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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益恶化的战局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四日,星期二

德军大举进攻荷兰,荷兰预计不日沦陷。

经过两天鏖战,德军装甲师攻过默兹河,兵进法国。

德国战略企图扑朔迷离。

法国陆军统帅莫里斯·甘末林将军不听小心德军圈套的告诫,一意孤行,指挥部队进入低地国家,致使马其诺防线门户大开。

五月十四日早晨,英国人一觉醒来,发现所有报纸响应大卫·罗的漫画表达的“全英国支持你,温斯顿”,称颂丘吉尔下院演说精彩。

称颂归称颂,战争局面急遽黯淡。德军已发动进攻,规模空前——闪电战投入了三百万军队,尚有两百万军队在本土候命待发;盟军用的是老掉牙的电话、电报设施与几成泥人的摩托传信兵,碰上如此迅猛进攻,一时晕头转向,弄不清敌人兵力,只觉得敌人铺天盖地而来,不知如何反击。

英方虽尚不明白整个形势,但不断接到一鳞半爪报告,因此,战时内阁开会,国防委员会开会,参谋长委员会开会,天天如此,没有歇日。每次会议,室内烟雾弥漫。白厅底下的湫隘地堡是内阁作战室,战争期间,英国政府在这里运筹帷幄。此刻,丘吉尔在作战室的地图室里盯着墙上地图上的彩针(绿色代表德国)。西欧大部分地区插上了绿色彩针。每回电话报告战情后,彩针便给拔出插到更西之处。用丘吉尔话说,头几天“有种莫名之感”,因为“生活里只有战争,想的全是战争,可又一筹莫展”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战时内阁成员聚于唐宁街十号,听最新战况:西线已为德军进攻的首选突破口;法军撤往安特卫普,以图与比利时军一道抗击德军装甲师与摩托化师;当下最大危险在那慕尔—色当(比利时—法国)防线南端,因为德军已过默兹河进入法国。默兹河自罗马时代便被视为天堑,古时,用于防御来自东方的进攻,护卫法国、荷兰、比利时平原。因此,形势让战时内阁成员深感不安。

荷兰抵抗难以持久。哈利法克斯勋爵告知战时内阁,上午早些时候,法国大使找到他说,接到眼下被国王乔治六世安顿在白金汉宫的荷兰威廉明娜女王信,颇为担心;照法国大使理解,女王想要荷兰与德国议和。哈利法克斯为安抚不安的法国大使说,自己的理解恰相反,荷兰政府态度依然强硬,绝无议和之心。

意大利可能配合德国参战。谈及此威胁,哈利法克斯提请战时内阁注意,他接到英国驻罗马大使的电报,大使建议“意大利一方大凡有任何言辞挑衅,我们切不可不忍,而至于贸然[对意]宣战……除非墨索里尼先生已决定参战,然而,事实是,他要做出参战与否的决定,应在三到四周后”。其实,根本无需这么长时间,墨索里尼这位此刻举足轻重的人物便亮明了态度。战时内阁两位扛旗大员丘吉尔与哈利法克斯将因此而起阋墙之争,不可调和。与此同时,更多事迫在眉睫,亟待解决。

傍晚六点,丘吉尔召开参谋长委员会会议,晚七点,召开战时内阁会议。他向每位与会人员通报了法国总理保罗·雷诺给他的电话内容:

德国想给巴黎以致命打击。德军已攻破我方在色当南部固若金汤的防线。究其原因,是我方无法抵御来自重型坦克与轰炸机群的夹击。尽管如此,还来得及阻击德军进攻。为此,也为让我方反攻告捷,须切断德军坦克与轰炸机支援。要达到这个目的,唯有依靠强大的战斗机群。英国已慷慨支援四个战斗机中队,这已超出你们先前承诺的数量。然而,我方若要赢得此战,我冒昧以为此战胜利可决定整个战局,英国还须立刻,如可能,就在今天,再支援十个战斗机中队。没有这样的支援,我方在色当与巴黎之间阻击进攻德军,难有胜算。色当与巴黎之间已无真正意义的防御工事,因此,须近乎不惜一切代价重建防线,才能成功。

