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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残梦断

第十四章 天上人间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WB·叶芝

40

四天!

还有四天。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暗花窗幔,雪白的茶几,雪白的碎纹釉瓶里插着一大捧雪白的珍珠梅,雪白的床单与雪白的枕套间是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盛夏7月,她却不寒而栗。置身冰窟,立在雪原。春也迢迢,梦也屑屑,绿叶与温馨流逝了。也消瘦了许多的她,偏偏也着一袭乳白蝉翼纱短袖旗袍,襟上别一圈白玉般的茉莉花,因为他最喜欢她穿这一身。可是,象征神圣、纯洁和安详的白色,原来也漫连着最安详的长眠和神圣的悲恸!

14岁时香港医院陪伴母亲的一幕幕,与这间病房层层交叠。人生三大悲:幼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她已经遭受了一大悲痛,苍天为什么还要压碾她?难道不嫌她的心没有碾·粉?

14岁的少女眼睁睁看着心中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一寸寸死去,一朵从青枝绿叶中拗下来的花,活生生地枯萎掉!

33岁的少妇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最刚毅倔强的男人一寸寸死去,一株郁郁苍的大树,却被烈火燃烧着炙烤着,只剩下焦墨的躯干,只等着有一天轰然倒下。

是的,他的肌肉已被无形的杀手剔尽,他的浓密的黑发已变得像收割后的原野,只剩下稀薄的麻白短发,衰老和死亡烙刻在脸上。他睡着,了每隔一小时就注射止痛药,可是他从不流露出痛苦,只是那原本就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进了骨髓里,苍凉得如同西北荒原上山洪冲刷出的条条沟壑,他仍旧不屈不挠不服输。

可是,再不服输的老汉子,人生的戏剧就要谢幕了。他的脸,宛如电影放映毕银幕上的耀眼的“完”字。

谁都要“完”。

可她似乎从未想到过他会“完”!

她应该想到,病魔纠缠,死神召唤他,前后已经三年了。

最初的征兆是1955年冬猎狗乔的死亡。

这是一条通人性的忠实的小猎犬,他在昆明时战友送的小礼物。跟随将军十三年了。它带着轰炸与战火的最初记忆,带着上海之恋的甜美与焦躁,带着广州、香港、台北、梦洛或短暂或久长的家的温馨,带着野山湖湾打猎垂钓的气息,跟随将军飞越长江黄河尼甸河密西西紫河飞越重洋,称得上是世界上飞得最多最频繁里程最长的狗。它小巧玲珑聪明勇敢,它就是生命力的感叹号,他们几乎忘了它也会老也会死!冬季,他们去美国,乔有点懒懒的,他们第一次将它留在台北的家里。当得知它病重急急返回时,乔已静静地向在后花园的圣诞花旁,每年圣诞,蒋夫人都要送给他们两棵圣诞花,他们总是把圣诞花栽在后花园里,几年下来,高与人齐,圣诞开花,冬的祝福。将军奔过去,一条腿跪蹲在泥土上,手颤抖着抚摸乔,躯体软软的并未僵硬,睁开的眼却凝然不动,眼塘子还湿湿的像是窝着一汪泪。它死了!泪水闪烁在将军的眼中,他咬着牙,不让它落下,可她呜咽一声“乔——”将军的泪大滴滚下。她惊骇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他们将乔葬在淡水河旁的小山上。在台北的日子里,他们常在淡水河畔小山石径上散步,乔在他们前前后后调皮地奔跑,淘气时做几个当年艾尔索普教的把戏,将军会乐呵呵地说:“聪明的小流氓!”它是他心情的寒暑表,是他寂寞心田的慰藉所在。

冬去春来,他咳嗽得厉害,常常低烧,总以为是台北阴雨连绵的春季诱发慢性支气管炎这老毛病。他抽烟抽得更厉害,骆驼牌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焦虑地说:“亲爱的,少抽点,你咳得太厉害了。”他一笑:“亲爱的,我总是这样咳。不咳嗽不抽烟,我大概不知该做什么了。”她不觉得诙谐,她窥见他心田的悲凉,虽然他仍在不停地工作,但他不如意!她催迫他去梦洛休养一段时间。

1956年6月,一家四口回到梦洛。台北梦洛,他们都称之为“回”。几周后,他坚持举家开汽车去加拿大旅行。他像是前世欠了她的情,今世非急急地还情不可。他们去到迷人的路伊司湖,他仍时不时地咳嗽,她忧心忡忡神不守舍。8月,全家回到梦洛,但她始终驱散不掉笼罩着的阴霾。

将军飞赴华盛顿,不过是到陆军总医院做每年例行的体格总检查。8月25日晚9点,电话铃声骤响,并不太晚,但她拿起话筒的手哆嗦得厉害。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陈纳德夫人么,我是海顿将军,华德里陆军医院院长——”她的手痉挛了,她紧倚着墙壁才能不瘫倒,恐怖感已击倒了她!将军在左肺上半发现了一个小肿瘤!将军的朗声大笑震疼了她的耳膜:“小东西,别神经过敏,我很好,一切很好。明天动个小手术。哦,孩子们还没睡吧,让我向我的两个女儿说声晚安——”他没有一丝慌乱不安,仿佛不过是剜去一个小疖子而已。

翌日,她赶到医院。护士们用轮椅钭他推向手术室,她俯身吻他,泪流满面;他说:“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粲然笑着,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九月盛开的菊花。她宽下心来,他是她永恒的依靠!

