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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战前后

尽管战败的色彩越来越浓,但我们所在的朝鲜的这个边远乡村,并未受其影响。部队只是被酷暑折磨着。

沿海岸警备的前线部队状况如何,在井邑的镇子里司令部中的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已觉察到粮食极为不足。这一带被称为南朝鲜的粮仓,稻田连片。大米虽然不缺,但副食品却很匮乏。海岸地带的部队大概吃的是野菜,脚气患者接连出现。军医部感到有必要加以指导,哪些野菜可以当粮食吃。厚厚的植物图鉴被拿到军医部,我负责誊写那些图案中的可食野菜。在画上盖上薄薄的誊写纸,用铅笔在上面描下形状,是在钢板上用铅笔写的。

这个工作很令人愉快,就是画一片叶子,我都要进行精确的描摹,用很长时间也不在乎。在这种时候,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在当兵。

我描下二十多种野菜,印在誊写版上,再订成十来页的小册子,发到前线部队里。

然而,这种图上没有颜色,只是素描,是很不完美的。军医部长说,这些是准备拿给师团长看的,命令我涂上颜色。我从街上买来水彩颜料,对着原始图稿,专心致志地涂上了颜色,搞完两册以后,军医部长送到师长那里,据说师长们很满意。说我画的东西给部队解决粮食问题有很大帮助,对此我甚为怀疑。士兵们对那薄薄的誊写画,大概连看都没看一眼吧!

军队里就是这样。丝毫没有用处的事情,却要把它当作有用的工作来处理。在战争过程中,不知把多少根本无益的事情有效地完成了。这种现象不单在军队中存在,在那些庞大的官僚机构中也肯定存在。

师长就是上帝。参谋长、兵器部长、军医部长为这个从预备职务提起来的老头子费尽心机。厕所是特别安装供“阁下”使用的,其他高级将校也不让使用。“阁下”牙痛了,还专门从街上把牙科医疗设备运来安装在司令部的走廊里。作为牙科医生的下士官成为为“阁下”治疗的专职医生。

军医部事务室里包括那个下士牙科医生,有六名军官和班长。在我们住的这个窄小的农业学校里,没有余地新建将校室。药剂将校不断受军医部长的斥责,这在前面也写过,准尉和这个少佐之间也不太融洽。但是准尉有长期军队生活的经验和知识,“汉城的朝鲜军司令部”就是一篇报告书,没有准尉根本写不出来。准尉的能力在将校之上,这使得他与军医部长对抗起来了,因为他技术高,军队中繁琐的函件书写很多。战争正在进行,可令人不解的是官僚主义、文牍主义也在盛行。

师长的宿舍分散在这个城镇的日本料理店中。我不知道他那里的私生活是怎样的。不过,显然那里人数不少,有艺妓,还有女仆。士兵们连一块外出都不可能,当然羡慕师长的特权。

军医大尉的宿舍在日本人的私人住宅里。那家有个己阵亡的军人遗孀和其老母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我曾数次被差到那家去办事。那位三十二三岁的老实的寡妇,至今我还留有印象。

我们洗澡是集体去街上的日本人经营的浴池。军官们也入同一个浴池。从时间上说,军官入浴的时间长。听说浴池的老板娘是哪个日本人的小老婆,军官们常在上房聊天。浴池附近的地里种了一大片玉米。映在玉米叶子上的傍晚的月亮,恢复了我的情绪。

假如老是这样的生活,简直让人怀疑战争是在哪里发生的。仅有的一点战争气氛,是司令部附近的朝鲜人的防空演习。扩音器传来:“邻组的班长,警戒警报,警戒警报!”但是,一次都没有真的实行灯火管制,每次一看到朝鲜人的防空演习,我们就失去了战争的现实感。

在真正的军队里不会搞演习,也不搞特殊训练。每天早晨的晨会上,将校们集中起来做操,后面跟着为数不多的士兵,他们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头子们手脚的动作。从这个校园可以看到和缓的山岗。有一条道路,上去过一道山岭。我不知道这条道路从哪里通向何方。每一次看到那道山岭,我总是想,倘若我不是当兵的,能自由地一个人翻过那山岭的话……

