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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小周后

男人有男人的算盘,女人有女人的心事。庆奴已经二十三岁了,庆奴有何心事呢?

她亲眼目睹了娥皇之死,一代红颜委于尘土。雍容大度、处处竞风流的年轻皇后,说走就走了,影子都看不见了。她是一阵风一片云吗?

仲宣夭、皇后租、太后崩,一件又一件的死亡,撞击着庆奴。庆奴哪见过死亡呀?可她分明看见亲爱的娥皇姐姐躺在灵床上……

背人处,庆奴跪泣,狂奔,号陶。

皇上欲寻死,是庆奴首先察觉的。那是在十一月初三,娥皇咽气的第二天。皇上绕娥皇灵床数周,低头,仰面,念念有词,那平静的模样引起了庆奴的警觉。皇上去后院,谎称如厕,命她别跟着,她越发起了疑心,跟了过去。后院有一口井,井旁有棵碗口粗的金桂。李煜疾步奔井口而去,庆奴一声惊叫,李煜陡闻叫声,脚步略停了停。有了这时间差,长腿庆奴发足先至,扑住那井口。李煜飞步赶来,蹲于有青苔的井沿,推她时,脚不着力;又使劲掰她拽住金桂树的那只手。庆奴死拽,尖叫,庆福闻声而至,庞大身子牢牢堵住那不大的井口。

投井不成的李煜对庆奴连声道:好,好!庆奴不知何意。

庆奴舍身救主,宫中传为佳话。太后重赏她,命她把赏赐的金帛带回扬州老家,孝敬老父老母,帮助哥哥姐姐。庆奴在老家逗留几日后又匆匆赶回金陵,因太后有令,叫她日夜伴随皇上。

此前,宫女内侍轮流值夜,“看”着皇上。但皇上厌食,曰益消瘦,宫女没办法,于是皇太后亲自下诏,命庆奴速回。

庆奴回瑶光殿,一见李煜的模样就哭了。

长夜里,皇上直直的躺着,不闭眼睛。庆奴揣摩“鳏夫煜”三个字。乔美人黄保仪都说,古来君王,从未有人对后妃的死如此哀伤。庆奴深信不疑。

庆奴喂他吃药喝汤,一勺半匙的,李煜渐渐张开嘴……

她叫他郑王爷,唤回他的美好记忆。她唱扬州小调,讲述她的家乡,她的亲人。李煜的眼睛终于能转动了,虚弱地望着庆奴。庆奴猛一喜,又流泪了,赶紧扭过头去。

几天后,李煜主动进食了,看庆奴时,脸上有了笑意。

初春,太后复命庆奴独侍皇上。只在她睡着的时候,内侍才侍于龙床之旁。庆奴在李煜身边和衣而卧,犹如不久前李煜在娥皇身边和衣而卧。她睡觉时手脚乱动,李煜替她掖好被子。她醒了,打呵欠伸懒腰呢,却忽然瞥见李煜,羞得脸通红。

李煌被送往钟山养病,庆奴随侍。山舍清静,仿佛只有两个人。白曰亦步亦趋,夜来端茶送水,当年的庆奴她就是这样,哦,当年她是个、女孩儿呢,伺候她的郑王爷,后来、后来就恋上了。究竟是哪年哪月哪一天恋上的,庆奴把脑门子想疼了,还是想不明白。

比如一粒地下的种子,它是哪天破土而出枝叶繁茂的呢?

情花四季都在开……庆奴恋皇上入了骨髓。地老天荒难动分毫。

有一天她灵机一动生出可爱的念头:日夕伴随皇上不也叫侍寝吗?她搂过他的病体,解过他的衣带,颤颤手儿接触过他那……哦,她是想都不能去想的,念头一闪浑身战栗。

然而庆奴相信,这也叫侍寝!早在几年前,宫中就有她侍寝的传说了。秋水等人还察看过她的肚子呢。有人绕着弯子问她时,她只抿嘴笑笑。她是既不肯定又不否认的。众人瞧她的眼神儿,令她暗暗欣喜,助长她的白日梦,拉长她的情丝。有关庆奴侍寝的传说,她真是打心眼里认同。“湘君”一抱多少年哪,脸儿蹭腿儿挨……白日梦又层层叠叠,她自己都有点信以为真。是啊,啥叫侍寝呢?非得要肚子大起来才叫侍寝吗?

