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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十二惊惶

第四章 烙梦

风雪怒嚎,如犬哮天。

在漫天怒嚎的风雪之下,这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村子,唤作“雪映乡”。

这条小村何以会有雪映之名?全由于它位处一高耸入云的雪山脚下;此雪山的山壁光滑异常,直如镜子映照着这条小村,故雪映乡才会因而得名。

只是,此雪山不单光滑如镜,山壁更极为陡峭,形同笔立,非寻常村民能够攀越,故山下村民尽管对雪山巅上的景致极为向往,唯却从没有人能成功攀上山峰,一窥山上洞天。

如此一代接着一代,雪映乡每一代的村民,皆对此雪山十分好奇;在那被重云深锁的山峰之上,会否有一位云中仙人,在守护着他们这条小村?

这个想法亦非全没可能,事缘约在一月之前的一个清晨,村民一觉醒来,蓦然发现一件奇事。

雪山顶上,竟断断续续撒下大大小小的冰块!

本来,像这种冰雪连天的北地,雪崩亦不足为奇,山上撒下冰块,更是时有见闻,但村民瞧真一点,却发现这些冰块,每块皆形如被人以利器削割而成,绝非崩裂所致。那,到底是谁在雪山巅上,以利器削割冰块,撒到山下?

会否真的山上有仙,向他们作出一些启示?

这样的情况,竟尔持续了整整一月;每日由早到晚,山上皆有冰块如雨洒下,村发尽皆议论纷纷,可是始终无人有那样大的本事攀上山巅,看个究竟。

而就在第三十天的早上,村民们终于不用再议论纷纷了,因为……

就在他们如常抬头看着从山上掉下来的冰块之际,突又发现,有另一件物事正从山上落下!

那赫然是一柄冰刀!

一柄以雪雕成、长逾五丈的巨大冰刀!

天啊……

“轰隆”一声震天巨响!那巨大冰刀宛如一道旱天惊雷,飞劈而下,幸而村民在过去数月来,早已惯避从山上散下的冰块,即时作鸟兽散,才不致惨死巨刀之下!

然而此巨刀不知何时,竟似蕴含一股无俦劲力,在堕地时并未当场粉碎,反破开山脚地面,入土盈丈,矗立于村民之前!

霎时砂石横飞,眩人心目,村民们看着这柄从天而降的巨大冰刀,一时间尽皆目瞪口呆,良久良久,方有人懂得讷讷低呼:“怎会……这样的?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山上怎会突然有巨刀从天而降?这是……天神的震怒?还是……天谴?”

“天啊!我们当中,定是有人干下十恶不赦的事,才会招来天怒!”

群众永远盲目,尤其是目不识丁的庶民;有人这样一想,村民们立面面相觑,冷汗直冒,猝地“噗噗”之声迭响,一众村民竟已悉数跪叩地上,祈求山上的天神息怒!

这个世上,真的有因人多行不义而雷霆大怒的天神?那何以世上不平之事多如恒河沙数,满天神佛仍木无回应,麻木不仁?

也许,这只是雪映乡村民的一厢情愿,天和神也没有动怒,那柄巨大冰刀,其实是源自此刻在雪山巅上的一个人他!

他,正是第二梦之父

第二刀皇!

只见此刻的第二刀皇,正危立于此雪山之巅的崖壁边,沉着面色地睥睨山下,满目不屑地吐出一句话,道:“见鬼的刀!你根本就不配握在本刀皇手中!你只配堕下凡尘!你和所有凡尘众生一样平庸没用!呸!”

适才那柄冰刀,正是第二刀皇从上掷下,但他何以会置身于此雪山之巅,更在此掷下冰刀?

却原来,第二刀皇这些年来,非但每日穷思将其“断情七绝”臻至完美之法,更同时苦思如何能铸成一柄最能匹配其“断情七绝”的刀!

可是刀诀虽有小进,铸刀却仍未大成。多年下来,他早已在心中将这柄完美的刀构思了无数遍,却始终未有动手铸刀,只因心中的刀仍未臻完美。

惟于一个月前,他终于悟出此刀之形,此刀之态,但为防万一,他决定先以冰雪铸刀!

