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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异兆

这一年的深秋,委实是一个令人永远不能忘记的特殊的季节。当九月过后,日晷渐渐的短了,各种树木上的叶子开始在脱落了;我们这一群久居在皇宫内的人,对于每个季节的更换原是不甚注意的,但这一次却都发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没有人能够明白地说出为的是什么缘故,可是大家的确是那样感觉着,尤其是太后自己。也许可以说:到深秋时节,天气渐渐冷了,人们的皮肤上自然会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因此连内心上也起了相当的反应;这个解释虽似有些理,但深秋的天气我们决非出生第一次过到,何以往年毫无影响,独自今年突然有起这种感觉来呢?而且这种感觉的刺激性非常的尖锐,竟使我们终日惴惴然,好象大患难,大恐怖不久便要临头的样子。然而各人也只是这样暗暗担心而已,谁也不敢在言语上有所表示。

直到这件事发生,我们才知道我们的心悸竟是最灵验的预兆!

这件呈究竟如何开场的呢?我到事后才追忆出来。

上苑里的花木中,木兰(即玉兰)原算不得什么奇异的名种,但也有好几十株培植着,每逢初夏时,总得开放出许多花朵来;只因它们并不没有怎样的特色,所以我们也向不注意。到了深秋时节,我们是更不会轻易向它们看一眼了;但事后想来,我们每天总得在园内来来往往地游玩好半晌,既有了那样的奇事,何以竟会一个人都看不见呢?老实说:如其不是宫内有着这么一个“万事必报太后”的习惯,我们或者始终不会知道咧!原来宫内有一种习惯,无论一件怎样琐细的事,看来分明是一毫不值注意的,都是启奏太后;因为太后的心思似乎有些和别人不同,伊往往要把一件偶尔发生的极微细的事情看得十分重大。

天气已是深秋了,突然在某一株玉兰树上开出了了朵鲜花来,我们都不曾注意到,但终于给一个当园丁的太监首先发现了;他知道这是一件非报告不可的事情,但他同时却又捏着一大把冷汗,险些吓得不敢去报告。因为他们当太监的人地位既低,知识又浅,怎能预先料到这个消息奏上去之后,对于他们自己将发生什么影响呢,也许碰得不巧,竟会教他糊里糊涂地受一场大罪,而实际上他自己却没有半些错处;侍到太后后来再醒悟,也来不及了。可是利害虽难预料,这件事却无论如何总得去奏明的。(这引起情形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个园丁经过了好半晌的迟疑,便决意把这件异事先去告诉那总管太监李莲英。

“不知道老佛爷今天可高兴不高兴?”他先向李莲英试探着。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告诉你:今天伊老人家正在最不高兴的头上呢!”李莲英很倨傲地说道:“如其你有什么事情要启奏的话,谁也保不定伊着恼不着恼。”

“你说的是对的,我也不知道我去把这件事情奏明之后,挨打还是挨骂,但我总不敢不奏啊!”那园丁哭伤着脸说道:“如其我今天不去奏明,明天给伊老家自己发现了,那我的脑袋可还保得住吗!”

“哼!倒真有你的!可是你上去回明之后,说不定就会把伊老人家弄恼了,那你的头还是免不掉要斩下来的!”李莲贡仿佛是很得意似的冷笑着。这个人原是一个心肠最毒,毫无人性的东西,他仗着太后的宠信,哪里肯把这些小太监当做人。每次逢到哪一个太监或宫女触怒了太后,给太后吩咐拖出去拷打的时候,李莲英老是露出一种心中暗快的神色;如其太后要把什么人押去砍头,他就格外的高兴了。“如今你就先告诉我,你要打算去奏明的是什么事情啊?”

其时那园丁已是吓得面无人色了,他听李莲英的口气不对,很想就此缩住了嘴,不再说下去了;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已经说得太多了,绝对不用再想缩回去了。即使他真个就此缩住不说,李莲英也一定会用私刑来拷打他,逼他说出真情来。

于是那园丁便硬着头皮,在极度恐慌的情绪中,战战兢地说道:“有一……一……枝玉兰……兰花开……了!”

“在这种快将交冬的深秋里,玉兰还会开花吗?”连李莲英也觉得诧异起来了。“这是哪儿来的话。在好几个月之前,所有的玉兰花不是全都枯谢了吗?怎么又会开起来了呢?”