她回到他的病室等待。白色的枕套上放着一只白色的信封:“安娜”。她扑了过去,她拌拌索抽出信笺——这是遗嘱?!

最亲爱的小东西:

我毫不怀疑,明天手术后,我仍会活着,同你和我们挚爱的女儿们继生活很多年。但是正如你所知,一切事都掌握在上帝手中,谁也不知他将于何时被召返他所由来之处。

如若万一我不能再见你们并与你们同在,我要你们知道并记住,在精神上我将永远过伴随着你和女儿们。我爱你和她们,爱得太深太深,我相信,爱的永恒超越死亡。

请千万记住并教育我们的女儿们,懂得生命的真谛:有道德,诚实,忠贞,并以慈爱待人。生活简朴,不要嫉妒别人,既能享受人间的舒适又能不以匮乏为忧。

要谦和。对你选定的职业一定要全力以赴,爱你和我们的女儿……

泪水溅落在信笺上!她不忍卒读却又止不住一遍遍读着,刹那间,是心酸眼亮的澄清的了解:一个粗犷刚毅又细腻温柔的男人,一个不屈不挠视死如归又留恋生舍不得死的凡人。一切,总根于爱。

他战胜了死亡。

医生在切片检查中发现了癌细胞!但并没有完全绝望,如果十二个月内他的肺部癌细胞不再出现,那么,一切会好起来。

她每天每天祈祷,他镇定自若,很快像常人一样工作生活,他听话地戒掉了烟,只把一只老式烟斗叼在牙间,这让她在迷茫问,总觉得他成了个历史人物!他听话地每月作定期检查,每月每月,她得到了12张平安的报告单!她到教堂虔诚地跪拜,她去寺庙虔诚地烧香许愿,夜深入静时她在后花园寂寂跪下。祷告上苍,愿以她自己的生命换来将军生命的延续!

她庆幸。她相信奇迹已在将军身上出现。他的信念是:“认识你的敌人。”他了无畏惧地面对任何敌人,战胜它,所向披靡。他是一条硬汉。

8月1日,华盛顿举行美国空军成立五十年金庆,人山人海,盛况空前。陈纳德被选为美国空军十大领袖之一,夫妇应邀出席。正在欧洲旅行的他们即从西班牙的马德里飞行20余小时抵达华盛顿。三千人参加的祝寿午:宴在希尔顿公园大旅店的餐厅中进行,五十大寿的生日蛋糕由美参谋总长泰宁在掌声中切开后,空军委员会便放映《美国空军五十年》的历史电影,由启蒙时代直到1957年1月以45小时16分环球一周的新纪元为止。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飞虎队的飞机:庄简陋的中国机场上:紧张地升火待发,在世界屋脊的驼峰的云遮雾幛中穿行,这些镜头一一重现时,鸦雀无声的观众突地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陈纳德的眼睛濡湿了,对于三他,飞行生涯1927—1957,三十年的辛苦路,几多荣耀,几多苍凉!不要说历史如梦如烟,白云会作证。

电影放映完后,金庆进入高潮,空军委员会以五十年美国空军为背景,选出了20位划时代的空军代表人物。年逾八十仍健步如飞的美国第一位空军飞行员兰吾、刚毕业的空军少尉法利、女飞行家戈琴、第一位环球飞行家纳逊、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空军代表人物通纳、亚洲战场代表人物陈纳德等都获此荣耀。元老兰吾为最年少的法利佩戴飞行证章时说:“我的一生皆为航空,其中有是有不是,但我毫无遗憾,希望你活到八十多岁时也与我有同感。”陈纳德将她的手攥得铁紧,她知道,他心潮起伏。当陈纳德与兰吾出场时,三千人突地起立致敬,她止不住热泪滚滚,她觉得将军一生的事业,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报偿。

8月,他们还出席了在加州奥哈伊召开的美国志愿队大会。这一年,从天南海;比赶来看“老汉子”的“孩子们”比任何一年都多得多!孩子们!他爱他们。1941年7月他在美国组织了志愿队,经过缅甸东瓜艰苦的训练,珍珠港事件后在昆明、仰光空战,打出了“飞虎队”英名;1942年7月志愿队解散,编入美国第23战斗机大队,即驻中国空军特遣队,劝;战果累累,保持“飞虎”美名;1943年3月又解散,成立第14航空大队,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飞虎”威名不衰。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可老汉子忘不了一拨一拨的孩子们,孩子们更始终敬爱老汉子。在回忆的歌声和交谈中,他喝了一点点酒,他说:“死而无憾。”她挽紧了他的手臂,不,她不要他就此打上句号!

上帝、菩萨、苍天总爱跟善良的人开玩笑!1957年9月,陈纳德手术后的第13个月,检查出他的肺腔又发现了一块小斑点!11月的一个雪天下午,她陪着他去波士顿著名的拉希医院作精密复查,被冷酷地告知:他只有三个月可活!即便他有非凡的毅力,最多也只能活六个月!

1957年圣诞节,像过去了的七个圣诞节一样,他们回到台北过;像结婚后第一个圣诞日定下来的不成文的规定那样,照常工作。民航总公司坐落在台北繁华的商业区大稻埕,离他们居住的武昌新村12号约十分钟的汽车路程。硕大的写字台上,各类文件堆积如山,他伏案疾书,忘却了一切。是生命的晚钟已敲响,他得快!否则来不及了。是生命仍在希望中,工作着就是辉煌。她来催他归家,他的侧影烙进她的视野,她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变!凝神的眸子,坚毅的鼻梁,倔强的向前翘起的下巴,刀刻般的冷峻的皱纹。他仍是骄傲的苍鹰,志在千里的老马,他不会死!然而,他冷静地告诉她,离台前他要举行记者招待会,将他的病情公布于众!他顺从了死亡?!她泪如泉涌,他的双臂仍有力地拢住她说:“小东西,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流泪!”哦,这能做到吗?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放声大哭,陷在悲恸与绝望中的女人,除了眼泪,还能有什么?

