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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四十年来家国

公元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赵匡胤的大军远征南汉,几个战役打下来,南汉灭。南汉王刘鋹被俘,押解到汴梁,对赵匡胤俯首帖耳,只求保命。这刘鋹统治南汉以残暴着称,一旦为虏,却能迅速学会巴结术,摇尾乞怜,讨北宋君臣欢心。暴戾的君主,变狗也容易。

北宋十万大军屯于汉阳一带(今属武汉),虎视南唐。

南唐水师十五万,步兵十万,沿长江布防,宋军隔江虎视而已,不敢贸然发动进攻。李煜输金如故,又自去南唐国号,称江南国主。

李煜牢记着祖父的遗训。南唐军队保家卫国。江南富庶,足以养兵。长江天堑,足以御敌。李煜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机关算尽。李煜不搞阴谋诡计,则很难识破别人的阴谋诡计。

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才意识到,单纯而天真的性格难以应对复杂的局面。

他心里常有莫名的恐惧。赵匡胤这人,无所不用其极,背柴荣,欺幼主,陈桥兵变,又“杯酒释兵权”,皇权稳如山,吞并荆南、后蜀、南汉,剑指金陵。

李煜的恐惧,恰好是他的软肋之一。

乞求佛主保佑,广纳四海高僧。于是有个“小长老”出现在李煜的身边,此人相貌不凡,天生异禀,对佛学、禅宗了如指掌,年纪虽不大,却于江南江北享有盛名。他初到金陵化缘,大小佛寺为之轰动,大和尚小沙弥奔走相告。

小长老以高僧的名望入住宫禁内的大慈寺,不久,升为住持。

李握与小长老谈佛说禅,深为对方所折服。渐渐在心理上依赖他……

内心深处的恐惧要向外转化。北宋屯兵汉阳,南唐举国拜佛。李煜携小周后,僧帽袈裟跪拜佛主,以致两人的膝盖跪出了老茧。

弱者祈求上苍,历来是这样的。

生活,艺术,半个多世纪的累积,难敌能于短期内调动起来的动物本能。在李煜看来,赵匡胤攻南唐实在是师出无名。换言之,他是相信历史上有过“仁义之师”的,讨伐暴君,是为仁义。而李煜仁惠之名远播,又称臣进贡,赵匡胤有什么理由大动干戈?

战争,是要摧毁成千上万的美好家园的。

善良的人,悲悯的人,热爱日常生活的人,会看重家园,并推己及人,看重别人的美好家园。

赵匡胤却是笃信刀枪,哪管什么师出有名。随便找个借口,就要大动干戈,对荆南对后蜀都是如此。他的理论简单而有效:“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唐朝安禄山乱,胡儿铁骑所向披靡,与中原汉民族百年不识刀兵有关。

冷兵器时代,生活意蕴和战争意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两者都需要积聚、提升。南唐积聚前者,北宋提升后者。几十年间,北宋的军队一直在打仗。

而南唐军队长期不打仗,“杀性”处于休眠状态。没有战争经验,没有一批善战的将军。

北宋南唐以武相拼,未战,而胜败定焉。

以李煜的个人禀赋,做个和平年代的君王是不错的。

他的军队尚能御敌,则表明了他的努力。

赵匡胤一面以大军压境,另一面派间谍打入南唐核心层,并施展花招,诱李从善到汴梁,将其拘禁。

从善懂军事,且与李煜手足情深。诱禁从善,是个一石数鸟的连环计。赵匡胤让从善在汴梁日子滋润,建豪华府第给他住,府第叫做“甲第汴阳坊”文臣武将连请带拽邀他吃酒,送他美女,与他往还。

有一天,李从善“偶然”发现南唐名将林仁肇的画像挂在某武将的家里,一惊之下多方打听,得出一个判断:林仁肇已暗投北宋!从善想方设法把这情报传回金陵。

李煜也疑惑,问询臣下,迟迟未决,却终于决定暂且罢免林仁肇,看看再说。不料林受冤,郁郁而死。

李煜连呼上当,恨自己太天真。

赵匡胤、赵普及一群文武官员额手相庆。

宋人的情报战,心理战,双双告捷。

李煜怀念两年未归的弟弟,写下名篇《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好个“拂了一身还满”!陆游记载说:“后主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岁时游宴,多罢不讲。”国家危难之时,需要铁石心肠的领袖人物。李煜恰好不是。