到了傍晚,朝鲜人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天空中飘荡着落日后清澈的蓝色,那风景格外美丽。风景的细部随着暗色的渐渐溶和,灯光变得越发清晰。最后,山坡上的白杨树看不见了。这时,更使我怀念故乡。

白天的气温升高。热的时候达到近摄氏三十七八度。戴着帽子在外面走,不大工夫就会感到眩晕。把手放在军装的肩上,手指烫得就象让火烧了似的。不过,因为湿度低,房间里、树荫下是凉快的,朝鲜人的白衣服更显得凉快。

炎热的八月的一个早晨,上边通知说,今天有天皇陛下的广播讲话,让全体人员到司令部的院子集合。不论在什么样的“盆地”中,也流动着战败的空气。我们认为,大概是天皇要亲自出来,鼓舞士气挽回败局。那时不管什么将军的鼓舞,都已起不到作用,最后需要天皇出马督战了吧?

校园中集合了全体将校以下的士兵们,正面摆了一台旧收音机。临近广播时间时,师长拔出刀,士兵们作好举枪的准备。但是,收音机与其说是有声音,不如说只是响起一片杂乱的嗡嗡声而已。嗡嗡声的空隙,单调地夹杂着人的声音,终究也听不出在讲什么。我们在烈日下,举着枪听着那些喧嚣的杂音。

广播总算结束了。最终也没搞明白是什么事情。士兵们认为天皇的声音一定是庄重而清澈的,听完后露出吃惊的表情。广播结束后,参谋长代替师长站到队伍前面,就象是从贤明的天皇训话中领到了敕语,以毫无生气的语调训示说,大家要团结一致,对付这前所未有的难关。我主观的印象,觉得参谋长的表情也流露着困惑。

仪式结束后,我回到事务室。没有见到军医部长的影子。下士们认为,没听见天皇的声音是离东京太遥远的缘故,大概是受到朝鲜海峡的影响。真是胡说八道!已有海底电缆从日本通过朝鲜海峡与汉城广播局有线直通,广播中嗡嗡的杂音归咎于朝鲜海峡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在这之后两个小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下士们象平时一样书写繁杂的函件。士兵仍在洗衣服。外面,炎热的太阳正疲倦地落下去。日本战败,向美英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是三点过后传来的。消息是通讯兵传过来的。奇怪的是,师长、参谋长此后几天也没有告诉士兵们。

司令部中,以军队所附属的名义,雇用了一些朝鲜人打杂。从第二天起,这些人就明显表现出目中无人的态度。令人吃惊的是,曾搞过防空演习的朝鲜人的街上,第二天早晨为之一变,太阳旗改造的太极旗一下子都挂了出来。

没有告诉我们任何战败的消息,我们的枪支和佩剑也被朝鲜人接收了。因为是夏天,入浴还继续着。从我们手里夺过去的佩剑,戴在朝鲜青年的腰间,我们的枪扛在他们肩头。他们排着队伍,在街上行进。连司令部的哨兵也不敢佩刀了。

汉城的空气是什么样的,我们这里不得而知。只是有一个下士跑来传递情报说,香月军司令官与关东军协力,只有朝鲜军与俄国打仗。那么终于可以回日本了,士兵们喜形于色,又很不耐烦。

司令部的高级军官们人心浮动。井邑的镇子里以日本人为主的地方,频繁派人到司令部上访。他们说,如果朝鲜人发生暴动,希望逃到司令部得到保护。实际上,我们在乡下的有的驻地还曾遭到朝鲜人袭击,那里的警察和他们的家属也被杀害。

军官们为自己的归宿而动摇不定,赤手空拳的军医部长,见到日本人协会的会长,说师长阁下正准备自杀。那时我们还没有听说陆军大臣的自杀,从联合国给德国首脑部判刑的先例来看,日本的高级军官认为自己也逃脱不了死刑吧!且不去管什么死刑,军医部长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会被美国投入监狱。