试问宫中女人,除了皇后娘娘,谁的肚子大过?

女英和皇上像天生的一对儿,她入宫就侍寝,宫娥们传得紧哩。去年春夏,在柔仪殿那边,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艳情!当时,庆奴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些似曾相识的细节,芳心狂跳,想一回跳一回。仿佛心房里有个自动装置,轻轻一拨它就跳。夏日里,但凡有机会,她便拿眼去观察女英,她想:没啥动静嘛,衣带还是原来的样子……

秋天,仲宣就出了事。小皇子把他妈妈也带走了。

而娥皇险些把李煜带走。

那井口,那桂树,那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庆奴忆及那一天,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旁人的夸奖,太后的赏赐还在其次。

十一月初三。庆奴记住了这一天。

今生今世记住了……

问汝平生功业?奋力扑向井口!这件事,庆奴对人不讲的。安妥灵魂的事情要放在心底。纵是侍寝说得,这一件也不能轻易启口。而让她略有些不安的,是不知万岁爷作何评价。泉下的娥皇娘娘作何评价?

那天皇上是真想去见娘娘啊!庆奴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皇上使劲掰她拽着桂树的手,弄伤了她的指关节,疼了好多天。皇上“动粗”,这可是头一回!十余年春风和睦,却忽然来了蛮劲……可知绝望的皇上他只要寻死,从娘娘于地下。

凭借着井边的那一幕,庆奴越发掂量出了,皇上对娘娘的那颗痴心。

太后命庆奴近侍皇上,寸步不离。这是比那满箱盈柜的御赐金帛更叫庆奴遂心的,昼也侍晚也侍,坐也侍卧也侍,伴着他,扶着他,乃至贴上身儿去搂着他!肌肤相亲很寻常哩……她一口一个皇上的叫,一曰百遍哩,几同娥皇生前款款娇语呼檀郎!哦,情憋多少年,情放又是多少天。庆奴实实在在是遂了心了,如了愿了。皇上若不听话,她也撅嘴责备他,跺脚生气不理他。皇上反过来赔不是,哄她,拨她耳垂,她才回头启齿粲然一笑,美给他瞧……二人这般相处,端端是情侣模样了。皇上从绝望的心境中走出来,龙体恢复如初,抖擞精神坐镇澄心堂,应对纷繁国事,宫中议论说:庆奴有苦劳更有功劳!庆奴听到这些议论,真是说不出的大欢喜。她为心爱的皇上做了一点事,尽了一份心,得赏赐又得好评。不过她向来是单纯的女孩子,情心再激烈,也没有弯弯绕。她对称赞她的姐妹说:是皇上自己走出阴影的。皇上眷恋人世,不会撒手西去……

其实,李煜欲投井之后,没过几天,庆奴就知道他不会再寻死了。庆奴从扬州赶回金陵,殷勤侍汤药,哄小孩儿似的喂他燕窝粥人参汤,只凭他张口吞下的模样,庆奴便知他起了生念;只凭他顾视周遭的眼神,便知他眷恋着人世。

屈指算来,庆奴跟随李煜,十二年了!娥皇在日,庆奴分去了一半心;娥皇不在了,庆奴“临危受命”,朝朝暮暮在李煌身边,几乎出同辇居同室。言语行动,一颦一笑,很默契的。主仆心连心哪,皇帝和他的宫娥,如此情好!

