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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落日(13-2)

到了东城第一女子小学,校长听说是提学使跟“袁二公子”联袂驾临,大为紧张。赶紧迎了出来,又要校役摇铃,召集教职员来迎接,让傅增湘拦住了。

“不必惊动大家!”他说:“只请周砥来见一见。”

“正在上课,我派人去通知她。”

“不必!不必!正好看看她,怎么教学生。请带路,我们到她课堂外面看看。”

“是!”那个六十岁的老校长,伛着腰亲自带路。

由一道角门出去,进入另一个院子,立即便听得琴声悠扬,等他们走近了,从窗子里望进去,只见一条苗条的背影,坐在风琴后面,一面按琴,一面唱歌,清亮的嗓子,咬的字眼很准。袁克文颇晓音律,很快地就听出来,唱的是:“四千余载女界冥,大幂忽开新,彬彬文教启宏宇,惠兹鸾凤群。海内英媛萃一堂,洪炉大化钧。画荻课儿,焚裘训子,无比陶熔深。二十世纪天演烈,坤维凭谁振?一人能醒百人觉,由来师道尊。天下之大匹妇责,斯责踰千钧,今日桃李,他时兰芷,珍重百年身。”

歌声甫终,铃声已起,周砥起身,方始发现窗外有人,又惊又喜的叫一声:“老师!”随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你先下了课,请到校长室来。”

“是!”周砥这时才发觉,傅增湘身后还有个年轻男子,骤视之下,面目看不甚清楚,只觉得潇洒非凡,想多看一眼,却又不敢。就这转念之际,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于是下了课,挟着唱歌本往校长室走去,将到门口,忽然情怯,仿佛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放慢了脚步细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手的粉笔灰,未免显得狼狈。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员休息室,洗了手又揽镜自顾,鬓脚有些毛了,粉也不匀,于是取出随身所携的粉盒与小牙梳,修饰得自觉可以见得人了,方又掸一掸衣服,到校长室去见老师。

一进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垂手肃立,而且微微俯着头。周砥出身世家,深谙礼数,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长的神态,不由得大为讶异。

“道如,”傅增湘便为她引见:“这是袁宫保的第二位少君。”

周砥又惊又喜,顿时眼中发亮。久闻袁克文是少年名士,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吴长庆之子吴保初以来,又一位不带丝毫尘俗之气的贵公子,怪不得这样子飘逸不群,真正名不虚传。

在她还在矜持微笑之际,袁克文已经作了一个揖,口中喊道“周老师!”

“寒云公子,不敢当!”周砥从从容容,裣袵还礼。

“道如,”傅增湘又说:“袁宫保想请你当西席,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袁宫保本想亲来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样。”

“老师,”周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胜任。”

“也不致于不能胜任。”傅增湘又说:“你们校长也已经答应了,教到放了寒假,让你去就袁家的馆。豹岑世兄已把关书带来了。”

于是袁克文拿起手边拜匣说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鱼轩!”说完,将拜匣高举齐眉,待周砥来接。

“竟不容我作个考虑!”周砥看着傅增湘,脸有欲辞不可的为难神色,“老师,我实在惶恐得很。”

“你接下来吧!”傅增湘说:“你能毕业,也是拜受袁宫保在北洋兴学之惠,你就接了关书吧!”

“老师这么说,我更无可辞。”周砥转身用双手接过拜匣,向袁克文说:“寒云公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这片刻之间,觉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便向傅增湘说:“沅叔,家母有话,家塾不比正式学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倘或周老师起居不便,不如早早就馆,好让舍妹早沐春风。至于正式开课,不妨延到开年。”

“道如,你看怎么样?”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矫传母命,便即劝她说:“即然宫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办吧!

袁府上的起居饮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是!我听老师的吩咐。”

“那么,请周老师定个日子,好派人过来伺候移居。”

“这,”周砥答说:“我想先拜见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问:“明天派车来接?”

“不必,不必!”周砥又要求老师了:“我想请老师带我去见宫保夫人。”

“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说:“其实,豹岑世兄来接也是一样。”

周砥点点头,又说:“提起来冒昧,我还不知道,我是跟那几位在一起切磋?”