1958年元月,他们飞往美国。旧金山机场记者群喧嚣热闹,他们涉及一个触目惊心的话题:将军之死!他却从容笑答,咬着那只古老的空烟斗,他与麦克阿瑟说出同样的话:老兵不死!

然而,他已经咳嗽咯血,住进了纽奥连的奥其勒医院;继而飞赴华盛顿的华德里医院接受一百万伏特的X光治疗,他骨瘦如柴,高高突出的颧骨上是红热的斑点,他的艰难的咳嗽声和沙哑的声音像破碎的瓷片在一寸十割破她的心房!他仍旧工作,忘不了民航公司;他留下了千万句话的录音,他放心不下她与女儿们。

3月,他神奇地走出医院,回到了梦洛的家,与他最深爱最舍不得最放心不下的人共度了最后的时光。他战胜了3个月的死亡通知书。

5月,他再进纽奥连的奥其勒医院,他已经吐字艰难,但他仍竭尽全力说出:“中国的一切都美好,而我得到了中国最美好的东西,那就是你……无论有什么事发生,我要你记住,我是十分爱你的,远胜我曾爱过的任何女人……”她泪流满面,她忘情地吻他,他沙哑地说:“不要流泪……不要流泪……”

这是1958年7月24日!他仍顽强地活着。主治医师奥斯纳惊叹了:“他是超人。他是这样地沉静平稳,至少还能维持三个月到六个月。”因为他已超越了医学鉴定的6个月的最终死亡期。

她何尝不希望如此!她不能没有他!可是,她深深地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这条硬汉!

昨夜的不速之客——女相士埃德娜的预言粉碎了医师的判断,她也听见了死神的脚步,莫非谁都得顺从死亡?

又是九点刚过,响起了急遽的叩门声。夜间她住在将军隔壁的房中。打开门,进来的是将军病友的太太露芙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同命相怜,她与露芙有时结伴购物和说说话,医生已告知露芙要为丈夫准备后事了。此刻,露芙的眼中却闪烁希望之光:“安娜,这是我表姐埃德娜,她会算命,她刚给我算过,说我丈夫还能活好长时间呢。你也算算吧。”她摇摇头,可埃德娜已凝视着她:“你要算的默念于心中,别出声,看着我。请抽一张牌。”她身不由己,这貌似普通的女人有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逼视着你,像千年的深不可测的古井;一副扑克牌成扇形张开,遮挡着女人的脸的下半部。她像中了魔似地抽出一张:黑桃A。女人并不看牌,只定定地盯着她:“死。四天。”她不寒而栗,继而愤慨不已,这女人在诅咒她最亲的人么?女人却只管说她的,一副牌在桌上作各种排列:“你丈夫去世后,你将生活在一个你原本不想去的城市。你住的地方与十字有关。你今后的生命中还有两个男人,但是,你不会再婚……”她不要听,可又止不住想听,她给魔住了。她毛骨悚然。

中国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她信吗?

她不要他离开人世间!

四天!

她却无法驱散这个数字。

41

四天!

此时此刻如若有神力,陈香梅渴求的倒是“度日如年”!一日长于一年,是她的祈祷。然而,文明的时钟嘀嗒嘀嗒走得好响,倒是她一天老一十年。

第一天午后的斜阳中,一位气度轩昂的贵妇轻轻走进了病室,将军与香梅的眼睛都为之一亮。香梅急上前,未语泪先流!

贵妇也着一袭白色短袖织锦旗袍,滚着极细的葱绿色韭菜边,襟上是葱绿的琵琶扣,脚上是一双白缎绣凤软底鞋;浓密的黑发纹丝不乱,往后绾成一个大发髻。她的双手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唐菖蒲,十指尖尖涂着艳红的指甲油,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莲子大的钻戒熠熠闪光。这就是61岁的宋美龄,肌肤仍白柏丰润不见一丝皱纹。宋氏三姊妹尽管信仰、追求、禀性、脾气等各有不同,但有一点相同,深受西方教育的她们在公众面前的形象,都完全是典型的中国女人,旗袍成了她们永恒的行头。

61岁的贵妇带来了绚烂和热闹,倏忽间,陈纳德忆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在上海旧城区的第一次见面!他称她是他的“女王”。这个贬多褒少的女纵有千般的不同,但陈纳德始终看到的是她人生的美好闪光点!他与她伫立南京机场迎接夜袭日军归来的中国空军,可是因为技术不过硬,连着4架飞机在她面前坠毁,她开心的欢笑变成了声泪俱下:“怎么办啊!怎么办啊1”她挽着他与史迪威的手臂,孩子气地说:“这下可好啦,我们有力量啦。”她去到华盛顿为中国抗日募捐,在第一夫人埃利诺于白宫举行的茶会上,埃利诺告诉她这沏茶的中国茶叶保存有一百多年了,她竟盲率地说:“在我们中国,这种茶叶只配作药材……”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即使她是一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在他眼里也还是有魅力的爱权的女人。陈香梅感受到的则是她的人情味,他做了小安娜和小雪狄雅的教母,蒋介石给两个女孩取了中国名字,并各送一枚图章,大的叫美华,小的叫美丽,这都是传统中国女孩的名字,但也有美中情在里边。每年两个女孩的生日时,教母都要送来小礼物。陈纳德病后,他们夫妇更是关怀备至,蒋介石还托人介绍了中药偏方。

