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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来自内部的忧惧、怀疑与压力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日,星期一

法国陆军第九军全面崩溃,反击德军之望因此彻底破灭。

英国远征军迫于无奈,以期且战且退至英吉利海峡法国沿岸港口……尤其是敦刻尔克港。

丘吉尔心生一计,令海军部招募民船,组成庞大船队,以备撤退时驶往法国各港口,加大运力。

德军十天前入侵低地国家时,没人想到法国沦陷,而眼下,这正成现实。与此同时,丘吉尔极缺全面可靠的情报,难掩无奈与沮丧。伊斯梅将军回忆: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帷幄中的运筹者们得不到精准情报,别无他法,唯有耐心等待,想着前线指挥官全身心投入战事,自然无暇也无心详细上报战况,也是常理。这点确实不言自明,但我那位性急主官可不做如是想。他还难免苛刻,比如,前线指挥官面对偌大战场与扑朔迷离的战局,也无法时刻掌握详细战情,可他对此置若罔闻。

丘吉尔一边派艾恩赛德将军前往法国,寄望他身为英国总参谋长或可助己准确了解法国、比利时与英国军队处境,一边于五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三十分召开战时内阁会议,再次商讨军事支援英国盟友的几套方案。

丘吉尔预感纳粹或大规模进犯英国,因此,赞同其他内阁成员意见:英国“已尽己所能、极大限度给予法国空中支援。我们自己也需有实力保卫联合王国、舰队、海上贸易、飞机工业以及国内其他所有重要中心。我们若要能与敌抗衡到底,它们不可或缺”。该结论合情合理,自不待言,但也产生了断不可忽视的后果:接下来几天,英国若不再支援法国,后者的陆军“或放弃苦战”

美国若愿依英国请求,支援飞机,法国或不会放弃抵抗。就在前天晚上,丘吉尔给“那些该死的美国佬”发去“一份电报”。他这会等着总统回音。可最终营救期限渐近,首相弃用一贯“令人舒缓的言辞”,再次致电敦促罗斯福:

不管出现何种可想见的情形,我们绝不同意投降。如果此届政府成员舍身成仁,继任者们接手一片废墟,只好谈判息战,那么你绝不能对此视而不见,这就是,我方能与德国讨价还价的砝码唯余舰队。如果这个国家为美国所弃,听天由命,那么,无人有权指责那些能为活着的国民竭力争取到最好结果的议和者。总统先生,原谅我不讳言如此噩梦。我的继任者一旦身处绝境,孤立无助,或只得屈于德国人意志,但显然,咎不在我。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艾恩赛德将军自法而返。之前,德军炮弹击中了他在加来下榻的酒店,他险些丢命。回到伦敦,他径奔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召开的战时内阁会议,通报最新形势。只有凶讯:因为糟糕的通讯联络,法国最高司令部难以判明事态,“举棋不定”。他在日记里写道:“自己曾脾气失控,揪住比洛特[法国北方军队总司令]的军服纽扣,摇搡着他。这个男人尽露疲态。”

据艾恩赛德将军,“几十万难民逃离比利时、法国北部城镇”,每条道路因之壅塞不堪,盟军行动极度迟缓。德军此刻进逼法国海边城镇布洛涅。这就意味着,驻守法国北部的英国、比利时军队与自己的物资供应基地及法国陆军之间的通道几乎被彻底切断。所依既失,群羊无首,因此,重新串联起各战场盟军的希望,无论从哪方面看,均急遽变得渺茫。

整个形势大乱。

丘吉尔决定,别无他法,须翌日即五月二十二日一早再赴巴黎会晤魏刚和雷诺,敲打他们,以图多少改变混乱局势。信息匮缺,令丘吉尔大为光火。“纵观史上各场战争,没有如此失控”,这是他对乔克·科尔维尔所言。后者在日记里评论道,“从未见过如此沮丧的温斯顿”。屋漏偏遭连夜雨,丘吉尔当晚其实是翌日一点三十分正要就寝,突然接到报告:比洛特将军遭遇车祸。这让法军指挥雪上加霜。

英国远征军如今处境空前艰难,必要的弹药食品得不到补充。如是,势必实施早先提议:撤退至英吉利海峡法国沿岸各津渡。可他们真若退至海岸,又有一个难题:三十万军人与数量庞大的军事装备如何撤回本土。德国空军掌握了制空权,海滩不是安全之地。

五月二十二日,丘吉尔抵达巴黎。见新任法军总司令、七十三岁的魏刚将军斗志再度高扬,他心感欣慰。魏刚将军“尽管已筋疲力竭,且一夜仆仆风尘……但不乏活力,情绪高昂,敏锐犀利,让大家感觉甚好”,甫定,即拿出“他的一套战争方案”

英国仅留下了保卫本土所必要的军队,向欧洲大陆最大量派遣了陆军作战部队。这批部队当日进驻布洛涅,此刻正在布防,任务是守住布洛涅北边的加来与敦刻尔克这两个法国港口。晤谈时,魏刚将军让丘吉尔放心,“法军在加来部署了三个步兵营。敦刻尔刻[Dunkerque,原文如此]的军事指挥官是一位精力过人的舰队司令,他有足够其调遣的兵力守卫这座城镇”。他[魏刚将军]亲自考察了前线,得出结论:“可以说,无需要求驻守北边的英法比三国盟军,计四十多个师,径直南退,以图与法国陆军主力会师。如此行动或以失败告终;部队或遭重创,陷入某种灾难。”丘吉尔赞同,但同时提醒法国总理与魏刚将军,据他所知,比洛特将军与戈特勋爵之间的关系“并非十分融洽”,得有人进行协调疏解,以图恢复驻守在德军进攻线路南北两边的这两支盟军之间不可或缺的通讯联络。

