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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秦楼不见吹箫女

陆游《南唐书》记载:“初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后偶褰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即数日矣。”娥皇显然不高兴。

她嫉妒十五岁的小妹吗?她担心她的檀郎移情别恋吗?

嫉妒和担心都有道理。将满三十岁的女人如何不担心?入宫十年是她辛勤劳作的十年,生活开出了芬芳的花朵,结出两枚骄人的硕果:仲寓,仲宣。娥中之皇筹划着她的下一个十年计划,绝世之美压倒当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宫中排练的又一台大舞《恨来迟破》,倾注了她的心血,置病躯于不顾。庆奴领舞也出色,李煜击节赞赏,厚加赏赐,将他随身多年的玉佩赐予庆奴。秋水盲娘流珠宜爱,各有所得,皆大欢喜。庆奴跪接玉佩时双手颤抖,泪珠儿打转。她即刻沐浴焚香佩上身,向空王画像作揖叩头,一溜烟跑到园子深处,又发了一回呆,抹了一回泪。夜里睡觉不肯离身,将那凉凉的玉佩贴紧她的火热脸儿……

庆奴管竹夫人叫湘君,管玉佩叫湘玉。

侍寝之事没了下文。真可怜见的,眼看要情放,却又归于情愁。

女英的故事在宫中悄悄传开。秋水十六岁,原本是要嫉妒、为娘娘也为庆奴抱不平的,及至见了女英,不禁暗暗吃惊,妒心跑到爪哇国去了。音娘也有同感,与秋水私下议论说:女英和皇上俨然绝配!周氏姐妹专为皇上生哩。或者倒过来说,皇上专为娥皇女英……

庆奴不想听这些议论,捂住耳朵跑开了。

娥皇听不到的。

有一天,娥皇复觉身子懒懒的,歪在枕头上,庆奴替她轻轻打扇。园子里夏虫唧唧,房内炉香静绕。娥皇瞅庆奴好一阵,抚摸她的纤手,一声轻叹。主仆相处多年,心意本相通。庆奴低了眼,摇团扇掩饰她难以启齿的忧伤。

娥皇说:你见过我妹妹吧?

庆奴点点头。

娥皇沉默,望了望帷幔外边,又问:依你看,女英她……

庆奴使劲点头,娥皇明白了。

有些话,二人敏感在一处。说也难,听也难。

娥皇怔怔的,庆奴怔怔的。二人又呆在一处了。

虫唧唧,鸟飞飞,炉香静逐游丝转。

此一刻名叫没情没绪。恼也没处恼。

良久,娥皇咬咬下嘴唇,庆奴便知,娘娘要做出某种决定了。

女英被姐姐给禁闭起来了。禁于柔仪殿,由内侍总管庆福亲自“看守”。庆福是跟随过先皇的,有资格,有忠心,有功劳,近年越发敢说话,敢谏“今上”的不是。庆福对女英毕恭毕敬,又亦步亦趋,影子似的,不离女英左右。女英发怒他就赔笑,反正他笑了半辈子,平时不笑亦笑的。女英也能走出柔仪殿,庆福便跟着,隔她十几步的光景。女英赏花弄草有意磨蹭,庆福站半天一动不动,柱子似的竖在哪儿,黄衣衫儿随风起落。这功夫叫女英吃惊不小,于是明白了:笑和站原是太监的两样基本功夫。

庆福笑站自如,女英哭笑不得。

又一日,娥皇让庆奴扶了,到柔仪殿来看望妹妹。女英赌气哩,只称娘娘,不叫姐姐。娥皇软语抚慰妹妹,女英和衣倚枕,做姐姐的便坐床沿;女英上西楼,娥皇又赶紧跟去,上楼梯颇吃力,脚软,腰酸,不觉停下喘气。妹妹回身扶姐姐,却说:你既然身子不好,跑来做什么?

庆奴说:娘娘特意来看你。

女英说:我跟姐姐说话,丫头倒来插嘴。宫中是这等没规矩吗?

庆奴给呛得脸都白了,只强忍着。万岁爷也不曾对她这样!娥皇笑道:阿弥陀佛,你总算叫了我一声姐姐。

女英只不理会,扭头瞧了雕窗外。

日影横斜,几只画眉在绿叶里。

室内的三个人一时无话。庆奴立在门边。

女英望着圆圆的落日,思檀郎,泪水顺着精致的鼻子下来了。翘鼻头颤动。

十年前,娥皇苦思钓鱼郎……

同是恋爱中的女人,何尝不理解对方?何况是姐姐面对小妹妹。女英已是李煜的人,迟早要册封的。娥皇暂闭妹妹,一来是因为妹妹年龄小,二来是让李煜掂量她的郁闷,她的不安。女英小她十四岁哩,爱起来又如火如荼。情势的发展是谁都说不准的。李煜也说不准:纵是山盟海誓,管得了一时,管不了永久。李煜曾对她说过:不知你少女时怎生模样。李煌为此叹息哩,未曾见过她的十八岁,更别说十五岁!女英入宫,却庶几让李煜补上了这个遗憾。然而女英是女英,和姐姐的少女时代有相似更有差异。女英更激烈,不管不顾的,作为情人更纯粹。而娥皇这些年从王宫、东宫到后宫,般般努力,几乎面面俱到。她固然有妹妹不能及的仪态、风韵,可是单论火热情怀,未必能在妹妹之上。