“是我的两位庶母,两个舍妹。”袁克文说:“内人说不定也要跟老师请教。”

周砥颇有意外之感,“原来还有两位姨太太!”她说:“忝居师座,怎么好意思。”

“那亦无所谓。”傅增湘说:“两位姨太太,只怕年纪还没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说:“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只有十六岁。”他顺口又问:“周老师芳龄是?”

周砥脸一红,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岁。”

原来才十九岁!不知娶亲了没有?一念未毕,立即想起,他曾说过“内人也要请教”的话,随又自责,言犹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紧接着又生警惕,自己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为何此刻有神魂颠倒的模样?

想到这里,觉察到自己脸上发热,怕人家已经看出来了!心里一急,越发忸怩不安。傅增湘看在眼里大为诧异,但不暇细思其故,只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

等他站起身来,袁克文抢在前面说道:“该告辞了!明天下午派车来接周老师,如何?”

“明天下午没有课。”

“好!一言为定。”袁克文又向校长拱拱手,跟着傅增湘一起辞去。

校长自然要送,周砥也要送时,傅增湘拦住她说:“你就留步吧。”

“老师来了,怎可不送。”

其时天色骤变,北风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衬绒袍子,下摆飘拂,露出里面雪白的一条纺绸单裤,为人诧作奇装异服。周砥真想问一声:“你倒不冷?”但随又自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 ※

袁世凯一到西苑,便有亲信军机章京来密报:也许是昨天受了寒的缘故,慈禧太后的病情突变,萎顿异常,至天明尚未起床。这是仪鸾殿寝宫的消息,绝对可靠。

果然,到得七点多钟,内奏事处的太监来传旨:所有的“起”全“撤”。军机处如有必须即时裁决的大事,写奏片上呈。

“吕用宾请脉,不是很有效验吗?何以又生反复?”张之洞神色忧戚地说:“此事所关不细,得要问一问。”

要问只有找内务府大臣,增崇、奎俊、继禄、景沣都被请了来谈话。据继禄所知,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认体气极健,视“河鱼之疾”为不足忧的小病,所以只要稍微好一点便不肯“忌口”,油腻生冷,杂然并进。这一次来势很凶,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

“召医了没有呢?”张之洞问。

“是吕用宾请的脉。”继禄说道:“方子跟以前没有什么大改动,这会儿正在煎药,看服了怎么说。”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说:“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缘故。”

“怎么个不好?”袁世凯问。

“很难说。连头班的医生都说不上来。”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着神气不大对。”

“不是说,头班的药,毫无效验?为什么不换?”张之洞又说:“当初分为三班,言明两月一轮,那是八月初的话,照算不也应该换班了吗?”

增崇不答,其余的三大臣亦装作未闻似的,没有一个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后是世续开的口:“就换班也得先奏闻皇太后,我倒提过,有人说皇太后这一向身子也不好,别烦她了,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有人”是谁呢?张之洞心里在问,口中也不作声了。这一次是袁世凯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把庆王请回来?”他问。

“这也得跟皇太后请旨。”世续说道:“庆王这趟去,不是别样差使。”

袁世凯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验收“万年吉地”供奉佛像,这个差使重要无比,说要把他追回来,必然惹得慈禧太后发怒,所以赶紧自己把话收回:“对!对!决不能多此一举。”

“四位先请吧!”张之洞说:“此刻只有出之以镇静,不过要偏劳各位,务必随时联络。”说着,他向内务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托。

等他们一走,载沣问道:“咱们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这里,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铺盖。”

大家都觉他的话可笑。“回家取铺盖”是件什么大事,还值得特为说出来?世续对这班少年亲贵,向来有点倚老卖老,便不客气地碰了回去:“王爷别为这个烦心,反正冻不着你!”

“内里要紧,外头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倘无必要,还是不必住在这里。”张之洞说:“否则消息一传,人心会起恐慌。”

“是,是!”袁世凯立即附议:“我看,到下午再说吧!”