爱子夭,娇妻亡,慈母去世,弟弟一去不返,南唐凶多吉少,所有这一切,压在李想心上。

事实上他承受住了压力。宣布不再进贡,废北宋年号,并作好军事斗争的准备。

宫中不复闻笙歌。澄心堂灯火通明。

大臣们争论不休……

李想停止游宴,却转向佛事。金陵城内的和尚成群结队,在那位小长老的带领下,利用一切机会围绕着李煜,竭力让他相信: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佛祖或菩萨自会在空中现身,施伏魔大法,退北宋大军。

菩萨心肠的男人,出于不得已,往往会相信佛法无边。

赵匡胤屡命李煜赴汴京朝拜,李煜不理睬。他慷慨激昂地对臣子说:“他日王师见讨,孤当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小周后卸红妆爱上武装,晨晖里月光下,纤手持双剑,娇叱之声回荡在柔仪殿。李煜看了只是苦笑。

庆奴削尽青丝,竟去净德庵做了女尼。单纯的庆奴有个单纯的心愿:每日虔诚拜佛主,乞求佛佑南唐!李煜闻讯时,庆奴已穿上缁衣,手拿念珠,敲着木鱼,眼望佛主丈八金身。

一头青丝可惜了。如花似玉的面容,晶莹副透的春心,可惜了。庆奴为李煌,是宁愿去死的……

李进晖默默迎着庆奴,心与心相印。

南唐北宋紧张对峙的几年间,李煜接连犯错误:信任小长老,处置林仁肇,将潘佑、李平下狱,导致二人皆死。

潘佑是李煜做太子时的老部下,“犯颜极谏”。李煜恼怒,下令拘禁。不料崇尚老庄的潘佑竟在家中自杀身亡。

李煜追悔莫及……

汉阳的军事高压,导致金陵朝政扭曲变形。

北宋名将曹彬亲提大军,隔江虎视南唐,屠刀欲下未下。

吴越军伺机进攻南唐的另一侧(常州一带)。两支军队对南唐形成半月形包围圈,夹击之势已成。

不过赵匡胤还是迟迟不下进攻的命令。他对南唐守军还是有忌惮,担心长江吞没他花血本搞出来的水师。

这时候,一个小人物出场了,小人物名叫樊若水,其父樊潜,在李璟朝做过两地县令,长期食君禄。樊若水科举考试失意,转思卖国求荣。他思得细,苦心经营,跑到采石矶(今马鞍山)一待数月,详细画下地形图;星夜携图过江,快马走汴梁,跪献浮桥战术,赵匡胤一听就懂了,阅采石肌地形图,大喜过望。传令曹彬,紧急实施浮桥战。造巨型战舰几千艘,对付南唐强大的水师。

采石肌为长江最窄处,牛渚山插入江心,江流湍急,易守难攻。林……仁肇曾于此地打得柴荣只想退兵。江边却有一座寺庙,樊若水借口建佛塔,解决了两岸系缆绳的技术难题。

南唐士卒看不懂佛塔,还去烧香许愿,上塔顶看风光。士卒二十年未历一战,失掉了战斗的想象力。

宋军准备就绪了,胜券在握的赵匡胤下令攻击。

时在公元975年初。

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赵匡胤给曹彬下死命令,严禁宋军滥杀无辜,还把他的宝剑交给曹彬,授权曰:“副将以下,违令者斩。”赵匡胤的这道诏令,可作两个方向的解读:一是他懂得了,仁义二字在图谋天下的过程中的关键作用。仁义是个工具,与价值理无关。而五代诸帝,杀性调动过了头,只知刀枪逻辑,不识仁义大用,他们反而走不远。所谓仁义,是在非仁义的空间中显现出它的价值来的。赵匡胤爱读书有文化,更兼赵普点拨,一点便通,所以他有远见。二是,宋军一贯滥杀无辜,严重妨碍了北宋君相的战略意图。图谋天下者,既要调动士卒的杀性又要控制这种杀性,然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士悄悄干,烧杀抢淫,抵达其“兽性之畅”,远在京师的皇帝要么不知,要么佯装不知。