江南姐妹花,花色有殊异。

姐姐也是深爱着的女人哪,姐姐也有妒心……

娥皇的表情诉说着这一层,女英听不见的。热恋中的女孩儿哪能想得周全。情苗往上蹿单取直线。

花明月暗飞轻雾……夜夜春心莫奈何。

女英想不通的是:姐夫他不是皇上吗?下旨解禁谁敢不服从?她囚禁在柔仪殿已经整整七天了,一曰好比一年!女英甚至想:这柔仪殿莫彳卩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转念又想:姐姐不可能这么待她的。

再一转念:皇帝姐夫一定会来救她的。

女英念头快,长睫毛仆闪着黑黑的眼睛。

如此这般的俏模样,连心里不爽的庆奴都被她给吸引住了,不觉眨眨眼……

女英怨李想有她的理由,而李煌不下旨不现身同样有理由。唉,两个理由要打架。女英不识李煌的理由,李煜如何不想她呀!然而仁者要据量四方,不可囿于一己之私。国事家事情事……事事要关心。李煜尤其恼念着病中的娥皇。这十年哪,点点滴滴的走过来,一丘一壑亦风流。人是有记忆的生物,仁者尤其有记忆,美好或伤感的记忆。李煜怎能不去惦念娥皇!秦皇汉武不惦念,唐玄宗老来惦念,却一任杨玉环缢死在梨花树下:“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李煜娥皇爱到中途,至死不能休!“当你老了,头白了,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女英此间囿于幼稚,看不见这些的。令人伤感的倒是,她很快就会看见,迅速地长大、成熟……

娥皇今日有几分窃喜,才叫庆奴陪着去了柔仪殿。姐妹二人,终须见面的。若问娥皇喜从何来?答曰:喜从李煜的表现来。整整七天了,李煜硬生生压下了情火,澄心堂处理完国务,辇车便径回瑶光殿,似乎对女英的住处不甚在乎。堂堂九五之尊,他若要驻跸柔仪殿,区区庆福怎么拦得住?娥皇的期待值,原以三日为限,现在都七天了,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一个娥皇不想去说明的问题:檀郎依然是一她的檀郎!姐妹二人的檀郎,这仿佛命中注定。谁让她们叫做娥皇女英呢?这名字对李煜有心理暗示。

娥皇悄悄下决心,病愈之后大展风采。舞蹈,琵琶,围棋,词令,书法,彩戏,妆饰,样样不与往日同。二十九岁很年轻,三十岁美才起步。娥皇岂是强为美?她心里有数的。宫中的嫔娥都是她的好姐妹,她们的眼睛不说谎。娥皇皮肤细腻,身子圆润,胖瘦适度,称天生丽质最为宜。纤手拨弦长袖弄舞,又领导瑶光殿,暗助澄心堂,眉目间隐隐透出男儿气。美的元素尽在娥皇矣,女英她艳光四射,漂亮得毫无章法,有如奇峰突兀,却不能让娥皇收缩美的地盘!你美你的,我美我的……

江南姐妹花,开在金陵帝王家。这位帝王也是通常意义上的优秀男人,既显赫又民间。他对女性的欣赏和敬重,对贵族阶层,对草根群落,对士子与商贾,俱称不朽之楷模。

一场三人舞已经拉开了序幕。序曲挺好。不和谐的音符喻示着矛盾和冲突,却不伤大雅的,无碍大局的。向善是个基础。女英亦如娥皇,自幼叩拜空王。何况做姐姐的,携同她心爱的弟弟掌握着局面哩。爱情亲情,形成持久的张力。力之舞围绕着两个中心。

哦,情花原是这么开。大曲开了头,舞到何时休?

只可惜……

公元964年的夏末秋初,娥皇疾病缠绵,春心勃勃。女英闭锁柔仪殿,“整日价情思睡昏昏”,一个人懒起走动,从外院走到里院。姐夫李煜是戏称里院为蓬莱院的,指精美庭院为蓬莱仙山,绮约仙子名曰女英。

女英却拖着一个影子,影子他叫庆福,站也站得、笑也笑得的庆福。

女英万般没奈何。“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伤心最是日落时。西楼莫凭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那池塘边,那假山前。枫叶染得园林醉,伊人却垂泪。

那李煜又如何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娥皇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呢。却也紧张注视着,那个早晚要来的、与她无关的情爱沸点。

情沸时,捂不住的。

娥皇学过老庄,索性无为而为:对檀郎实行不干预政策。不问他的曰程安排,不打听他的辇车行止。

当然她也不鼓励。处理情势要微妙,拿捏好分寸。这就是娥皇的风格。同时,她着手构筑自己的心理防线,把目光移向两个爱子,仲寓,仲宣,带他们到宫中的佛堂观佛事,拜空王。一如太后钟氏当初带李煜入佛堂那样。

总之,娥皇是准备好了。

而李煌的“情沸”也即将上演。是激情就得沸腾一回。情之力学有定理。

此间唯有女英,浑身上下是个无以名状的期待。情阻,情憋,恰如闷热天气孕育着电闪雷鸣、豪雨如注。

这一天终于来了。

李煜的《菩萨蛮》,也写他和女英的偷情生活。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女英情困柔仪殿,大白天睡觉,横着睡,竖着躺,枕头乱抛。云发散乱,毫无意义地闪闪发光。李煜不在场,她变化着的身姿无处不召唤,包括微敞的酥胸间透出的缕缕异香。异香是说,体香、衣香与特殊的情爱嗅觉混为一团。