他遂找着雪映乡这个人烟难至的雪山之巅,并以自己双手为刃,将山上的巨冰削割成心中最完美的刀形,亦因如此,雪映乡的村民才会误以为每日从山上掉下的冰块,是仙人的启示……

可惜,经过一整月的精雕细琢,刀皇虽将此刀雕成一柄长逾五丈的巨大冰刀,却方才发觉,此刀并不如想像般完美。眼见一场心血白费,一怒之下,便信手将此冰刀弃掷山下!

但纵已弃刀,刀皇看来仍是意难平,但见他目露迷惘之色,霍地咬牙仰天暴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何老子花了十年岁月苦思的刀,仍不配我的断情七绝?”

“普天之下,到底要怎样的刀,才能将我的七绝发挥至最无情最绝顶的境界?”

刀皇每一字皆挟劲吐出,声声怒问,非但震动苍天,更震得周遭冰雪及山石簌簌欲塌,似将要天崩地裂!

而在距其所站不远的一座细小雪丘,更瞿地崭露无数裂痕!

赫听“隆”然一声雷响,这座细小雪丘竟突然爆开,当中更激射出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竟是刀皇之女

第二梦!

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

自从第二梦的娘亲“梓屏”惨死于刀皇的“刀终情断”之下后,岁月匆匆,想不到转眼又已十年!

而在这十年之中,第二梦也该由一个八岁稚童,长大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然而,何以第二梦甫从雪丘破出,便已颓然翻倒地上?她何故埋身雪丘之中?

只见此际的第二梦,已蹒跚地从雪地之上站起,但她看来却是异常虚弱,浑身上下更在散发着一股熊熊热气,遽地“噗”的一声,她身子一软,复再不支跌坐地上!

刀皇见状,即时身如电起,飞快已掠至第二梦身后,手起掌落,双掌已紧抵女儿背门,功力更源源不绝贯进其体内。

良久,第二梦内息渐畅,吐纳渐转均匀,刀皇此时方才撒掌,冷冷而道:“没有用的!即使你欲以冰雪之雪,抑压断情七绝在你五脏六腑内的火炙刀劲,但始终会徒劳无功!你今生今世,也别奢望能摆脱断情七绝,更休想可离开我!”

一阵寒风吹过,拂起了第二梦所披斗蓬上的帽子,只见她此刻的脸,竟已……

啊?她的脸……,为何会变成这样?

还记得十年之前,第二梦因被刀皇逼练断情七绝,以纯阴之身无法驾驭七绝至刚至阳的火热刀劲,以致刀劲凝聚心田不散,遍体却冷如寒霜,非但眸子眼白之位化为一片冰蓝,一张脸更如雪白,整个人就像一个冰雕女孩!

然而此刻,她目中的冰蓝,与及如雪白脸竟已尽褪,换上的,是一张如常人般平滑的脸;看真一点,已是十八年华的她,更出落得异常清秀,她,原来是个天生丽质的女孩!

只是,在她这张本该可以倾倒众生的脸上,却有一个遗憾,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遗憾……

赫见在其左脸之上,竟有一道如被烈火烙灼的瞩目红印,自其左额直插眉目,直至其左眼之下方止!

好殷红的一道印记!好可怕的一团烈火!这道红痕就如一团熊熊烈火,狠狠地将这张清秀的脸烧为两半;右边令人艳羡,左边脸,却如同一个丑恶咒咀!

多么可惜!何以第二梦的脸,在这十年间会由寒转热,到头来,更变得倍为触目惊心?缘何至此?

她这张脸,该由十年之前说起……

犹记得十年之前,第二梦之母梓屏临终之时,曾千叮万嘱女儿别人放弃梦想,只惜第二梦纵然有心追梦,断情七绝,却残酷地将她的意志日渐消磨。

梓屏死后的第一年,第二梦仍能坚持心中梦想;第二年,她对母亲之言依然记忆犹新;第三年,她仍忘不了;但自第四年开始……

当她在其父催逼之下,将断情七绝愈练愈精,体内刀劲便愈来愈烈,每当她一旦有情绪起伏,火热刀劲便俨如一柄利刃,一刀一刀地切割着她小小的心房!

当时的她,也只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而已,即使身负盖世刀法,又如何能承受这摧心折腹的痛楚?她所过的每一天,皆像只为与心房那股彻骨痛楚对抗,她逐渐忘了自己本来还有一个要追的梦,那个她曾经每隔数夜便会造的梦,那个“风武将军”的梦……

想不到这个梦,她亦不再造了,原来不但人的意志,就连梦境,也会被痛苦消磨殆尽!