赵匡胤大势巳定,打南唐,大张旗鼓地亮出他的仁义招牌。

此人的历史直觉、战争的分寸感,确实与众不同。

曹彬谨受命,尽量约束他的部将。然而一旦开战,兽性狂泄,滥杀无辜的惨剧时有发生。曹彬本人,也亲手杀过无辜的百姓,并纵容部下血洗江州。

封建王朝的军队,哪有什么正义之师。除非它抵抗外侮。

攻城略地抢版图,盖出于封建皇帝的扩张野心,不可盲目加以美化。

刀枪逻辑,动物本能,丛林法则,应当受到最严格的审视和追问。

宋军只用了三天时间搭浮桥过长江,马行桥上如履平地。樊若水的设计,细致而准确。他已在汁梁封官得高位:太子右善赞大夫。他把母亲和老婆孩子都扔在南唐。当初他携图往宋,只身求荣,母怒斥,妻狂呼,儿女泣啼,他掉头便走,还恶狠狠踹了老婆一脚,方脱身过江而去。

干这种缺德事,樊若水是内行。他跑了,亲人皆入狱等死。

南唐朝野共愤,强烈呼吁杀掉樊若水的亲属,但李煜不同意。宋军主力犹如天降,南唐举国惊骇,万众一词要杀樊若水妻儿老母。李煜却坚持认为,樊若水叛国,与他亲属无关。谁上书也没用,李煜拒绝杀掉离战争很遥远的女人,并且,置臣下的愤怒于不顾,派人把樊若水的亲属送过江去。

宋军尾攻得手,吃掉南唐的外围城市,大军直驱金陵城下。李煜“筑城聚粮固守”,以待湖口朱令赞的十五万水师。

宋军的攻城战打得艰难。士卒不服南方水土,入春瘟疫流行,死的死,病的病。南唐军趁机出城偷袭,屡败宋师。战事呈胶着状态。

宋军主动后撤,拔营数十里。五月下旬,南唐军还杀出城来。两军恶战。

这一天,李煜念罢佛经,登城头观战,吓一大跳:他被人仰马翻、肢体横飞的战场惊得目瞪口呆。太阳照着鲜血的河流、尸体的小山。东风送来鬼哭狼嚎……战争这头狰狞巨兽,凭他想象力如何丰富,也是万万想不出来的。

仁者直接面对大面积的杀戮、一倒一大片的死伤惨相,真不知他心里作何感受。

杀戮,在这位温柔男人的眼中是如何呈现的?他那突如其来的惶恐和沮丧,如何去掂量?他动了缴械投降的念头。

这仗不打也罢。多打一天,死人上千。宋军营寨密如栉,赵匡胤那匹巨狼,不吞下南唐如何甘休?

可是南唐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李煜对那些奋勇当先的将军、慷慨激昂的臣子又作何交待?

战也不是,降也不是……

文武官员一片战声。百姓也来请战。张洎等人大呼“坚壁不战,以老宋师!”那么,还是抵抗吧。李煜收起投降的念头。

围城中的李煜,写下悲凉的《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寞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子规啼是古代常用的死亡意象。蜀帝杜宇被人害死,魂魄化为杜鹃鸟,声声啼血。

战争机器一经启动就不可逆转。金陵并不是南唐仅存的一座城,其他城市还在抵抗。如江州,一直打到次年春夏,曹彬久攻不下杀红了眼,城破之日屠杀庶民。

李煜写下《乞缓师表》,派徐铉携往汴京,当面指责赵匡胤“师出无名”。赵匡胤也感到理屈词穷,却灵机一动,抛出他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霸权理论。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无赖劲,堪比汉刘邦。

谈判破裂,接着打。秋天几度恶战。宋军拿不下金陵城。

屯于湖口的十五万南唐水师是李煜的救命稻草、曹彬的一大心病。曹彬多年征战,脑子灵活。他在江中布疑阵,大小州渚,竖起一片假桅杆。朱令赞观望多日,方令水师顺流而下,浩浩荡荡的舰队直扑采石矶浮桥。宋军千艘战船迎敌。朱令赞用火攻,屡屡得手,眼看破敌在即,不料风向陆转,大火烧了自家“火油船”,一艘点燃几艘……几十里江面烧成了一片火海。朱令赞投火自尽。