一个多小时后,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会毕,伊斯梅回忆道,“虽说尚未完全放松,但不乏乐观”。之后,他同丘吉尔返回伦敦。

艾恩赛德将军在日记中不无惊讶地评论道,战时内阁晚七点三十分开会,期间,首相“因魏刚将军的表现,心情几可用‘愉快’二字形容”。内阁其他成员的情绪却难高涨。情况已很清楚,英国远征军“已无脱身之机,而现状[是],食品、弹药严重匮乏”。伊斯梅将军尤其悲观;不同于法国人漫天预想,他掌握了切实战情,因此,看到的更是厄运。他告诉乔克·科尔维尔,自己“委实忧心”,可预见,法国或于某日与德国签城下之盟。科尔维尔多少感染了温斯顿的乐观,认为,伊斯梅将军实在“危言耸听,不合时宜,因为,在我看来,法国人不可能这般丧权辱国”

战时内阁得知,法国的最高战时委员会同意,翌日即五月二十三日,发动联合进攻:英法盟军出击西南,法国陆军集团军向北发兵。但艾恩赛德将军“注意到,就所掌握的情况而言,定于那日午时的进攻前期尚无任何准备”,认为“不可仓促发动”如此进攻。那日下午五点,安东尼·艾登接到一个电话,获悉戈特勋爵的看法,即法国人“尚未做好战斗准备,也无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在进行备战”,故也表达不安。艾登后来在日记里评论道,戈特勋爵所言,“在我看来,似乎指出了之所以日益混乱的症结,而我们单方面既无权也无力改变这样的混乱。唯望自南北两向发动一次联合进攻,但前提有二,一是均愿如此行事,二是保障到位”

但情况有变,战时内阁翌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再次开会时,尚余的乐观顷刻化为乌有。此前,丘吉尔终于接到前方发回的一份简报。他告知与会者,“德军以远大于我们早先预估的兵力成功穿越防御空隙”。鉴于“形势万分火急”,艾恩赛德将军已受令坐镇陆军部,不参加本次内阁会议。

信息依旧匮乏,法方反应又无法教人放心,这两点在浇灭盟军逃过一劫的希望。首相指出:“英法一致同意的计划要彻底成功,须靠法军采取攻势,而目前他们这方面无任何动静。”

布洛涅此刻遭到德空军狂轰滥炸;德地面部队也威逼过来,行将包围布洛涅;盟军支援被彻底切断。加来情况同样危急;战时内阁得悉,加来“一片骚动,挤满法军与难民,所有人看似意志已彻底垮掉”。装有支援物资的船已被遣往沿英吉利海峡的加来、敦刻尔克与布洛涅港口,但遭纳粹空军空中打击,无法卸货。

内维尔·张伯伦在过去几天会议上相对沉默寡言。事到如今,很多人寄望于他拿出成熟老到的办法,他不得不发声。在他看来,英国不如以退代攻,且越快越好;英国不抓住时机将远征军安全撤回本土,恐怕到时无任何防御之力;英国,如其所言,“还面临两头落空之险:既不能有效贯彻与魏刚将军商定的计划,守着英吉利海峡法国沿岸的各港口又不能充分发挥自己部队的作用”

哈利法克斯勋爵一如以往继续支持张伯伦。他向战时内阁宣读了驻罗马英国大使发回的电文,电文将种种猜疑一语概之:“墨索里尼先生只是在等待时机,俟德国人在海峡沿岸各港口立稳,方才宣战。”哈利法克斯此举意图明显,他认为意大利在西欧今后事务中举足轻重。在他看来,意大利非未来之敌,英国有机会趁墨索里尼还未宣战而争取之,英国要争取意大利为和平而战。

丘吉尔这边则需正式向下院进行最新情况通报。英国陆军全面撤退,自卫之力尽失,结果堪忧;法国沦陷;掌控意大利的英国新敌蠢蠢欲动。

下午三点,首相在下院发言。他告知议员们,阿布维尔已落入敌手,布洛涅旋将步其后尘。保守党议员格尼·布雷斯韦特先生问,本届政府是否“在重提并强调上届政府的态度,即除非获得法兰西共和国首肯与合作,英国绝不单方面与敌议和”?丘吉尔用三个字回答:“是,先生。”

如此,以上的明文记录是丘吉尔首次暗示可能与纳粹德国议和。尽管此暗示以法国参与为充要前提,但已让闻者认为非同小可。丘吉尔这次发言,不同于其五月十三日演讲,从头到尾没有“不惜代价赢得胜利”“不赢得胜利,则无任何存续之机”之类的言词。若定用两字概括这次发言,这两字不是“胜利”而是“失败”。

之前,魏刚将军已向丘吉尔保证,其计划将于翌日清晨付诸实施,因此,丘吉尔回到唐宁街后,竟发现“德军已占领布洛涅,戈特西南出击毫无进展,英国远征军因物资匮乏无奈将食品配给减半度日,魏刚北向进攻尚无动静”,大为震惊。