“这……这……这是真的!果然……然有一株木……木兰……花开了!”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便是很怪异的!可说是我生平所不曾听到过的奇闻啊!”

“实在是……是很诧……异的!并且……且……且还是……是一种不……不祥之兆咧!”

“你这话我可不又不懂了!怎么是不祥呢?”

“因……为,因……为……在……几个……个月之前,它们所开……开的花是名……名份……上应开的花……花,所在是开得……开得很多的;而如今呢,却只有……有一株树上……上开花,开的花……花又只一朵。你……你……你老人家可明白吗?一株已开过许多日子花的树……树上,重复又……又孤零零地开……开出一朵花来,这就不免,不免带些……妖……妖……妖……气了!”

说到这个妖字,那园丁的声音已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了。

李莲英问明了这事的原委,也立即感觉到踌躇起来,他就默默地盘算着:因为他已相信那园丁的话是对的了,在深秋的时候,孤零零地开出一朵玉兰花来,的确是一种不祥的妖异;可是他又知道太后是一个迷信最深的人,平时那样的注意着选吉日,挑吉时,恨不得处处看见喜字寿字,时时听到祝文或颂语,象这样显然预示不祥的消息传去给伊听了,真不知要引起伊多少的烦恼咧!于是轮到李莲英自己弹琵琶了;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工于手段的老奸巨猾,稍稍踌躇了一会,便已胸有成竹了。

“既是真有这样的奇事,我当然要给你转奏老佛爷的!”他向那园丁说道:“此刻没有你的事了,快回去小心侍候着吧!侍太后要问你,我再派人来传唤就是啦!”

这还是早上八九点钟咧!太后还在梳妆更衣,快要准备出去上朝了,我也在旁随侍着,突然李莲英匆匆地走进来了,我们这许多人便一齐旋过头去,将我们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他那一张阴沉奸恶的鬼脸原是顶可厌的,而且是终年不变的,从没有什么喜怒的表示,使人家一些不能窥见他的心事。唯有在旁人给太后诃责或拷打,甚至流徙,绞决,斩首的当儿,他那脸上才有一丝笑容,原来他是天下第一个幸灾乐祸的东西,好象除此以外,便无一足以动他的心了。所以他的脸上是从没有什么表情的。可是这一天,他却毕竟也受了那朵玉兰花的刺激,在脸上很显明地露出了一种惊疑慌张的神色,使人们个个都觉得诧异起来。

太后自然也瞧到李莲英那副尴尬相儿了,并且伊也知道事情必然不妙,因就跟着变了颜色;本来这一天的早上,伊老人家的心思原不甚安静,举止也非常的暴躁,我猜伊收上必然早就有什么幻觉在扰骚着了,及至伊一见李莲英的神气,便立刻象触电似的浑身着麻起来,惟恐伊所忧虑着的祸事真要实现了。

李莲英却还力自镇定,依旧慢慢地把双膝跪将下去,向太后照例的叩头请安;我因为一向知道他是太后最宠信的一个人,权势之大,无论谁都比上,所以也不免很有几分畏惧他,正象我们畏惧毒蛇恶蝎一样,此刻我就全神绸注地看着他。我一瞧见他脸上所堆的那一副奸笑,——这是太后所看不见的,因为他的脑袋正垂得很低。——我就知道他又将施展故技了,那就是极力的假装谨愿之态。

“老佛爷!奴才有事启奏。”他故意用着最和婉的音调说。

“又是什么事啊?”从伊的声音里听来,我们知道伊老人家已是焦灼慌乱级了,一方面固然是来不及的要知道李莲英所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一方面却又惟恐将听到什么不幸的事件,恨不得教李莲英不要再说下去。

“奴才要启奏的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消息!”李莲英偏又扭捏着,不就直说:“真是一个亘古希逢的祥瑞之兆。依奴才看来,不久快要有天大的喜事来了!”