于是军机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内务府大臣来传懿旨:“宗室觉罗孤寡及八旗绿步各营兵丁,加赏半月钱粮。”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颁上谕明发,一面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来商谈,这加赏的半月钱粮需款若干,从何而出?就此时又有懿旨:“加恩所发半个月钱粮,由内帮发给。”这就是慈禧太后动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灾,正可以反证她自己都觉得病势不妙。

不久苏拉来报,载泽已经回府。好在款项已有着落,载泽来不来都不生关系,办好上谕亦不必再让病中的慈禧太后过目,径自咨请内阁明发。

其时已下午三点多钟,张之洞正在询问宫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后病势已见缓和,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赶了来说:“皇上自己觉得很不好,把我找了去,问我怎么办?

我只好来跟王爷、中堂请示。”

他的话一完,张之洞立即问道:“是怎么个不好。”

“皇上说气喘乏力,仿佛大限将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点危险。”

“那就赶紧召医啊!”

“是!我就是来请示,该怎么找他们?”

这一说,世续首先听懂了,当即说道:“原是头班请脉,如果另换二班、三班,要先奏明皇太后,时间上怕来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载沣说道:“耽误可耽误不得。”

“既然不能耽误,索性先召医!”张之洞作了决定:“随后再写个奏片,送请慈览。”

“这样最好!”增崇又问:“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于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个人看好些!”说着,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内务府,增崇叫人派车,分头去接。住在杨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钟骏,刚吃完晚饭,听说皇帝病重,连洗脸都顾不得,上车就走。到得前门,只见有个骑马的太监来催,杜钟骏越发担心,同时已颇困惑,两个多月未见皇帝的面,只听说皇帝虽不见好,亦不见坏,不知何以忽然会病重?

到了内府公所,只见二班的周景焘,刚刚请脉下来,只说得一声:“病势很重!”杜钟骏还想再问,增崇已在一叠连声地催了。

于是急步赶到瀛台寝宫。皇帝坐在外间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炕桌上,愁眉苦脸地一语不发。

杜钟骏亦顾不得发问,跪在垫子上切脉,脉象动而细,中气不足,肝中亦似乎有病。

“怎么样?”皇帝一张口,气味很重,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头班的药,吃了一点用处都没有!问他们,他们又没有一句决断的。你有什么法子救我?”

“臣两个月没有请过脉。”杜钟骏问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没有大解了!痰多气急,心里发空。”

“皇上的病,实实虚虚,心空气怯,当用人参;痰多便秘,当用枳实,但却难着手,待臣下去细细斟酌。”

“你务必要用心开方!”皇帝的哭声又出现了:“我服你的药原很对劲,以后改了轮班,也不知道谁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总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钟骏心里酸酸地,低着头说:“臣一定尽心尽力。”

退出瀛台,转到军机章京的直庐去开方子,内务府四大臣都在那里坐等。杜钟骏费了好些时候,才得完工。继禄一看脉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说‘实实虚虚,恐有猝脱’,这样写法不怕皇上害怕吗?”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险。我进京以后,不能医好皇上,已很惭愧,到了病坏还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钟骏突然气涌心促,异常激动地说:“你们叫我不要这样子写,原无不可!不过以后变出非常,我得预先声明,我不能负责。”

“他说得有理。”奎俊接口说道:“我们也不能负责的,不如问问上头,看他们怎么说。”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还在秉烛以待。等杜钟骏把他先前的那番话说明以后,醇王看一看张之洞说:“我们知道就好了,不必写吧!”

杜钟骏点一点头,只语不发,回到原处重新开了张方子,将脉案中“实实虚虚,恐有猝脱”八个字删掉。

回到斌升店已经二更时分,杜钟骏由于第二天一大早仍须进宫,不能不早早上床,但心事如潮,辗转反侧,无法入梦。这样子过了有个把钟头,忽然听得房门声响,一惊问道:

“谁?”

“老爷,是我!”是他的听差杜升,捻亮了灯,到床前揭开帐子说道:“掌柜来说,有极要紧的事,要见老爷!”

