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山失翠
两江总督衙门是省一级的地方办事机构,不直接管理押解犯人的事,而是往下交,交给江宁府知府衙门。江宁府管辖上元、江宁两县,这要看案件发生在哪一县了。织造署地处上元,只能由上元县派差役押解钦犯进京,押钦犯的活儿谁都不愿意干,第一,责任重大,半路上跑了,死了,伤了,病了,犯了哪一条都跟解差的脑袋有密切的关联。第二,尤其是抄了家的钦犯,别说银子、钱,什么油水都没有,抄家时要搜身,连块多余的布拉条都带不出来,还有什么油水可言。可这次曹家被抄有点例外,搜身自然不能免,手镯、戒指、簪环首饰之类的当然都没收了,可是有白马将军义赠的千两白银,更可喜的是上元县三班衙役的总班长,正是救玉莹出春香院的江四爷。
在江四爷的安排下,先把老夫人的尸身送入附近的一座小庙惠通寺停放好,还从庙里选了五个真会念经的和尚,围着老夫人念了半天《倒头经》。曹颙、吴氏带着四个孩子,和丁家父子都跪在灵前痛哭不已。
曹颙哭了一阵停了下来,他的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他就从头想起,十几岁上来到江宁,伯父曹寅如何让他下到机房,学着选蚕、缫丝、机织、造图等等,当然不是让他亲手操作,而是让他成为一个内行,一个有经验的管理人员。大伯死后,他又辅佐兄长曹颙。曹颙死后,康熙老佛爷钦命自己入嗣,袭职江宁织造,没想到五代织造轰轰烈烈,竟在我手上毁于一旦啊!不行,不行。我要复官!复官!一定要再当上江宁织造!
江班头托人在江宁的近郊买了一块穴地,他劝曹颙别买上好的棺木,免得使人生疑,夕阳西下之际,四个人抬着棺材出了城。曹颙一家及丁家父子都藏在两辆轿车里送葬,只为掩人耳目。
一座小小的新坟,孤零零地插着一支引魂幡,在寒风中摇曳。大家哭祭已毕,曹沾想起来一件事,跟曹颙和吴氏说:“就是翠萍死的那天,卿卿跟老祖宗说:应该买些坟地,盖些房屋,即便藉没家籍,祖墓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也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耕种锄刨也能自食其力。太太还让我给卿卿磕头,感谢她的金石之言哪。”
曹颙频频地点头:“果然是金石之言,可惜事情来得让你措手不及呀!”
江班头劝曹颙:“曹老爷,您可别忘了得按站回京啊,陆路一天七十里,水路一天五十里,咱们已然耽误两天了。明早一定得上路。今天还能买点路上应用的东西。请老爷节哀。咱们还是回去吧。”
曹颙恭手,谢谢班头的提醒,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坟墓。
雨丝在寒风中颤抖。长江岸边停泊着大小两只官船,上元县的江班头带着两名解差向曹颙和老丁交代:“这两名解差都是我的自家兄弟,绝不会为难府上。曹老爷有什么要让他们办的事情,自管吩咐,不要客气。曹老爷带着家眷用大船,他们哥儿俩坐小船。府上有堂客,方便一点……曹老爷、丁管家,多多保重,一路顺风。恕在下职务在身,不能远送啦!”言罢一安到地。
曹颙上前急忙扶起:“别叫我老爷了,如今我是国家钦犯。”
“哎——曹老爷,山不转水可转,谁这一辈子没点闪失,也许到不了年底,您又官复原职了哪!”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这句话正说到曹颙的心眼儿里,他转向丁汉臣使了个眼色。
丁汉臣把一个布包递给曹颙,曹颙双手捧向江班头:“恕我攀大了,江老弟,这是二百两银子,请千万收下,愧于囊中羞涩,我只能略表寸心了,如果没有白马将军的千金义赠,我想办也办不到呀!请收下!请收下!”
江班头用手推开曹颙递过来的布包:“曹老爷,人们只听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可还有两句话说得好:‘衙门口,好修行,为非作歹莫胡行,侠肝义胆走得正,子孙后代保太平。’我江四一介武夫,又是个直肠子,您要是非给我银子不可,可就跟骂我祖宗三代一样。”
“这这这……江班头,你让我可说什么好呢?”
“府上在江宁几十年,从来没有一次以强压弱、仗势欺人的事,而且乐善好施,爱惜染织工匠,这样的官我佩服,这样的好人我不帮,难道去帮那些欺压百姓、为害一方的人吗?我江四不敢说侠肝义胆,可好歹我还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曹颙无奈,从布包里取出两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一百两银子,给这二位弟兄路上买杯酒吃总可以吧?”
二名解差连连摆手:“我们班头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银子我们更不能要啦。”
江四真是个直肠子的硬汉子,他从曹颙手里拿过来一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个给他们,余下的您收好。”他把元宝递给二解差:“你们俩还不谢过曹老爷。”
二解差接了银子,请安道谢。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曹老爷,请上船吧,咱们后会有期。”江四说完,恭手为别,转身而去。
曹颙眼看着江班头远去的背影,不住的赞叹:“好人哪,好人!”
丁汉臣搀扶着曹颙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进船舱:“回禀老爷,两位解差请您的示下,还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们就招呼船家开船了。”
一句话问得曹颙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唉——傻孩子,‘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咱们家到了这步田地,哪儿会有人来给咱们送行啊!”曹颙扬扬手:“开船吧,开船吧。”
“哎。”少臣答应一声走出船舱,他站在船头上喊:“开船吧!——不等什么人啦。”
少臣一言未尽,从远处跑来一个半大小伙子,他边跑边喊:“先别开船,等一等,沾哥儿,我来了!”