词的上片带出下片:他来了。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寥寥几个字,将少女的天真烂漫与满腹幽情和盘托出。李煜随手一画,女英的如花笑脸传向千万年矣。也许古典诗词将汉语的表达空间推向了极致。简单的句子,朴素的画面,却让人看不够,其中必有缘故。汉语中存活的中国人,一代又一代,能受汉语艺术的感召。汉语言是个魅惑,方块字能搭建神庙。几个字说尽无限情,这不是魅惑是什么?“无限情”三个字若挪到别处,平常得很呢,到李煜笔下就立显神奇,为什么?

李煜的词,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人不分男女,地不分南北,一次次的重读读不够,这里边藏着什么奥妙?李煜所浓缩的人生意绪、生存情态,无数次向人展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晶莹剔透的文字,乃是生命张力所铸就,比地力造就的钻石更久远。

汉语的无穷组合乃是生命冲动的无限投影。这也叫“读图”,却不是朝着洞穴时代的“高科技回返”。

单纯读图,大脑迷糊……

李煌和女英,“相看无限情”,接下来的相搂相抱又如何?情阻情憋能量聚也,别有一番呢喃狂。心慌意乱手忙脚乱。谁的手谁的脸呢?谁在声声呼唤?分不清也,辨不明也,越辨越混乱。

乱作一团。

情色喷涌何时了?销魂知多少?

二十八岁的李煌受少女女英的吸引,理由比较充足。他不滥情,要滥早都滥了。毋宁说,是女英将他击中。二人相遇的一刹那,生发太多。情潮袭来抵不住。瞬间效应标画出纯度很高的爱情。这爱情实打实,分毫不掺假。少女情态是李煜所陌生的。庆奴秋水盲娘,李煜也欣赏,却有意无意的,把她们处理成欲念盲点,定格为欣赏对象。娥皇之艳遮挡他的视线。庆奴的悲哀正在于此,欲实现侍寝理想一波三折。“春殿嫔娥鱼贯列”,女孩儿的特殊韵味点点滴滴浸人他的潜意识,汇聚成一股力量,忽然有一天,冲着天赐般的女英喷发。

喷发是说:这股力量有多大,李煜不清楚。

女英更茫然,所以她美得毫无章法。

娥皇显然不是这样。她在美的领域中处处创新,引领着时尚,却还是美得有章可循。努力有方向,她不可能同时朝着四面八方。一朵花不可能绽放成另外一朵花,桃花不作李花白。

娥皇女英,犹如风格迥异的艺术品。

更要命的是,李煜也是艺术品,内美外美登峰造极。

恋爱是一场修炼,好男儿在爱河中尽显好身手。

爱在微妙处,在张力之间……

曼妙的三人舞已经拉开了序幕,高潮孕育在它的开端中,恰似早晨的太阳迈向正午。那命运之神却来横插一手,喝断大曲,把满天朝霞变成垂暮的、死气沉沉的黄昏。

也许神的意图是:莫让人间上演这种可作示范的男女三人舞。

李煜和女英互相享受的节骨眼上,将满四岁的仲宣突然夭亡。

仲宣在佛堂内玩耍,小孩儿爬高,撞倒了大琉璃灯,受剧烈惊吓,诸罗汉顿成凶神恶煞。人又从高处摔下来,跌伤不说,更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其后数日抽搐不止,竟然夭亡。

李煜突遭厄运,大悲。死神挡住了爱神。

思幼子整日哭泣。仲宣生得眉清目秀,像李煜也像娥皇。三岁背《孝经》一字不漏。又顽皮又听话,李煜夫妇爱如掌上珠。娥皇卧病,仲宣学父亲端水侍药、在妈妈身边和衣而卧。娥皇亲她的宣儿一向亲不够,李煜、仲寓要吃醋哩。好端端的宣儿,玲珑可爱的宣儿,忽然就没了,小棺材埋入地下,和尚念经超度,灵幡漫天招魂。

四川民间有俗语:乖娃儿是路上跑的,不落屋的。

生得精巧,命如灯草。苏东坡与王朝云生下的遁儿是个例子,小模样又乖又精巧,却忽然遁入云霄……丑娃儿倒是存活率高。民间的东西总有几分道理。邻里之间称赞婴孩,四川人总是说:你家小孩多丑啊,丑丑逗人爱……生子太漂亮,谨防厄运从天降。

李煜痛哭幼子,却还得苦苦瞒着病娥皇。

李煜《悼诗》云: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万箭穿心的李煜求助于空王:帮帮那走上了不归路的儿子吧,幼椎身影赴黄泉,东瞅西瞧,凄凄惶惶,佛主引他上天堂吧!人生到了最无助的时刻,李煌自然而然地乞求空王。生有限,死无常。“无常”规定着一切众生,没人可以宣称例外。空王在人世间有足够的、不能测量的显现空间。

设身处地为李煜想想:此刻他除了求空王、求我佛慈悲,还能求别的什么?