杜钟骏既惊且疑,不过没有不见之理,便即说道:“好!

让他进来。”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赵掌柜已经踏了进来,先请个安道歉:“这么晚了,把你老从炕上惊吵了起来,真是不该!不过,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有个太监是熟人,无论如何要见杜老爷,我怎么说,他也不肯走。请杜老爷就见一见他吧?”

“这可不行!”杜钟骏的语气很严峻:“除非他是公事来传话,我不能私下见他!而况是深夜,而况……。”他觉得不必再多说,所以把话咽住。

赵掌柜欲言又止地,终于俨然而退,但很快地又来叩门。

杜钟骏从门缝里看清楚,只有他一个人,方始开门放他进来。

“杜老爷,”掌柜是万般无奈的神色:“他要我来请问你老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杜老爷进宫请脉,是不是说过,万岁爷不出四日,必有危险?”

一听这话,杜钟骏勃然色变,“这个太监是什么人?”他问:“是谁叫他来问这话的?”

“这个太监,”赵掌柜声音极低,但神色很严重,“是崔二总管手下的人。”

杜钟骏也知道崔玉贵如今的权势已驾乎李莲英之上,本来还想将来人怒斥一顿,此时不由得气馁了。

“杜老爷,”赵掌柜又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他说,我会关照他不能到处乱说。这个人我很熟,我有把握。”

杜钟骏紧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才作了决定,真话说一半,“四天”的话决不能承认。“皇上的病很重,有点危险了。”他说:“不过,我没说过什么四天之内,必有危险。医生能决人生死,道是活不过几天,无非说说而已,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我就把杜老爷的话告诉他。”

杜钟骏点点头,等他快出房门时,突然喊道:“赵掌柜,你把他打发走了,请你再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赵掌柜答应着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一手提着一壶茶,一手托着两枚烤白薯,很客气地说:“杜老爷怕是饿了,粗点心,垫垫饥。”

“多谢,不饿。”杜钟骏问:“人走了?”

“走了。”

“说什么了没有?”

“让我谢谢杜老爷。”

“这个人,”杜钟骏问:“是在太后宫里的?”

“也算是太后宫里的。”

“怎么叫‘也算’?”

“他是跑腿儿的。不过崔二总管相信他,有要紧事儿,也常派他办。”

“那么,他今天来,自然是崔玉贵叫他来的。”杜钟骏问:

“他可曾告诉你,崔玉贵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没有。他不会告诉我的。”

“你不是说跟他很熟吗?”

“是的。熟归熟,有出入的话,他也不肯乱说。来了海阔天空聊一阵,无非都是些宫里的笑话。”

“宫里的笑话?”杜钟骏说:“你倒讲点给我听!”

“是!”赵掌柜一面为他斟茶,一面想,斟到一半,突然想起似的问:“杜老爷跟江苏来的陈大夫很熟吧?”

“你是说陈莲舫?”杜钟骏摇摇头:“不熟,不熟!”

“那么,陈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钉子,总听说了?”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我只听人说,皇上不大赏识他,碰了大钉子是怎么回事?”杜钟骏说:“我们在宫里,都是极小心的,一步路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所知道的事,也许还没有你们多。”

“那倒也是实话。我们小买卖人,一辈子也别想到宫里去见识见识。不过太监跟内务府的老爷们,认识得很多,宫里的事听也听腻了。今年春天,有位苏州的曹老爷,也是陈抚台荐来的,有天听了我的话,第二天就告假,临走给我作个大揖,说我救了他一条命。这位曹老爷倒是很见机。”

一听这话,杜钟骏大感关切。他知道,在他没有到京以前,江苏巡抚陈启泰荐过一个名医曹智涵,到京不久,便即请假回籍,随即称病辞差。陈启泰托人多方关说,答应他每月津贴“公费”两千银子,而曹智涵不为所动,说来有些不近情理。如今听了赵掌柜的话,才知道别有内幕,久存的疑团可以打破了。

于是他急急问道:“赵掌柜你说了点什么话,能让他立刻请假回苏州,而且认为你是救了他一条命?”