眼下宋美龄是专程从台北一飞来看他,他吃力地想说出什么,但发音已经艰难了。

“上校,不要说话。”她那地道的美国南方腔的英语依然温柔,那称呼也是从第一次见面后就再未改过,是一种默契,信赖如初。“这次,由我说。”不无幽默轻松,这也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她与蒋介石对陈纳德,只怕也不全是利用,毕竟还有一份缘与友情吧。但是,也决非毫无芥蒂,两航事件的结局各方都很不愉快。这桩官司拖至1952年7月28日,英国枢密院推翻了香港高等法院的判决,裁定停泊在启德机场的73架飞机归属空运公司所有,香港警方随即封锁启德机场,并进驻两航公司,两航员工与警方发生冲突,多人受伤,二百多人被捕。很快,美国一艘护航航空母舰“好望角号”即驶入香港港,并在九龙船坞停泊,只几天工夫便用大吊车将所有的飞机吊上甲板运走了,显然,这是中央情报局的作用。中国政府自然提出严重抗议,而台湾也并不兴高采烈,立即催逼陈纳德和威劳尔偿还475万美元的期票!民航空运公司则分辩空运队和空运公司是两回事,台湾寸步不让,这纠结争执一直到1954年7月,在葛柯伦的帮助和美国国务院的干预下,空运公司总算给厂台湾200万美元清厂帐。陈纳德牢骚满腹。抱怨说这场官司花费厂他一生的大部分积蓄,可谓倾家荡产。但他是否醒悟到自己在“多管闲事”?人家两兄弟反目为仇,打得头破血流,你一个外人火上添油这是干啥呢?一家人终归还是一家人呀,当然,他也算这家的一个女婿。也不知他是否懊悔这些年的折腾?中央情报局买下并控制了民航空运公司,虽不让陈纳德了解他们,但陈纳德作为董事长还是参与了不少策划。一方面是往来台北、东京、香港、曼谷等地的兴兴轰轰的商业运输和客运,另一方面偷偷涂改机尾标志进行各种秘密活动。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政府又积极支持蒋介石,这类活动更有恃无恐了。空运公司的飞机出现在朝鲜战场上空,运补给救伤员;飞行中缅边界,给李弥残部投掷弹药补给;飞进中国大陆,散传单、投无线电设备、空投间谍或接出间谍。1952年11月29日,空运公司一架C—47从汉城出发,飞到东北试图接出一名特务,但地面上严阵以待,机上的两名驾驶员当场被击毙,两名情报官唐奈和费克图被俘,唐奈被判无期徒刑,费克图被判20年有期徒刑。此事一直到1971年尼克松访华时,中国政府又旧事重提,尼克松不得不为这不光彩的行径认错。空运公司的飞机还飞到越南上空,为法军投掷弹药和补给,300磅的“大地震”麦戈文被中共释放后又投入了这类特殊飞行,结果在奠边府上空机毁人亡……威劳尔终因跟中央情报局无法合作而离开了空运公司,陈纳德也终于感到心力交瘁,他卖掉了股份只拿正常的薪酬,他常常领着全家飞往梦洛,是否有种种迷惘而又无法解脱的大寂寞呢?谁知道呢?他是这样地不屈不挠,哪怕错了他也不会悔过的!幸耶?不幸耶?但诚如他自己所说:“我虽然是个美国人,但我和中国发生了如此密切的关系,大家共患难,同生死,所以我也算是半个中国人。”

衰老的硬汉说不出话,抑或无话可说?回顾67年的人生路,满目沧桑,何处不苍凉!他刚强勇猛,但并不凶狠恶毒;他倔强孤僻,但决不阴险奸诈;他有智有谋,但却不用于玩权术。在这个西方将军的身上,似乎更具有中国古代壮士的侠义之风。他疾恶如仇,是反法西斯的英勇无畏的战士。士为知己者死,他对蒋介石夫妇可说忠诚无二,无论他们处于怎样的境况中。他最后十年的错误抉择,离不开这种“感情用事”。当然,他的信仰是反共产主义的,这使他一错再错,无法不错。而这种“感情用事”,也反映在他对薛岳、龙云等的态度上,他了解他们,就愿为他们两肋插刀,并不顾忌蒋介石的恩怨。他对共产党的看法,抗战时曾坦诚地感谢过新四军对飞虎队的救助,但后来愈来愈仇恨,是否跟他再也无缘与共产党人,尤其是与领袖人物接触有关?他不了解共产党人,也无缘建立感情。如若换个视角探讨他的空中战略战术,其实与中国共产党当年的游击战术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他硬是被西点军校学院派斥之为“游击战术”。生命是种缘啊。他跟史迪威有缘频频接触,却无缘深交成友,其实他们的个性中有着极其相同的一点:不屈不挠。这支撑着他们整个人生。史迪威去世后,他的日记被发表,他与陈纳德的尖锐的矛盾等于又一次亮出,陈纳德如何能服输?他的一支笔曾让罗斯福对他刮目相看,他的笔端怕也会宣泄着他的偏激。这两个与中国有不解之缘的美国将军呵。