我相信,在这样的危难时刻,英方定将伸出援手,不让我方请求落空。

德军轻而易举攻过默兹河着实震惊了法国。艾恩赛德将军认定,德军渡河如此快捷,想必动用了“两栖坦克。该坦克外护装甲,可防法军坦克火炮”。再一次,“战情扑朔迷离”,致使战时内阁无法在是否增援法国一事上当机立断。他们认为,“当下紧要之事是,不仅要尽快了解过往战情,还要把握法方今后打算”,以及他们究竟能否组织起有效反攻。

哈利法克斯勋爵早上开战时内阁会议时,便从一位驻罗马英国海军武官那里得到可靠情报:“大量商船在各港口集中,它们正被改造为战舰……水上在布雷布网以作防御”。驻罗马英国大使的情报则大相径庭:据可靠消息,消息源自“法西斯最高层,墨索里尼先生已明确宣布,意大利不参战”。大使认为可信。由此引发争论:或主张不作为;或主张采取预防措施,譬如,关闭苏伊士运河,切断意大利物资供应。丘吉尔拍板,“我们先等等,看意大利人怎么行动,再视情决定我们怎么行动,这才是万全之策”。随即休会至翌日。丘吉尔回到海军部,继续工作。

丘吉尔在海军部大楼住所的客厅里临时辟出一个个人用“作战室”。乔克·科尔维尔回忆,“很有意思又煞是难看的海豚家具”,这让丘吉尔灵感一现,他称此处为“鱼屋”;家具之间留出一块空地给丘吉尔私人秘书与经过特训的“夜间女打字员”;“他的办公桌旁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一瓶瓶威士忌;办公桌上琳琅满目:牙签,一枚枚金质勋章(用作镇纸),不让外衣衣袖变脏的特制袖套,以及林林总总的片丸粉剂”

夜里十点三十分左右,“各位要人聚集于此”:伊斯梅上将,陆军大臣安东尼·艾登,空军大臣阿奇博尔德·辛克莱爵士,丘吉尔决定留任的托利党党魁戴维·马杰森,刚任命的飞机生产大臣比弗布鲁克勋爵,以及驻英美国大使约瑟夫·肯尼迪(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约翰·费茨杰拉德·肯尼迪的父亲)。科尔维尔称他们“真像是睡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一字不落听他们讨论德军进攻——“肯尼迪先生将形势说得过于危急,……其观点不足以信”

他们走后,丘吉尔继续工作过夜里一点,尽管如此,五月十五日七时便早早醒来,随即与法国总理通话。听到的消息非常糟糕。用丘吉尔的话说,雷诺当时“情绪很不稳”;原因是,前晚晚些时候,法军在色当南边组织的反攻失利;如此,“巴黎门户洞开,战役宣告失败。他甚至谈及投降”。丘吉尔最不愿看到的事便是,英国最铁的盟友失去理智,放弃战斗,接受失败,让英国孤军抗击残暴强大的纳粹,因此,他力劝雷诺切勿做出悔恨终生之事:

消息[军情报告]纷至沓来,其中不少满是恐慌,他[雷诺]切不可受之误导。迄今,也只有少量法军参战;德军虽攻破防线,但力量肯定不济。他还多次强调,无论法国如何行动,我们都将继续战斗到底。

雷诺先生要求我们,如有可能,继续增援。首相回答,他对情况了如指掌,增援实难办到。

首相请求雷诺先生同意他与乔治将军(法国东北战线司令官)。请求获准。上午九点刚过,乔治将军打来电话。

谢天谢地,丘吉尔与乔治将军交流的结果让人不知踏实了多少。前者随后分别在上午十点召开的参谋长委员会会议和十一点召开的战时内阁会议上告知与会人员,“形势严峻虽是事实,德军虽已攻破一条相当长的防线,但颓势如今得到了遏止”

得到了遏止?这条令人欣喜的消息很快传开。

但忧虑也很快袭来。哈利法克斯勋爵收到令人不安的消息。一条消息是,在伦敦的荷兰流亡政府外交大臣那天上午给他打来电话,告知说,荷兰将“宣布放弃鹿特丹与乌得勒支,以求得不再无谓地牺牲生命”。丘吉尔新任命的信息大臣艾尔弗雷德·“达夫”·库珀当即敏察到,一旦英国上下哪怕风闻荷兰政府计划的官宣之事,处理英荷之间的关系将可能变得多么棘手,以及荷兰放弃抵抗将带来怎样的恐慌。丘吉尔同意库珀的预见,认为“务必让他们明白,将要宣布的举措不啻某重要地区的缴械投降”