我们要学会尊重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的内心。

生与死的偶然性谁能说清?连宇宙的起源也是有偶然性的,大爆炸之后的宇宙是如此匀称,难怪霍金先生要为上帝献上一份特殊的敬意。

对不可道说之物,我们要学会沉默。人类是断不可能具备终极理解力的,眼下连地心、人心(意识结构)都搞不清楚,差得远呢。所以我们对自然对人世,要有一份虔诚。不要摆出一副自以为弄懂了全宇宙的样子。

李煜一面乞求空王引渡仲宣的亡灵,一面瞒着病娥皇。母子情深,甚于父子。娥皇若知宣儿夭亡,那怎么得了!《南唐书》载:“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李握默坐饮泣的形象,令无数男女为之辛酸。

爱人者是这样。而杀人成癖者,连亲情都会麻木。

李煜默坐时,心被撕成两半:一边是无尽的伤痛,另一边是无限的惶恐。

娥皇迟早会知道。李煜只盼多瞒些日子,让娥皇的病体能承受。然而那西风越吹越紧。秋气主肃杀,木叶凋零。

此间李煜拜空王,侍汤药,强作欢笑。

病榻上的娥皇沉沉睡去,李煜几回默坐通宵?

有时他实在疲倦了,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儿,梦中听到笙歌奏响。“佳人舞点金钗溜。红锦地衣随步皱,酒恶时拈花蕊嗅……”娥皇的笑脸是多么灿烂啊,可别让她凋零才好!李煜梦醒时,把目光移向病榻。

这些天,娥皇几次唤她的宣儿,李煜找理由搪塞。可是母子之间有感应,娥皇老做噩梦,梦中的仲宣不是升天就是入地。娥皇惊醒,大呼宣儿。李煜不知所措。

娥皇瞧众人神色有异,越发起了疑心,立刻要见仲宣。这事瞒不下去了,李煜只得告诉她真相,乞求她将息身子,为他,为仲寓,为家人,为女英,为南唐,为宫中的好姐妹……

娥皇点头答应着,泪流不止,咬唇出血。

娥皇挣扎着要活下去,却每每听见宣儿在半空呼喊母亲。

她哭着对李煜说:仲宣迷路了,迷路了,孤零零飘在空中……

李煜大声道:文善禅师带着宣儿!娥皇将信将疑:大法眼禅师照顾咱们的宣儿吗?

她艰难地欠起身,朝空中喊:佛主垂怜啊!瑶光殿哀声低旋,内侍宫娥皆垂泪。女英浑身发抖,长跪姐姐的病榻前。娥皇拉她的手说:小妹,姐将去矣。

女英号陶。李煜以头撞墙,额头冒血。庆奴急了,咬牙对娥皇说:娘娘莫去寻仲宣,你这一去,我们咋活?万岁爷金口玉言,仲宣在天上过着好日子哩,文善大禅师引他到极乐世界!娥皇含笑重复说:极乐世界,大禅师……

她的声音很虚弱了。病转沉重,花容苍白。

她确实很想活下去,首先为了她的檀郎。

“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多少欢娱的时光啊,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十年努力俏娥皇,至爱赢得美好时光。

她何尝不希望活下去?二十九岁美才开头……

美无尽矣,善未休。今生今世伴檀郎,白首双星竞风流!可是她一闭眼,就看见迷失于黄泉路上的小仲宣。

夜里浅睡身子侧动,分明是幼子在拽她。

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叫周娥皇如何是好?

两边都在喊她的名字,而阴间声音渐大。

病入五内了。太医把脉后,对皇上直摇头。

秋末冬初了,“无边落木萧萧下。”这一天娥皇稍有些力气,双颊泛红,美目格外明亮。她对床边的李煜说:去那边也好。

李煜俯身到她耳边:你去我也去。

娥皇瞪他一眼,嗔怪道:可不许胡说。宣儿有我就够了。

李煜说: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边也有许多牵挂,只怕我身不由己。

娥皇瞅着他,良久,说:随你吧。怎么都行。

她谈起后事,如叙家常。……

庆奴是要交待的,入宫十余年,苦恋着皇上;女英倒不用她操心;仲寓七岁,健如小犊,令她欣慰;赵匡胤的宋军远征西蜀,但愿耗尽他国力才好;《霓裳羽衣舞》要传下去;窗娘新创了一种以脚尖点地的单人舞,挺好……

娥皇说累了,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

打更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阴间也有更声吗?

娥皇微笑说:我再想想,还有什么事需要交待的。

人生有限,人事无尽。操心哪有尽头?爱这人世间,牵挂多少人,南唐俏娥皇是这样的!此刻她双颊赤红,像着了火……

据《南唐书》,娥皇临死前,拉着李煜的双手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娥皇郑重立下遗言:“请薄葬。”娥皇生前节俭,嘱托身后事,仍不忘树立节俭的榜样,她不仅约束了瑶光殿,也会影响澄心堂。南唐曾经盛行厚葬之风,仕宦人家往往竞争排场,花销巨万,娥皇以国母的身份带头破这陋习。国库里的银子,源源不断送到汁京去,娥皇是清楚细节的。薄葬之风若起,将为国家节省大宗的钱财。