二十三岁的南唐宫娥,生命有了高峰体验,艳丽芬芳直追娥皇。那情苗蹿得,那情火烧得。

女子情怀能如许,不枉人间走一遭。

太后钟氏临终前,对内务府总管下旨:特封庆奴为保仪,朝夕侍候皇上,不得有误。

太后的葬礼结束后,庆奴得空想:也许连太后都以为她侍过寝的。保仪是个女官了,月俸高出眘娘秋水等宫娥不少。况且,摆明了她是皇上的女人,若是生下皇子,升为贵妃也是可能的。

姐妹们恭喜她,支持她往上升,她却有些淡淡的。太后遗言,是允许女英继皇后位。庆奴心下明白,女英不喜欢她!未来的皇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呢,好恶由着性子,她可不像她死去的姐姐。女人是凭着直觉感受女人的,一般都比较准确。女英拿眼看庆奴,分明不喜欢呢。庆奴生得风流清爽,宫娥中称一流,眉眼儿还有几分肖似女英,女英也嫉妒吗?唉,热恋中的女子谁不嫉妒?“自古蛾眉善妒”,女英和皇上,恋成那样,比之娥皇,似有过之!欢喜的庆奴,高峰体验着的庆奴,也有阴影的。

关于女英做皇后的问题,大臣们有争论。有人拿孔圣人定下的标准衡量女英,说是美则美矣,女德尚需培养,不宜仓促定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女英与皇上偷情的故事,连同那首“花明月暗飞轻雾”的撩人之作,从皇城传到街市,据说还传到吴越,那吴越王命教坊谱曲吟唱,打算连伎带歌舞献与宋宫……当然也有相反的意见,认为女英尚幼,不能拿昭惠后的仪态去要求她,更不可死搬硬套圣人语录,南唐风气,历来以宽容为德。两派意见争执不下,闹到太后的病榻前了。而太后定下了女英,也替李煌免了许多口舌之劳。

太后对女英印象好吗?抑或夹杂着对娥皇早逝的哀怜?太后与皇后,十年相处甚洽,宫闱无血腥,倒是一派和睦,南唐朝野传为美谈。钟氏为虔诚之佛教信徒,传儿传媳妇,皇室一家子,乐善不疲……

太后既薨,李想守制丁忧,脱龙袍,穿孝服,点滴追思母后的慈爱。按古制,为君者丁忧,数月即可。这期间女英暂居家中,非有重大仪式,不入宫禁。

庆奴受太后遗命朝夕侍侧,陪伴着皇上。

女英何时入宫行大礼,庆奴不知道,也不去想的。

冬去春又来,园子里的花次第淀放了。

李想看花心情好。宫中罢歌舞歇丝竹已有大半年,心中渐有情丝环绕,看花是花,听鸟是鸟。午后小憩,已觉春困矣。醒来便是庆奴,动静皆俏,举步妖娆。

一日,李煜怔怔地看庆奴,目光所到之处,唤起片片娇羞。

李煜唤她:庆奴保仪……

庆奴说:皇上可别这么叫我。庆奴当不起。

李煜略一思忖,笑道:你埋怨朕吗?

庆奴说:我像埋怨皇上的人吗?

李煌轻叹:昭惠后生前,几次提到你。你又救朕一命……朕要好好待你。

庆奴眼圈儿一红,埋了头弄裙带,低声颤语:庆奴在皇上身边,知、知足了。

李煜只瞧她,不复言语。

是夜春宵苦短否?

庆奴侍寝或如愿,呢喃复呢喃,唇儿嘴儿吃了又吃……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在瑶光殿、澄心堂,不止一个人惊讶地看见长腿庆奴无端奔跑,蹦跳,起舞,哼歌,倒着走。

黄保仪这样的老宫妃含笑评价:庆奴都满二十三岁了,还像当年的小姑娘。

黄保仪不提当年则已,一提,人又走神了,话又拐弯了。眼中盈盈含泪,说起她的先皇。

昭惠后辞世两年,女英和李煜,方于南唐宫举行了结婚大典。百官朝贺,市民欢庆。李煜大赦天下。女英既戴凤冠,从此,人们亦称她小周后。

小周后未称如意的,是过了这么久才和李煜每曰厮守。

相思苦。

相思的具体情形却乂如何?