之后的日子,第二梦的生存,就像为练刀与对抗痛苦而活。她每日的所思所想,也仅是望能早日找出一个方法,能稍为消解刀劲带给她的无穷痛楚。

而就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

那一年,刀皇带她到一个极北之地练刀,以让她能体会断情七绝用于冰寒之地的利与弊;那个极北之地,甚至远较雪映乡还要冰雪连天,终年也像给重重冰雪笼罩,不见天日。

然而,第二梦却在此冰天雪地之下,有缘遇上了她毕生第二个师父一个被囚在冰窖中的神秘汉子!

事缘其时的刀皇,因要苦思自己那柄最完美的刀,在将第二梦带到这极北之地后,也并非时刻留守其身旁,故第二梦在每日练刀之余,间亦会在此极北之地蹓跶。

终于在机缘巧合下,给她无意中找着一个位处极为隐蔽的冰窖,冰窖之中,更赫然囚着一个神秘汉子!

然而这神秘汉子,也并非真的被囚窖内,她只是不知何故,自囚于此。她若要走,即使是最牢不可破的冰窖也无法困住他,只因他非但背负一身非凡修为,她,更有一个世人合该景仰的外号剑皇!

这个唤作“剑皇”的神秘汉子,眼见第二梦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被其父强逼练刀至不似人形,心下无限怜惜之余,更有感她习武天资奇高,决定传她一套与断情七绝截然不同的无上武学皇者剑!

所谓皇者剑,本是剑皇所有剑法大成;他不惜将自己毕生绝学传予第二梦,其实是因皇者剑的剑劲至阴至寒,与刀皇断情七绝刀劲的至阳至刚,完全背道而驰!

正因如此,剑皇心忖以其皇者剑劲,必能克制第二梦心坎内的火热刀劲,让她消灭那股彻骨痛楚。而第二梦闻得这股剑劲或能与断情七绝相克,更是满怀希望,遂背着父亲,努力不懈地苦练这套剑法,可惜……

剑皇虽是一片好心,却是弄巧反拙,为第二梦这可怜的孩子,铸下了无法弥补的大错!

就在第二梦练剑三月之后,她体内的皇者剑劲已愈积愈多,她逐渐发现,自己四肢八脉的内气愈来愈不稳定,终于有一天……

正当她又瞒着刀皇,在一个密林秘密苦练皇者剑法之际,她瞿地感到心坎之位时而炙热如火,时而冷如万载寒霜,显而易见,她体内的火热刀劲与阴寒剑劲,正在互相激烈冲击,排斥……而本来只是凝聚于其心田之位的火热刀劲,在与阴寒剑劲相冲之下,竟突然流窜至她的五脏六腑,继而遍及全身,霎时她整个人如堕煎锅,非但五内如焚,浑身更像随时冒出烈火!

她的人亦在极痛极热煎熬之下,倒地翻滚,就像有一股扑以不灭的地狱之火在焚烧着她,令她痛不欲生!

而她的脸,亦真的冒出了熊熊烈火!

一股无俦火劲蓦从她的左脸透发而出,当场在她的左额至左眼睑下之位,烙下一道深刻而瞩目的红斑,她的人,亦终于不支昏厥过去!

到得她醒来之时,方发觉已身在家中;原来是刀皇发现她在林中秘密练剑,及时以自己功力救回她一命,否则,她此番被寒热两劲冲击,必会五内焚为灰烬而死!

然而命虽然捡回来了,可是,也许其时的第二梦,却情愿死掉还好。

只因以后的日子对她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这次被寒热冲击,非但在她左脸烙下无法磨灭的丑陋红斑,更将心田内的炙热刀劲逼至遍及五内及全身上下,故一旦她再有什么情绪起伏,非但心坎痛如刀割,其余脏腑也剧痛难当,甚至四肢八脉亦热如迸裂,她,仿佛已注定为承受剧痛而活!

最可怕的还是,即使她不动情,即使她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但由于她体内仍存有皇者剑的阴寒剑劲,这道剑劲每日皆会在体内发作一次,再次冲击她的七绝刀劲,令她再饱尝极度痛楚之苦!

幸而,只要刀皇以其深厚功力,在第二梦发作时为她压抑体内的阴寒剑劲,她便能幸免受苦,然而这亦表示,第二梦今生今世,也别奢望能摆脱其父制肘,只因刀皇曾明言,若其女儿没其内力相助,五内及全身若被火劲长期焚灼,不出一月,整个人必会焚为灰烬而死!