陈纳德的最后十年几乎湮灭了他在八年抗战中的烁烁光华、几十年后,一位飞虎队的老队员来华旅游,一头白发的他将抗战的军功章佩戴得胸前满满的,他行走在昆明的街衢,行走在重庆的斜坡路上,有好奇的娃娃相跟着,有时髦的青年投过惊异的目光,可很少有人知道这是飞虎队的光荣的纪念!他的眼光茫然了。但也不必过于悲观。人们还是记得飞虎队,记得陈纳德的。1984年6月,张爱萍将军指出:“陈纳德将军为中国的抗日战争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是中美人民友谊的具体体现。这种友谊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它是牢不可破的。”拂去历史的尘埃,还原一个真实的陈纳德。千秋功罪,自有公正评说。这是后话。

第二天,即1958年7月25日,华盛顿白宫打来电话,艾森豪威尔总统提请国会晋升陈纳德为中将已获通过,陈纳德终于晋升为三颗星的中将,但是,已经迟了整整十年!这还是在葛柯伦、艾尔索普和一些空军将领及路易斯安那州的议员的不懈努力下才取得的。而陈纳德既不欣喜若狂,更无受宠若惊之感,他平静且平淡,富贵于我若浮云。这世界没有我春天照样会来到。两天后,他离开了人世。艾森豪威尔前来吊唁时说:“我与陈纳德将军在第二次大战时虽在不同的战场作战,但我对他的成就、他的品德无时不表示景仰。”参谋总长在唁电中称:“陈纳德是美国空军领袖,是美国青年的好表率。”英国蒙巴顿元帅的唁电中不无叹惜地指出:“陈纳德将军的事功与伟业一直没有得到应得的奖赏。”陈纳德的一生有是有非,但是,他的天下毕竟是打出来的,不那么容易被岁月磨蚀掉。

第三天,在相对平静中度过。每天陈香梅都能收到许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慰问信,有熟悉的朋友,更有素昧不是生的陌生人。人未死而世人已知,难能可贵。陈纳德最关心的是飞虎队的“孩子们”的近况,陈香梅总是先挑出“孩子们”的信读给他听,读着读着,她会哽咽出不了声,将军的枯瘦的大手便握住子她的手,她知道,他在说:“不要流泪。”她给飞虎队协会的朋友们写信,她相信大夫们一致公认的硬汉陈纳德会勇敢地战胜病魔,8月将在旧金山举行的飞虎年会上相聚。她的笔在信笺上滞住了,硬汉的8月在哪里?

第四天,是星期天。陈纳德分外神清气爽,医生同意他会见客人。民航公司的副董事长道尔专程从华盛顿飞来看望了他,将军的女秘书多琳前来请他处理了一些书信文件,她前前后后在他身边工作已十几年了。将军的长大成人的子女们都来探望他,他的眼中流淌出罕见的满足与闲适。陈香梅去到天主教堂望弥撒,她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祷,三分侥幸七分绝望!该完的事他都完了,生命莫非真的该打上句号了?!她回到医院时,将军的老友诺伊夫妇正在探望陈纳德,香梅隐约知道,将军已托付诺伊和葛柯伦日后照顾她和女儿们。谁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分明是“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热心的诺伊夫妇执意邀香梅一块出去吃中饭,他们看小香梅实在是太憔悴了。香梅不想去,陈纳德慈祥地看着她,沙哑地说:“你去吧,散散心。”她只有从命。星期天的法国菜馆,热闹似过节,可是她失魂落魄,无心品尝一道道名菜,她只是下意识地吸吮着薄荷冷饮,冷到了心里,而额上却沁出密密集集的汗珠!她顾不及礼貌周到了,她冲动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想我该回医院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诺伊老人不放心地将她送上车:“你没事吧?”她没事,可她担心病床上的他。

下午的医院,没有查病房的忙碌,便显得格外静谧,她紧张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虚惊一场。

微风轻拂着白乔其纱窗幔,室内飘荡着茉莉花的清香。一只钟嘀嗒嘀嗒嘀嗒走着,指示着三点。将军像是还没醒来,安详地躺着。她放下心来,蹑手蹑脚走向床前。他睁开了双眼,他本就没睡着,还是太熟悉她的气息?她说:“亲爱的,我回来了。”他的目光霎时异样地光亮,他突然坐了起来,热烈地伸出双手,她几乎扑过去握住他的双手时,他喊出了清晰的话语:“亲爱的,让我们说再见吧——”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她的思维凝固了!奥克斯纳博士和五六个医生护士急急地跑进来抢救,可是,他的生命已经打上了句号。到处是一摊摊鲜艳夺目的血和无数猩红的血点子,像是一团团火在噼里剥落燃烧着,生命,就是燃烧!

奥克斯纳博士沉痛又困惑地对她说:“我真没想到,他会去得这么快。”

他去了!她这才醒悟过来,她浑身颤抖,她扑向他,一遍遍喊着他:“克莱尔——克莱尔——”她不相信他会离她而支她不能没有他!

她没有呼天抢地哭嚎,她请求让她再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她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尚有余温仍旧柔软的大手,可是,他已无力与她紧紧相握!

从今往后,她又是一个人行路。哦,不,还有他与她的骨肉——一对才八九岁的女儿,行路难。湿热的泪水这才涌了出来,流到嘴角,分外咸涩。

不要流泪。

可她做不到。

42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没有了大树,如何遮挡风雨烈日?没有了将军,她的生命中怎么再会有春天?