第二条消息是,约瑟夫·肯尼迪得到来自驻罗马一位同仁的情报,并将它转给哈利法克斯:

情形极不乐观……事已至此,他认为,她[意大利]十有八九与德国为伍……墨索里尼先生决心已定。他确信,他得到的希特勒先生发给墨索里尼先生的军事行动情报一向真实。希特勒先生那日发的情报表明,德军在比利时与荷兰大获全胜。

会议室里愁云惨雾。倘若意大利参战,法国则两面受敌,更难逃劫数。如此一来,英国或将很快只身阻挡希特勒吞并统治整个欧洲。艾恩赛德将军在日记里写道:

战争逼近我们,也逼每个人思考更多。我们处于新的历史阶段,没人能预测它的走向。没人相信,我们竟会参战,更不会如此快投入一场生死攸关的苦战。我们毫无准备,甚至没发展军事工业,如今要迎头赶上,毫无可能。为时已晚。今年,我们或面临失败,除非通过经济手段,无法打败德国。

哈利法克斯愈加寄一线希望于意大利,建议,“首相若能……以某种方式与墨索里尼先生沟通,或许不无裨益”。丘吉尔乐从其意,同时简述了“经内阁同意后,他以私人名义向罗斯福总统通报严峻形势的函件内容”

可以想见,张伯伦坐在烟雾弥漫、空气浑浊的战时内阁会议室里,汗水如何自额头滚落下来。其他二十位与会者此刻目证丘吉尔如何竭尽所能收拾残局,不让欧洲命运在英格兰上演;丘吉尔的表现凸显出张伯伦过往的种种败举。漫长会议终于结束,张伯伦去到哈利法克斯处,想与他有所交流。哈利法克斯在日记里写道,前首相“深为一连串政治事件所震动……他告诉我,他一直认为,他不具备承担战时首相之责的能力,然而战争到来时,他并未逃避。如今,战争愈发吃紧,鉴于此,他不讳言,终遭弹劾反倒让他不由得感到如释重负”

如此艰巨庞杂的大任压在了丘吉尔肩上。丘吉尔此刻坐到办公桌前,开始给罗斯福总统写信。不同于哈利法克斯,他视美国为英国抗击纳粹的最可靠后盾。

丘吉尔早在任海军大臣时便与罗斯福私交甚厚,信因而开门见山:

我职位已变,然你定不愿我因此中断我俩之间之前掏心置腹的私信往来。你定知晓,情形急剧恶化。敌人空中优势明显,其新武器之于法国人有如噩梦。我个人以为,陆战仅仅开始,大规模战斗指日可待。希特勒凭借其不同一般的坦克、飞机威力,迄今所向披靡。一干小国在其碾压下状如齑粉。形势虽尚不明朗,但我们须有此心理准备:墨索里尼将迫不及待掠夺瓜分文明成果。我们还要有此心理准备:敌人很快将采取轰炸与伞兵战术进攻英国。我们正为此秣马厉兵。设若走到孤军奋战这步,我们也将慨然面对。纵然如此,我相信,总统先生,你已认识到,美国不可过久缄默、韬光,否则,你们的声音、实力或将被视为虚无。纳粹或将以惊人之速彻底占领奴役欧洲,后果之沉重或非你我所能承受。我现在唯望你宣布美国为非参战国,据此,除不实际派兵支援外,你尽可给予我们其他各方面援助……

丘吉尔随后开列了亟需的六方面援助,包括租用四十到五十艘美国老式驱逐舰、数百架“新型战机”及全套防空设施,向美国购买钢材及其他原材料。他对罗斯福说,所有这些东西,“我们将尽力分批支付美元,但我以为,我有理由确信,我们一旦无力继续支付,你依旧会相助”

丘吉尔还请求“美国派出一支空军中队巡航爱尔兰各港津”,意在威慑德国,防止它经爱尔兰进攻英国。他最后请求总统“用一切合适之方式,利用新加坡阻止那条日本狗在太平洋兴风作浪”。信末,他落笔为“致以美好的祝愿与尊敬”。他接下来能做的唯有静候总统回音。