丘吉尔先致电雷诺,后于晚六点致电魏刚本人。魏刚再度请首相放心,说已实施其计划;其麾下出师告捷,重夺三座法国城镇。诸位现在知道,魏刚当时所说均非事实。不过当时,正如科尔维尔后来所述,“没有理由怀疑魏刚通报的真假。阳光驱散了愁云惨雾”。丘吉尔传记作者马丁·吉尔伯特评论道,“魏刚撒谎,[究竟]为何,这令五月二十三日险境的亲历者或目睹者百思不得其解”。那日,科尔维尔全天待在唐宁街……事后反思:“魏刚当时打定主意,英国远征军若不能南进[支援法军],他们不能脱身,我们也休想脱身。”

前述的“阳光”想必不多时便隐没。丘吉尔主持晚七点战时内阁会议时,承认——他本人之前多次踌躇不决,事实证明不无价值——他其实“一直在细细思考内维尔·张伯伦上次会议所提建议”。接下来的表现更加说明,他这头斗牛犬尽管一心要在满是怀疑论调者的战时内阁里强力推行其主张,但并非总刚愎固执。他也同意,或许是时候“命英国远征军以英吉利海峡沿法国海岸的各港口为依托,想方法撤回本土”。布洛涅目前形势可为两字:“灾难”,但“魏刚将军此前还坚持继续实施已定的军事方案”。艾恩赛德将军认为,戈特勋爵仍应按法国要求,如期实施南向出击,因为“设若英国远征军全数退至英吉利海峡沿法国海岸的各港口,得以撤离的只是少数,而非更多”。丘吉尔下了结论:“该预判是否正确,迄今依据远远不足。然而,他感到我们别无他法,唯竭力遵行魏刚将军的军事方案。”

温斯顿乃至英国面临两难的严峻选择:是继续执行注定失败的军事方案,还是冒险实施仅能救得少量英国远征军的撤回本土行动。首相心头乌云笼罩。带着这种心情,他前往白金汉宫向国王禀报当下形势。

国王乔治六世在日记里写道:

首相晚十点三十分到。他告知我,魏刚代表法方制订的军事计划一旦未达预期目的,他只得令英国远征军撤回本土。撤离行动将导致我方在法的枪支弹药、坦克以及其他物资尽失。问题是,我方部队能否撤离加来与敦刻尔克。仅念及此无奈之举便令人不寒而栗,因为,我方将士或将因之蒙受巨大牺牲。

丘吉尔日后会不无诙谐道:“通常意义上,战争是一连串本不该犯的愚蠢错误。事实证明,这场战争也绝非例外。”不过,他眼下毫无诙谐之心;他回到海军部,得到的最新消息令其更加悲观丧气:魏刚军事方案的实施已乱作一团。他即刻致电魏刚将军和保罗·雷诺,警醒两位,比利时军事指挥部迄今仍“未收悉任何指示”,戈特勋爵“没有(重复一遍,没有)可发动一次像样进攻的弹药”。丘吉尔毫不掩饰愤怒:“就是在这里,我们也不见来自你本人的耳提面命,对你的北部军事行动一无所知。请你可否尽早指示法国使团向我们通报这方面情况?”他特别强调,“各项供应短缺,务必争分夺秒”

夜渐央,一千名英军冒着德军的枪林弹雨撤离了布洛涅。但仍有两百名英军未得脱身。

自布洛涅沿海岸北上仅二十余英里处,便是陆军准将克劳德·尼克尔森率领的加来守备部队。他们不断接到各种命令,然命令相互矛盾。形势已明晰:布洛涅一旦失守,要想阻止德军进抵敦刻尔克,守住加来则至关重要。而眼下,出城的各条道路均被切断,加来陷入重围。城中将士东眺敦刻尔克,只见一片篝火。德军第一装甲师点燃了篝火,用作引导轰鸣而至的德军飞机的信号。

在翌日即五月二十四日战时内阁会议上,哈利法克斯勋爵开始发力。他描绘其设计的路线图,据此,采取外交手段或至少可阻止意大利加入这场战争。

他的计划庞大,旨在促成泛欧和平协议的签订。不动声色做到前述之事是该计划的第一步,直觉告诉他时机已到。他宣读了驻巴黎英国大使发来的电文,电文简述了法国政府所求:

应敦促罗斯福总统再次接触墨索里尼先生……问其为何旋将加入战争,且与同盟国为敌。墨索里尼先生若有怨言,驻罗马美国大使则该回应,总统愿将意方种种诉求转达给同盟国政府,或用其他言词回应,如此,至少可延缓墨索里尼先生的行动。

哈利法克斯的态度是,按法方所求行事难有多大成效,不过,英国还是应该如此回复:

我们完全赞同罗斯福总统再次接触墨索里尼先生的建议……但前提是,必须清楚,罗斯福总统非屈于法方请求,乃为自身责任所驱,方有此举……同盟国乐意在战争结束后考虑意方的合理诉求,并欢迎意方平等地与各交战国一道出席和平会议;美方愿保证,只要意美双方不参与这场战争、相互对立,同盟国将履行前述承诺。