33岁就成了新寡的她,心在泣血。

却只有追思,绝无追悔。

不要说:“少伴老,难到老”,不要叹11年的夫妻岁月太短暂,将军给予她的爱,给予她的天空和家园,怕是别的女人纵有几辈子也无法拥有的,而她,33岁就已经拥有过。她丝毫不想炫耀于世人,但她的心分明是满足的。

杜甫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不敢说已读过万卷书,但可以骄傲地说,不知行了多少个万里路!一年中有六个月在“鸡声茅店月”中度过,他带着她,“晚随残月行,夕与新月宿”,飞遍了中国,飞遍了美国,还想飞遍世界。

陈纳德已飞遍欧亚非洲,飞南美洲和苏联,是他的心愿。1953年9月9日,得公事访问的机缘,继母碧茜帮他们照看两个孩子,于是开始了60天走马灯的旅行生活,算是补了个“双蜜月”。

墨西哥京城让香梅耳目一新。西班牙式的中古建筑与现代摩天大楼相间,勇猛的一斗牛士和妩媚万千的墨西哥女人叫她叹一声:好男好女。但对墨西哥的吃,却不敢恭维。咸肉香菜汤,油多菜少;烩饭中有椰子香蕉,简直大倒胃口;主食麦饼,是玉米粒做的,拌着辣椒和葱末吃,实在难以下咽。她想,吃,还是在中国!

万山群绕的危地马拉,青绿香蕉的果园很是诱人,街衢上常碾过马车车轮,伴以叮当作响的铃声,恍惚间,她忆起了北平和昆明的日月。

萨尔瓦多的富庶与尼加拉瓜的肮脏懒惰郡给她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但最难忘怀的是哥斯达黎加京城圣若塞的雨夜,将军谢绝了一切应酬,拥着她去到一家小型的夜总会。屋里烛光摇曳;窗外,微雨纷飞。乐队正演奏着墨西哥的情歌:“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此地以佳丽如云闻名于世,可将军只是一动不动拥着她,“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佳丽。”他如醉如痴。

被称为世界中点的巴拿马,四通八达、游客云集。夜间,沿着巴拿马海湾的灯光,像是镶嵌在紫色光晕的海面与繁华的都市间的一串珍珠。遥想当年,外祖父和三姨父先后在此当过公使,而她的父母就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婚礼,而今,往事如梦如烟!她怎能不想起过去的家?

抵达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时,正值连天苦雨,早晚冷得像是冬天。哥伦比亚以产绿宝石和蝴蝶兰著名,她关注的是美丽的名贵的蝴蝶兰,她总也忘不了4年前檀香山的兰花之夜!久雨初歇时,她们在于佑任的公子于望德夫妇的陪同中,一同乘缆车上高山去大圣堂朝拜。山上烟雾弥漫,千年古木,影影绰绰,有石阶小径通向大圣堂,这是耶稣被钉十字架前的一段历程,天主教徒称为十二苦路。凡上圣堂的人,皆沿十二苦路诵拜至圣堂。身为天主教告诉 她,此时此刻却有点神情恍惚,她在想,少时做梦也不曾梦到离开自己的家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可这些日子却分明在以火山著称的国度里打磨磨圈!命运之神驱赶着你,谁知是远还是近?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无法忘怀故国故园!怀乡情结难解!

在这之前,她曾跟随将军去到东京一星期。林语堂先生曾风趣地说过,人生若要惬意,应有一个日本太太、法国情人、中国厨师和英国式的房子。她不由得分外注意日本女人。可是,她发现日本女人无论脸孔如何漂亮,一双玉腿却全是罗圈形的!老天,她像是给女人的腿魔住了,也许她怎么也改变不了作家观察人的眼光?日本的皇宫就在市区中心,四面环水,岩壁陡峭,有种森森然的感觉,天皇和皇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是傀儡是摆设是象征?日本 伯神社是军魂的祭坛,凡是葬身异地的军魂都要来此聚集,眷属就在此追悼。神社的建筑很简洁朴实,但占地很广,庙里不准外人入内,便有一种空旷的悲壮感。香烟袅袅,梵音悠悠中,陈香梅想到的是,那些在侵华战争中死去日军,不管他们是自觉还是裹挟进了这场侵略战争中的,他们的双手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他们都曾蹂躏过中国的山河,这样的军魂有何骄傲?!又怎能安宁无愧?!她的眼前浮出现的是香港围城、内地流亡的一幕幕,图景,人或许是健忘的,但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在这之后,她跟随将军飞到汉城,又驱车前往板门店。正是1955年元月雪后,寒风冷冽,冰雪未融,但是,汉城美艳的菊花却山灿然开放,自然界的景观该给人们怎样的昭示呢?怎么说和千的春天总是人们向往的呀。

飞行之外,他还带着她与两个宝贝作汽车旅行。地第一次回婆家时便深感当务之急是学驾汽车,当然,将军是她的老师。她学什么都是急性子。有次险些将车开到河里去,但1955年夏全家美国西南西;化八省的汽车旅行,五千英里的行程。她与将军“平分秋色”、独挡一面。他们首先去到西部牛仔国甜水乡,将军的一个弟弟就是甜水乡的市长。甜水乡一派西部风情,到处都是数以百计的牛群,傈悍的牛仔骑马耍枪,头戴宽边帽、身着紧身衣裤、脚蹬半高跟马靴,脖上还系一条丝巾,好侠尚义中不乏潇洒。美国西部与中国西部的占朴浑厚迥然不同,她更爱黄土高原的苍凉。