唯一自救之法,便是继续苦练断情七绝,望能有朝一日,体内火劲强至刀皇如今的境界,便能无惧剑劲冲击,更可自行压抑寒劲,可是,其时年纪还小的第二梦,究竟还要苦练多久,才能像其父那样强?那样无敌?

谁知道!第二梦根本不敢想象下去!她只知道,由那个时候开始。她已寸步不离其父,好让她一旦发作,刀皇便能及时为其贯功!

亦由那个时候开始,断情七绝,对她来说就像一个无底深潭!

她愈是苦练,功力便愈高;功力愈高,火劲一旦发作便愈痛苦;但若她不练,更无望能自行压制体内的阴寒剑劲,简直苦不堪言!

唯一庆幸的是,这次寒热冲南,虽在她左脸留下丑陋红斑,却总算尽驱她脸上的寒霜;她的脸已不再像以前一般雪白如冰,眼白之位的冰蓝亦已尽褪,她再不是一个脸如冰雕的古怪女孩!

只是脸上寒霜虽去,由于她体内仍有阴寒剑劲,她的一双手,仍是如旧冰冷,即使冰劲发作,她的手还是冷得毫没半点人气。

这样生不如死的练刀生涯,一过又是四年,直至如今,第二梦虽已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是脸上那道红斑,却仍是她的遗憾!

不但如此,在断情七绝长期折磨下,她非但已忘记了什么是梦,更不敢再有任何美梦,她每日的生涯,只是望能减轻发作时那股五内如焚、遍体欲裂的极度痛楚!

而为了减轻这股痛苦,她对人世任何的“情”已没有任何希望,甚至逐渐麻木!

只因她仅仅十八年的生命,大部份的时光皆在极度痛苦中度过,她甚至被痛苦折磨得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应该有血有肉有欢有笑的人!

为了避免情绪上的波动,她已不再笑,不再哭,不再忧,不再愁,不再有情,也不再接近其他人和物。

她的心,就像一池不动死水!

她的人,更像一具每日只会练刀的行尸走肉!

无梦,无爱,无情,无望,无泪!

心中唯一微末的希望,只是望能找出其他能够减轻其痛苦之法,只是如此微末、卑微的一个心愿……就像最近,她在刀皇隐身在雪映乡雪山之巅铸刀同时,也尝埋身雪下,望能以雪中冰寒,加强自己体内的冰寒剑劲,再盖过火劲带给她的无边痛苦,可惜还是徒劳无功,目下还要再次劳动刀皇,为其贯气平息火劲……

而眼见女儿在自己相助之下,如今逐渐回复元气,刀皇只感到满意极了,他复再冷冷一笑,道:“看见了吧?你对体内的炙热刀劲根本束手无策!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乖乖继续练你的断情七绝吧!嘿嘿……”

乍闻老父此言,从痛楚中纾缓过来的第二梦,此时终于徐徐睁开眼睛,虚弱地问:“爹…,其实…以刀法而言,我已将断情七绝练至浑然无瑕,你,还要梦儿练至什么境界,方才心满意足?”

刀皇道:

“不错!你的刀法虽已有成,可惜你刀劲的修为仍有不足,只要有朝一日,你刀劲之深厚能追上我,方才算是人刀大成!”

“但……”第二梦又道:

“爹的刀劲修为,普天下已难逢敌手,梦儿也不知要再练多少年,方能与爹相比?爹又何苦定要强我所难?”

刀皇闻言面色一沉,道:

“不!即使你穷尽一生,也必须追上我如今的刀劲修为!你可知道,近十年我已不让自己功力再有寸进,便是要等上你!”

刀皇此言一出,第二梦为之一愣,问:

“爹…,你要等上梦儿干啥?”

“因为……”刀皇霎时面色凝重,一字一字地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答案:“我要与你公平一战!”

天!第二梦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爹竟要…战她?他竟要…父女相残?

本已稍为平复下来的她,刹那之间,体内的火劲又要因这一惊而发作,幸而刀皇双掌仍抵着她的背门,真气一贯,火劲又被压制下来。

“爹…,你…你为何要…战我?”

刀皇冷冷地道: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战果中找出断情七绝的最后一绝刀终情断,如何才是最强最绝情的境界!”

