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身教育
四、《挂画》
《挂画》这出仅40分钟的京剧花旦折子戏,自1980年列入中国戏曲学院的教材,流传至今已有35年了。一出新创的剧目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并得以流传是很不容易的事,当然,创作是首要的,但是创作后的成果必须经过两个过程的检验:一是,能不能横向传,即在同时代被广泛接受;二是,能不能纵向流,即能不能在京剧史上有一席之地。这两个过程绝不是靠人为的“炒作”或“运作”所能完成的。只能依靠该剧目本身的艺术含金量。这包括题材与剧种的对位、人物与行当的对位、创作设计与观众审美的对位、剧目发展与社会需求的对位,等等。只有这种种元素走到一个交叉点,剧目才能得以流传下来。京剧优秀传统剧目哪一个不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呢。
张正芳说,这出戏的流传,“首先要感谢的是六十多年前我的恩师、梆子名家周咏堂先生;另外,还要缅怀慧眼识珍的中国戏曲学院史若虚老院长”。
事实上,《挂画》这个剧目并非出自京剧传统戏,而是来自梆子的传统剧《梵王宫》,是张正芳根据自己的舞台实践和教学思考的再创作,将原先梆子中全剧的“闺怨”“游春”“病房”“洞房”“私奔”等折子,浓缩为一折戏。
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张正芳就从周咏堂老师处学习了《梵王宫》,这也是上海戏校的老师们根据她没有小嗓的先天缺陷,为她“量身定做”的梆子戏。张正芳说:“我从小也很喜欢,叶含嫣这个人物性格天真、善良,对爱情追求执着、大胆,剧情又曲折新奇,很适合我以表演为主的特点。”所以,在60年代初,张正芳将梆子《梵王宫》改编为京剧《叶含嫣》,重新梳理了剧本,创作了唱腔和舞蹈。
比如,在前面《姑嫂游春》一场中,用“南梆子”的板式替代了原梆子腔,来表达叶含嫣像飞出牢笼般的欢快心情。姑嫂二人都用折扇,边唱边舞,编了很多合乎剧情的舞蹈和造型。后面《病房》一场的“四平调”唱腔设计,表达了叶含嫣的相思成疾。《洞房》一场,处理为全剧的高潮,编排了飞手绢、上椅子挂画,还用水袖功耍出多种花样,来表达她要去迎接心上人到来,那种心花怒放的喜悦心情。该剧也成为了张正芳经常上演的保留剧目之一。
张正芳来到中国戏曲学院任教之后,首先教授了《杨排风》和《百花赠剑》。1980年的初夏,史若虚院长对她说:“你的两个戏都打红了,还有什么花旦戏,再露露?”
张正芳回答说:“学院的老师多,花旦的基础戏大家分摊,我不愿争抢。”
史院长说:“找你自己的代表剧目啊,七三班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拿什么大戏汇报呢?比如耿巧云这孩子怎么样,你看是不是个好苗子,我也正想跟你合计一下,想让你教她一出有特点的拿手花旦戏,让她明年作为毕业汇报剧目。我看《叶含嫣》就很不错,你觉得呢?”
史院长风趣地说:“别的戏慢慢来,今天就点《叶含嫣》了。”
张正芳的《叶含嫣》在北京从未演过,原来,史若虚是1962年去大连招生的时候看上的这出戏。张正芳听了非常激动,一是,这位教育家始终前瞻着戏曲各个行当的发展,在外出招生的同时,也没忘了物色教师,物色戏;二是,对张正芳这个外来的花旦老师给予了莫大的信任。
史若虚还继续说服张正芳:“京剧和梆子本来就有血缘关系,这就体现了在继承中发展。教给学生,也是为了让他们能体会到这种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你通过教学还可以再对这出戏整理提高,并通过传承,让这出戏争取保留下来。”
张正芳终于同意了。
1980年,中国戏曲学院七三班的耿巧云、高阳、金建苹、顾雪芹、谷彤五名学生,成为了第一批学习这出戏的学生。1981年,这五名学生从表演、技巧到如何对一个大戏中的人物进行把握,都有了明显进步。耿巧云在毕业公演该剧目时,史若虚还特地请来了当时文化部的顾问周桓(原辽宁省委主管文教副书记、张正芳的老上级)、学院顾问张君秋老师、著名歌唱家王昆等来观摩指导,演出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肯定和赞扬。当天被邀请的还有中国京剧院的领导,他们来现场选材,耿巧云也由此顺利入选了中国京剧院,后拜刘长瑜为师,成长为了当今舞台上璀璨的明星。
1982年,是中国戏曲学院首届大专毕业生的重要年份。一年前,学院便开始筹划南下赴济南和上海等地公演。时任班主任的张关正老师找到了张正芳,和她商量,看看能否把《叶含嫣》进行适当的改编,是否可以浓缩至半小时左右?这样才能便于到沪演出,如作为大戏,就要占整整一个晚上,难以安排。开始张正芳还想不通,该剧的各场都有特色,搞一出花旦行当的大戏多么不易啊,为什么要浓缩呢?难下剪子啊。此外,张正芳还有一点难为人道的情结——作为一名上海戏校“正”字辈的京剧演员,她在1946年和谭富英、顾正秋、姜妙香、杨盛春等名家合作及1952年与“正”字辈同学联合演出后,至今已30年没回上海的娘家了。历史的因缘际会让她错过了在最好的年华向家乡人展现风采的机会,现在,能让她儿时演出的剧目经过再创作后,由她教的学生来呈现给上海的父老乡亲,这也是一点赤子挚情啊!然而,她又想到,这是展示学院第一批大专班人才的大事,多让一些学生得到公演的机会,这也是戏德!