“我也无意中听来的。有天一个太监跟我说,‘曹大夫的医道不错,皇上很肯服他的药,服了也有效验。不过,曹大夫快要倒霉了!’我觉得奇怪,怎么医道好,皇上服他的药有效,反而要倒霉了呢?那太监笑笑不肯讲其中的缘故,只说‘他的脉切得好,就会派他在皇上左右伺候着,不放他出宫,那时候就倒大霉了!睡觉吃饭没人管,一步不准乱走,活活饿死了他。’”

听到这里,杜钟骏毛发悚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强自笑道:“原来如此!倒真是你救了他一命。”

“说实话,杜老爷。”赵掌柜平静地说:“当初你搬到我斌升店,听说两月一轮,你老派在三班,要四个月以后才会进宫请脉,我就没有告诉你这话。先叨光你老四个月的房饭钱再说。如今,是不要紧了!”

“怎么?”杜钟骏赶紧追问:“何以见得我不要紧?”

“你老不是说,皇上的病危险了吗?皇上危险,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险!”

杜钟骏恍然大悟。心中万感交集,真有悔此一行之感。赵掌柜看他有异,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杜钟骏却不放他走,“谈谈,谈谈!”他说,“你没告诉我陈大夫是怎么碰了大钉子。”

于是赵掌柜又坐下来谈陈莲舫。据说他头一天请脉,便受诘责,第二天请脉时,皇帝把他的药方发了下来,上面批了十二个字“名医伎俩,不过如此,可慨也夫!”

“听太监们说,皇上自己也常常看医书,俗语说的‘久病成医’,皇上也懂医道了。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写了张单子,等陈大夫开了药方,皇上把他叫去,拿自己开的单子跟脉案一对,完全是两码事。当下便拿陈大夫狗血喷头训了一顿。不过,还没有今天下午碰的钉子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陈大夫的药方掷在他脸上,还说了句‘我的病都误在你手里,死了也饶不了你们!’”

听了这段新闻,杜钟骏别有意会,陈莲舫毕竟把太医院得罪了。当六名御医请脉之初,宫内曾交下太医院为皇帝所开的药方两百多张,脉案前后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于医理者不辨,但论用药,凡是稍知医道的,即能指出谬误。既用性热的干姜、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会用大黄、枳实攻,一会又用人参、紫河车补,应有尽有,无所不备。这两百多剂药亏得皇帝是挑着服,倘或尽数服下,早就不治了。

这些话,见机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陈莲舫曾打算上奏痛论一番,后来听人相劝,打消了原意。不过偶尔也发发牢骚,必是太医院的人听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说了他什么坏话,以致大碰钉子。

“杜老爷,”赵掌柜问说:“我有点纳闷,陈大夫也是名医,莫非连皇上的什么病都瞧不出来?”

“那决不至于。”

“既然不至于,可又怎么老碰钉子?莫非是怯场,一见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吓回去了?”

“这也不会。”杜钟骏答说:“大概他也知道,给皇上请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故意这样子,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赵掌柜深深点头:“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钟骏懂得他的意思,龙驭上宾,各省所荐的医生,自然各自回乡。处分是决不会有,可是下诏征医,结果是将应该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于心不甘,更怕一回家乡,笑骂都来,日子很不好过。

因此,辗转中宵,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起早赶路的旅客,嘈杂不堪,越发令人心烦。杜钟骏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齐地坐等内务府派人来接。

※ ※ ※

“皇上怎么样?”明知是多余的,杜钟骏仍旧问了出来。

“仍旧是那样子。”继禄答说:“倘或一下子变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这话初听不可解,细想才明白,他是在说“一下变好”必是“回光反照”,已入“大渐”之时。

“皇上今儿不能起床了……。”

继禄一语未毕,自己停止,脸望窗外,杜钟骏也向外望,只见世续匆匆而来,手里持着一张纸,一进门便说:“有朱谕,你们都看一看。”

此非宣谕,礼数不妨马虎,增崇站得近,接过朱谕看了一遍说:“内务府的人决不敢,既有朱谕,就再切切实实告诉他们就是。”