是的!刀皇这个意念虽然疯狂,但也只有两个同样习练断情七绝、修为相若的刀手认真一战,那最后战胜的一方,所使的刀终情断,便必是最强最绝最完美的刀终情断!

只是,决战总免不了死伤,刀皇父女俩若真的要认真一战,恐怕届时的战果,亦必会如断情七绝此最后一绝的四字所言刀终!

情断!

想不到,刀皇的如意算盘,竟然是这样的,竟然是这样的!

他一直逼女儿练刀,令她陷于如今万劫不复之地,到头来,无非也只是为了他的断情七绝!他,真的如他的刀一样……

情绝!义绝!心绝!

惟是,即使第二梦终于知悉了老父那颗为刀疯狂的心,她又可以如何?

此刻的她,若没有刀皇功力之助,不出一月,便会焚为灰烬而死!她还可以逃往何处何方?

她已在断情七绝的深渊中愈陷愈深,无法自救……

无法自拔!

三日之后,第二梦终于随着刀皇,自雪映乡回到了他们的家,也许,亦是她最后的归宿断情居!

这座断情居,距雪映乡虽只是三日行程,唯亦同样位于北方,故尽管不像雪映乡一带冰雪蔽天,但因此时适值冬寒岁暮,却也是一片白皑皑的雪海。

当年刀皇在误杀其妻梓屏之后,一直带着八岁的第二梦北移,欲寻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继续练他的刀,终于在偏远北地,找着一个背山面湖、宁静无人之地,于是便在湖边较高之处搭了这爿小居,更为其起名“断情”。

而因断情居位处北地,一年四季也相当寒冷,只是在春夏之际,当积雪消融,周遭湖光山色的景致,倒是蛮不错的。

然而再好的景致,对于第二梦来说也毫无意义。断情居虽是她的家,但却一点也不像她的家。

这个家,根本便没有一个家应有的暖意!

没有了她挚爱的娘亲,也没有慈父的嘘寒问暖!有的,只是刀皇那张永没笑容、为刀沉迷的脸!有的,只是她那无休止的习刀生涯,还有像是永恒不息的刀劲煎熬!

就像如今,父女俩刚回到断情居,纵已夜深,刀皇竟又突然刀意大发,不知到哪儿去悟他的刀去了,只留下第二梦一个独守这爿冷如冰窖的断情居。

只是这一切一切,第二梦早已习惯了。终于累月的刀劲剧痛,早已令她对一切感觉麻木,早已令她对命运不再强求!有时候,她甚至感到父亲不在身边,让她独自一个之时,才是她真正松一口气的时候。

然而,刀皇今夜虽又到外彻夜练刀,第二梦却也未必可以松一口气,只因今夜在断情居内,将要发生一件令她难以安寝的事……

就在第二梦快要上床就寝之际,戛地,她听见一些声音!

那是一阵阵“咯咯”的声音,正从其寝室的窗外传来,难道,有人在敲她的窗子这可奇了!刀皇从来没有朋友!她也没有福份结识任何朋友!何以有人夜来敲她的窗子?此人到底是谁?

第二梦心头一阵忐忑,皱着眉头地步近窗前,接着伸掌一推,轧的一声,窗子随即给推来了!

一看之下,第二梦面色微变,更情不自禁低呼一声:“啊?是……你?”

“原来是你?”

想不到,从没有朋友的第二梦,竟然也认识了其他人?瞧她面上的表情,似是认识这个夜来敲窗的人。

然而诡异的是,此刻窗外那有半条人影!那,第二梦如今又是对谁说话?

原来窗外虽没有人,却有一只小鸟在不断啄着窗框,故才会发出像敲门的咯咯声,适才第二梦正是对它说话。

而触目所见,那是一只遍体皆白的小鸟,本来无甚稀奇,最奇的是,这只白鸟左脸之上,竟也像第二梦一样,有一道瞩目的红痕!

至于已对一切人和物麻木的第二梦,何以在骤见这只白鸟后微感讶异?其实是源起于年许前的某一夜……

犹记得年许之前,本已被痛苦煎熬至无梦的第二梦,一夜竟出奇地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看见一个容貌与自己相若的女孩,脸上也同样有一道无法磨灭的红痕。这女孩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在历劫重重险阻之后,到头来仍要生离死别。

可是,女孩在死后仍记挂着他,深怕他会因怀念她而寂寞一生,故投身到一只白色的鸟儿身上,更飞遍天涯海角,望能找到另一个可代她好好照顾那男人的女孩……

这本来只是一个哀艳动人的奇梦,只是,当第二梦翌晨一觉醒来,一只鸟儿竟飞进她寝室内避雨;而这只鸟儿,更出奇地与她梦中所见那只鸟儿一模一样!