时在十月,江风转向是可能的。但一天一时之内,疾风突然转向,却也罕见。

南唐水师全军覆没。

金陵满城诵经声。

佛祖未显灵。神秘的小长老不知去向。众人抓他出来,他招供,是汁京派到金陵的奸细。

李煌一声长叹,下令处死小长老。

他最后一次乘辇巡视石头城,所到之处,百姓“聚迎龙舆”,望辇而拜。

大小寺庙的和尚们,因小长老的蒙蔽而受不白之冤,遭到市民围攻,于是纷纷脱袈裟,要求披甲上阵。

李煜说:免了罢。

他知道大势已去,“僧兵”打出城只能送死……

对他来说“死国”的日期已到。他落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与轻松。庆福紧张注视他。

李煜回转澄心堂,命黄保仪积万斤薪,无数的典籍书画,随时点火自焚。怎奈庆福跟他甚紧,徐铉、张洎、从善、从益及若干武将寸步不离。

李煜亡妻之时寻过死的,大臣宫娥内侍团团围住他。

他要实现聚宝自焚的誓言,“左右泣啼固谏,乃止。”他答应了左右的哭求,庆福却对徐铉大叫:皇上自有主意寻死,我等昼夜环侍!二十六岁的小周后在李煜身边,不发一语,生死由他定。他不时扭头瞧她……

十一月的金陵城一片混乱。中旬,李煜携女英出城,拜了父母及娥皇的陵墓。女英感到欣慰。李煜此举,或已表明他不想死了。他已做好被掳去汴梁的心理准备。

寒冷的冬夜,李煜面壁而坐,良久不起。

次曰驱车到瑶光殿,徘徊于西室。他抱着一罐寒泉,浇灌那棵娥皇与他同栽的梅树。女英默默帮他,并不问梅树有何故事。

李煜又去了百尺楼,只于楼下站了一会儿。

冬曰有暖阳……

夜宿瑶光殿西室。十年不居此屋了,李煜睁眼到天明。鳏夫煜。

又居柔仪殿、澄心堂,他睡得挺香。饮食如常,饮酒如故。看身边的人与物,目光有变化:寸寸抚摸似的,不肯挪开。

他爱过多少事物。他经历过多少死亡。

亡国在即。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公元975年冬,南唐国都金陵城内,“死国”成了悲怆的流行语,江南温柔之乡,亦不乏钢铁儿女。将军,文官,都有死国的勇士,有些人不想看见野兽般的敌军蜂拥而来烧杀抢掠,先行自杀,死也从容。

女性殉难者更多。

风流倜傥的南唐君王,是金陵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朝廷命妇,普通民女,望宫阙而垂泪者何止万千。无论是花容月貌的,还是相貌平平的,都在含泪问苍天:

为什么人间要有杀戮?

日子过得好好的。南唐立国仅四十年……

空中“矢石交下”,乌鸦乱飞。人行街市,忽中矢石,倒地身亡者,不计其数。老人立仆,小孩儿在血泊中挣扎。

大街小巷尽哭声。

皇宫内的净德庵却异常的安静。

八十多个尼姑,围绕着住持李进晖。李进晖在润州嫁过人的,婚后不如意,削发为尼。十年诵经,十年与李煜相会于梦中。她写得一手好字,自创媚中带骨的风格。李后主每有新词,她必书写几十遍,挂满她的房间。青灯古佛旁,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着幽光。李煜到过净德庵,称赞过李进晖的书法和诗词。那一天,李进晖幸福得彻夜不眠。

眼下是十一月二十五日,最冷的冬夜。李进晖率尼众念佛经,等澄心堂方向燃起火光,然后集体自焚。

不想死的任便。

尼姑们都留下了,静悄悄聚拢,望着她们的住持。一片青衣,八十几双黑眼睛。其中,有庆奴的那双扑闪着纯洁与刚毅的眼睛。

凤凰涅盘,死而后生……

宫中的黄保仪,负责焚毁南唐三代君主收集的图书、金石、珍玩、乐器、乐谱、墨宝。墨宝中书法珍品尤多,钟繇、王羲之、颜真卿、李邕、杜甫、柳公权、欧阳询……李煜下令全烧掉。文化的结晶无力自保,不如还给上苍。赵匡胤赵光义,既然他们只懂得刀枪的力量,那就让他们永不停顿地厮杀下去吧。嗜血之辈,拿墨宝何用?