“快说出实话来,谁耐烦听你这些废话?”太后实在是不能再忍耐了。

“教老佛爷欢喜!我们园里的玉兰花树今儿又开起花来了。”

我那时正站在太后的近身,很清楚地瞧见伊听了李莲英的话,双肩便突然一耸,差不多就要把身体从座上跳起来的样子,我不由也连带的吃了一惊;因为我虽然知道深秋不是应开玉兰花的季节,但我却不懂得什么是祥兆,什么是凶兆,所在太后那样的大受震惊,直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我就屏声息气地用心听着。

“怎样?那些玉兰树竟又开起花来了吗?”太后透着一种不常有的慌乱之态问道:“快把详细的情形说将出来!我瞧你这样吞吞吐吐的分明还不曾完全把实话说出来咧!如今给我快说!快说!”

“回太后!奴才怎敢不说实话!委实全是真的!方才有一个园丁来说,那里确有一朵玉兰花已经开放了。……”

“只是一朵吗?”

“是的!老佛爷!据说那是这园内的一棵最老的玉兰树,今儿已有一朵极完整的鲜花盛放着了。这真是亘古希逢的奇事,可不必再用奴才饶舌,谁也能知道是大吉大利的祥瑞了!”

李莲英尽是满口的嚷着“吉利”,“祥瑞”,可是我们的太后却已早就惊呆了;伊的脸色霎时便变成灰白,心里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只见伊的嘴唇在那里不住的张合半晌不听见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在这四五分钟的时间内,伊的年龄竟象寒暑表一般的突然增加了十来岁的光景。我们还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伊那按在前胸上的只手的五个指头因受惊过度以而在索索地抖着轲是我们那一班侍候伊的人除掉李莲英以外,谁都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更不知道应该如何给伊劝解,便只能让伊一个独自默默地忧虑着伊自己理想听之任之快要临头的大祸了。

“胡说!”隔了好一会,伊才托儿所着说道:“不许胡说!这分明是一个坏透了的凶兆,你想瞒过谁?你自己分明知道是凶兆,为什么还要颠倒过来说么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哼!除非是三岁的小孩子才会当它是吉兆!”

太后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低,但语气是非常愤懑激烈,说完又发狠把右手向外一挥,意思就是教李莲英立刻走出去。李莲英也巴不得如此,方可少挨几许无谓的叱咤,便忙着嗑过头走出去了。

于是太后便回过头来,向我说道:

“你不笑我们没胆量!这朵花的确开得带些妖气,说不定就有什么祸事要临到我们身上,或我们的国家的头上来了!”伊用着一种耳语似的声音,向我说着;态度是依旧非常郑重,两道眉毛差不多要打成一个结子了。

我那时听伊那样的轻轻的说着,不觉也逐渐相信起来了。我自己原是绝对不信什么吉兆凶兆的,伊的话也并不能改变我的信仰,只因我追随伊老人家已有了这么许多的日子,早就深深地体验到伊所拥着的权势是如何的伟大了;伊既已拥着这样大的权势,又复如此深切的迷信着吉兆和凶兆,那末为了那一朵玉兰花而使伊自己去制造出一个祸患来,岂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太后是因迷信预兆而忧虑有祸患临头,我乃是因迷信伊老人家的权势而惟恐真有什么祸患;虽然同样是忧虑,但心理是各别的。

“有一件事你可还记得吗?几年之前,”太后为着要坚我的信心,并说明伊自己的忧虑决非无谓的忧虑起见,又继续给我说道:“突然有一天的傍晚,天上起了一层血一般的红云,几乎把京城附近几百里地方全罩住了,当时大家就觉得很惊慌,后来不是又在天上发现了一颗慧星吗?因此人心分外慌乱,到处可以听到许多谣言,因为俗语称慧星为扫帚星,乃是一个最不祥的星象,再加上又有满天的红云,那是更非好兆了;我们自然也很忧虑,惟恐将有什么祸患发生。然而任你事事谨慎,政不妄举,那一年终于教我们让日本打了一个大败仗,丧师失地不算,且又赔了不少的银子出去,红云和慧星的凶兆,毕竟是应验了。如今这一朵不该而开的木兰花,真不知道又要把我们怎样作弄咧!”