正是今夜前来敲窗的这只白鸟!(详见风云小说第十三册,倾城之恋最终回)

究竟是梦境成真?抑或只是一场巧合?当时的第二梦并没细想。事实上,她既对一切麻木,也没再将这鸟儿的事放在心上。

但这只白鸟,自遇上第二梦后,不知何故,总不时在她身边出现。初时她也不以为意,但久而久之,她逐渐发现,这只白鸟每隔数天,便会向她唱个不停,像有诉不完的心事,又像有说不出的衷情。

可惜第二梦每日皆饱受体内刀劲煎熬,她对世上任何人和物也不能有情,故这只白鸟虽像对她一见如故,她却对它敬而远之,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敢与它过于亲近,但因人鸟见得多了,她也为它取了一个名字翠儿。

想不到,今夜就在她就寝之前,这只白鸟竟会夜来叩窗,第二梦深觉有异,而就在此时……

那只白鸟冲她望了一眼,便已拍翼而去!

“翠儿?”

不由分说,第二梦也身随声起,紧随这白鸟之后,缘于她有一丝预感,今夜这只白鸟又再出现,其实是想引领她去看一些它要她看的东西。

果然!飞了不远,那只白鸟终于停了下来,而她所停之处,居然是断情居附近湖边的一棵老树之上!

而第二梦一直追它追至湖边,也是大惑不解,只因极目一望,这个位于断情居附近的湖,方圆一里也无任何异样,与平日第二梦所见的并无不同。

那,何以它要引她前来这里?难道是第二梦自己的感觉错了?

眼见追鸟无果,第二梦正欲转身掠回断情居,谁知……

她甫转身举步,此时身后却蓦然传来一阵沙沙之声!

这可奇了!如今在第二梦身后的,正是那个偌大的湖,虽是时值严冬,周遭满目皆雪,这湖面却仍未有结冰,只是湖中向来极少游鱼,何以忽传异声?

第二梦不期然回头一望,讵料一看之下,她陡地呆住了!

只因她的身后,蓦然出现了一些超乎她想像之外的事……

赫见第二梦身后的湖面,此刻竟有一个人徐徐冒出水面,只是瞧真一点,这那里是一个人?从湖面升起的,赫然是一个以湖水凝聚成的人形!

而这个以湖水凝聚而成的人形,更依稀有眼耳口鼻,活脱脱是一具以水聚成的人形化身!

第二梦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已不能不信,因为同一时间,这具人形化身已缓缓张口,道:“第二梦……”

“不见了十年,我们,又再见面了……”

“你,似是已忘了自己的梦?”

啊?是他?是他?乍闻这个声音,第二梦终于记起来了!她认得这个声音!

曾经在十年之前,当其母梓屏身故之后,第二梦曾两度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一次是在其母坟前;第二次,更是刀皇带她离开故居的途中。只是两次皆令她疑幻疑真,她始终不敢肯定,当年这个神秘男人,是否自己在丧母后的幻觉?

万料不到在十年后的今夜,他,又第三度出现了!

而乍闻这神秘男人问自己是否已然忘梦,第二梦更愧然低首:在过去十年,她真的早已被刀劲折磨得忘了自己的梦,也忘了其母临终之前,望她能勇敢寻梦的期望。

第二梦惭愧道:

“嗯…前辈…,我…真的忘了自己的梦,也不想再造梦,我想…,我今生也难以摆脱断情七绝了,我早已认命……”

“不。”那神秘男人猝地打断她的话,道:

“你绝不该就这样轻易认命。我此来便是要告诉你,时候到了……”

“如今,已是你该去找十二惊惶的时候!”

“十二惊惶?”第二梦终于又记起来了!当年这神秘男人也曾叫她在十年后往找十二惊惶,并说只有十二惊惶,才能解救她体内的刀劲煎熬,更能助她寻梦,没料到他在十年之后,真的又再来提点她。

第二梦无奈的道:

“前辈,即使我真的要找十二惊惶,但天大地大,也不知该往何处找去,更不知他是何生模样,试问又如何可找出十二惊惶的下落?”