……她待在家里一年多,形同关禁闭。一日想他千百回,却不能溜进宫墙,再人画堂……十五岁的女孩儿,懂得了,什么叫不胜情状。情从四面袭来,纵是梦中避得一时,早晨一睁眼,它又来了。李煜的身影无处不在:它可以弥漫在空气中,对应她灵敏的嗅觉。着魔了。情火灼,浑身疼,她对母亲说:妈妈,我疼!冬天姐姐去世,女英陷入深深的哀伤,逾月茶饭不思,半夜里大眼睛一眨不眨。死亡!她面对这怪物,想它不透,赶它不走。姐姐才二十九岁,才二十九岁啊。女英牢牢记下了这个数字,或者说,是数字紧紧抓住了她。姐姐纵是在病中,也是花容月貌的呀,可是突然间,她死了!舞过多少回的身子,柔如曲水烈如火焰的身子,竟与灵床、棺材这些东西摆在一块儿,一样的呆板、僵硬、冰冷、一动不动。女英扑过去,又被人拽回来。再扑,再拽,像一条皮筋儿似的。哦,她是扑不过去的,她再也不能,在姐姐柔软温润的怀里打滚了,再也不能咯咯笑,不能烧痒痒,不能听儿歌,不能撒娇、放肆、搞恶作剧,不能赶路,牵着姐姐的衣襟不放,不能赖在床上说:姐姐你难得回家一次,你就喂我吃早饭吧……

不能了不能了,一切的一切。

能,除非去天堂!这念头,像一束光照亮了漫无边际的漆黑夜。女英忽然明白了,姐夫为何要去投井。

最亲爱的人走了,苟活者百般寻思苦无计,蓦然发现有死路一条!女英试过,拿一条绢使劲勒脖子,顷刻气紧,眩晕,赶紧松了手。试过了,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不想死哩。活着多有趣,天那么蓝……不过,她为自己闹着玩儿的自杀动作生烦恼:她对姐姐的感情,看来不及姐夫!少女念头转得快,女英又想:我还小呢,我才十五岁……

简单的念头,安顿了这位南唐小周后。无限的忧伤与激烈的情思呈交替状:上午还为姐姐哭鼻子呢,下午却在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入宫去,穿花破雾奔向情郎。

夏曰里,女英由庆福做内应,几次悄悄进宫。哪怕见一面也是好的。见他一面,心下奥帖好多天。可是患病的太后居然察觉了,温和地加以阻止。太后叫庆福传话给老亲家说,女英小,好好待着吧,南唐皇后的位置,在不久的将来非她莫属。

女英吃下定心丸了。那一天她抱着母亲说:妈妈妈妈,我快乐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快乐!这可奇怪……妈妈你知道吗?你快告诉我。

母亲说:去问你姐姐娥皇吧,她会告诉你的。

女英一转身,朝姐姐的灵位跑去了。

妹妹倾诉,姐姐倾听。姐姐的巨幅画像在墙上呢,出自那鼎鼎大名的画师徐熙之手。姐姐的樱唇在动哩,酒窝满是微笑,美目写着赞同。姐姐分明说:妹妹,我把重光交给你了。他还是个大孩子……你要快快长大,成熟起来,为你心爱的男人分一点忧。记住,女英妹妹要分忧,不可添乱!女英那天听罢,倏地站起身,望望身后。但见庭院里平地起了一阵旋风,绕一棵海棠转了几圈,呼啸直上老槐树高达数丈的树梢。女英吃了一惊:她向来自比海棠……她追那旋风奔出门,朝槐树梢喊:娥皇姐姐!娥皇去已远,隐入白云间。

