爱子接了以后,也得把电话交给他,还不如亲自接了省事。
“您好!这里是筱田事务所。”
“您是筱田佳男先生吗?”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筱田佳男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的,我就是筱田隹男。”
“我是五堂警察署的署长稻森。”
筱田佳男在一瞬间,想到了昨晚的梦,是儿子托梦给我吧?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
期待着警察抓住凶手,筱田佳男已经期待了很多年了,可是,至今没有任何结果。
儿子筱田佳彦活着的时候,在家里接了电话,经常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大喊“警察来电话啦”!
现实生活中,如果在电话里听到“XX署”,十个人里有十个人会认为,那是税务署打来的。但是,儿子……
“刚才,我们把杀害您儿子的凶手,已经给抓起来了。”
“啊?……”筱田佳男握着话筒愣住了,思想和感情都停顿住了,只有耳朵还保留着野兽寻找猎物时的功能。
“是住在本市的一个、名叫铃木信行的电工,现年三十岁。至于详细情况,过一会儿我就跟您面谈,我想尽早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所以就给您打了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