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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外史下(8-1)

“好好儿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问翁同龢:

“这是为什么?”

翁同龢也听说了,是鹿茸上出的毛病。他颇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违忤懿旨,唯有默然。

“我的意思,仍旧应该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问:“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无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衔命而往的翁同龢,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醇王。他的神气,不如外间所传的那样凶险。目光相当平静,手指能动,说话的声音很低,舌头僵硬,有些不听使唤,但整个神情,只是衰弱,并无“死相”。翁同龢是懂医道的,心知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来好得多了!”翁同龢问道:“王爷看,是服什么人的药见效?”

“我竟不知道是谁的药好?”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心里明白,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实深受排挤,为醇王诊脉的不止徐延祚一个,御医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谁的药有效。

因此,他很见机地,暂且不提徐延祚,只问:“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会。”

“能不能吃汤饭?”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着他的腿说:“能起来走动吗?”

“走动亦不能畅快。”醇王叹口气说,“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阵子,我自己都绝望了,这两天好一点。”说着,张口微笑,露出阴森森的一嘴白牙,但精神愉快,却是显而可见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决定照实传旨:“皇上的意思,仍旧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接着又宛转地修改了说法:

“请王爷自己斟酌,总以得力者常服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实在亦不见效,凌绂曾开了个方子,说是代茶常喝,不知什么药,难吃得很,懒得吃它。”

比较得力的徐延祚、凌绂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说成无足轻重,其故何在?是他亲身的感受,还是听信了谗言?翁同龢不能确知,猜想着是有人进谗的成分居多。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处,而况是在病中,自更偏听不明。转念到此,翁同龢觉得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常然,他不会将他的想法告诉皇帝,只说醇王自会斟酌服药,请皇帝不必惦念。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再度起驾视疾,醇王的病势居然大有起色。这还得归功于徐延祚,他本人虽被排挤,他的看法却为御医所袭用,摒弃凉药,注重温补。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

※ ※ ※

立后的日子却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说,这是慈禧太后体恤未来的后家,因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举家自后父以下,大门外长跪迎接。同时洒扫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见,必得肃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礼。而且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说实在话,有女成凤,荣耀固然荣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着立后,确可以看成一种极大的恩典,只不知这个恩典为谁而施?

未来的皇后出于那家?直到九月里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有三十一名“小妞纽”。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带些洋式的仪鸾殿,时间是子末丑初。因为每次选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灯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下看美人的一举,大家都相信慈禧太后为皇帝立后,重在颜色,也因此认为都统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难得其选。因为慈禧太后的这个内侄女,姿色平庸,仪态亦不见得华贵,若非椒房贵戚,只怕第一次选看就该“撂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内侄女被黜,那么入选的应该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之一。德家的这两位小姐艳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国色。又因为德馨久任外官,这两位小姐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既宽,见识自广,伶牙俐齿,又占优势。然而,亦有人说,德馨的家教不好,那两位小姐从小被纵容惯了的,有时柳林试马,有时粉墨登场,不似大家闺秀的样子,论德不足以正位中宫。

※ ※ ※

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留下八个,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宫内,意思是要仔仔细细考查。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两双姐妹花,一双就是德家姐妹,另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读过书,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这八名秀女,分住各宫。桂祥的女儿,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宫里,当然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宫她的大姐那里,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当年两宫太后为穆宗立后,发生绝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就是凤秀的长女。那知穆宗竟顺从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选中了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终于引起伦常之变,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节,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凤秀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位,以两宫皇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居慈宁宫之西的寿康宫。这座宫殿在开国之初,是奉养太皇太后颐摄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嫔,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养老院,而敦宜皇贵妃却还不过三十出头。

姐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欢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日凄凉、通宵不寐的岁月,泪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强自收泪,按照宫中的规矩行事,听从宫女指点她胞妹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答话。她就象素不相识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贵妃的架子,淡淡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吩咐带出去吃饭。

各宫妃嫔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计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鸡鸭,自己带着自己的宫女开小厨房。凤秀的小女儿这时什么身分也没有,是随着宫女一起进食,直到宫门下钥,敦宜皇贵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房门,转脸相视,未曾开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宫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位大姐根本没有见过,陌生异常,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强忍涕泪,拉着她的手问:

“你还记得起我的样子吗?”