“对了!不但要切实告诉他们,还得切实稽查。这件事关系既大,一点儿都不能疏忽。”

这时朱谕已到了继禄手中,杜钟骏探头望去,看得很清楚,写的是:“皇帝病重,不许以丸药私进。如有进者,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

“是了!”继禄将朱谕还给世续,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议:

“中堂,我看皇上寝宫将加派护军看守。”

“不好!不好!瞧着不成样子。”世续说道:“你们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实已将近午,瀛台方始传旨请脉,吕用宾与施焕在仪鸾殿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钟骏与周景焘临时凑成一班,但请脉时仍是个别入内,杜钟骏在先,周景焘在后。

请脉仍在左首那间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张炕床上,不过前一天还能起坐,这天是睡在炕上,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太监,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蓝色宁绸的背心,神色很平静,毫无忧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里睡着的,太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杜大夫来给万岁请脉。”

于是皇帝很吃力地翻过身来,杜钟骏跪下行了礼,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的脸色发黑,双眼失神,看了杜钟骏一眼,将头转了过去,把一只手伸出来,杜钟骏拿一卷书卷起来将他的手腕垫稳了,开始诊脉。

脉象更不好了,疾劲而细,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势。另一只手在炕床里面,诊按不便,实在也就无须再诊了。

“皇上大解了没有?”杜钟骏问那太监。

“没有。”

“进了什么食物?”

“什么都不想进,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着啊?”那太监的语气,似乎觉得他问得好笑。

这就不必再问了,杜钟骏磕一个头,起身退出。与周景焘会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内务府公所。

“怎么样?”奎俊迎上来问。

“毫无转机!”杜钟骏率直答说。

“周老爷看呢?”

“很难了!”周景焘大为摇头。

“那就请开方子吧。”

方子很难开,但不能不开。杜钟骏将前一天军机大臣的话,告诉周景焘说:“照实而书,一定又要拿回来改,写得轻了,关系太重,担当不起,老兄有何高见?”

“我不怕麻烦,宁愿军机那里通不过拿回来改。至于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关照不必写,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烦,照上一张方子,拿语气稍为加重一点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钟骏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将方子开好,送到内务府公所。

这时吕用宾与施焕,已由仪鸾殿请脉回来,内务府三大臣一齐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避开闲人似的,将吕用宾与施焕拥到一边,而且交谈的声音不大,杜钟骏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可猜想到,必是询问慈禧太后的病势,而且还可以从久谈不休这一点上,推知病势棘手。

※ ※ ※

由于两宫的病势增重,军机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凯尤为苦闷。他一生遭遇无数风波,但不管如何困难,总有办法可以拿得出来,唯独这一次一筹莫展。

这是因为忌讳太多。说慈禧太后的病情可虑,固是忌讳,打听太后与皇帝的病,孰轻孰重,更是忌讳!

再有一重忌讳是满汉之间的界限。从戊戌政变以后,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空裁减了好些卿贰大员的缺,更使得争权夺利益为激烈。如今的风气是,亲贵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汉人。天下不但是爱新觉罗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驾崩,大位谁属,是近支亲贵们的家务,与汉人无关,甚至亦与远支宗室无关。所以军机大臣中,鹿传霖对此漠不关心,张之洞最识忌讳,有意避而不谈,于是袁世凯想谈亦无可与谈了。

可谈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庆王奕劻,半个是世续。但与半个的世续谈,自然无法谈得太深,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的看法,不论如何,得赶快请奕劻回京。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作为军机公议,请醇王写信通知奕劻,一个是私下密函奕劻,当作是他自己回京复命。袁世凯正在小书房中考虑该采取那个办法时,听差来报,屈庭桂求见。

可想而知的,必是有宫中的消息相告,袁世凯便吩咐:

“请到这里来。”

下人自然都远远回避,屈庭桂还不放心,向窗外看了又看,确定并无隔墙之耳,方始说道:“宫保,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

袁世凯大吃一惊,望着他好半晌,才问一句:“你看到了什么?”