伊说的时候真有万分诚恳的态度,人只要见了伊这种态度,便不由他不信了。但迷信最深的还是伊老人家自己。伊从得到了李莲英的报告之后,只见伊忽而起立,忽而走向窗前去,忽而抚然长叹,忽而连连顿足,险些连穿戴衣冠,准备上朝的耐心也没有了;大家又不敢催促,幸而伊还能竭力自制,终于象每天一样的穿齐了全副的盛装。

“快上紧些,别再耽待了!”最后,伊反颠倒的催促起我们来了。“无论这预兆如何不利,现在我们必须马上出去!我想今天的早朝上,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至少是一个恶消息。说不定此刻庆顺(即军机大臣庆亲王)那老头儿的袖子里,已有一封于我们大大不利的奏章藏着了。”

伊这种极端武断的预测原是事理所不许的,我当时也未尝就敢相信,可是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竟恰如所料,真所谓无巧不成书矣!现在姑且让我慢慢地叙述下去,信不信只能由着读者们自便了。

太后每天出去视朝,照例总得把我们这批人酌量带一队出去的,这日也是如此;我在伊的背后仔细留神着,只见伊今天的走路竟比往常快了许多,不过快虽快,脚步却非常慌乱,而且时有歪斜倾侧之势,远不如往常的稳定,反而充分地表显著一般寻常的老妇人所有的行路姿势。从这点上看起来,园内那一朵突然开放的玉兰花,的确已把太后威胁得老态毕露了!

等我们走入正殿,太后的那些大臣已早在殿下等候着了,一见太后到来,便毫不迟疑的照例一起跪倒,恭恭敬敬地叩着头,并逐一报名请安;这是一套瞧得厌透了的老例,可以无需多叙,侍大家都参拜过后,那庆亲王却依旧跪在地上,正在等候老佛爷准他发言的特旨。这种情形原也是非常普通的,因为庆亲王是军机处的领袖,所以他往往是第一个奏事的人;但这一日我们瞧他脸上的神气,实在很有些异样,虽不能说异样到如何地步,只是在我们眼中看来,正和方才李莲英进宫来奏报玉兰花开时的情态一般无二。

老佛爷当然也瞧得很分明了,伊的嘴唇顿时便变成了灰白色。

伊知道那预料中的祸事真的已来了!

“你有什么事要说啊?”伊很急迫地问着,声音非常的不自然,其时别的官员虽都在两旁站着,但太后却象不瞧见他们一样,尽把一双眸子觑着庆亲王,半晌不稍转动。

“回太后!奴才这里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庆亲王仍透着他那常有的一种大臣风度,低音启奏着。

“是什么消息呢?你们早就该奏上来了!”太后真是十二分分的焦急,忍不住竟把伊自己的心事也真说了出来:“今天早上,我们早料到一定要有什么坏消息送来了如今你果然带着来了!”

庆亲王虽听太后这样说了,而且明知道自己所要启奏的这个消息的确是球消息,但如何能故意蒙蔽呢?便鼓足勇气答道:

“日本已经向俄罗斯宣战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出乎我们竟料之外的,太后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伊恨不能立刻把这件事问一个底细。

“那末日本和俄罗斯之间毕竟谁是谁非呢?他们这样突然的开起仗来,难道也算是正式的国际战争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外国人老是欢喜打仗!尽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和和平平地解决的,何必一事实上要互相斗争,互相残杀呢?我瞧它们简直是天性如此。现在且不管这些,只问日本和俄罗斯今番又是怎样打起来的呢?”

“因为日本先起兵攻袭了旅顺口。”

“你可是说旅顺口吗?那真是奇怪了!旅顺口是我们的海口啊!”

“是的!太后。”

“这是十二分诧异的事!它们既然要打仗,为什么不上日本去打,或是上西伯利亚去打呢?我瞧它们这两个国家对于我们都有很不好的心思怀着呢!”

“可是,太后,这一次的战争委实是和我们不相干的!”

“你敢这样说吗?既然是这一次的战争与我们是无涉的,那末为什么他们要在旅顺口打起仗来呢?”

太后这一句尖利的反问真使那颟顸无用的庆亲王无方可对了。其实这一些浅显的利害,他也未尝分辨不出,他也知道这一番日本和俄罗斯在旅顺口作战的结果,对于中国必然是有害无益;但他们那些当大臣的都已习惯于左右不说真话,能够哄得过的事情便想竭力哄过伊,因此庆亲王也故意的说出这种言不从心的假话来了。

当下太后也不过于窘他,只低下了头,自己默默地思虑起来,庆亲王等都极严肃在地下面候着,而且各人都竭力装着一副爱国忠君的容颜,表示他们也跟太后一样在上心思。这样静默了十来分钟模样,太后便用着很高亢的声音说道:

“古人说得好‘养兵一日,用在一朝’,难道我们的兵平日一般也是有吃有穿的,到得国家有事时,便一次都用不来他们吗?这一回无论有事或无事,我们都不能不有些准备!就着兵部赶快调集几路兵马,即使他们够打一仗,也得用上一用!”