希特勒自一九三三年任德国总理始便咄咄外侵,但美国一直固守中立。罗斯福告示世界,他的国家不会卷入欧洲将来的任何冲突。确乎如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期,美国国会通过几项《中立法案》,禁止与交战国商贸往来或贷款给交战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最终于一九三九年爆发,美国国会对条款做了相应修订,基于“现购自运”的商贸(不含武器销售)合法化,如此,美国便可以非官方名义支援英法,其时,一般认为,也只有这两个国家有能力用“现金”偿付,自己“运回”所购物资。

就在丘吉尔致信罗斯福前两周,英国陆海军已确认购得三百二十四架柯蒂斯P—40战斗机和八十一架格鲁门战斗机。美国政府则对外宣称:这些飞机目前“在美国生产,将用于美国”。英国请求美国准允,派一艘航空母舰从美国某港运回飞机,因为《中立法案》的禁止条款,罗斯福只能拒绝这一请求。不过,他心生一计:“我们[美国]可以安排飞机先飞到加拿大边境,再将飞机推过边境,最后让飞机飞到博特伍德[纽芬兰]”。推过边境?没错。条款禁止借助任何机械设备运输。罗斯福如此谋划,庶几滑稽,但此临时应对、颇费周折之策犹能反映出他绞尽脑汁想绕过作茧自缚的《中立法案》。一九三六年,罗斯福能以压倒性多数赢得大选,根本原因是他坚定的反战立场。丘吉尔此时清醒,美国公众的确坚决支持联盟国抗击德国,但要美国政府在此关节公开参战,绝非易事。

丘吉尔眼下所想,在致罗斯福总统信中业已提及,这便是,法西斯意大利定将参战,与希特勒为伍。他五月十六日上午给墨索里尼的信因此没了与罗斯福老友般的措辞。鉴于罗马的墨索里尼即将成为仇雠,信简短有力,且有应战口吻:

我既身为首相兼国防大臣,难免回首与你在罗马的数次会晤,加之你我之间似存沟壑,且该沟壑在迅疾变宽,故很想对你,意大利民族的舵手,敬奉几句良言。你我当不要让英意两国人民之间血流成河,此建议该不会为时太晚吧?毋庸置疑,你我均可重创对方,以残忍方式致对方遍体鳞伤;地中海地区将因你我之间的搏杀暗无天日。前景系于你的意旨。我郑重申明,我从未仇视伟大的意大利,也从未有与意大利的秩序维护者为敌之心。欧洲战火正旺,波及甚广,它的走向难以预料,但一点可肯定,无论欧洲大陆形势如何,英国,一如既往,纵使孑立,也将坚持,直至最后,同时,我尚有几分把握可断言,美国,也可毫不夸张地说,整个美洲,将逐步加大对我方的支援。

望你万勿认为,我因怯弱才发出如此郑重的吁求,这一吁求将永载史册。从古到今,一个声音高过其他声音,它在呼吁,拉丁与基督双重文明的继承者们之间切不可剑拔弩张,互为死敌。听我奉劝,你务必以虔敬之心听从这个声音,而不要示世界以危险信号。这样的信号绝不会来自我方。

看来旧恨难泯这点,不止于希特勒,墨索里尼又何尝不是如此。两天后,墨索里尼回复丘吉尔,表明了心态:

收悉你信,现予回复,旨在提醒我们两国对峙已有时日,主因为何,你不会不知,它们有其历史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无须上溯太远,你该不会忘记,一九三五年,英国政府在日内瓦率先发难,联合其他国家制裁意大利,而意大利当时只不过在非洲的阳光下有所行动,以图在那里获得可安身立命的窄小空间,这么做丝毫无损于英国或其他国家的利益,未侵占英国或其他国家星点地盘。你也不会不知,意大利名义上是自己领海的主人,实际上已无掌控权。你领导的政府已对德宣战,意在证明你所签署的文件绝非一纸空文,既如此,你会理解,《意德钢铁条约》规定了两国须尽义务,意大利政府同样不可不尊重并兑现自己的承诺,此态度是我们现在与将来面临一切事件时制定政策的准则。