过了几天,女英还在想:这事好生蹊跷。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快快长大。

拜空王,读书史,练书法,下围棋,试歌舞,弄新妆……她还学姐姐端庄的步态,端庄的笑容,却究竟学不大像的。杏唇翘鼻头,天生一副活泼泼火辣辣哩。

“向善不辞心力,为学只争朝夕。”女英每天都觉得自己不大像自己。变化给谁看呢?这不言而喻:变给姐姐、姐夫看。

女英变得像姐姐,姐姐就能活在妹妹的身上。然后、然后……姐妹二人,同侍檀郎!这心力够大,这意志够坚。皇城边上的周家宅第,何物昼夜亮晶晶?却原来是女英的那双眼睛。怀念姐姐娥皇,热爱情郎李煜,两股力抒成了一股绳。

这两股心力,任何高科技仪器不能测量……

女英的刚烈,有她的“结局”所提供的佐证。

此间少女娇嫩而鲜艳,“警敏有才思”。一日三变,翌日却又变回来了,人啊,真是一个有趣的、神秘的东西。

九月,太后去世的消息传来,女英居然很镇静。她入宫哀悼,服素脸白,神情肃穆,举止合乎礼仪。连一向挑剔她、反对她做皇后的大臣徐铉也感到惊讶。

宫中已有人,尊称她为小周后。

时为公元965年秋。

此后千余年,凡称小周后者,已将大周后包含在其中。

女英相思苦,李煜亦苦。苦是什么意思呢?相思起于甜蜜,相思多了,相思的能量不能释放,于是转向甜蜜的反面,转向情憋,情难受,情苦涩,情的万般无奈。

天闷热要下雨。持续的闷热天,酝酿着暴雨如注。

女英十六岁“待年宫中”,十七岁正式出嫁,住柔仪殿。

从情憋到情放,女英走过了一段与庆奴相似的路,而路的短长、路上的光景又各各不同。

庆奴以纯情的方式释放着,纯情相对持久。

而女英要燃烧。

坠入情网的少女有了燃烧的机会,她如何不燃烧?

火是越旺越好。

火光映人庆奴黯淡的眼帘,她近乎本能地走开了,远离这火光。她闻到浓浓的情味,其中也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看书,对阴阳调畅、秀色可餐这类字眼十分敏感,急忙躲开。

燃烧……

庆奴初尝欲滋味、巴望着燃烧吗?

新皇后不喜欢她,热恋中的少女更要排斥她。回想当初,她不也排斥过郑王妃?

有一天女英问她:你是庆奴保仪,什么时候封的?

庆奴回答:圣尊皇太后生前特封的。

女英笑道:特封的?好呀……

这位小周后,对自己的“专利”表示满意。蛾眉善妒,“小蛾眉”更善妒了。爱着就是妒着。娥皇临终前将庆奴托付给李煜,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思想斗争。

爱情激发想象力,李握为玲瑰的小周后盖了若干玲珑的红罗亭,宫内宫外,秦淮河畔,钟山深处。红罗亭仅容二人,一几,一榻,一琴,一圈珍玩,一餐美味,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四周遍植奇花异草。李煜忙,有了初步的想法就交给女英。红罗亭的细节是由女英来完成的。夫妻二人共筑爱巢。犹如当年娥皇李煜共续霓裳残谱。

大小周后,各有自己的爱情象征物:流动的乐曲,物化的爱巢。

专家批评红罗亭,据此指责李煜奢华铺张,不过,这里的疑问是:盖一座几尺见方的红罗亭究竟要花多少钱?

秦皇汉武建陵寝花了多少钱?有资料说,汉武帝修他的活人墓几乎用掉国家财政的一半。

情侣筑爱巢,挺好的。

红罗亭的风格,大约契合了小周后的少女梦想。鲜花丛中的爱情,有一块面包,然后,不受外界打扰,二人世界永远封闭而甜蜜……古今女孩儿,憧憬是一致的。所谓爱情,是在情侣们的无限向往中显现为爱情的。有向往就会有爱情。爱情落实在古今男女的向往中,纯真年代,爱情会多一些;浮躁如当下,爱情会少一些。当下总会成为过去。