这时,美国的军官从汉城赶来,传话说要把日本军队的兵器全部没收。我们这个师指挥的枪支弹药不断地集结到井邑的镇子里。

有一天,将校们见到日本人协会会长,商量为美国军官团服务的事。他们说一定要提供日本女人。找姑娘不好办,他们要求会长在平民的妻子中物色合适的人。

话只是说到这里,但内容已大体上推测出来了。高级军官的头脑中大概有印象,日本的军官过去到中国去时要求得到的就是这种待遇。这事让人认为是这群高级军官为了减轻战争罪责采取的手段。我想起了奠泊桑的小说《羊脂球》。

美国的军官来接收兵器,回到汉城,可是并没有听说发生《羊脂球》中的类似场面。美国军官们的行动是绅士式的。但事实到底怎样,我至今也不清楚。

前线部队首先乘上遣返列车回国了。司令部的火车是最后的,与侨居井邑的日本平民一起回国。那时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在列车即将离开车站之前,那个浴池的老板娘跑着,张望着长长的连接着的车箱窗口,象是在找什么人。我觉得军医大尉借宿的那家的年轻寡妇,也坐在这列火车上,但始终没有遇到。

不一会儿,列车越过山梁。停车站叫“秋风岭”,我觉得是个好名字。

那时,我当然没有去想写什么小说。在士兵们中间,我只是做饭、洗衣和睡觉。一切思考都僵死了。头脑已经动物化了。但是,当终于获得了解放,可以同故乡的时候,我又重新感到了七口之家的生活重负。

天亮以后,火车经过了大邱的车站。沿着河边的道路,年轻的日本母亲抱着幼儿,象给出征的士兵送行时那样,摇着太阳旗,向列车跑来。

在釜山前两站的一个车站,列车停了一天一夜,前面的列车正巧遇上美军检阅,给堵在那里。车箱中,由于座无虚席,异常闷热。士兵们从列车上下来,爬上铁道旁光秃秃的丘陵,用铁锨挖了许许多多的坑,用以处理我们列车上乘客的大小便,褐色的斜坡上,大大小小的坑象蜂窝似的。为了方便女人,尽量选择有树木的暗处给她们挖坑。

列车终于开动了,抵达釜山已是深夜,车站里有美国兵在警戒。穿着西服的美国人,腰间挂着手枪,望着我们长长的行列。驱逐舰的探照灯,把天空照耀得如白昼一般。

在这里,我与战友H重逢。他是前线部队的,是个二等兵,因为都是《朝日新闻》社的社员,他曾亲热地来找过我。他在报社里是外报部的职员,英语很好,因此,他被留在这里当翻译。大概他觉得很久没有发挥自己的特长了,高高兴兴地笑着,他是个高个子,因为长着大胡子,脸显得很黑。——这个人后来因为会英文,作为特派员赴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途中,因飞机在印度洋上空失事坠毁而身亡。他那高高兴兴的面容,依然留在我的脑海。

我乘的渡船,渡过了黑夜的海峡。从博多乘船到朝鲜途中,那些令人生畏的敌方潜水艇已经没有了,但美军的水雷在水面到处漂动着。

天亮时,我们的船驶近风光明媚的港口。大海中突出的岩石岛屿,星星点点。简直就象青海岛,原来那个港口是山口县的仙崎。

我们在那里登陆,部队并没有立即解散。士兵们与军官们一起宿营在平民家里。令人吃惊的是,准尉还在给师司令部起草文件。我觉得就这样乘火车同家乡,也全然无妨。但我还是没有那个勇气。这三天的宿营,简直相当于一年之久的朝鲜兵营那样无聊,使我感到焦躁不安。在那里,我依然是给军官和下士们烧饭。

士兵们也有人立即给家里拍了电报,我却没有这个心思。我背上装有一身新军装、毯子、军靴的背袋,乘上乘客杂乱的列车,前往九州。我什么也不曾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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