丘吉尔一面求助于美国,一面警告意大利慎行,完后,时间已是五月十六日,他径直参加十一点三十分召开的战时内阁会议。会上所闻再度令人忧惧。

艾恩赛德将军通报,德军已突破马其诺防线,法国人大为震惊,“毫无疑问,形势极为严峻……眼下,只能希望法国人响应甘末林将军的反攻提议,全力一战,而这还非定数”。一九三五年竣工、长达八十五英里的马其诺防线,耗资惊人,高达七百亿法郎,沿线构筑了各种坚固的防御工事,在法国人眼里,固若金汤;可就在法国、比利时交界处,即近阿登高地长达二百五十英里的一片地区,法国人以为其地势自成天堑,德军坦克绝难通过,竟无设防,而这恰如墙虽坚固,后门却洞开,德军坦克正是经由这里绕过了马其诺防线。

丘吉尔第一时间了解到,法国总理保罗·雷诺此刻如置身汤镬,因此,同意向法国派遣四个战斗机中队。他本人当日下午也将前往巴黎,出席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在奥赛码头紧急召开的应对危机会议。他认为,法国这个英国世交,此刻亟需有人唤起其英雄主义精神,促其抗击德军。

在两架飓风式战斗机护航下,丘吉尔带着伊斯梅将军和帝国副总参谋长约翰·迪尔将军,乘坐钟爱的火烈鸟飞机,飞过了英吉利海峡。途中,丘吉尔打磨了到巴黎后须用的外交兵器;他打定主意讲法语,法国人处境本已堪怜,此决定无异于雪上加霜。(温斯顿性好发明新词,如形容某处风景时,用paintatious,意为该风景似有灵气、求人描画它哩;他还创造了一些令人难忘的英式法语,譬如,一九四三年一月,他在卡萨布兰卡与夏尔·戴高乐将军有过一次激烈讨论,期间兀地冒出一句“你若妨碍我,我将清算你!”。)

伊斯梅的回忆录记述了此行:

我们一踏上布尔歇机场,明显感觉消沉之气……驱车通过街道,我们看到,人们似了无精神,听天由命。他们过往奋争时热血澎湃,睥睨敌人,喊出“绝不让他们通过”。然而,这种精神此刻荡然无存。他们对我们护卫严密的车队态度冷淡;丘吉尔没听到欢迎之声……在奥赛码头……气氛更加压抑。雷诺先生、达拉第先生[曾任总理,时任国防部长]与甘末林将军在一间阔大的房间里等着我们。房外庭院,我上次来时,看得出得到精心护理,甚为漂亮,然此刻杂乱荒芜,到处是一堆堆灰烬:法国人在焚毁文件档案。

丘吉尔情绪高昂,走进房里。法国人情绪低落,几至于绝望。丘吉尔需立刻采取行动,不能让法国人彻底放弃抵抗。在给战时内阁的电文中,他通报了巴黎的恐慌,“再次强调,此刻形势危急,生死攸关”。他建议,“我们须满足他们的要求(即增派六个战斗机中队),翌日如数派遣”,并要求战时内阁务必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当晚十一点开会讨论他的建议,午夜前告知他讨论结果。丘吉尔其实早前便有如此建议,但遭否决,理由是此举将严重削弱英国自己的防御力量。如今巴黎防守能力殆失,又别无他法救其于险境。三十分钟后,战时内阁致电丘吉尔,表态同意。伊斯梅回忆:

战时内阁如此快捷通过建议,[丘吉尔]为此欣慰。我们以为,他会当即电话告知雷诺先生这一佳讯,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决定面告雷诺先生,这符合他的性格。你我均有如此经历:一些友人,尤其是较我们年轻的友人,看着我们解开他们馈赠的礼包时的丰富表情,怡然自乐。丘吉尔先生当时就想要这样的效果。他要送雷诺一颗无价珍珠,欣赏雷诺收礼时的生动表情。

丘吉尔一行要在五月十七日早晨七点返回伦敦。收到战时内阁回复已是十六日深夜。丘吉尔与伊斯梅可谓尽职尽责,马不停蹄赶往雷诺处。可雷诺既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府邸陪夫人。他有一个情人,即波尔特伯爵夫人。她的简居位于波旁宫广场。雷诺就在这里与她厮混。丘吉尔与伊斯梅找到他时,他正裹着浴袍,优哉游哉。温斯顿看似对此视若无睹,认为大喜讯应多闻者才好,非要雷诺叫来国防部部长达拉第不可。无独有偶,达拉第也没在宅邸陪伴太太,而是在和情人克吕索尔侯爵夫人耳鬓厮磨。克吕索尔侯爵夫人接听电话,随即将话筒递给达拉第,说,丘吉尔先生有件什么要紧事找他。