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张正芳终于想明白了,她不仅是考虑到大局,更是想通了,折子戏会比大戏更容易流传和推广。于是,她有了思路,以《叶含嫣》“洞房”一场为核心,将前场游春时思念花云和回来后相思成病的两场戏,通过上场的唱、念,以回忆、倒叙的办法表达出来。后闻丫鬟报信花轿将临,立时欣喜若狂,疾病立消。再借忙于打扫闺房的情境,把挂画的情节很自然地衔接起来。这样,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交代清楚来龙去脉,亦有利于人物性格的集中展现了。
在京剧的行当中,花旦的难度相当大,因为其所重视的“做”这个核心,不是简单地组合程式就能够完成的。想要为花旦打造一出能够流传的剧目,就必须符合“演一个是一个,个个有人物,个个有特色”的要求。好在,张正芳有几十年舞台主演的实践,演的剧目多、创作的角色多,对于怎样取舍表演元素才符合人物,在台上的一举一动观众会有哪些反应,都了然于胸。她对这出戏的浓缩,做了反复推敲和精心安排。
在“唱”方面,她把“病房”和“洞房”两场戏合并,既用了韵味浓厚的“四平调”、又将叙述流畅的西皮原板转为“南梆子”,再转“流水”。
在“念”的方面,除了一般戏曲“念”功要求唇、齿、喉、舌一齐配合,抑、扬、顿、挫字字清晰外,她力求把花旦的“念”和“做”紧密结合。这场戏从思念情人、回忆往事的沉思中开始,用沉稳的独白表达一往情深,而后面和丫鬟对白时,几次都因喜出望外,脱口而出道明了心中真言,但马上又害怕丫鬟发现,立即欲言又止,这是典型的“念”“做”合一。这里还有两次运用“转眼珠”来表达她思索的状态,又借以掩盖和搪塞那半句刚出唇的真心话。这种在“念”和“做”当中,对眼神技巧的安排和设计,都是花旦特有的,既合情合理,又让学生懂得如何用眼神表达情绪。又如,剧中人叶含嫣为喜迎情人而梳妆打扮的一段重点表演,张正芳运用了舞台节奏处理中的“切断法”,在念到“快与我”时,中间加入了锣经和舞蹈技巧,然后把这句“快与我梳妆打扮”念完,最后是合情合理地扔出手绢,飞舞半圈,又以箭步跳跃抢接手绢,连接一个鹞子翻身的技巧,在“扎扎台”的锣鼓配合下亮了一个很漂亮的造型,使观众看时耳目一新,做到“有戏有技,技在戏中”。
在“做”的方面,张正芳让其与“舞”紧密结合。如表现小姑娘高兴时,加入了耍手绢的身段;表现要当新娘的激动时,揉进了耍三尺长水袖等舞蹈技巧。又如,“挂画”这一行动,技巧丰富,有捧画、解画、放画,上罗圈椅,再上椅子扶手;在椅子扶手上单脚往墙上挂画,又盘腿蹲下放画,整理画轴……整个过程的动作、功夫、技巧都不能雷同,这让该戏的基本功难度变得很大。而其中许多花旦技巧都来自张正芳当年的恩师“四盏灯”周咏堂老师,经过她自己舞台实践的消化后,融入了对《挂画》的编排中,这样,这出戏的特点就更加突出,人物就更加丰满了,一出短小精悍的花旦戏总算酝酿成熟了。
当时要参加表演的学生,是中国戏曲学院首届大专毕业班的张、杨凤一、韩娟、金鸿云。她们在张正芳的辅导下,勤学苦练了两个多月,才终于让一出完整的京剧折子戏《挂画》得以呈现舞台。全剧40分钟,从一上场到戏结束,起伏跌宕,处处精彩。张正芳说,当时看后她自己也很激动,不仅是为了自己能改编成功而激动,更是想到这个戏能在舞台上保留下来,流传下去,而兴奋不已。
“那个时刻,才感到张关正老师提出对戏进行浓缩的要求,是何等用心良苦,如果《叶含嫣》一成不变,也不会有《挂画》这样好的效果,更不会被广泛流传。”张正芳终于明白了。
1982年5月,中国戏曲学院首届大专毕业班的《挂画》在济南、上海公演后,当即得到了业内人士和专家的认同。5月上旬在济南演出的效果也很好,山东省文化局立即组织山东省京剧团、省戏校以及吕剧团的青年演员都来向张正芳学习《挂画》。山东省京剧院派了孙艳丽、苏培芝、杨荐英;山东吕剧团派了彭桂梅、杨延革、王淑芝、薛光庆、张晨、许敏芳等;山东省戏校派了高明华等青年教师也来学习。课堂就设在济南市人民剧场的前台休息厅。
在上海更是一炮打红。著名表演艺术家俞振飞,上海戏校的第一任校长,在上海戏校的欢迎会上对张正芳说:“正芳,你这出《挂画》教得真好,学生演得也好,看来你很有创造能力,比你当年演的《梵王宫》精彩多了,你把花旦所有难度较大的基本功都集中在《挂画》中,安排得当,很成功。把这出戏给现在的上海戏校留下吧!”