太后这几句话里头是很有些芒刺的,我一听全知道伊是有确有感而发了;庆亲王也不尝不了解,便是其余那些静着一言不发的大臣也个个都理会得,因为那时候的中国军队,委实是太糟了。但太后虽明知伊的军队的无用,却依旧主张要在可能的范围之中,作相当的准备;就是庆亲王所说的日俄两国作战与中国无关的话果然是真的,但也得稍事布置,以防万一。

于是伊又继续说道:

“我们要注意:每一次在我们国境以内,或国境附近发生战事时,无论是中国人跟外国人打,或是外国人跟外国人打,打到结果,总是把我们中国晦气,一大方一大方的土地送给人家;这样的那事情,谁能保得定这一回不再发生呢!我相信日本和俄罗斯这两个国家,此番的所以开战无非是双方都想并吞我们的东三省而起的初部角斗罢了。可是我们得想一想,我们所失去的土地已经很多了,我们可愿意再把东三省送给人家吗?”

太后的话真是说得太激昂慷慨了,关亲王便打算竭力地使伊平静下去,急急回奏道:

“乞太后稍息圣怒,听奴才一言!依奴才看来,日俄两国的居心虽然很可怕,但他们这一次打大方却未必便有什么深意,只要我们自己严守中立,那是决不会有什么坏事弄到我们头上来的!”

“话虽这么说,”太后听了庆亲王的话,似乎很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如何驳责他,便依旧顺着伊自己的意思,滔滔不绝地说道:“你必须赶快去嘱咐那边邻近各地的文武官员:教他们务必要小心谨慎,竭力避免和人家发生什么冲突;可是在同时也得知照他们准备下相当的兵力,如其敌人方面竟极无理地向我们挑衅起来,意图劫掠我们的土地,就该尽力守卫,不准退让。总之,目前我们应该先忍耐着,不要说一句足以引起人家误会的话,或做一些足以沾惹人家的行动;然而万一人家真要找到我们门上来!那就非得下决心狠干一场不可!”

读者别给伊骗过了!伊这几句话在朝上虽是这样说,但却并不曾教庆亲王就去照着办上谕,伊只是在口头上如此说而已。因为伊一听到日本和俄罗斯开火,便早就知道事情是很为难了,伊怎肯如此莽撞?伊原是一个很狡狯的人物,当然知道伊自己方才向庆亲王所说的一番话是很严重的,要如真的用书面发表出去,不上一天,便要给全世界统统知道了,那末日本和俄罗斯就那凑此放下脸来,在东三省大吵大闹了。所以我相信太后是自始至终很明了中国那时候所处的地位的,中国既是那样的贫弱,又复孤立无援,怎能贸然和人家开战呢?开战的结果也许会把伊自己的皇太后的宝座根本推翻掉,别的自然更不用说了!

伊也不耐烦再在殿上多坐,便匆匆地宣告退朝,仍由我们簇拥着回宫,往常太后回宫时,一路上总得东张西望的在各处巡视着;今天,伊却目不转瞬地尽是一味的向前猛走,直接回到寝宫中去。宛内各处所开的花向为伊老人家所十分喜爱的,今天虽也有很灿烂的几种时令花开关,但对于伊已不发生什么好感了;便是各处的那些小太监当伊经过时照例向伊磕头,也不复能博得伊的一顾了。

往常伊的身躯原是有些伛偻的,但今天却挺得非常的直,象一个很英勇的少年君主一样;伊仿佛在想把伊自己的身子站在伊底敌人的身上去,用力的压住他,不使他能有爬起来打倒伊的机会。现在伊就感觉到伊肩上所负的责任底重大了!

我不禁暗暗在怀疑:或者这一件事变,就是当我们从奉天回来时大家都觉得很慌张急迫底预兆的实践吧!