在李煜的周围,有多少女人由衷地喜爱他,崇拜他,虽然没法统计,但一定数字庞大。善良的皇帝,纯美的男人,心疼老婆的丈夫,尊重女性的绅士……在金陵,在南唐的其他几个大城市,痴迷他的女人多如阳春之花。他和大小周后的爱情传奇,连同那些乐曲和绝妙好词,像风一样传播,激动着女人们的心。南唐女子以昂扬为时尚,穿露胸装,跳宫廷劲舞,哼胡夷小曲,吃火辣辣的湖南菜,踊跃参加各种各样的节庆,扭腰出家门,招摇过闹市。

李煜和女英举行再婚大典时,金陵全城,几十万人大欢庆。婚礼动用鼓乐,曾遭大臣非议。唐朝严禁结婚用鼓乐,民间也不行。这禁令的根据在孔子,圣人讲过:“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李煜破了这道禁令,移风易俗,并不把礼教当回事。结婚不奏乐,场面搞得冷冷清清,新郎新娘还得板着面孔,很严肃地思念双亲。人生大喜事,何必拘谨如此!李煜从人的自由天性出发,轻而易举地破了绵延千年的陋习。他还破旧立新,在《诗经》中找到新的根据:“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他带了这个头,全国都来仿效。

金陵女人有个口头禅:孔夫子没啥了不起,皇上讲的才是金科玉律!婚俗在各类习俗中居核心位置,婚俗一动,波及面大。南唐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可见一斑,雅自雅,俗自俗,雅俗亦能合流。婚礼不奏乐,到北宋又复辟,直到北宋末年哲宗朝,才由崇拜苏东坡的宣仁太后开了金口,婚礼才重新热热闹闹,擂鼓吹笙撞大钟……

宋朝理学盛。南唐没有这个。

李煜和礼教,不大合拍的。他尊重宫娥,不搞“点名侍寝”,盖出于对大小周后的深爱。

冲破礼教束缚,得益最多、赢面最大的是女人。娥皇女英,不过是女性群落中的代表人物。而那些冲起来的市井女人可是不管不顾的,年年元宵观灯,堪称她们的狂欢节,灯火阑珊处,墙角屋后树丛中,不乏男女厮搂厮抱,饱尝“一夜情”。此风延入北宋,愈演愈烈,官府屡禁不止。

而南唐宫苑,皇后以降,则佳丽纷呈焉。

公元十世纪六十年代,女英初嫁了,杏唇玉齿蛾眉蜂腰,情切切娇滴滴遍体妖娆,红罗亭小,芳心剔透,入夜她满眼的大星星,日上三竿朝佣起,鸾飞蝶舞,不见檀郎。

春宵一刻值千金,南唐君王亦早朝。

李煜娶小周后,据说疯恋的程度超过对娥皇。全心全意爱过了姐姐,中间有个伤心停顿,死亡历练,再掉过头来爱妹妹,充分领略少女的娇嫩与娇憨。李煜的“情爱潜能”,在性格、年龄殊异的姐妹二人身上得以圆满释放。小周后警敏,泼辣,善妒,情爱直觉好得出奇……

李煜如此恋女英,并没有废早朝的记载。

从这一年起,到光政殿值宿的大臣,扩大到六部侍郎、回京述职的太守。

李煜居澄心堂时,女英去陪他,熬夜等他归来,有时灯下打盹儿到四更天。

小周后很少过问国事。她还像个女孩子家呢。学娥皇姐姐诵书史,却不能“通”。

小周后领导南唐后宫,不及娥皇。李煜对她的要求也不高,只吩咐老宫人替她多担待。黄保仪乔美人,庆福庆奴秋水音娘等,常常一群人族拥着她。她对李煜说:簇拥的感觉真好!她真想沿着秦淮河蹓它一大圈,车盖摇摇,万人争睹。她也主持后宫的会议,讲话,正经一时半刻,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会议气氛”活跃了。板面孔做领导,小周后不行的。