离了甜水乡向新墨西哥驶去,只见茫茫砂石,日出日落,远远传来土人击鼓伴歌声。她陡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厂”的悲凉感,又不觉浮想起“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明妃出塞的荒凉图景。她怎么也割不断与中国的脐带!新墨西哥是一个贫瘠的省份,香梅的父亲曾出任过此地的总领事,那正是她母亲去世前后,那已结了疤的情感的创伤又被不轻不重地戳破了。可向准倾诉呢?夜宿汽车旅店,朦胧间被将军轻轻推醒,两人披衣出屋,只见皓月当空,满地淡黄月,她依偎着他,他搂紧她,不用再说一个字,“但愿人长久,干里共婵娟”,美国将军也是一样的情怀一样的月!将军留给她太多的美好的夜的记忆。

“上帝乐园”则山水秀丽、温泉处处,全是天工神斧,没有一丝人工修饰的痕迹,艾森豪威尔总统休假的小白宫亦在此处,莫非上帝也是嫌贫爱富者?相形之下,一路经过的零散的印第安人的村落,起居与文化更显落后。红种人仍有自己的酋长,逢年过节仍会穿上传统的服饰载歌鼓舞。遥想当年他们的祖先曾与白人作过无数次殊死的拚搏,眼卜却只在路边摆摊卖手工艺品,那勇猛雄风似消失殆尽了。白人中也仃为数不少的穷人,口中嚼着烟草,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工作靴,平生足迹不出方圆百里,辛劳于穷乡僻壤!摩门教的发祥地盐湖城中,教徒们仍偷偷地实行一夫四妻的老规矩,尽管政府已三令五申这是违法的,查到就要逮捕。香梅想,美国也并非处处是天堂,种族歧视、贫富悬殊仍是严重的社会问题。

驱车游贯通三州的黄石公园,火山、瀑布、温泉,奇花异草,叫你目不暇接,大大小小的狗熊旁若无人地在路上优哉游哉,美华美丽又怕又欢喜,香梅这才跟孩子们乐成一团。远眺高山顶上白茫茫一片,却是厚厚的积雪;八月暑天,夜间非得围炉方能品茗。凝眸金色的火苗,香梅又记起了中国西北的谚语: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这是无法根治的怀乡症!年轻的美国哪有中国的名山胜水多?哪有名山胜水中的深厚的文化积淀?眼前已是异邦烟月,故园难寻,不觉怅惘不已。1956年夏,全家又驱车去加拿大旅行,这在将军,已是勉为其难了。在陈香梅,风光旖旎的路伊司湖光便永恒地叠印着将军憔悴的面容。

1957年6月,将军抱病率全家去欧洲旅行,他是这样地执拗、不顾一切,仿佛要将生命作最后一次尽情燃烧。“亲爱的,现在就去。我不想等待。”他的深棕色的眸子里有着行将熄灭的炉火般的灿烂与温柔,她的心灼痛了。雾霭沉沉的伦敦、无限风光的巴黎、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的马德里,留下的不会是将军最后的足迹?她的思维一片空白,唯有马德里的斗牛,惊骇得她毛骨悚然。不要!生命不要遭受这样的摧残,让生命在宁静与和谐中度过吧,也许这是女人与男人人生观的分野处。但是再强悍的男人生命也有尽头,将军终究无力满足她在檀香山之夜许下的心愿。

他们回到了家园。

有两个家:一个在台北,一个在梦洛。

初到台北,给她的印象是安静与简朴。据说台北最初名叫大加蚋,又叫艋·、莽甲、莽葛、文甲,她听来像研究甲骨文般古奥。这里原是一片沼泽密林,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后,于1了08年从福建移民到此建立村庄,很快成为繁荣的市镇。她的祖籍也是福建。他们的家在武昌新村12号,前庭后院,中间一幢两层楼的青砖房,仍旧是中国风味。静宜已嫁给了留美博士生李佑厚医生,两人都供职于民航公司,因香梅一家常飞来飞去,静宜一家也就住在这里,彼此好有个照顾。左右的邻居是阎锡山和美国驻台海军司令查理·柯克,后面住的是蒋纬国、中央银行总裁徐柏园、交通部长林金生、原杭州市长周象贤等,抗战时的老友王叔铭、薛岳、黄仁霖、何应钦、周至柔等仍会来串串门,陈诚夫妇也常见见面,交往最多的还是乔治叔叔叶公超,应了俗话: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兴趣来时,就在家中打打桥牌,并不寂寞,却也无热闹,毕竟是“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让这个家充满生气的是美华美丽,曾为美华患台湾热而几天几夜没阖眼,曾为美丽淘气摔了跤而吓得魂飞魄散,琐琐屑屑的操劳担心中,幸福和期望也随之而生,只见这对小不点一天不同一天长高长大,只觉刚呀呀学语不多时怎么就叽叽呱呱,才晓得生命是一首什么也挡不住的歌!家中佣人,除了司机老汪因家眷不愿出来而没跟着他们外,全都是老的。厨子老王一口云南腔常倚老卖老话说当年,会上海话又会广东话的阿四以两千金的喂牛奶的奶妈自居,常跟老王唇枪舌剑没完没了,不过双方都将火候掌握得很好,适可而止,只给这个家乎添了几分火旺和绵长的记忆而已。有一天真光女中的陈鸣一老师上门来找事做,原来陈鸣一一有独身与老母相依为命,而今母亲已去世,举目无亲的她很有身世飘零之感。香梅见老师有难处,虽然这位老师学术平平,但香梅还是留她住下,以后就请她做了管家,她很喜欢美华美丽,也就兼做了她们的家庭教师。香梅觉得,这是个小家,又是个大家。她喜欢。她不喜欢的是台北的天气,炎热和寒冷之外是阴湿,雨季霏霏,连着二三十天,简直要让人的心都发霉了,这种天气对将军的慢性支气管炎是很不利的,将军的咳嗽也愈来愈厉害,她常抱怨台北的天气,但是,将军从来不抱怨一个字。其实,他有机缘去美国民航部门工作,但他不动窝,当然,是为了香梅。他太了解她,如果将她从中国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移植到美国,她怕是受不了的!他只是常常去到台南打猎,因为民航公司的大修理厂设在那。他喜欢一望无际的苍绿茂密的甘蔗林,喜欢树木参天的野山和静幽幽的河湾,他依旧眼明手快,百发百中,但是,他不再像昆明时那样勇猛果敢,他常常犹豫,尤其是见着大野兔带着小野兔逃窜什么的,他便心慈手软,有时,一天也不发一枪!是小猎物的凄惶拨动了老年再得两娇女的父亲的心弦?是岁月催人老也积淀着神圣的慈悲感?谁说岁月不会改变人呢?