太后回到了寝宫以后,便急不及待的吩咐所有的人一起退出去,只许留下两个女官给伊承值,而我就在那两个中的一个。那可怜的光绪虽然在名义还是一个“现任”的皇帝,但凡逢国家有比较大一些的事故时,他是从来不许与闻的。(便是小事也轮不到他发表意见)此刻自然也早就给太后打发出去了。连那隆裕瑾妃也在同时奉谕退出;另外的那些宫女太监之辈,便不容迟疑地尽给太后赶了出去。

于是伊老人家便一声不发,一动不动地静坐着,眼睛虽然向前望着,但并不注视在哪一件东西上面;我们虽知道伊是正在苦苦思索,但不知道伊是在想些什么。因为伊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伊的双手绝无动静地搁在膝盖上,脸是很紧张地扳着。

但伊的确是越显得老起来了,比了昨天或是前天,至少相差十年左右,我不禁从内心上对伊发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可是我不敢说什么话去劝解伊啊!我只见在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伊的座下是一张很舒适的黄缎的锦墩,但在伊的两个老倦的肩膀上,却担着一副关系全国安危的重担。伊是被压得多么的劳苦啊!然而伊倒并不害怕,伊知道在目前,伊至少还有应付一切的手段,将来的事情怎样,便不可知了,因此伊就不免很操心。但无论如何,全中国的人民都在守候着伊的动静,伊迟早总得代表中国表示一些适当的态度的。

时辰钟一分一刻地走过去,太后却依旧默默地静坐着。

我在伊一旁侍立着,不觉也陪着伊思索起来了:我所想的是不知道伊老人家想不想收回俟今天所突然失去的一部分的青春。这个我自然不能猜得透;可是到晚上,却就得到了一个事实上的证明,因为伊忽然把我招呼到了伊的近身去,拉着我的双手,很慈爱地抚摩着。——这个举动是只有当我初进宫来的时候,伊老人家因为瞧我生得略带几个洋气,不觉很欢喜,便也曾这样的将我的双手抚摩过一次。

“这是多么柔软和嫩啊!惟有年轻的人才有这样的一双手!”伊一面抚摩,一面感叹道:“谁不欢喜有这样的一双手呢?可是象我们这样负着统治人民底责任的人,却非得有一双富于经验,而能克制一切的老手不可!”

“是的!太后。”我对于这个担负过重而蓦地显著憔悴之态的老太太,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好说。伊忽又抬起伊的视线来,眼睁睁地看定着我。

“啊,青春!”伊很温柔地说道:“这是天赋与人的一种最可宝贵的恩物,所以人必须竭力的爱惜它,并设法把它积储下来;即使老了还得如此!”

太后这几句话的深意,当初倒并不曾如何感动我,直到现在,我也在人生的过程中经历了这么许久的岁月之后,才知道伊的思想是的确很有至理的。

等不到中午时光,伊就急急的发出了一条很奇特而实际上无甚意义的命令:伊吩咐他莲英亲自去监督那些充花匠的太监,把那一枝突然开放的玉兰花吹下来,碎成片片,埋入泥中去;伊并且还严令他们必须去埋在一处最僻静的所在,不使什么人可以踏到它,更不使能受到半些阳光或雨露,免得它再复活过来。

这一件伊认为最紧要的事情办好之后,伊的脸色便比较的好看一些了。接着伊又向我说道:

“一个负着过于重大底责任的人,最好是能够随时忘掉他的责任,否则他的责任必将格外觉得重大了,甚至会使他吓软下去。现在快让我们来忘掉我们的责任吧!你不是说你能够唱那李太白的《清平调》吗?很好,你就给我唱一回吧!”

其时伊的忧虑虽然是已象宽解了许多,但脸上仍无一丝笑容,只教李莲英赶快出去召两外乐工来,一个吹笛的,一个吹箫的,带着他们的乐器进宫来侍候。这两个人的技术很不错,合奏得非常动听,我也勉强装着笑容,提高了嗓子,唱那李白的《清平调》,当我在唱的时候,我暗暗偷偷看太后,但见伊脸上的许多皱纹已渐渐地松开了,两个眸子里也闪出了一种比较有活力的光芒,伊所需要的安慰居然是得到了。我希望伊从此就可以安静下去了。

我的《清平调》不久便唱完了,那清脆宛转的笛声,箫声,也跟着消散了,两个乐工都磕过头出去了。

当这引起高大的宫院将浸入黑暗的天幕中去的时候,我们的四周,又已给一重安谧,平静,而整肃的空气所笼罩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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