小周后的音乐舞蹈才华,同样不及娥皇。当然她很努力,比不过姐姐的盖世琵琶,她就横笛弄箫抚古琴。她也跳《霓裳羽衣曲》,跳《恨来迟破》、《邀醉舞破》,与窗娘秋水比轻盈。她的身材和娥皇相似,高挑,两臂纤细,臀腿圆润,小腿有力,脚踝灵动。天生的舞蹈材料,直觉又好,领悟力强,腿一抬腰一旋,美目直视,熠熠生光,翘鼻头越发俏。观者为她喝彩,可不是搪塞她。她很得意呢,有一天问窗娘,比当年的昭惠后如何?育娘却说:小周后这么上心,迟早会赶上大周后的。

女英好失望!可她过一会儿就忘了。

族拥有趣,开会有趣,教坊功课有点累……小周后忽然爱上了独自溜达,趁了夕阳西下,到那池塘边假山前,倚了太湖石,对圆圆的落日露出微笑。哦,那初恋,那头一回芳心噗噗跳,转眼已过数年矣。她独上百尺楼,凭栏托腮想他。他是要去澄心堂,要巡视,要接见,要议事到半夜三更……这事儿毫无办法。皇上就是这样的人哪,他若不去澄心堂,谁去澄心堂?他还每曰临池写书法,看很多很多的典籍,小楷御批密密麻麻,经他亲手批过的书,竟有千卷之多哩。姐姐生前抄的《贞观政要》,姐夫总是随身携带,车上,船上,马背上,书页空白处留下他的手迹,那酷似杜甫的硬瘦书风,与姐姐妩媚的褚遂良体相映成双。姐夫撰文评过晋唐书法,对名家各有批评,最推崇王右军……

女英想:姐夫一年年一天天是这么走过来的。睁开眼就要操心,睡着了还要念叨。他是活得异常勤勉的一个人哪,政事,文事,佛事,情事,他哪样不关心?他甚至知道许多宫人的家境,内务府的那些人别想蒙他。

女英叹息:唉,我可爱可怜的姐夫!女英想李煜,脑子里常蹦出姐夫二字。这也难怪,她从五岁起,就把姐夫搁到嘴边上了。

人前他是皇上,人后他便是姐夫。从嘉,重光,李煜,檀郎,鳏夫煜,莲峰居士,反正他名号多,小周后由着性子轮番叫。李煜笑着纠正她:我娶了你,不再是鳏夫煜了。

女英说:你还是!姐姐听了高兴!娥皇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三人舞影影绰绰,未曾落幕。

这一天,女英溜达时碰上庆奴。庆奴也在石板路上独自闲逛,绣花鞋起落,步态懒懒的,目光明明朝女英这边看过来了,却装做没见的样子,匆匆穿过树丛,消失了。

女英皱眉头,喊了一声庆奴保仪,不见回音。测算那距离,应该是听得见的。

女英很生气,冒出一句权力话语:大胆庆奴!夜里对李煜说起这事儿,她犹自气呼呼的。她重复权力话语,又像自说自话:大胆庆奴!摆保仪的谱吗?欺本朝皇后年纪轻心肠好吗?看我收拾你一回,压压你的傲气!李煜只凭她说够了,才抹抹她的胸口,捏捏她的鼻子,躺下来,细说庆奴。女英不爱听呢,背过身子,捂了耳朵。可是渐渐地,她能听进去了,捂耳朵的双手转而圈住丈夫的脖子。庆奴与姐姐,庆奴与皇上……姐姐去世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后院井边的那一幕。女英以前也曾听说过,却哪里知道那些细节!庆奴舍身救主,圣尊太后为之动容,她那朝着井口的纵身一扑,稍有差池,她自己就落井了,可知她对皇上怀着怎样的一颗心!女英惊得额头冒汗:若非庆奴那一扑,檀郎已做井下鬼矣。

这从头说起来,唉,她得感谢庆奴。

夜深人静,风摇红烛。女英良久做声不得。

李煜问:还收拾庆奴吗?要不,象征性的处理一下?