那神秘男人闻言一笑,道:

“这个你大可放心。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找出十二惊惶的。”

“孩子,好好记着我今夜的话!无信纸你受尽多么难以想像的痛苦,你将来一定会苦尽甘来!你千万别要气馁,也千万别忘记自己的梦想,更必须要找到十二惊惶……”

“因为只要找到十二惊惶,你才能克制体内刀劲之苦,才能一圆毕生之梦!”

那神秘男人说罢,忽地伸手一挥,所化身的水聚人形,竟有一道水柱如匹练卷出,一把便卷着第二梦的手,接着又长长叹了一声,道:“去吧!就到红尘俗世中勇敢寻梦!你躲在断情居这个冰冷无情的坟墓,到终只会葬心于此!十二惊惶已是你的最后希望和机会!你……”

“绝不要轻言放弃!”

一语至此,那神秘男人手劲一抖,紧缠着第二梦的水劲一收一放,第二梦整个人随即如一只断线风筝般倒飞开去,更一直冲向百丈外的断情居!

“前……辈……!”

第二梦一惊,但神秘男人手劲之惊人,甚至比她的爹不知强上多少倍,半空中的她根本无法止住身形,赫听“轰隆”一声巨响,她这一撞,竟当场将整爿断情居轰撞至灰飞烟灭,片瓦不留!

“啊……!”

惊呼声中,第二梦终于从床上惊醒过来!

“嗄……嗄……”

第二梦惊魂未定,随即环顾四周,方发觉自己根本从未踏出寝室,原来不知何时,她早已困睡床上,刚才的又是南柯一梦?

但这次再遇那个神秘男人的梦境,却较十年前的梦境更为真实,更何况也在这十年间已甚少造梦,就连那个“风武将军”的梦亦早已绝迹脑海,今夜居然又再造这些诡异古怪的梦,会否是一些启示?

一念至此,第二梦不期然用心一算,一算之下,面色更为苍白,只因细算起来,今夜距当年梦见那神秘男子的日子,真的是在“十年之后”!

是巧合?抑是当中有人刻意安排?第二梦想到这里,顿时心乱如麻!

其实于十年之前,当她第一次告诉她十二惊惶此四字之后,她也曾问过其父。从刀皇口中,她早已得知十二惊惶原来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绝世奇人,并可能已活逾千岁,更知道只要谁能找到十二惊惶,便可以得偿一个心愿!

只是,十二惊惶这个名字,早已在她痛苦的生涯中渐被遗忘,今夜再度梦见,实是疑幻疑真;缘于若适才的梦境所言属实,那她便须乘十二惊惶重现武林这个百年难逢的时机,解决自己长久以来的痛苦;但若刚才的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的话,那末……

到底她应该信,还是不信?

第二梦愈想愈是思潮起伏,愈觉难以置信,只是,她并没想了多久,她忽然发现,她原来早已有了……

答案!

答案,原来更一直在她眼前!

只见寝室地上,不知何时,竟被人以劲深深刻下四个丁方尺许的大字,而这四个大字,更是四个她造梦也没想过会出现于自己寝室的字十·二·惊·惶!

她?她的寝室竟被人留下十二惊惶四个大字?这四字敢情是有人乘她困着时所留,她在醒过来时,本该早已瞥见,只是由于室内灯火已灭,她一时间也未有留意寝室地上的变化,才会错过了此四字!

可是,她目下断情七绝的修为已是不弱,居然有人能在她困着时入室留字,恍似如入无人之境,来人功力及轻功之高,何止较其父刀皇强上不知多少倍,更极可能已无敌于世……

然而,第二梦对来人之身份、动机未及细思,她忽然又发现另一件更令她咋舌不已的奇事!

原来在她的枕下,不知如何,竟藏着一卷物事,摊开一看,那赫然是一卷如何寻找十二惊惶的指示和地图!

天!第二梦简直无法相信今夜发生的连串奇事!她先是梦见十年前那个神秘男人,醒来后更发觉地上十二惊惶此四字,还有枕下的地图!这连串奇事,恍似皆只为同一目的望她不再犹疑,早日上路寻找十二惊惶!

眼前四个大字与那卷地图,就像铁案如山,向第二梦力证着她适才的梦境,绝非空穴来风,叫她不能不信!

到底是何方绝世高人,竟一而再地暗中指示第二梦往找十二惊惶之路?会否正是她梦中那个永远看不清面目的神秘男人?