娥皇撒手西去,为她心爱的檀郎做了最后一件事。

李煜十年敬重她,使她感到莫大的荣耀。可她的荣耀也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向善向美不辞心力。做女孩子的时光她就开始努力了,她活得认真而投入。女儿态十足,又有巾帼英姿。想想她挑灯攻读书史的模样吧。南唐女子昂扬,非唯三从四德,此风延入北宋,市井女人也奋力拓展她们的生活空间,挑战男权。男女互敬之风,初现于南唐。一个“敬”字大不易,它是书写在命运层面的。

历史长河中,男女皆有杰出个体,活出了个性风采,却并不给旁人制造压迫和不幸。李煜娥皇皆为典型。而中国封建史,女人尤其受压迫,所以娥皇的生存姿态给人留下的印象深。

高贵而又平凡。美丽而又朴素。才华横溢而又和蔼可亲。

娥皇李煜交相辉映。

作为政治牺牲品的杨玉环、貂蝉之类,不好跟娥皇比的。

二十九岁美到岳峰,上帝安排她长眠地下。

公元964年十一月初二,娥皇殂于瑶光殿之西室。

咽气之前,回光返照时,她沐浴,焚香,穿了纤裳,梳了云高髻,画了鬓朵妆,躺在她平日用的珊瑚枕上,盖上三层锦被。也许是预防黄泉路上的寒冷。她一遍遍追思仲宣时,就觉得他在路上冷……

宋人笔记《玉壶清话》记载:娥皇临终,将先皇送她的烧槽琵琶交给李煜;又喘着气,褪下“常臂玉环”,放在李煜的手掌中。

奴去也,莫牵连!舞过多少次的一双玉手,缓缓垂下,指尖从李煜的掌心滑落,滑向遥远的阴间……

李煜去投井,被左右死死拖住。这事史料记得明白。

那井口不大,庆奴庆福双双仆上去。

李煜辗转寻死,宫中大恐慌,内侍嫔娥总动员,将刀子绳子一类的东西统统藏起来了。池塘边站着水兵。高楼上武士把守。

短短一月之间,爱子夭娇妻亡,像孩子一样纯粹的李煜如何活得下去?唯求速死,一家三口重新在天国团聚。

爱人者是这样的。爱之深方痛之切。

杀人者断断不是这样,无论他如何唱高调。无论他的御用文人如何包装。

李煜去寻死,却并不知道,历代帝王,像他这么欲与爱妻娇儿同赴黄泉的男人绝无仅有。皇帝有的是女人,有的是皇子,这两样“东西”他并不稀罕。一根权杖远胜于八千嫔妃和任何亲骨肉,比如那个汉武帝。

而李煜撕心裂肺的疼痛无边无际。他脸上闪烁的泪光,直接是人道主义的光芒。他是天地间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与民间好男人完全一样。因其皇位,更不寻常。

皇权意识淡薄如李煜者,厚厚的史书中能翻出几个?

爱人,爱家乡,爱祖国,乃是环环相扣。想想屈原吧。

所谓皇帝爱江山,原本是一句蒙骗千年的假话。不爱身边的人何谈爱江山?皇帝爱他自己。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像狮子王或狼首领维护它在兽群中的统治地位。

就生存向度而言,李煌根本不是什么皇帝。

古人讲他误作人主,堪称词中之帝,其实隐含了对人主的批判。王国维先生更进一步,说李煜“不失赤子之心”,这话意味着:坐上龙椅穿上龙袍的人,或多或少都失掉了赤子之心。

南唐李煜,是皇权谱系中的一个难得的例外。

可是为何总有一些人认为赤子之心不重要、人道主义不重要呢?一味避开真善美的人,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深人李煜的价值,则同时意味着:揭示这价值的反面。

李煌如此伤妻痛子,一个正常人是会受其感动的,哪怕他不识字。而识字多的冷面学者草草带过,笔墨急匆匆转向杀伐,很详细,很起劲,动不动就这儿砍头一万,那儿斩首七千的,影响实在恶劣……

公元964年末,金陵的冬天真寒冷。

体格匀称的李煜,此间瘦得不成人样,四肢乏力,“杖而后起”。二十八岁的男人,走路需用拐杖。

冬雪,冬雨,冬阳,处处有娥皇的身影。巨榻,香帕,琵琶,无不勾起他的伤心记忆。娥皇初逝,他只要寻死,对妻子的旧物倒不敏感,也无暇触景伤怀。及至在众人的哀求下恢复了一点生的念头,他才看见往曰的娥皇,朝夕闻其言,听其声,辨其味。旧枕,日帕,旧香炉……所有的旧物弥漫于他的周围。可他只住瑶光殿,拒绝搬到别处去。他是倔强的男人,固执地迎着铺天盖地的痛苦记忆。

动过了自杀念头的人,还有什么人间痛苦不能承受?