他生病后,更多的时间是在梦洛的家中度过。1955年9月,他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请人将科尔大街1000号的房子扩大了一倍,是作久远的打算,谁知造化弄人,三年后连再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因为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这三个月,打建筑师进门后,设计、议价,签合同、开工、监工、验收、付款以至挂窗帘、铺地毯、买家具、挂壁画等等,一切的一切,事无巨细,全由香梅一人作主张罗,将军只有一句话:“一切悉听尊便。”忙得团团转时,见他还在悠闲地读报,也会恼他,莫非他要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绝对传统的中国妻子?但退一步想想,一切随她,不也是爱么?况且,他绝不是不管梦洛的家,他的兴趣和工夫花在花园和菜园里。他答应她,让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他种植她喜爱的玫瑰、山茶、剑兰和菊花。他在菜园里种植辣椒、卷心菜、豌豆、甘蓝、红薯、甜瓜和卡浑甜瓜。他种的芜菁长达一英尺,电视台将此当作新闻播出,一个农夫说:“这不是芜菁,我种了四十年了!”将军哈哈大笑,这是芜菁,他是农民的儿子,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老陈纳德的血液,待不再经营天上的事业,他将耕种土地,他会干得很出色的。可是,命运之神不让他大显身手于土地。1958年3月,病重的他最后一次回到梦洛家中,他发着低烧,吃不下东西,但是他带着香梅和两个女儿侍弄花园菜地,直到细雨纷纷卜个不停才进屋。他在日记中写道:“十时三十分开始挖掘剑兰花坛,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落雨。菜园内计有硬花甘蓝、南美甘蓝、洋葱,可供食用。豌豆、芥菜、萝!、、菠菜、甜菜与胡萝卜,有的即将或近期内即可采供食用。卷心菜也快成熟。花园有紫荆、碧玉木兰、水仙、长寿花、风信子、紫罗兰及三色紫罗兰——全是为安娜栽植的。”这个对土地有着特殊感情的男子,他选择的却是天空的事业;但他给最亲的人的爱,除了天空,还有土地,家园!

五个月后,他归于泥土。她重返梦洛的家,满园的花卉疯狂般地怒放着,夕阳如火如血。她晕眩了,她窒息了,她没有勇气推开屋门,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他们曾经拥有的家。

爱得太深便难以自拔。

她33岁。无路可走的祖父也是33岁划上了句号。

酷夏八月,她不寒而栗。

并不懂事的美华美丽却硬是她坚强地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时,她忽然明白从不喜看电影的将军,为什么会突然痴迷《春残梦断》!也许,仅仅只是为了片名!

春去春来,她从梦中回到了现实。她带着两个女儿飞到台北,民航公司她有自己独立的位置,虽然直到将军去世后,她才清楚地知道将军已没;有了股份!

她走向熟悉的办公楼,走向熟悉的办公室,陡然发觉,一切已变得陌生!她的办公桌已搬到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与人共用。新的老板如此胆大妄为欺负公司创办人的遗孀!而她。从公司创办时起,就投入月刊的编辑和公共关系部的工作中,将军说:“你学航空这行,该从下层做起。”他不曾给她一个副总经理什么的,她也始终没想过要在航空公司争天霸地,他们都不是那种人,可是,遭受的是明白无误的伤害!中国职员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甚至有压低嗓门的愤愤不平声,可她不要听也不要看,不该说同情是廉价的,可被同情的终归是弱者!她默默地走了出来。

太阳的冰冷的。美国是一个最现实、最没有人情味的国度,民航公司这一幕,让她初次尝到滋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月亮会是火热的么?是宋美龄在耳边轻轻说:“请记住,你在台北有家。”是吗?可别忘了,中国有句俗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他们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她的脸颊像燃着了火,她的双眼像燃着了火,周身的血还是热的,全涌上了脸和眼点着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她不能丧失自信和名誉。自信在自己心中,名誉却在他人的心中。她能做到吗?陈香梅——陈纳德夫人。

她不寒而栗。她双手冰凉、汗浸浸的,她止不住用双手捂住脸颊,她突然发现——她没有流泪!

不要流泪。

将军的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心。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

是梦断又梦醒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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