“我是下午到瀛台请脉的,皇上满床乱滚,一看见便嚷‘肚子疼得了不得!’皇上的病象,心跳、面黑、神衰、舌苔焦黄、便秘、夜里不能睡,这些都跟从前一样,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照病理来说,是不会有这样情形的。”

“那么,照你看,是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宫里的‘寿药房’跟内务府的颜料库,有许多明朝留下来的毒药、怪药,谁也搞不清楚。”屈庭桂又说:“我又不能详细检验,或者问一问,皇上吃了什么?拿剩下的东西去化验。只好说‘拿橡皮袋灌上热水,在肚子上敷烫,可以减痛。’话虽如此,也不知道照此办了没有,皇上宫里,根本就没人管。”

“唉!”袁世凯叹口气:“皇上当到这个样,实在替他不甘心。”

“皇上的病,本来是不要紧的,不过疗养很要紧!谁知名为皇上,比穷家小户都不如,病情明里减一分,暗中添了两分,以至于越来越坏。中医说皇上只有几天了,这话我们做西医的不能同意,皇上的病是慢性病,西医总有法子让他多活几天。可是照今天这个样子,我们西医也无能为力了。我今天来禀明宫保,明天不能再进宫请脉了。”

“我知道了。”袁世凯神色庄重地说:“我们为臣子者,尽心尽力而已!力已尽到,问心无愧,你也不必难过!”

等屈庭桂辞去,袁世凯重新回想他所说的话,不能不怀疑,皇帝是中了毒。但细细想去又不无疑问,既然杜钟骏已下了断语,“不出四日,必有危险”,则又何须下毒?下毒的人又是谁呢?

他在想,决不会是李莲英。皇帝管李莲英叫“谙达”,视同教“国语”、教骑射的满洲大臣,如果他是为了保富贵,反倒宁愿皇帝健在,等慈禧太后驾崩,皇帝顺理成章地收回大权,他必定还是象庚子以前那样,地位在崔玉贵以上的名副其实的总管。而且,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莲英,这几年颇为卫护皇帝,即令有非常的举动,亦不会将这个差使交结李莲英。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贵。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非杨即墨!不过,是他自己下手的,还出于慈禧太后的指使,却很难说。

再深一层去想,又可以确定,不会是慈禧太后的指使。因为杜钟骏的话,必有人奏上慈闱,乃是必然之事。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何必再做这种让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同时他又想到,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样一通“不许以丸药私进”,“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的朱谕?看来象是有人进过“献药”之计,为慈禧太后所绝不能同意,因而有此严谕。

然则疑问又来了!回到最先的疑问上,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非要将皇帝弄死不可?

这个疑团压在袁世凯头上,使他无法睡得宁帖,直到丑末寅初,是平时该起身上朝的时候,忽然一惊而醒,大彻大悟,慈禧太后自己还以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而左右侍从,必已从医生那里得到警告,慈禧太后朝不保夕,很可能先皇帝而崩!

想到这里,袁世凯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的处境跟崔玉贵一样,都是皇帝必杀之人。说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经奄奄一息,宫中乱作一团。果然如此,自己该作何打算,已到了非认真考虑不可的时候了。

于是,他咳嗽一声,等五姨太惊醒,要招呼睡在后房的丫头进来伺候时,他迫不及待的说:“先叫人把电话本子拿来!”

所谓“电话本子”是宫中来了电话的记录。李莲英、崔玉贵、小德张以及敬事房、奏事处都装得有电话,宫中倘或“出大事”,或者两宫大渐,固有消息传来,就是病势稍有变动,崔、张两人亦会通知。他急于要看记录,就是要了解两宫的病情。

取记录来看,只有奏事处的一个电话,说并无折子发下来,可知慈禧太后已到了无法批阅奏折的程度了。

这时袁世凯稍微定心些了,因而仍如往日时刻上朝。到得西苑军机直庐,只见醇王载沣与世续亦是刚到,不及寒暄,先问两宫病情。

“皇上恐怕是不成了!”世续当着载沣毫不忌讳地说:“皇太后亦很危险。时至今日,我可得说一句,怕是到了决大疑、定大计的时候了。”

“皇太后怎么样?”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肠胃虚弱极了,什么都不受,一夜起来数十遍,好人都会折腾得不成人形,何况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正在谈着,苏拉在外面一掀门帘,一面通报:“张中堂到!”