哈利法克斯的态度颇具说服力,战时内阁不再争论,一致同意“照此原则回复”。

哈利法克斯初试告捷。

法国那边的形势仍在恶化,英国这边面临的直接危险因此增加,在此情形下,首相承受巨大压力,身体出现症状。近午时,遵医嘱,丘吉尔上床小憩。但事实证明,他不是一个按医嘱行事的病人。躺在床上的丘吉尔得知,伊斯梅将军提议撤出加来。陆军准将尼克尔森深夜两点发来电报证实了这点。尽管伊斯梅将军所提建议三小时后即被否决,丘吉尔仍未入眠,怒气难消。他致信伊斯梅将军,怪罪道:“撤出加来,结果只会使目前围困加来的[敌方]力量转向敦刻尔克。必须固守加来有千百条理由,具体到一句话,就是要牵制住敌人。”

尽管抱病在床,丘吉尔脑袋未闲。他开始考虑绝地自救的大致方案——其中重要一环便是,加来守军须死战到底,激怒敌人,使之不汲汲于敦刻尔克。唯一的问题是,加来守军还能再坚持多久?

当日下午五点,国防委员会开会。艾恩赛德将军告知与会人员,“德军坦克已突破加来西部要塞,插入加来与海岸之间”。但加来守军并未因之恐慌,仍坚守阵地,击退了德军多次进攻,尽力为敦刻尔克盟军撤离争取更多时间。

尼克尔森仍望撤离。他虽不知上方已决定死守加来,但仍在浴血恶战,力保加来不失。然其部队难敌德军,被迫退至老城区内的城堡。晚七点零五分,他发出最后一份电报:“亟需增援,否则全军覆灭。”晚十一点二十三分,回电令他固守:“为保全盟军,务必遵令,尚须坚守……无法增援……占据有利地形,继续战斗。”艾恩赛德将军又单独给尼克尔森去电,告之撤离乃违军令,称其所部“为正规军,其他无需多言”

关于尼克尔森的反应,我们现在只知,他当即命令手下烧毁剩余坦克。

丘吉尔获悉上述电文后,深为震怒。他认为,如此措辞谈何激励尼克尔森部流血牺牲。翌日,他致信安东尼·艾登与艾恩赛德将军:“务请查出……我今早见到的这封完全乏善可陈、其中言‘为保全盟军’的电文为何人起草。此类电文如何予人勇气,教人愿肝脑涂地。”自知难以继续对死守决定隐而不宣,丘吉尔亲自拟写回电,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五十分刚过,艾登将电文发出:

尼克尔森准将:尽全力坚守加来,这对我国意义空前重大,此举表明英法联手绝无中断之虞。帝国上下皆关注加来保卫战;国王陛下政府坚信,你及你无畏的麾下将建立足以与英国威名相匹配之功勋。

确该如此行文:摒弃服从命令、坚守阵地之类作用甚微的言辞,而要这些终须捐躯的将士深知,这是他们名垂青史——借用莎士比亚语——他们的英名将为万世英国人交相传颂的良机。

在伦敦的丘吉尔接到了保罗·雷诺发来的电文,知悉英军不再按魏刚将军计划行动,已撤至英吉利海峡法国海岸的各港口。英军既停止了南向进攻,通往敦刻尔克的门户随之洞开。英军之后全线退出战斗撤离法国看来已成定局,于是,哈利法克斯——随时准备向温斯顿加压——又重提法方意见,即与墨索里尼接触。

托利党内一批不在少数且日渐增多的主和派,甚是活跃。他们一心想着保住自家乡间祖业与大英自治地位,纵使牺牲中西欧。在他们看来,与墨索里尼接触、要他开出中立条件、请他斡旋英国与希特勒的谈判,现实合理可行,符合民意。如果继续抵抗,英国正规军恐将损失殆尽,迹象表明此非臆想,因此,采取前述之策更为明智。

哈利法克斯如此思度,且自信他的做法将得到广泛支持,这便于五月二十五日告知战时内阁:他已面晤意大利驻英国大使馆官员。据他言:

[一位]意方外交官,否认代表官方,声称在意大利,仍有众多可左右局势之人欲见地中海问题得以和平解决。国王陛下政府若设法与意政府接触,尽可能寻找各种和平途径,则无需担心意政府拒绝如此晤谈。

哈利法克斯再次表明观点:“接触晤谈极可能一无所获。即便如此,若能赢得时间,也值一试。可以肯定,法国人乐见国王陛下政府这么做,因为这与他们的政策并不相悖。”

在一周前给丘吉尔的回函中,墨索里尼断然拒绝与同盟国和谈:“你领导的政府已对德宣战,意在证明你所签署的文件绝非一纸空文,既如此,你会理解《意德钢铁条约》规定了两国须尽义务,意大利政府同样必须尊重并兑现承诺,此态度是我们现在与将来制定各项政策的准则。”法国此刻苟延残喘,濒临崩溃;英国孤注一掷,要将远征军撤回本土;鉴于此,丘吉尔同意“与所提之人接触”,但强调,“无需赘言,此事不可宣扬,以免让人认为是我方主动示弱”。他内心深处从未信任这个意大利领导人,认为“墨索里尼先生极可能随时强压法方,逼后者出让利益。法国人正将部队调离法意边境,这很不利于他们与意大利人的谈判”

好在英国民众还不知晓他们的领导人在找寻与一个法西斯独裁者达成和平协议的各种可能方案,否则,该何等骇然。事实上,战争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可怕阶段,英国民众几乎完全被蒙在鼓里。亚历山大·卡多根爵士,哈利法克斯在外交部的股肱,在日记里评论道,“英国大众对形势一无所知”。看当时各报便知一二,报道与实情相差巨大。譬如,《曼彻斯特卫报》登有一则周末前往法国首都度假的广告:

巴黎度假:听歌剧,逛林荫大道……盟军成员享受特价

布洛涅失守两天后,即五月二十六日,《世界新闻报》称:

盟军在英吉利海峡法国海岸附近痛击德军——法方言:“布洛涅仍在我手”;加来固若金汤

同一天,据《星期日快报》:

法国解职十五位将官——《公报》:“我们对敌呈压倒之势”

《人民报》报道:

纳粹称已包围佛兰德地区盟军,然巴黎称,已收复亚眠,敌军损失惨重

加来沦陷一天后,即五月二十七日,《每日邮报》消息:

海军展开行动,炮击布洛涅德军——城堡巷战

——盟军牢控加来、敦刻尔克

加来未失:海军炮击敌军

《旗帜晚报》载:

梅嫩激战,德军损失“巨大”——加来至今仍为我控

《每日快报》标题:

加来巷战——海军炮火击碎数支德军装甲师

五月二十六日拂晓,丘吉尔满脑子是法国传来的消息,他的幕僚亦如此。通往敦刻尔克的道路如今对于英德两军均一马平川。据丘吉尔本人言,“英军已朝海岸开拔。”

保罗·雷诺前往伦敦,要与丘吉尔就当前危机晤谈。丘吉尔在上午九时战时内阁会议上提醒大家,他们应该:

有此思想准备,即雷诺先生在会晤中或将申明,法方无力继续战斗。自己将竭尽所能,力劝其坚持勿弃,并向其表明,法方至少应承担道义之责,应英方要求,尽力保英国远征军安全撤离。

哈利法克斯勋爵开始说话,态度更加坚定。他明确告诫与会者,“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集中兵力全面击溃德国,而是如何保卫我们帝国的独立”;继续丘吉尔“不惜代价赢得胜利”的冒险看来非明智之举。他的意思明确: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若有不再牺牲更多年轻生命的机会,我们怎能不抓住?

他自认有理,且要众人明白其理,因此告知与会者,他已于前晚会晤意方大使朱塞佩·巴斯提亚尼尼先生。后者言,“墨索里尼最愿确保欧洲和平”。他应道,这也是英方所期,因此,“英意双方显然应乐于考虑或可致此共同目标的任何建议,只要双方的自由与独立得到保证”。丘吉尔想到与希特勒通过谈判达成和平协议,可谓往前跨出了一大步,而哈利法克斯就英国政府如何对待意大利的提议,应该说,较之于前者,远过之而无不及。哈利法克斯所想与话语表明,他已将两个目标,即阻止意大利参战的小目标与促使希特勒不再干戈相向的大目标,并为一体。在他看来,从今往后,与意大利接触无异于寻找最终解决方案,用他对巴斯提亚尼尼所言,亦即“全面解决欧洲问题的方案”。他认为,意大利应自始至终系于他这个更加宏大的目标,否则难分杯羹。

丘吉尔此刻心知肚明,他一旦同意与意大利正式接触,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将英国送上一条必败之路,结果便是与柏林和谈。他回应哈利法克斯:“获得[和]平与安全或要付出德国统治欧洲的代价。如果这样,我们绝不能接受。我们须确保其他所有欧洲国家的自由与独立。[我]反对任何或将贬损英国与其他所有欧洲国家的权利与权力的谈判。”

哈利法克斯已反复强调,绝无丘吉尔所说的贬损之虞,此刻补充道:在今后这类谈判中,法英两国若结成统一战线,它将是“重重的砝码,我们凭此可谈定或极具价值的利我条款……法国人若想达成[和平]协议,而他们若又向希特勒表明,他们绝不单独与他和谈,那么,统一战线也是他们手中一张硬牌”

温斯顿认为,法国更可能单独与德国和谈,因此回应道,“德国或将向法国人开出各种极其诱人的和谈条件,且强调他们其实与法国无争,而是剑指英国”

参谋长们已备就文件,它列出法国一旦臣服可能导致的种种后果,读来悲观。哈利法克斯指出,文件言,“我方是否能单独继续与德之战,主要看我方是否能建立且保持对德的空中优势”。可现实是,德国人一旦制服法国陆军,则无需将所有人力物力投入到欧洲地面战场,“从而可毫无忌惮地将其主要精力用于生产飞机”。思及此,令人胆寒,这也证明,寻求和平刻不容缓。德国空军已取得巨大空中优势,设若进一步增强,英国皇家空军将无力还击。和谈与否,哈利法克斯主张,“我方都应要求法方使其[飞机]厂无法生产,权当最后自救之策。”

战时内阁会议结束,但未就该问题形成任何真正意义的决议。丘吉尔承受的压力倍增,因为,就在他这么一个坚定的乐观主义者看来,情况已很明朗:他完全得听法方由命了。给他的选择丧失殆尽。

战时内阁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两点再次开会,话题转向巴黎即将沦陷这件大事。

丘吉尔通报,雷诺已说,“他将遵令尽力坚持战斗,也愿为捍卫法兰西共和国的尊严血战到底,纵使如此,他认为,面对德国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猛烈进攻,法国恐难长久抵抗”。法国五十五个师对抗德国一百五十个师;“很显然,想在地面打赢德国,绝无可能”。雷诺问丘吉尔:“在这种情况下,拯救法国,出路何在?有人曾献策,应进一步与意大利接触。”雷诺推想,如此寻求和平须付出代价,意大利会要求“直布罗陀与苏伊士运河中立化、马耳他非军事化以及限制各国驻地中海海军力量”——法方认为,要想阻止意大利参战,也该付出这样的代价。