黄保仪和这些珍宝相处二十多年了。她是先帝李璟的妃子,因爱文史,通书画,李煜叫她掌管经典。

她抚摸它们,泪如雨下。

李煜学父亲,读书喜欢在书页上写几句批语。南唐二主,亲手御批的典籍多达二千卷。

黄氏命宫女同时从几个方向点火。火苗卷着墨浪腾空而起。几乎同时,百丈外的净德庵,几万斤柴禾也点燃了。李进晖、庆奴居中合十,念佛主又念国主,度过了她们一生中最美的瞬间。

火苗扑向庆奴。庆奴轻启红唇,叫了一声檀郎。

郑王府、太子宫、瑶光殿、净德庵……庆奴不到十二岁就入后宫了。庆奴有多少心事啊,庆奴多么爱啊。呢喃,蹦跳,撒娇,争艳,走着走着就跳起舞来了,就唱起歌来了。她的郑王,她的太子爷,她死心塌地崇拜着的苦命的皇上啊!庆奴为李煜死,真是很高兴呢。

几个时辰后,宋军杀进金陵城。

八十多个尼姑已烧成焦炭。

这事载于《十国春秋》卷三十三。后世史家,未见质疑者。

八十多个女人为一个皇帝选择自焚,中国古代绝无仅有。

爱人者,受人爱戴。这个朴素的真理,在价值理性的层面,高于任何帝王的强词夺理。

信奉霸权的杀人者有很多伪装。要剥去他们的伪装。

南唐女人纵身跳进熊熊烈火,这身姿,这壮举,用生命用死亡,书写她们的心声,她们的爱与恨,她们的价值观。

她们确实不懂得横扫六合荡平天下的道理,她们只知珍视生命、生活。她们赴汤蹈火,八十多个人以无与伦比的死亡之舞,向后人,写下了她们的生命宣言书。

真理都是朴素的。爱生命、生活者,断断不会绞尽脑汁变尽花招去杀戮无辜。春秋无义战。而无中渐生“有”非攻;自古知兵非好战……

李煜焚烧宝物的举动耐人寻味。这些东西一烧,他心死一半,聊存躯壳而已。留下半条命去写诗。

揣摩李煜的性格,这焚宝之举是个重点。亡妻,他寻死。亡国,他让伴他一生的宝物作了他的死亡替身。

煜字从火,谐音玉,兼含火焰和照亮的意思。他又字重光:重新发光。这些皆为巧合吗?

李煜焚宝意味着:他是认定野蛮者不配享用文化的结晶。

十一月二十六日,金陵城陷。宋军杀入几道城门,几路人马狂啸着,顾不得曹彬禁令,砍俘虏,杀百姓,抢东西,淫妇女。兽性大发互相传染,曹彬也挥剑砍人了,却并非砍他不听命令的部下,而是杀那些南唐乐人。

宋军将士围攻金陵一年,方破城而入,狂呼胜利要庆功,强迫南唐的乐工舞女为他们表演节目。乐人被逼着表演,弹着唱着舞着,却实在忍不住了,数十人齐声大哭,男顿足女捶胸,哭他们的美好家园被摧毁、亲朋好友成新鬼……曹彬先一愣,随即怒不可遏,挥剑朝人群乱砍。他的部属纷纷拔剑,一阵狂砍,男头女头满地滚。

乐人莽地,后人称做乐宫山。

曹彬是被《宋史》美化成“兵不血刃”的平唐大将军的,其残暴如此,其他将卒可想而知。

李煜“肉袒而降”。正月里押送汴京,随行近千人,一律白衣白帽,百余艘雕凤琢龙的南唐官船,跟随着上千只剑戟林立的北宋战舰。李煜伫立船头,回望宫阙绵延的石头城,不改艺术家本性,又写诗了。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虽然愁千片、泪万行,但此诗倒给人留下气定神闲的印象。

船行淮水,他还不忘登岸礼佛。

过南唐旧城,百姓聚于江边为他送行,场面一如金陵渡口。有今之学人这样描述:“船停江中,大江两岸,士民百姓,扶老携幼,成群结队,赶来江边焚香叩拜,哭送好生惜民的国主远离家国。”诗章。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官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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