“记不起了。”

“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

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凤秀的小女儿怯怯地问:“日子过得好吗?”

一句话又问到敦宜皇贵妃伤心的地方,低声说道:“阿玛怎么这么糊涂?坑了我一个不够,为什么又把你送了进来?”“奶奶原不肯报名的。阿玛说,不能不报,不报会受处分,所以报了。”

“哼!这也是阿玛自己在说。如果不打算巴结,又有什么不能规避的?”敦宜皇贵妃问道:“你自己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迟疑着,无从置答,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怕!”

“难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人过这种日子有个不怕的。”敦宜皇贵妃指着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绸缎针线说:

“做不完的活儿!一针一针,象刺在心上一样!”

“这,这是给谁做的呀?”

“孝敬老佛爷。”敦宜皇贵妃说,“也不是我一个,那处都一样。”

凤秀的小女儿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嫔都以女红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该有多少?“老佛爷穿得了吗?”她问。

“哼!还不爱穿呐!”敦宜皇贵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这样儿,日子怎么打发?小妹,你千万不能葬送在这儿。”

小妹悚然心惊!但所惊的是她大姐容颜惨淡的神态,却还不能体会到长年寂寂,长夜漫漫,春雨如泪,秋虫啮心的那万种凄凉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为何有如此严重的语气。

“别说你选不上,就选上了能当皇后,你以为那日子是人过的吗?从前的蒙古皇后……。”

刚说到这儿,只听有人突如其来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里,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变白了。敦宜皇贵妃却如经惯了似的,住口不语,只苦笑了一下。

“谁啊?”

“是玉顺。”敦宜皇贵妃说,“她在窗子外头‘坐夜’”。

“干吗这么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说得不错。玉顺是敦宜皇贵妃的心腹,为人谨慎,深怕隔墙有耳,多言贾祸,所以遇到敦宜皇贵妃发牢骚、说闲话过了分的时候,总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这话她不便跟小妹说破,怕她替自己担心,只凝神想了想说:“你今天就睡在我这儿吧!”

“行吗?”小妹问道,“内务府的嬷嬷说,宫里有宫里他规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能混扯。”

“不要紧!你在我床前打地铺好了。”

于是唤进宫女来铺床。床前打两个地铺,小妹与宫女同睡。姊妹俩因为有那名宫女在,不便深谈,却都辗转反侧,不能入梦,一个有择席的毛病,一个却是遽见亲人,勾起思家的念头,心潮起伏,再也平静不下来。

半夜里宫女的鼾声大起,越发搅得人意乱心烦,敦宜皇贵妃便轻轻唤道:“小妹,你上床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妹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去,头一着枕,不由得惊呼:“你哭了!”

敦宜皇贵妃将一方绸巾掩盖哭湿了的枕头,自语似地说:

“我都忘记掉了。”

是忘掉枕头是湿的。可见得这是常有之事!小妹这才体会到宫中的日子可怕,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但愿选不上才好。”

“想选上不容易,要选不上不难。不过,也别做得太过分,恼了上头,也不是好开玩笑的事。”

“大姐,你说明白一点来。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算不过分?”

做法说来容易,与藏拙正好相反,尽量遮掩自己的长处,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处。然而不能过分,否则惹起慈禧太后的厌恶,会影响她俩父亲的前程。

“譬如说吧,”敦宜皇贵妃怕小妹不能领会,举例解释:

“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红袍子,就不能穿。该穿蓝的。”

“为什么呢?”

“老佛爷不喜欢两种颜色,一种黄的,一种蓝的。黄的会把皮肤也衬得黄了,蓝的呢,颜色太深,穿上显得老气。”

“我懂了。我有一件宝蓝缎子绣红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对了!有红花就不碍了。”敦宜皇贵妃问道:“有一样颜色的坎肩儿没有?”