丘吉尔太想提振雷诺斗志,因为他需要法国继续战斗,好让英国远征军撤离。他曾跟这位法国总理说:“我们无论如何不愿放弃战斗,宁战斗至死,也不为德国所役使。然而,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坚信完全可以熬过德国的进攻狂潮,前提是法国绝不可退出战争。”

丘吉尔认为,内阁中当有人须此刻赶往海军部会晤雷诺。指办此事之人便是主和者哈利法克斯。丘吉尔与雷诺晤谈时尽用主战言辞,可如今指派继续与雷诺晤谈之要员偏偏是死硬的主和派大臣,莫非另有玄机?

丘吉尔在这次战时内阁会议上的说话倒较前现实许多:他仍相信,英国有一线机会全身度此劫难,但唯一前提是,法国愿“咬牙再坚持三个月……[到时]形势将截然不同”。这暴露了他对英国生存概率的估测实际多么悲观。

哈利法克斯当时未急于离开战时内阁会议室,听丘吉尔这番少有的务实话语,不失时机再次敦促:鉴于态势已明,须马上着手与意大利接触。他始终认为,“墨索里尼先生最不愿之事便是目睹希特勒先生一统欧洲;如果可能,他很想说服希特勒先生采取更理智的态度”。首相与哈利法克斯的漫长论战颇像斗剑,前者此刻被逼至死角,终于说道,他“质疑与意大利接触有何收获”,不过同意——这是他第一次让步,之后还有一连串关于他让步的记录,令人大跌眼镜,以至于质疑他如今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与意大利接触之议,战时内阁是得斟酌。”

哈利法克斯终于赢下一分。不过几天工夫,温斯顿变化竟如此之大,令人瞠目,须知,他之前可绝不愿也不允许他人考虑谈判或臣服之类的事情。坏讯和来自同僚的压力如雪崩一路下来,摧毁了他早先所有的希望,这才导致他的前述让步。

哈利法克斯之后应命离开战时内阁会议室,前往海军部会晤雷诺。迨法总理走后,战时内阁成员到了海军部。

也是历史开了个玩笑,战时内阁秘书布里奇斯在这次会议的前十五分钟里没有在场,因此,这段时间里,会上说了什么并无直接记录。不过,有一点清楚,丘吉尔当时神情极度紧张。此外,读战时内阁第二天会议的纪要与张伯伦日记对五月二十六日的记述,隐约可知,温斯顿或许就和谈说出了一番迄今最令人震惊的话来。

亚历山大·卡多根爵士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五点在战时内阁会议室。他描绘当时的丘吉尔“过于喋喋不休、不切实际、为情左右、阴晴不定”。诸位或问,丘吉尔何至于此?

据张伯伦日记,那天,或就在那刻,在是否与德国和谈之事上,丘吉尔到了重要拐点。日记记录了丘吉尔谈话内容,“希特勒竟会认同我方能接受的所有条款,匪夷所思——我们若能从泥潭脱身,纵使让出马耳他、直布罗陀与几块非洲殖民地,他[温斯顿]也会毫不犹豫抓住这样的机会”

翌日即五月二十七日战时内阁会议纪要有一条或可助了解当时情况的备注。据备注,哈利法克斯说到昨天之事:

昨日[五月二十六日]讨论时,他[哈利法克斯]问首相,如其认为只要事关我国独立的诸要素不受影响则可,自己是否可准备就具体条款进行谈判。首相回应,只要保住我方底线和主要力量以此谈判,纵使割让某些领地,如果能摆脱当前困厄便谢天谢地了。

丘吉尔在布里奇斯进到会议室拾起记录历史之笔的前一刻钟里真有上述所言?不妨阙疑。理由是,虽然哈利法克斯与张伯伦说有,可对如此非同小可、不可不录的臣服之言,那日战时内阁会议纪要竟只字未记,似乎不可思议。反正,有关丘吉尔让步的记录一是官方存档的哈利法克斯手记——其实,那也只是丘吉尔五月二十七日战时内阁会议上仅有的一次让步,若不将此计入内,则只有张伯伦日记尚未公开的部分,该部分日记今天的读者可在伯明翰大学档案馆里看到。

两人是否串谋为之?反正,关于温斯顿态度急转、称希特勒若开出合理和谈条件则谢天谢地之说,钦定丘吉尔传记作家马丁·吉尔伯特只字未提。

据布里奇斯那日到会后所做的记录,温斯顿并非如哈利法克斯与张伯伦所说,而是如其本色,再度言辞激烈。当然,也难说他担心布里奇斯的记录哪天公开,这才辞风遽转。

布里奇斯那日的记录一开始便是温斯顿的一贯言辞:信任希特勒、认为他会开出尊重英国的和谈条件,实乃荒谬。温斯顿进一步指出,“德国一旦得行其道,将肆无忌惮逼我们接受其所有条款”。他显然希望法国坚持战斗,但“同时,我方须切记不可被挟示弱,与墨索里尼先生接触,请他与希特勒先生接触,求其善待我们。我们绝不可连一场真正的战斗都没打便置己于如此境地而难以自拔”