李火昱万般伤情处,向后人透露出勇士的内心。

守着旧物,回望爱人的点点滴滴。消瘦才好呢,憔悴才合他心意,形销骨立只为伊。

痛苦很亲切。

曰复一曰,李煜和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厮守在一起,和自己的缠绵病躯厮守在一起。这挺好的,该来的都来吧。

痛苦通约着阴阳界。满腹惆怅,庶几使人眺望天国的风光。

死亡本能与生的意志交织着,后者只稍稍占上风。

痛苦生发更多的痛苦,而更多的痛苦会趋于痛苦的终点站。

一切正面或负面情绪,都会消耗自身的。

从冬天到春天,李煜艰难地消耗着。

词语来照面了,词语蕴涵着生的信息。方块字乃是疼痛的“缓释胶囊”。汉语中蕴涵的能量加速痛苦的消耗。

李煜当然不自知。古典诗词为各类情绪赋形,但并不追问情绪。

仲宣死了三个月,娥皇亡故两个月,李煜未见传世文字,正说明文字的照面有它的时间性,或者说,有它的距离感。痛定思痛,再痛再思,方有词语的活动空间。词语之能亮相,意味着痛苦有间隙。

换句话说,娥皇玉殒香消之初,李煜只是哀嚎,斑斑泣血,恨不得从娇妻幼子于地下。那些日子,词语的间隔功能不能启动。

由此可见,陷于灾难中的人,提笔写灾难,难有佳作。例如:王弗死后十年,苏轼才写下《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好作品是不期而至的。艺术品总是慢慢来,不着急。瞬间的灵感迸发,也有或长或短的酝酿期。词语和情绪什么时候会走到一块儿,碰出最亮的火花,呈现最佳的搭配?作家自己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李煜初动词语,可能是挥毫写书法。有三个字他在纸上、绢上反复书写,亦尝卷帛书于墙:鳏夫想。

1、鳏有四层意思山大鱼;2、老而无妻曰鳏;3、病人的样子;4、夜不能寐,直直地睁着眼睛。

《释名释亲属》解释:“故其字从鱼。鱼目恒不闭者也。”娥皇撒手西去,李煜一夜之间就觉得自己变苍老了。他孤苦伶仃,像失去伴侣的老人。他一副病容。夜里总是木木地睁着鱼目一样的眼睛。

这是一个绝望的男人,绝望的丈夫和绝望的父亲。

南唐几千里江山,以及女英刚刚带给他的火热爱情,此间都显得陌生了,虚无缥渺了。

行将就木之人,名叫李煜。

真想去死啊。

爱人至深的男人,抵达这样的心境是再正常不过了。没人能够责怪他置家国于不顾。

死,或活着,区别并不大。

阳世与阴间只一步之遥,他真想抬腿过去看看。那边也许不错。死亡有冲动的。一咬牙就过去了,看看娥皇、仲宣,久违的祖父、父亲、叔父,包括弘翼在内的几个哥哥。

可是多少人跪泣在他的病榻前啊,他美丽的小妹妹永嘉公主长跪不起。太后钟氏抱病来到瑶光殿,款款说娥皇,又令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么,还是活卞去吧。

李煜一声长叹。

词语一个个含悲列队而来。《诔昭惠后文》数千言,是历代谏文中的珍品。娥皇殂,谥曰昭惠。

“昔我新昏,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呜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歩,擦血抚梓,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李煌埋怨神灵了。虔诚信徒出此语。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

绝代之美远不止是五官加体态。美的元素多矣。娥皇在李煜身边成长为一代佳丽,不是偶然的。妩媚江南携同李煜纯美的目光将她勾勒成型。

李煜有五言《挽辞》二首,是着名的“合悼诗”。《全唐诗》注:“仲宣年四岁卒。母昭惠先病,哀苦增剧,遂至于殂。故后主挽辞,并其母子悼之。”玉笥犹残药,香奁巳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裱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唐宋诗词中,东风有两解:摧花;催花。

李煜又有怀念娥皇的《书琵琶背》、《书灵筵手巾》,后者云:“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溃,痕眉染黛烟。”浮生,飘零,问空王,谢东风……李煌如此发哀声,充满了百般无奈的情绪。人间情怀是通向佛门体验的,二者融合,涌入笔端。

写在琵琶背、手巾上的诗,用五言绝句。此间的李煜,已能考虑形式问题。书法是力透纸背的瘦骨嶙峋,苍劲如松。

然而哀思婉转绵绵无尽,词语拽出更多的词语。

人被死去的亲爱者的旧物所包围,触物伤情,触景伤怀。偌大的瑶光殿,何处没有娥皇?一草一木都是她。庆奴庆福秋水盲娘,眼中闪烁着她……

左右劝他去钟山新修的山舍养病,旧山舍都是娥皇去过的,他也答应,却迟迟其行。

守着家中旧物吧。守着她。

《病中感怀》:“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守着她,就意味着守着忧伤,守着自己的病躯。未满三十岁的男人,可怜白发生,每日煎药。

人在地上有病,她在天堂知否?

抬眼是她,低眉是她,转身是她……再漂亮的宫娥他也看不见的。娥皇泉下有知,庶几是个安慰吧。

金陵城常闻诵经之声。臣子向李煜报告说,百姓多有为昭惠皇后设灵堂者。

民间的灵堂,安慰仁惠的君王。

《梅花》这首诗,有个伤心故事的。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阑边。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全唐诗》云:“后主尝与周后移植梅花于瑶光殿之西,及花时,而后已殂,因成诗见意。”夫妻共同移植的梅花,殷勤呵护,只怕它栽不活,特意设了阻风的步障,趁月亮升起时,用寒泉去浇灌它。这里有讲究。冷月寒泉护梅魂。梅花开了,人却死了。花开人亡两不知。