张中堂神采奕奕,而细看却似虚火上升,进门拱拱手,坐下来说道:“昨儿看了一夜的《艺术典》,越看越糊涂!”

大家都不知道《艺术典》是什么,载沣则连这三个字都没有听清楚,率直问道:“香涛,你说看什么看了一夜?”

张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扰的神情,只好说明白些:“是《图书集成》里面的《艺术典》,专看医部,始终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话仍旧不甚明白,但听的人都懂了,他大概是想了解两宫的病情,看看到底要不要紧,有什么验方可用。于是,袁世凯说:“照世中堂说,情形很不好,到了该当有预备的时候了。中堂看,该怎么办?”

“等滋轩来了,大家一起商量。”

鹿传霖这天请假,世续说道:“不必等了,滋轩今也闹肚子,派人来通知,不能到班。”

“我看等把庆邸请回来!”张之洞说:“到底是他掌枢。”

“我亦云然!”袁世凯点点头。

载沣还在踌躇,世续出了个主意:“咱们上仪鸾殿,在寝宫方面问安。顺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诸公看怎么样?”

“这倒也使得,不过得先派人进去问一声。”

“到了那里再问好了。”

于是一行四人,到了中海,入来薰门便是仪鸾殿,慈禧太后的寝宫在北面的福昌殿,到得此处,早有苏拉进去通知,李莲英一面吩咐宫女回避,一面迎了出来,逐一请安,动问来意。

“来给皇太后请安!”张之洞问:“想来好一点了?”

“怕难!”

“这会儿呢?”张之洞又问:“精神如何?”

“早上总比较好一点儿。”李莲英紧接着说:“王爷跟各位大人,想必有话?我请大格格到床面前代奏。”

“不!”载沣另有意见:“你请大格格跟皇后商量,我们的意思,想把庆王请回来,看合适不合适。”

“皇后去伺候皇上了,不在这里。”

这可是绝大的新闻,皇帝与皇后一年说不上十句话,平日望影互避,此刻却说去伺候汤药,岂不可怪!

当然,谁也不肯道破自己的感想,李莲英却又说话了:“我看去请庆王回京这件事,王爷跟各位大人可以作主。”他说:“如果一定要请旨,还是得大格格代奏。”

“就请大格格代奏吧!”世续代表回答。

于是,李莲英一哈腰,转身而去。过了好久,方始回来答复:“老佛爷说‘好!还得快。’”他向醇王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沉默。

“那好!”张之洞说:“马上派专差下去。”

“要快,”袁世凯说:“可以打电报!”

“啊,啊,不错!”

正当大家要转身离去时,李莲英拉着世续说道:“世中堂,请慢走一步,我有话跟你老回。”

“你说吧!”

“这两天是要紧关头,”李莲英等别人都走了,才放低声音说:“崔玉贵忽然要告几天假,说是跟皇后回过了。既然皇后准了,谁也不能拦他。不过,如今的情形不同,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可照应不过来。我想求世中堂派人跟崔玉贵去说,能销假就销了假吧!”

“还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世续问道:“他是那天告的假?”

“前天。”

“好!我派人跟他去说。”世续又问:“上头的病,到底怎么样?”

“是说老佛爷?”

“是啊!”世续也是极低的声音:“你只跟我一个人说!到底怎么回事,大家也好有个预备。”

“不行了!那面跟这面,”李莲英向外面指了又向里面指:

“都是一两天事!”

世续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一句:“怎么皇后忽然上瀛台去了呢?”

“非皇后亲去守着不可!”李莲英说:“夫妻一场嘛!送个终也是应该的。”

李莲英的声音很怪,仿佛要掩饰哽咽,所以语音完全变过了。世续突然打了个寒噤,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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