丘吉尔增援更多战机,这让雷诺、达拉第如释重负,感激涕零。他俩握着丘吉尔手,一通狂喜。不过,三位均心里无底:这些增援又能挽狂澜于既倒?丘吉尔眼下最担心法国不日便会选择与希特勒议和签约。如此,抗击德军的重担将全部压在英国及其邦联国家的肩上。

一回到唐宁街,首相旋即于上午十点召开战时内阁会议,通报法国之行,同时,歉疚地表示,他们得“做出英国史上其他任何一届内阁未曾做过的一发千钧的决策”,但也告知,正因为他们的决策,“[法国人]强硬起来,余勇可贾。”

不过,丘吉尔称,此番在巴黎与法方晤谈不尽如人意。英方应允增援法方六个战斗机中队,鉴于拢共才有三十九架战机护卫英伦,此举已非慷慨二字所能形容。丘吉尔在法方面前将增援的战机喻为“我国之命根”,明确告知法方,默兹河保卫战已让英方损失三十六架战机,因此,要节约战机。法方不以为然,戗道,他们“战争之初投入了六百五十架战斗机,如今仅剩一百五十架”。丘吉尔应道,“我们已轰炸了你们要求轰炸的所有地方。下一步打击的应只限于可阻止敌人白天进攻的重要目标,我们为此将义不容辞。要求英国战机攻击德军用于地面作战的一切装甲机动目标,则于理不合,因为解决这些目标理应采取地面行动”。通报毕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会议,丘吉尔接着当场宣读了刚收到的罗斯福总统的回函。

天可怜见,这并非如他所愿的救命之函。罗斯福言,他“当然将尽可能充分考虑你函所提各项请求”,但给予联盟国的任何援助均“需时日”

问题是,西欧时已告罄。战时内阁同意,鉴于当前形势,政府须向英国民众宣布:国家进入“最高级别紧急”状态。此事刻不容缓。张伯伦“敦请首相翌日通过广播发布文告。”

周日亦即五月十九日上午,克莱门坦·丘吉尔在伦敦市中心圣马丁教堂做完礼拜,没再听牧师有关和平思想的布道,早早走出教堂,回到家里。温斯顿教她道:“你该朝他大喊‘羞耻’才对,这是在亵渎上帝之家!”在这样一个时刻,英国民众需听的绝非和平主义——和平主义与丘吉尔准备告知英国民众的内容背道而驰。据科尔维尔记录,“[丘吉尔]”郁郁寡欢,“过完精疲力竭的一周,回到查特韦尔庄园……想好好享受几小时阳光,顺便喂一只幸存的黑天鹅(其他几只已果狐狸之腹),以排解心绪”。但事务缠身,他几乎喘息未定,又得赶回唐宁街,主持下午四点三十分的战时内阁会议。

法国仍未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攻,德军则推进迅猛,逼近法国北海岸。英国军方开始讨论是否将驻扎在法国北部距比利时边境不远处的近四十万余名英国远征军撤往敦刻尔克港。战时内阁闻此,陷入极大忧虑与恐慌。丘吉尔认定,英国远征军一旦被迫退到这么一个地方,“将遭到密集轰炸,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我们须预见到比利时陆军或将全线溃败,但我们不能牺牲自己的陆军去帮助他们。”

战时内阁会议结束。傍晚六点,丘吉尔终于得空着手撰写演讲稿。

他独自坐在海军部大楼的办公室里,握着笔,望着面前一札白纸,绞尽脑汁地思考演说老问题:该如何措辞?该如何安排语序?该如何抑扬顿挫?该回避什么?