《感怀二首》: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英蓉城上哭蛾眉。

一个皇帝,怀念他死去的妻子到了这种境地,在中国历史上不曾有过吧?其实哪有什么皇帝。这里只有怀念着自己的女人的男人。所以他的悲哀,就是普天下通人性者的悲哀。通兽性者不在此列。

李煜此间的亡妻之痛,后来的亡国之痛,如出一辙。

拜读李煜,这是一个值得高度关注的史实。

仁者是能够怀念的,李煜是怀念和表达怀念的楷模。若问他何以能如此怀念?回答只能是:他是仁慈而单纯的男人,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爱得如此之深,爱子,爱妻,爱国,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五代十国虎啸狼嘻,李煜是个异数,发出纯粹的人的声音。中华几千年文化基因,金陵六十年以上的和平生活,孕育了这样的声音。

爱意本身,却预设了疼痛和仇恨的可能性。

让李煜蓄意去摧毁别人的生活,夺走他人的生命,等于让他摇身一变,立地成魔。

公元965年春,李煜在金陵伤妻痛子的时候,正是宋军大将王全斌在成都大开杀戒的时候。眼泪和鲜血都在流。仁者与杀人者发出迥然不同的声音。

我们不写杀人者的挥枪跃马,只看爱人者的无尽忧伤。

《病中书事》:“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月照静居唯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病中的心绪,弥漫着佛门的气味。赖有这气味悠长,方能抵挡万般烦恼。李煜童稚拜空王,少年悟禅境,壮岁识无常……一生牢牢伴随着佛性。

佛门气味护着李煜,烦恼与病毒,均不能侵入他的肺腑。他到钟山新建的山舍住了些日子,病去如抽丝。《病起题山舍壁》云:“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从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到小火深回暖、新流几曲声,李煜的这些曰子是多么艰难。他不避艰难,直面人生的惨淡,消耗痛苦的能量。佛门气味,汉语艺术,是他抵御厄运的两件武器。

如果换成流眠皇帝,哪会如此艰难。死了一个娥皇,不是还有更年轻活泼的女英吗?夭折一个幼子更不算什么,惹毛了,他素性幸遍三宫六院生他一大堆……

入夏,李煜病体初愈,复于澄心堂视事。这一年南唐遭遇大面积旱灾,庄稼歉收,百姓有饥饿的危险。北宋在灭了荆南、平定湖南之后又拿下后蜀,摧毁蜀军四十万,生擒蜀主孟昶,并由赵光义出谋,很快将投降的孟昶鸩杀掉,以震慑天下。

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被赵匡胤弄到汴梁宫中自己享用。这位善变的成都大美女,将带给宋宫血光之灾……

内忧外患,政务纷繁,李煜强化了光政殿的值班制度,大臣们轮流值宿,有问题及时处理。汤悦、徐铉、李平、潘佑、张洎、李从善,以及回金陵述职的各节度使、诸将领等,常于光政殿昼夜议事,李煜很少缺席。

后宫已无皇后,他暂时睡在澄心堂。早朝,晚议事,下午批奏折,见臣下,用膳也作安排,与六部尚书轮番谈国事。两件大事:一是从福建、湖南等地调买粮食;二是密切关注宋军动向。澄心堂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李煜的重瞳常见血丝。从善屡劝哥哥将息龙体,李煜只作耳旁风。他是“鳏夫煜”哩,仿佛只知勤政,不问其他。

晨光未露人已起,半夜三更犹视事。不勤政对不住当初熬夜读书史的娥皇……

从妻亡子夭的绝望中缓过神来的李煜,从钟山的山舍回到金陵城,将精力付与国事。每日操劳,睡眠却有好转,食量也有增加。他对弟弟从善开玩笑说,“鳏夫煜”已不甚确切,因为他夜里躺在床上,眼睛不复像鱼目一动不动,倒是眼皮子沉重,须臾便人梦乡。

有时梦中呼娥皇,“霍”地坐起,凝视漆黑的窗外,两眼茫茫。

将时间交给国事,尽量不去想她,不去想她……

不思量,自难忘。懿陵孤坟,无处话凄凉。

仲夏这一天,李煜实在憋不住了,辇车径往瑶光殿,住进娥皇生前居住的西室。庆奴庆福等人慌了神,以为皇上旧病复发,请来黄保仪乔美人,恳求皇上移居别处。

李煜说:你等放心,朕与皇后一别半载,回来看看她的旧物。明日即回澄心堂。

事实上,李煌在瑶光殿西室住了三天。他睡的床,用的锦衾、罗帐、珊瑚枕、鸳鸯团扇、兔状香炉、沉香浴桶……皆娥皇旧物。那烧槽琵琶和常系于臂膀的玉环已随葬懿陵,放在她的棺内。

白天,李煜一个人徘徊上苑。庆奴远远的跟着。

园中花开得正热闹。桐花、玉兰、海棠、芍药……

教坊中的练舞厅,一排排铜镜空照影。

正殿、别殿的歌舞处,静悄悄。她横过的笛,她吹过的箫,虽有宫女勤擦拭,却显得格外寂寥。

她看过的《汉书》,她用过的点青螺,她抄写过的《贞观政要》……次日微雨,李煜驱车往东宫,独上祖父住过的小楼,盘腿坐于巨榻,闭目良久。窗外风雨声,睁眼不见娥皇。

款款娇语在耳边:亲爱的弟弟,姐为你操着心呢。你要在不自由中觅自由……

李煜埋下头,深深饮泣了。

而在瑶光殿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李煜发现了那只旧鱼篓,竟用绢帛包裹着,放在柜子里。她大约是想老来回味的吧。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只旧鱼篓,她视为无限珍贵的定情圣物。