女英答:不处理了……

第二天她带了庆福去瑶光殿察看那口井,庆福所讲的,与皇上又有差异。庆福是听到庆奴的尖叫声后才奔向井边的,他亲眼看见庆奴不顾皇上使蛮劲推、掀,死死地趴在井口。

女英落泪了。她命庆福给庆奴悄悄送去荷包和金簪,以示友好,却不声张。

为何不以皇后的身份明加赏赐呢?

大约她妒心尚在。女人看女人明察秋亳。

宫中桃花红李花白的,宫娥们争艳争给谁看?自然是争给皇上看。宫娥数量虽有限,却是个个怀揣绝技呢,流珠的歌喉,皇上听不够。秋水身段绝佳,且身有异香,能叫蝴蝶围着她飞。盲娘更是天生舞娘,自创“金莲舞”,在高高的金莲上,足尖点花瓣,单腿旋转……何况她们,一见皇上眼就亮,酒窝就现出来,步态舞姿笑语通通变了样了,更好看了。宫中情味浓哩,偏是女英嗅觉好,能嗅出十几种不同的情味。

宫外的情味也传进来了:有人向皇上献了一块玉磬,那敲玉磬的沉香木槌上刻着几个正宗“渚体”字:润州(今镇江)李进咩敬献。玉磬本是寻常物,李煜却把李姓女子献的这块玉磬置于案头,他累了,烦心了,就闭目敲一会儿,聊以清心。女英问这李进晖是谁,李煜说,他也没见过,只知李进晖的父亲原是祖父的旧臣。

次年春末,宫中的净德庵新来了一位住持,竟然就是李进晖,虽是佛门穿戴,仍觉清丽照人,那双沉静的眼睛,叫人一见难忘。这漂亮女子为何入了空门?女英想知道内情,庆福庆奴就专程去润州打听了,原来李进晖也曾许配人家,婚后不如意,竟做出决断,削发为尼。李进晖擅长绘画和书法,尤喜皇上的怪石图、“撮襟书”,皇上每有新词传到润州,她必“图而书之”,闭门锁院吟之再三。她很费了些周折,不惜用祖传宝物进献宫廷、花银子打通关节,方到净德尼院做了住持。

女英听庆福汇报,不禁想:又来了一位崇拜者!崇拜者却不是竞争者,再漂亮的尼姑她也是尼姑。

小周后拜观音,戴僧帽穿袈裟入净德尼院,李进晖行佛门礼,四目灿然对视,挪不开似的。单凭这一眼,女英便知:这位尼院新住持,实实在在是李煜的崇拜者呢。

李煜在宫中行佛事,一般是在大慈寺。大慈寺与净德庵相隔甚远。辇车停在尼院的大门前,一年不过两三次罢了。女英不必为李进晖犯愁。

不过,女英诧异的是,李进晖的素面沉静之美,真是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安安静静的举止,莫非藏下了一颗蓬蓬勃勃的春心?

情势够复杂哩,什么花都在开。小周后再俏再艳,也不过是一朵花,她开不成两朵三朵的。

女英还发现,庆奴隔几日就要去一回净德庵,与李进晖相谈甚洽。数月光景下来,庆奴脸上也有了一份沉静之美。庆奴保仪,是可以侍寝的呀,她又为何要去尼院走动,言语行动沾了佛门气?女英想不明白。李煜出巡,庆奴随侍,小周后是默认的,等于给庆奴侍寝的机会;也看过庆奴的肚子,留意过庆奴的饮食,均无异样。女英想不透其中缘故,又不便去问姐夫。

女英流过产的,只因她太活泼,忘了御医告诫。

史料称李煜除仲寓仲宣外,尚有第三子,不知为娥皇还是为女英所出。第三个儿子下落不明,或如仲宣早夭,也未可知。

那着名的美重曈拂过之处,娇艳情花次第绽开,其中留下姓名的,是庆奴、秋水、盲娘、流珠、宜爱、李进晖等。

情花不结欲果,所以花期漫长。

刀光血光,终不如青春活泼的动人脸庞。

然而千里之外的屠刀,其来也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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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第十章_小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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