“没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贵妃又说:“老佛爷喜欢腰板儿一挺,很精神的样儿,你就别那么着,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这样教导着、商量着,说得累了,反倒有一觉好睡。但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便得起身,敦宜皇贵妃匆匆漱洗上妆,来不及吃什么,便得到储秀宫去请安。临走嘱咐小妹,不要乱走,也别乱说话,又将她托付了玉顺,方始出门。

这一去隔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同来的有位三十左右的丽人,长身玉立,皮肤似象牙一般,极其细腻,配上一双顾盼之际,光芒直射的眼睛,更显得气度华贵,令人不能不多看几眼。

“玉顺姐姐,”小妹在窗内望见,悄悄问说,“这是谁啊?”

“敬懿皇贵妃。”

“啊!是她!”

小妹听家人说过,敬懿皇贵妃初封瑜嫔,姓赫舍哩氏,她的父亲是知府,名叫崇龄。同治立后之时,艳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当年所敬的是皇后,所爱的却是瑜嫔。

正在这样想着,敦宜皇贵妃已领着敬懿皇贵妃进了屋子,小妹也象玉顺那样,肃立等待,然后当视线相接时,请安迎接。

“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贵妃问了这一句,招招手说:

“小妹,来!让我瞧瞧。”

小妹有些腼腆,敦宜皇贵妃便谦虚地说:“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接着便吩咐:“过来,给敬懿皇贵妃请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视,然后眼珠灵活地一转,将她从头看到脚:“好俊的模样儿。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着手看,一面又不断夸奖。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气话,但心里仍旧很高兴,觉得她的声音好听。能得这样的人夸赞,是一种荣耀。

小妹也趁此机会细看敬懿贵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视之势,目光不接,毫无顾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远望仪态万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肤干枯,皱纹无数,只不过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数尺以外便不容易发现而已。

等发现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惊,三十刚刚出头,老得这样子,就不难知道她这十四年受的是什么样无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么时候为止?看来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选中了,十几年后说不定也就是这般模样。这样想着,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敬懿贵妃很快地觉察到了,“怎么啦?”她关切地问:“你那里不舒服?手心好烫。”

小妹确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这句话,装出头晕目眩的神态,“大概受了凉了。”

她说,“头疼得很,心里慌慌的。”

这一下,使得敦宜皇贵妃也着慌了,连声喊“玉顺”。宫中的成药很多,玉顺管药,自然也懂些医道,听说了“病情”,便取来些“保和丸”,让她用“灯心水”吞服。然后带她到套房里躺下休息。

小妹心里乱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较平静。忽然听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谈话,“你这个主意不好。”是敬懿贵妃的声音,“你知道她讨厌蓝的,偏偏就让你小妹穿蓝衣服,她心里会怎么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对来了!”

语声未毕,只听敦宜皇贵妃轻声惊呼:“啊!我倒没有想到,亏得你提醒我。不妥,不妥!”

“当然不妥。别人穿蓝的,也许不知道避忌,犹有可说,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无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个儿找麻烦吗?”

“是啊。可是,”敦宜皇贵妃是忧烦的声音,“总得另外想个办法!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在这儿受罪了,不能再坑一个。”“你别忙!我替你出个主意。”敬懿贵妃说,“这件事,要托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荣寿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贵妃也想起来了,曾经听说,留住宫中的八个秀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儿以外,都归荣寿公主考查言语行止。若能从她那里下手疏通,倒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这是条好路子。”敦宜皇贵妃问,“你看该怎么说?”

“那容易。就说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开口,我替你去说。”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听到这里,小妹顿觉神清气爽,一挺坐了起来,转念一想,不如仍旧装睡,可以多听些她们的话。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问,“那柄金镶玉如意,到底落到谁手里?”

“很难说了。”敬懿贵妃说,“到现在为止,上头还没有口风。”

“据你看呢?”