李煜朝鱼篓跪下了。身后的庆奴失声痛哭。

李煌回澄心堂后,一度哀思恍惚,视事艰难,于是挥笔写下《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回留残曰,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诗中透出绵绵夏日的慵懒情状,由于怀念太多,反而懒思量。向梦中寻她身影,梦又短暂。诗人大病初愈,写诗填词带有病体特征,与“金钗溜”、“鱼贯列”、“醉拍阑干”形成反差。

娥皇一去不复返,她生前引领的歌舞队,很长时间闲着。别殿不闻笛歌奏……李煜视佳丽为无物。女英也呆在家中,陪伴悲伤的母亲,怀念苦命的姐姐。

这一年的秋天,皇太后钟氏病笃,李煜再度陷入巨大的惶恐,不知老天爷究竟要干什么。他朝夕侍侧,衣不解带,药必亲尝。昼夜跪乞于佛堂,双膝生茧,几次昏倒在地。醒来总是哭。

九月中旬,太后殂。

一年之内,爱子,娇妻,慈母,相继死去。

这仁慈的男人,偏偏遭遇命运的不仁。

李煜苦苦撑着,不让自己病倒。南唐太后的丧事,赵匡胤遣使来吊,趁机观察李煜的面色、身体状况。李煜悲戚中带着刚毅之色,令宋使暗暗吃惊。宋使回汴梁复命,赵匡胤很困惑。他正在考虑下一个攻伐目标。吴越王钱俶竭力怂恿他攻南唐。赵匡胤对臣下说:李煜这个人,朕观察了很久,他是外柔内刚。三个厄运未能将他击倒。这个人比孟昶强多了。再说他有长江天堑,有龙翔水师,还有那个悍将林仁肇。听说他弟弟李从善也颇知军事,尔等要研究对策,拿出一个方案来。

而在金陵,皇太后葬礼结束,李煜再度卧病,对外不宣。大臣有要事,聚集到深宫病榻旁。

为南唐计,李煜一心养病,年底,竟恢复如去年。

严冬过后淀春花……

光政殿的龙椅上,端坐着将满三十岁的面容清瘦的皇帝。

大臣们议事到深夜,可以随便坐的。气氛很轻松。御厨备有夜宵,羹汤、小吃之类,边吃边谈,开玩笑,君臣戏谑。比如李煜和女英相好,写偷情诗,大臣批评他不尊礼教。当初李璟建百尺楼,也是受了批评的。娥皇西去大半年,女英不能继皇后位,只因光政殿众议,多数意见认为她年龄小,“不胜礼服”。于是她只好乖乖地待着,按捺下火焰情怀。而此间也是女英的迅速成熟期,少女歪着脑袋想了很多事。

李煜为人,是手头再吃紧也要“广开赐第”,对朝廷百官和地方官多有赏赐。官员住得好,吃得好,玩儿得开心,工作有积极性,能团结,内讧少。像一大把胡子的韩熙载美姬如云,还弄了一幅夜宴图显摆给人看。有论者认为姓韩的伪装,只为不做丞相。做丞相累。韩熙载口舌如簧,李煜用他长处,屡命出使北宋,他不辱使命。

文臣武将乐意为李煜效劳,所以南唐政局平稳。历代昏君皆有奸相、奸臣配合,如晚年的唐玄宗有李林甫杨国忠,如宋徽宗有蔡京,宋高宗有秦桧……李煜手下的丞相,如汤悦,如相当于副相的中书令韩熙载,皆有政声。即使像张洎这样的谄媚之辈,也并非心怀叵测的奸臣。张洎的进身之术是擅长下围棋,李煜棋瘾发时,通常召他手谈。有一回老臣萧0入棋室奏急事,左等右等不耐烦了,竟然“毛发上指”,上前一声喝,掀翻了皇上的宝贝棋盘,黑白棋子撒一地。李煜不动怒,反而笑呵呵的,坐下来听臣子说事。

这件事,百官中流传,老百姓夸张。

南唐无内乱,对北宋防意如城,赵匡胤把他的长江战役放在最后,此二条是关键。赵匡胤曾经遣密使贿赂南唐高官,不管用。送美女笑掉南人大牙。强攻金陵,又无胜算。

但无论如何,搞乱南唐朝政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赵匡胤把这大难题交给丞相赵普。他本人,决定在适当的时机朝先攻南汉今广东。

赵普受命于焦头烂额之时:晋王兼汴梁府尹赵光义频频与他恶斗,争夺朝廷势力。不过,赵普毕竟是赵普,一面斗那赵光义,一面冥思苦想:李煜的软肋究竟在何处。

赵普汇集各种情报展开分析,找到李煜的两处软肋:一是李煜仁惠单纯重情义;二是李煜自幼拜佛,笃信佛主。

有一天,赵匡胤问赵普:先生破李煜有计否?赵普捋须笑答:臣已心中有数。

宋主再问时,赵普不答。赵普自有如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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