哈利法克斯勋爵兴许恼火丘吉尔反复无常,开始反击。他措辞有力然语气平和,重申,“允许法国尝试欧洲均势的各种可能,应合众望。较之于首相”,他本人“或许更为看重此事”。他进一步指出,“自己难以充分信服首相判断一定正确、希特勒先生把住无理的和谈条件不松口就一定符合其利益”。哈利法克斯身为英国人,当然不应允“任何有损我们的独立的条件”,但他猜测,“墨索里尼先生面对希特勒先生这股力量,正如我们感觉他定会那般警觉,并且愿基于平衡力量来审视当前事态,那么,我们也不妨斟酌其诉求。总之,在哈利法克斯看来,尝试终归无害”

鉴于当前形势,哈利法克斯与丘吉尔本应团结攘外,但两人矛盾如此之深,实为险兆。其他与会者,目睹两人唇枪舌剑,几无发声。之所以无人择队而站,是因为这可事关英国、欧洲乃至整个世界未来的安危。

两人立场实质如此:只要英国可因一纸和约确保自治地位,且让希特勒独霸西欧,这于哈利法克斯是可接受,时至如今,甚至应予欢迎的局面;他认为,他的立场代表了其党大部分成员、公众,更为甚者,任何一个冷静理性了解战场形势的人的意愿。丘吉尔本人也渐同意签订和约兴许是条出路——确乎如此,假如条件利于英国,能找到如此出路,他自谢天谢地。但至关重要的是,何时或为签订如此条约的最佳时机:当下抑或日后?

工党大臣阿瑟·格林伍德不信墨索里尼有何裨助。他对战时内阁说,自己怀疑墨索里尼难有魄力敢“不从希特勒而自行其是”。张伯伦也认为,墨索里尼“唯有在希特勒愿遵循其提出的方案后,方可独立作为”。为缓和会议室气氛,张伯伦补充道,“问题相当棘手,因此,各抒己见、将问题说清论透,方为正理。”

东猜西测难有结果,丘吉尔道,他自“认为,上策是眼下不做决策,待部队撤回本土后,视其存余再行定夺。撤离行动或大败;从另一面看,经过英勇奋战,部队或成功撤回,主力或得以保存。”

哈利法克斯热衷的和谈之路——用部分领地为筹码换取和平的方案,在丘吉尔看来,只能利于德国:它将获得殖民地以及在地中海地区的诸多特权。相反,“我们则没有同等选择。譬如,[德国]所提条件肯定将阻碍我们完成军备重建”。哈利法克斯试图让他放心,情形若果真如此,英国当然予以拒绝。然丘吉尔不为所动,认为“希特勒先生自以为可颐指气使。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让他看到,他无法征服这个国家”;同时,设若丘吉尔对雷诺的预判变为现实,法国不再能继续战斗,那么,“我们须与法国分道扬镳”。

与会者中有几位多年来称丘吉尔为战争贩子。丘吉尔如今彻底堵死寻求和谈条件的言路只会更加坐实他战争贩子之名,疏远他与如哈利法克斯、张伯伦等人之间的关系,而丘吉尔太需他们的支持。自知选择无多,权衡之后,丘吉尔做出让步:“同时……[我并]不反对与墨索里尼先生进行一定接触。”

温斯顿言辞也随之渐变,原来说“绝不”,现今改用“考虑”;他也同意“不反对”迈出和谈进程第一步——主要意在弄清意大利如何索价方愿斡旋德英和谈,且法国极可能退出舞台。

格林伍德和张伯伦均认定,这位意大利领导人会抓住这一良机,不仅索要在马耳他、直布罗陀与苏伊士的利益,且不会放过在索马里兰、肯尼亚与乌干达的大脔。两人或许言中。是的,墨索里尼在五月十八日给丘吉尔的拒与同盟国为伍的回函中,就提及英国在非洲粗暴对待意大利。格林伍德还进一步指出,法国形势急剧恶化,“假如巴黎或短时间内被攻克,在此情形下,谈判还能有什么用?”哈利法克斯提请内阁注意,如果他们“发现,给予我方的和谈条件不以摧毁我们的独立为前提,尚拒绝这样的条件,则真可谓愚蠢”。他的态度昭然可见:唯至“愚”之人才不愿与德国签订无损英国独立的条约。

温斯顿没能当场反驳,只能用戴有戒指的手指不停敲击座椅上有光漆的木质扶手。(战后发现,在殚精竭虑、痛苦莫名的六年时间里,他的这种神经质的敲击竟敲掉了扶手上好几层光漆。)事到如今,他往下会说些什么?有何行动?

历史记录告诉了你我。

内阁开了一次长达四个多小时的会议,期间,这些举足轻重的男人各自拿出无比远大的目标,坚守原则,进行了一场激烈但很理性的交锋。末了,温斯顿同意,哈利法克斯可以分发一份备忘录,即其所提的接触意大利的方案,以备翌日商议。

哈利法克斯取得了胜利。

外交之钟如今终于启动,哈利法克斯想必无比释然,和平的目标想必在他看来似在咫尺。他从内阁会议室出来,着手起草文件。这份文件兴许就可——勉强——就可将一个支离破碎的欧洲恢复至一个实际和平的欧洲。

丘吉尔则不同:过去这段时间,大事小情不断,政治压力不小,以至于他被逼做出大的让步。这么一直落居下风,无时无刻不令他耿耿!哈利法克斯那边忙着草拟文件,丘吉尔这边则将心思再次放在他自己选定的撤离方案上面。

该方案旨在不让陆军覆没。一旦失去陆军,英国别说继续战斗,就是和谈,也别想坚持体面;整个国家便会沦落到法国如今惨境:不得不看德国脸色,屈纳其开列的任何条件。目前,重中之重是确保英国远征军成功撤离敦刻尔克。问题是,如何做到?