“据我看呀,”敬懿贵妃突然扯了开去,“汉人讲究亲上加亲,中表联姻。”

她的看法说得很明白了。方家园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后该选桂祥的女儿。但皇帝对他这位表妹,是不是也会象汉武帝对他的表妹陈阿娇那样,愿筑金屋以贮?自是敦宜皇贵妃所深感兴趣的事。

说她感兴趣,不如说她感到关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这种心情,也是敬懿贵妃和另一位庄和贵妃——蒙古皇后阿鲁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为她们虽是先朝的妃嫔,却跟当今皇帝是平辈,与未来的皇后仿佛妯娌。皇后统率六宫,对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适当的礼遇,不过同为平辈,则以中宫为尊,将来要受约束。这样,未来皇后的性情平和还是严刻,对她们就很有关系了。

“瑜姐,”敦宜皇贵妃从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寿康宫时,就是这样称她,“皇后到底是老佛爷选,还是皇上自己选?”

“谁知道呢?倒是听老佛爷一直在说,要皇帝自己拿眼光来挑。”敬懿贵妃将声音放得极轻,“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谁不知道?”

敦宜皇贵妃先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看,把她们八个人先留在宫里看几天,另外有个道理在内。名为八个人,皇上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这一个自然就比别人占了便宜了。”

敬懿贵妃深深点头:“你看得很透,就是这么回事。”

“咱们,”敬宜皇贵妃很起劲地说:“明儿早晨去请安,倒仔细瞧瞧,看皇上对他那位表妹是怎么着?”

“怕瞧不出什么来!皇上在老佛爷面前,一步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就算他看中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点轻浮的样子啊!”

“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心里要有了谁的影子,就会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简直就叫不听使唤,说不看,说不看,可又瞟了过去了。”

“真是!”敬懿贵妃笑道。“你是那儿得来的这一套学问?”

“还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贵妃依然在笑,却是骇异的笑,“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万岁爷在的日子,不论到那儿,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儿吧!你的影子到那儿,他的眼睛到那儿,那怕跟两位太后说着话,都能突如其来地扭过脸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贵妃有着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凄凉。当年六宫恩宠,萃于一身,只为慈禧太后所愿未遂,就为眼前的这位“慧妃”不平,将蒙古皇后视为眼中之钉,连带自己也受了池鱼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当作笑话来谈,实在令人安慰,但如“万岁爷”仍旧在世,“慧妃”就不会有这样的气量。这样想着,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为无限的怅惘哀伤了。

“唉!”敬懿贵妃长叹,“还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是苦命。”

说着,眼眶润湿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贵妃歉然地,“惹你伤心。咱们聊别的吧!”

于是话题转到慈禧太后万寿将届,该有孝敬。妃嫔所献寿礼,无非针线活计,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深谈的,而她俩娓娓不倦,为“鹿鹤同春”花样上的那只鹿,该不该扭过头来?谈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结果。

被关在套房里的小妹,在好不耐烦之中,有了领悟,深宫长日,不是这样子聊天,又如何打发辰光?

※ ※ ※

由于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储秀宫请安时,敦宜皇贵妃与敬懿贵妃不约而同地格外注意皇帝对他表妹的神态。但诚如敬懿贵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么来”!因为皇帝在储秀宫逗留的时间不多,而桂祥的女儿,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却因为没有什么名分,在特重礼制的宫内,不能象荣寿公主那样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后,只不过居于宫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众,言不惊人,很容易为人忽略。

但敦宜皇贵妃有她的看法,断定皇帝决不会选中他的表妹为皇后,“左看右看,怎么样也看不出她象个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气的样儿。”敦宜皇贵妃悄悄向敬懿贵妃说,“我看老佛爷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这个姑娘,不怎么样!所以到现在都不起劲。看样子也是让她碰碰运气,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无所谓。”

“这是多大的事!怎么说是‘无所谓’。也许,老佛爷已经跟皇上提过了。”

“如果老佛爷跟皇上提过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我也不便问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托了她,她也答应了。不过能不能办到,可不敢说。只等十月初五吧!”