他该怎样才思敏捷、下笔如飞,要知道,仅过三小时,他便坐在了英国广播公司的话筒前。面前放着一叠演讲稿,每页满是标记。他又一次要使出浑身解数,镇定国人,唤起斗志,获得支持。

正式演讲前做了预演,期间出现了公众永远看不到的场面,它使得原本严肃的演讲变得滑稽。传记作家威廉·曼彻斯特如此描绘:“丘吉尔浸淫于下院达四十年之久,因此习惯[演讲时]头左右来回摇晃。这在英国广播公司的话筒前当然不行。于是,当[温斯顿]坐在不大的播音室里的一张桌子前演讲时,[伦敦]老维克[剧院]的蒂龙·格思里站在身后,紧紧薅住[他的]两耳……”

薅住他的两耳?记住这样的画面,接着想象:英国广播公司的壁钟敲响了晚九点,绿灯亮起,丘吉尔对着话筒开始了演说: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首相和你们说话。在这个时刻,我们国家,我们整个帝国,我们的盟友,最重要的是,自由事业,到了生死关头。在法国和佛兰德,一场大战正在激烈进行。德国将空中轰炸与重型装甲坦克进攻结合得令人惊叹,突破了法国在马其诺防线北边的防御。德国一列列势不可挡的装甲坦克正在碾压蹂躏这个在他们眼里堪为一马平川的国家,这是因为战争开始一两天里竟没有任何防御。德国人已攻入法国腹地,给所到之处带去一片慌乱。此刻,德国用卡车运载的数量庞大的步兵正紧随其后,掩杀过来。为了迎击也是痛击楔子般侵入的德军坦克部队,几天来,法国在重新组织地面部队,表现出色的皇家空军给予了他们巨大支持。

倘若德军坦克出其不意出现在我们防线后方某处,我们绝不可被吓倒。要知道,法国也会在他们后面多个地方主动打击他们。因此,交战双方都处在极其危险的境地。法国地面部队,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地面部队,如果能合理调遣,我相信这将会实现;法国如果继续运用智慧,恢复元气,进行反攻,在这方面,他们久负盛誉;英国地面部队如果能拿出韧性与神威,在这方面,历史有太多实例可资证明;那么,局面将发生意想不到的逆转,而且,这或许马上会成为现实。

前景可期,然而,掩饰当前危机绝非明智之举。更为短视愚蠢的是,失去信心与勇气,或以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由三四百万男子汉组成的部队,会在短短几周之内,抑或哪怕数月之内,被尽管强大但数量极其有限的德军机械化坦克打垮,或臣服于他们的攻势。我们可以充满信心地期待,法国战线将得到稳固,大规模交战将全面展开,法英将士得以彰显丝毫不让敌人的军人秉质。我本人对法国军队及其将帅们信心坚不可摧。迄今为止,法国威武之师只有少量与敌激战,敌人仅攻占法国小部分国土。有足够证据表明,敌人实际上已将其全部特种作战部队与机械化部队投入战斗。我们清楚,敌人已遭受巨大损失。无论在何处遭遇敌人,每位军官,每位士兵,每支旅,每支师,只要敢于短兵相接,骁勇奋战,定将为整个战局走向做出可贵贡献。每支军队须抛弃这样的思想,即依靠钢筋水泥防线或天然屏障进行防御。每支军队须认识到,要重新掌控战场,唯有依靠猛烈不懈的进攻。这种精神须激励将帅,不仅如此,还须激励战场上每一位士兵。

空中方面,敌人飞机数倍于我们飞机,对比悬殊,以至于此前人们认为敌人具有压倒性优势,但我们殊死战斗,每三架或四架敌机中就有一架被我们击落。敌我空中力量趋于相对平衡,而且,这一趋势如今朝极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已非空战初始形势所能比拟。我们不断击落敌人的轰炸机,这既是在为自己而战,也是在为法国而战。我相信,我们能与德国空军战斗到底;我们之前及眼下与敌人激烈空战的表现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与此同时,我们的重型轰炸机正在夜间打击德军机械化部队的命根:直接支撑纳粹统治世界野心的炼油厂遭到重创。