罗斯福曾如此评价丘吉尔:“他一天有一百个主意。四个主意尚可,其他九十六个主意根本就是险招。”

丘吉尔六天前便有了所谓四个尚可主意中的一个。用如今的话说,它可是不同凡响。该主意有温斯顿妙计的所有要素:出其不意,气势恢宏,冒险可行,生命代价或将高昂,给人最初感觉:不啻疯狂。

早于五月二十日上午,战时内阁会议便已第二次商讨了撤往敦刻尔克的陆军面临的形势。三十万男子汉如今就要抵达一座海面上尽是燃烧的英国船只的海港:英国海军近岸实施营救,须冒着德国空军的猛烈打击。艾恩赛德预计,三十万英军最多只有百分之十活着撤回英国,即便如此,也是搭帮天助了。

会议纪要记录了如下内容:“首相建议,慎重起见,海军部应提前准备,着手征集大量小型[民]船;它们随时待命,开赴沿法国海岸的大小港湾。”

小型船只?温斯顿脑子里蹦出的这条妙计——就我所知,从来没人提及他的这条妙计,而且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有关他的各种传记抑或新闻报道,也均未有所提及——意在号召英国民众,或至少是能找到满足渡海要求船只的英国民众,组成一支虽说杂牌但也浩荡的民间“无敌舰队”,驶过英吉利海峡,营救被困英军。

别说公众,就是历史学家们,也鲜少注意到,这条冒着巨大危险、史称“小船营救行动”的妙计出自丘吉尔。

此计既出,数小时后,本已退休然应老友丘吉尔之请,海军中将伯特伦·拉姆齐再度出山任多佛港舰队司令,受命征集这样一批民船,且确保它们能渡过英吉利海峡,将英国远征军运回英格兰。

一切按计进行。六天后——期间,笃定议和的哈利法克斯字斟句酌地起草要呈报给一个随时可能变卦的专制者的文件——温斯顿匆匆赶到海军部。他急于找到可替代哈利法克斯方案的方案。那段时间,用战时内阁秘书处秘书克劳德·伯克利上尉的话,丘吉尔“一会在这,一会在那,风风火火;常令人猝不及防地冲回唐宁街,弄得手下手忙脚乱,无可奈何;嚷嚷着我们绝不退让”。拉姆齐在位于多佛城堡地下深处的海军总部通过英国广播公司发布了征集民船的公告。八百余条所谓的小船业已到位。它们即将执行这场战争中一次最为大胆的行动。

万事俱备,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六日傍晚六点五十七分,丘吉尔下令:“准备执行发电机计划。”

这是一次以平民生命为筹码的大赌,但温斯顿认为——其实不无道理——英国若还有人马用于战斗或作为讨价还价的本钱,则存不遭摧毁之机。

发电机计划进入实施阶段,与此同时,丘吉尔正式致电驻守加来的陆军准将尼克尔森,命令他的部队不得撤离,须“苦战至最后一刻。”

尼克尔森率部遵令而行,拒绝投降,抗击到底,直至纳粹党旗在巴黎市政厅钟楼上升起。德军当日最终击败了尼克尔森部队,逼迫他们举着双手成单列走出城堡进到架着机枪的院里。尼克尔森与其将士成了战俘。这些守卫加来的勇士被押往战俘营。在那里,一部分人幸运地熬到了战争结束,一部分人则做了冤鬼。陆军准将尼克尔森也被关押在战俘营,三年后,估计是自杀,在那里自窗户坠亡。

用安东尼·艾登回忆录里的话,令尼克尔森率军死守加来的决定是“在这场战争中做出的一个撕心裂肺的决定”。丘吉尔痛苦尤甚:令从他出,虽然该令意在拿出两千多名将士的代价换得几十万将士生还。他与艾登、伊斯梅及艾恩赛德回到海军部。伊斯梅回忆,丘吉尔“那晚用餐,自始至终,一反常态,缄默无语。他也吃也喝,但看得出毫无胃口”

丘吉尔在想什么?加来,肯定。哈利法克斯,绝对。希特勒,一直。发电机计划,毋庸置疑,不可不让他牵肠挂肚:一支由民间小船组成的舰队可是正劈波斩浪驶往敦刻尔克。也可能在反省自己的领袖才能。自疑、自咎、痛悔、力竭,多半皆有之。

用完餐,就在其他人起身准备离开时,丘吉尔这才神情凄然地告诉他们:“我感到身体不适。”自咎于将一批勇敢的将士送上不归路,让他不适;担忧全军覆没,让他不适;害怕出路唯有接受敌方实则置人于死地的和谈条件,让他不适。他处于人生最低潮。但何止于此:翌日等着他的只会是更大的压力,以及战时内阁出现的不可调和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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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时刻第八章_来自内部的忧惧、怀疑与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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