※ ※ ※

立后的日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的是天还未亮的寅时,是钦天监承懿旨特选的吉日良辰。

立后的地点在体和殿。此处本来是储秀门,西六宫的翊坤宫跟储秀宫打通以后,拆去此门,改建为殿。这时灯烛通明、炉火熊熊,一切陈设除御座仍披黄缎以外,其他都换成大红,越显得喜气洋洋。

与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的,只剩下五个人了。桂祥的女儿以外,就是德馨和长叙家的两双姐妹花。此外三个,只有乾清门一等侍卫佛佑的女儿,被指婚为宣宗长曾孙贝子溥伦的夫人,其余两个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内,都赏大缎四疋、衣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忽然间,殿内七八架自鸣钟,同时发声,打过四下,听得太监轻声传呼,慈禧太后驾到了。她没有坐暖轿,因为储秀宫到体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两宫——皇太后、皇帝出临的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十来步是慈禧太后,然后是随侍在侧,斜签着身子走路,一会儿望地上,一会儿望前面,照护唯谨的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儿!”

除这两个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太后身后左面的是皇帝,然后是荣寿公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为太监概括称作“三星照”,因为称谓中正好有“福、禄、寿”三字。慈禧太后对这个总称亦有所闻,觉得很好,便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会。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穆宗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太”无不参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并未传召,亦没有人敢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倘或宣召,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讳的。尤其是归政之期渐近的这两三年,慈禧太后总是有意无意地不断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后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认到只有一个“婆婆”,没有两个“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宣召她人,而独独摒绝醇王福晋,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宫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任何地方,先朝妃嫔亦无与皇帝正式见面之礼,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宫女、太监是照例扈从,几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开一座宫殿,便有许多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衣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有,最后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与平日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的锦盒,而且捧了这三个锦盒的太监是在随扈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宝座前面摆一张长桌。慈禧太后在桌后坐定,首先便问:“福锟呢?”

“在廊上等着呐!”李莲英回答了这一句,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监说:“叫福中堂的起!”

于是福锟进殿磕完了头,慈禧太后问:“预备好了没有?”

“都预备好了。”

“军机呢?”

“已经通知了。”福锟答道:“孙毓汶已经进宫,喜诏由南书房翰林预备,亦都妥当了。”

“好!回头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转脸说道:“把东西摆出来吧?”

“喳!”

李莲英向那三个捧着锦盒的太监招一招手,一起弯腰走到长桌前面。他揭开锦盒,将一柄金镶玉如意供在正中,两旁放两对荷包,一色红缎裁制,绣的是交颈鸳鸯,鲜艳异常。

这三样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者贵妃。如今,出了新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锟,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锟。他是从“大清会典”想起,规制中妃嫔的定额是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常在”和“答应”则并无限制。立后之日虽说同时封皇贵妃,但顺治、康熙当年的情形,一时无从查考。雍正以后,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宫,陆陆续续封妃封嫔,只有穆宗即位后大婚,却并不限于立后之日,只封一位皇贵妃。正在这样思索着,慈禧太后却又开口了,“福锟!”她说,“入选说,带上来吧!”

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五名秀女,传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就花了钱,这些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撂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这时听得一声传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一“露”,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皱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自己遗憾终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的两姐妹,最后是长叙家的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脱稚气。

五个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跪拜报名已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

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人都可以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拉氏,两双姊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还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边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身子来,朝上肃然应声:“儿子在。”

“谁可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

“这是大事。”皇帝答道:“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子不敢擅专。”

“不!要你自己选的好!”

“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能捧了起来,皇帝跪着接受,再由李莲英帮忙搀扶,方得起身。

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却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蹰的样子,而且目未旁骛,见得胸有定见,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最后两个,因为方向不对。等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里。

但是,突然之间,见皇帝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人,德馨的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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