吕君樵同志也说:“看了中国戏曲学院大专毕业班的汇报公演,很震惊。特别使我振奋的是这次学院带来了两磅重弹,两出难得的好戏,一是《火烧裴元庆》,是颗原子弹,够分量;另一个是《挂画》,这是一颗氢弹,短小精悍。‘叶含嫣’是正芳在上海学戏时就演的人物,今天她教出的学生从一上场就有人物,随着剧情的变化,心理层次分明,把一些难度较大的花旦表演技巧,合情合理地安排在戏里,而且载歌载舞,很有欣赏性。正芳注重教人物的教学方法也应该推广,她没有拘泥于老的传统戏教法,这一点很可贵!”
当时的上海市文化局局长言行同志主张要将好戏留在上海,便让上海的戏曲团体,都来学这出《挂画》。这可真把张正芳忙坏了。上海戏校时任校长的齐英才,亲自送来了两名青年教师李秋萍、冯秀红;上海京剧院派来了青年演员陈蔚、朱蕾、金荣、薛满珍、陆玲弟、潘英、宋宝琴、朱菊丽等;上海越剧院由姚淑珍老师带领芮泰英、宦柳梅、张晓红等;上海昆剧团派来了卫如锦;还有上海淮剧团的几位青年花旦演员。这些演员们当时就借用上海京剧院的大练功厅上大课,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学院巡演的过程也成了播撒一出花旦折子戏的过程,《挂画》就这样流传开来了。
1982年在中国戏曲学院举办的师资班上,来自云南、黑龙江、山东、江苏、河南、辽宁等全国各地的花旦教师也都学习了《挂画》。1985年,七八届中专毕业时,旦角组的叶芳、吕慧敏、张延、鲁毛等十多名学生都以《挂画》作为毕业汇报剧目。其中叶芳的表演较为优秀,公演时中央电视台前来录像并播放,后来常作为精选剧目播放,在全国范围内又引起新一轮的反响。叶芳后来也把该剧传授到了香港、台湾等地。此后,不少省、市戏曲学校相继派青年演员进京,点名学习《挂画》,使得该剧在全国得到了再一轮的传播。
这出《挂画》,张正芳前后教了二十多年,退休后又应上海戏校、重庆戏校,以及大连、天津、黑龙江、佳木斯、福建等地邀请,专程前往亲授该剧。不少学生由此剧的表演荣获各种奖项。如哈尔滨的董桂珍、云南的杨小菁、福建的刘茜等,都由此剧荣获表演大奖。于是《挂画》形成了“横向传,纵向流”的局面。
1997年,中国戏曲学院由张逸娟老师接教《挂画》,在她任附中校长期间又做了进一步的加工整理,把戏压缩到35分钟。剧情精炼了,技巧集中了。其他外地学生在再传授过程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删改。
这个戏不光成就演员,对学生加深戏曲和行当的理解也有作用。由于该戏包含了花旦表演的各项基本功,技巧全面,人物性格突出,所以,凡学演过该剧的学生,在花旦这一行当的表演上,普遍都有较大的进步。也因为如此,该戏后来被各大戏曲学院公认为培训学生的基础戏,中国戏曲学院附属中学,还将该戏列入了必修课。
张正芳说:“作为一个年过八旬的老教师,看到一代代学生继往开来,也算欣慰了,只愿后来者知道一出戏的文化渊源,从而珍惜它,在学习时,能更加注重每个技巧、细节的设计与人物内心和性格的把握……我的任何一点努力,都是希望京剧花旦表演艺术能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