狰狞邪恶的侵略之师几日内便让荷兰山河破碎,受人奴役。我们须料到,一旦西线稳定,它的主体将扑向我们。可以肯定,当我说,我们将严阵以待,经受住考验,遵循历来遵循的战争法则全力反击,这其实正是大家的心声。英伦之岛将有众多男女,承受考验时,只会感到欣慰甚至自豪,因为他们分担着前线小伙子们经历的种种凶险——愿上帝保佑我们陆军、海军、空军的小伙子们,还有,他们至少部分分散了前线小伙子们须承受的敌人的猛烈攻击。这样的时刻难道不是上帝为我们安排的重要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每个人难道不该尽己所能,竭己之力?要想赢得这场战斗,我们须更多提供将士们亟需的武器弹药;我们须拥有,而且要尽快拥有,更多飞机、坦克、火炮、枪支。这些武器弹药至关重要,刻不容缓。它们可让我们抗击强敌的力量倍增。有了它们,我们的顽强抵抗则不至于浪费;我们知道了局面将迅速改变后,会因此更愿动用储备资源服务于战争。

我们的任务是赢得这场战斗,但不止于此,更要赢得这场战争。法国的战斗偃旗息鼓后,尽管英国地处海峡这边,尽管英国不愿看到战火,战火仍将烧至我们这个岛国。这将是生存之战。在这场意义超乎一切的战斗中,我们将毫不犹豫采取一切甚至是极其超常的措施,动员我们的人民尽其所能毫无保留地贡献出他们的所有力量。再宝贵的财产,再长时间的劳作,与这场事关我们誓死捍卫的生命与荣誉、权利与自由的战斗相比,不值一提。

法兰西共和国的将帅们,尤其是她不可征服的总理雷诺先生,已向我做出最郑重的承诺:他们将战斗到底,而不管形势如何,不管多么艰苦,不管是否光荣获胜。不,只要我们战斗到底,结果只会是我们光荣获胜。

我已获得国王陛下授权,业已组建新政府,其中有男士,也有女士,他们代表了各个党派及几乎各种立场。我们有过分歧争执,但现在,共同信念将我们团结在一起——对敌宣战,直到赢得胜利;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无论可能经历怎样的苦痛,绝不放弃抵抗、任人奴役、忍受屈辱。这是英法两国历史长河中最令人为之动容的时期,毫无疑问,也是最庄严神圣的时期。英法两国人民肩并肩,在仅有自治领父老兄弟姐妹与受到庇护的邦联国家援助的情况下——肩并肩,勇往直前,要将欧洲乃至人类从暴政下解救出来。历史上有过令世界暗无天日、令人类蒙羞的暴政,当下的暴政则最恶浊、最毁灭性灵。英法两国人民——我们——英法陆军、海军、空军当前要保护的,是数个相互为邻的支离破碎的国家与受欺凌的民族:捷克人,波兰人,挪威人,丹麦人,荷兰人,比利时人——除非我们征服敌人,否则,野蛮残虐的漫漫长夜将笼罩这些国家与民族,阻断哪怕星点希望之光;我们必须征服敌人;我们必将征服敌人。

今天是圣三主日。很久以前,《圣经》就载有这样的文字,号召、鞭策真理与正义的忠实仆人:“你们应装备起来,作勇敢的士兵,应准备停当,明早向前来攻击我们,毁灭我们和圣所的异民作战,因为我们在阵上,宁愿死,也不愿看见我们的民族与圣所遭遇不幸。上天的旨意怎样,就怎样实行罢!”

丘吉尔六天前证明了自己的修辞术炉火纯青,此刻依然如此: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能借此唤起民众为其事业而战。

政治同僚此次响应积极,力度巨大。安东尼·艾登当晚致信丘吉尔,说:“这是你迄今做的最精彩也可以说是最伟大的事。谢谢你。谢谢主派来了你。”克劳德·伯克利上尉,战时内阁秘书处一员,在日记里评论道:“首相昨晚的广播演说气势恢弘,让人民终于知道了须以什么姿态面对现实。演说每一层均让人有天降大任之感。四天前,巴黎沦陷,形势堪忧,他竟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难以回避的话题,满是让英国人民备受鼓舞的言辞。”前首相斯坦利·鲍德温致信丘吉尔,说:“我昨晚聆听了你那熟悉的声音,可惜当时不能哪怕短时握握你的手,当面向你表达我对你的衷心祝福,祝你一切好——身心强健,因为你现在肩荷的担子可谓难以承受之重”

丘吉尔在后面的日子里太需要这些支持表态,须知,德军第一批坦克部队已抵达法国阿布维尔海岸,坦克手们此刻正望向英吉利海峡对岸,距英格兰仅五十英里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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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时刻第七章_日益恶化的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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