而若真的是那神秘男人,那这个男人竟可进入、甚至操控第二梦的梦境,更可无声无息地入室留字留图,他的修为,已非尘世任何高手可及,他究竟是人?还是……

仙?

“十二……惊……惶?”第二梦低声沉吟着,一颗芳心,也在想着该如何办,盖因如今的她,已绝对肯定自己梦境内的一切非虚,但她实在不明白梦中的神秘男人,何以会暗中助她,他到底有何莫测动机?

更何况,即使依地图所示,她已知如何可找出十二惊惶,但若要由断情居到那个地方,任他轻功再高,亦非需廿日行程方能抵步。

然而她体内的刀劲,若没有刀皇每日为其贯气平息,一月之后,她便会抵受不住连串火热煎熬,全身焚为灰烬而死!

亦即是说,若她以廿日时间往找十二惊惶,一旦空手而回,余下的十日时间,她已赶不及回断情居求其父相救,她,此去将无“回头之路”!

然而,纵使往找十二惊惶的路途满布血河火海,甚至已无回头之路,第二梦此刻的心,也认为绝对值得一试!

只要能克制体内刀劲之苦,她以后便不须再畏惧心内的情绪起伏,可以尽情笑!尽情怒!尽情悲!尽情哭!尽情……

爱!

而只要能尽情爱,她便能一圆小时候那个风武将军之梦,更无负其娘亲死前对她的期望!

想到这里,第二梦终于狠狠咬了咬牙,似是下了一个极大决定!

接着“伏”的一声,她又再次披起自己那袭连帽斗篷,纵身一纵,她的人已穿窗而出,头也不回地朝南而去!

她终于也去了!她,终于也勇敢地踏上寻找十二惊惶之路!

那管此去荆棘满途,那管此去绝无回头之路,那管此去身心灰飞烟灭……

她,亦要人如其名……

寻梦!

五个时辰后。

已是晨曦。

只是,今日断情居的晨曦,却较往常的晨曦来得酷热,就连断情居门外的积雪,竟也出奇地开始消融。

屋外积雪消融,却非因早春将届,而是因为,一个人的怒火。

刀皇的惊世怒火。

在外彻夜练刀练了五个时辰,刀皇满以为女儿早已为他准备了早饭,谁知返抵家中,屋内早已人去楼空,仅余下第二梦寝室地上四个瞩目的大字……

十二惊惶!

“十二惊惶?”乍见此四个大字,刀皇灵台一闪,似已明白发生何事,但听他陡地咧咀而笑,沉吟道:“呵呵,无论你将我的断情七绝练得如何浑然无瑕,毕竟仍是个十八岁的傻丫头,竟没想到要刮去这四个大字;而就凭这四个字,我已猜知你到底去了何处何方了!”

“你,是想去找十二惊惶,以克制你体内的刀劲,望能重过新生,是吧?”

啊!好利害的刀皇!一猜便已完全猜中第二梦的心意心思!他对第二梦,居然了如指掌!

“不过,你可知道,十二惊惶这个传言未必是真,即使他是真有其人,你亦未必能如愿找到他,因为……”

“我,会在你找到他之前,先找到你!”

“吼————————————————!”

怒极!恨极!

狂极!

狂吼声中,刀皇脸上的笑意已骤然转化为怒,一股极度震怒!

人更霍地一跃而起,赫听“彭”然一声轰天雷响……

他的人,已如一柄出鞘的刀,轰破断情居的瓦顶,再凭藉自身的断情七绝,感应第二梦的刀气去向,接着便向南追去!

只见其身形所过之处,遇丘破丘,遇树毁树,厚厚积雪竟如被一柄绝世巨刀狠狠划过,令人瞩目心寒!

而在翻飞的风雪中,竟还隐约传来他的笑声,因怒极而笑的疯狂笑声!

“哈哈哈哈……,有种有种!”

“你竟然不顾刀劲发作丧命之险,也坚决离我而去,不愧是我第二刀皇之后,志气可嘉!”

“但你想摆脱最后与我一决死战的命运?简直……”

“痴——心——妄——想!”

“哈哈哈哈……”

痴心妄想四字乍出,刀皇的身影终于去远,听其笑声的疯狂决绝,似绝不会放过第二梦这个女儿,这个他花了十数年光阴弄至人不像人,只像一柄痛苦的刀的女儿!

只不知,第二梦可有这份福气,能在刀皇找到她之前……

先找出十二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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