曹沾猛地站了起来:“是十三龄!”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龄已然站在船舱门口了。他向舱内的人们请了一个安,然后说:“曹老爷,四太太,沾哥儿,……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让我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吧!”
船舱内只有一张小炕桌,桌上供着用纸写的“曹太夫人之灵位”的牌位,还有一只粗瓦香炉。十三龄双膝跪在灵位前,从怀里掏出来四个小红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阵阵有声,谁也不知道他磕了几个头,震得桌上的红橘滚滚落地。
吴氏、玉莹和紫雨、墨云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欷歔有声。
十三龄磕完头站起来时,额头已有血迹。他强忍悲痛,咬紧牙关没让眼泪流出来,只说了一句:“曹老爷,遇事多往开处想吧。沾哥儿,一路顺风,后会有期。”言罢,一安到地,磨头就走。
曹沾追出舱外,十三龄已然跑远了。
“龄哥!龄哥!——”曹沾跳下船头:“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从今一别也许再难一见。在这个时候曹沾想跟自己说句话,当然不能拒绝。可十三龄的跑,仅只是怕自己的眼泪引来大家的悲伤。他停住了脚步,曹沾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龄的胳膊:“我问你,如今的我还是富家子弟吗?”
一句话把十三龄问得一愣。顷刻间无言以对。
曹沾并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双手撮起来一小堆土,顺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头来,以一双泪眼望着十三龄:“犯官后裔,等着跟你这个臭唱戏的下九流,一块儿磕一个头,咱们对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十三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曹沾“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像山洪爆发似的一泻千里。
曹沾回到船上。船家执篙点岸,将船撑到江心,扬起风帆,大小两只官船在风雨长江中,沿江而下。
鬼脸城头。满脸泪痕的十三龄站在风雨的肆虐中,大声地呼叫着:“沾哥儿!沾哥儿!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风雨中颠簸而进。
船舱里,曹颙手上托着一只小红橘,感慨万千的跟大伙说:“真是让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诰命夫人临终之奠,竟然只有一个唱戏的小娃娃,用四只小红橘来吊祭,唉——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言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玛,咱们家怎么会亏欠那么多的银子?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可从打我记事起,咱们家并没有什么大肆挥霍之处啊!”
“是啊,咱们可有什么挥霍之处呢。”曹颙自己斟了杯酒,接着说:“圣祖南巡,你玛发四次接驾,金子、银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么罪过、造孽就都讲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没有不积山填海的,四台大戏,昼夜可以演唱,专供圣祖仁皇帝随时娱乐……当时有人写诗说:‘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一亏空就是几百万两的帑银,幸亏圣祖心里明白,让你玛发跟你大舅爷,一人一年轮流到扬州管理盐政。十年之后亏欠已然补齐了。到我接任江宁织造之后,可又亏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让我补,我拿什么补。前两年算下来,还亏三十万两。找扬州的盐商借了二十万两,让你三大爷又从中克扣了五万两。原说老太太把自个儿的储蓄拿出来,也能抵上十万两,可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颙一口饮下。
“老爷。”吴氏抹了一把眼泪,“此番奉旨进京,您估摸着?……”
曹颙放下酒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风急浪涌,雨打船舷。
曹颙叹了口气,伸手把曹沾拉到自己怀里:“风雨飘摇,前途莫测呀!”
“老爷。”老丁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可听说沾哥儿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硕宝亲王自小过从甚密,几乎无话不谈,和硕宝亲王不单立为东宫,而且眼下还执掌着军机处,要是求和硕宝亲王,在当今面前说句好话,准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颙点头称是。
“还有……”老丁接着说:“咱们家如今的族长宜老爷很得当今万岁爷的赏识,又升官儿,又赏房子,过年过节还赐福寿字儿,咱们到京之后,求求怹给讲个人情……”
“有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园老宅还埋着那对金狮子……”
曹颙一扬手,止住老丁:“我怎么就没想到啊,对呀!人财两进,必能化险为夷!”他一时兴奋,挥手击案,十三龄供的小红橘又被震落地上。
吴氏急忙拾起供好:“沾儿、玉莹,你们快过来磕头,求太太在天之灵,保佑阿玛平安无事,咱们全家吉祥。”
曹沾、玉莹二人跪倒灵前,虔诚地合十膜拜。紫雨、墨云以及丁家父子也都依次默默祈祷。
朱雀桥边有一家兴隆客店。上元佳节那天,曹家被抄之后,李鼎就下榻在这家客店。他也想到惠通寺去跟曹颙见一面,给姑爸爸磕个头,祭奠、祭奠。可是又一想,抄也抄了,人也死了,见与不见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倘若被人察觉,牵连了自己事小,牵连了小平郡王一家,事情可就大了。他思来想去,还是以不去为宜。想在店里歇两天就回北京。可是从北京到江宁一路赶来,真是人困马乏,何况又累病了一场。住在店里一躺下就不想起来,夜里还有点儿发热,结果只能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种状态引起了店中伙计的怀疑。他便去告诉老板,可巧老板不在,他只好把管账先生请到李鼎住的房间门口。把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先生向里边看了看,李鼎果然脸朝墙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
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伙计把门关上:“这个人是哪儿来的?”
“说是从北京来,可他又能说一口挺好的苏州话。”
“来江宁干什么?”
“说是访友。可他哪儿也不去,连店门都没出过,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很乏很累。先生,我怕是江洋大盗,在外地作了案,到咱们江宁来……”
“嗯,没准儿。”先生想了想:“这么着吧,你想个法子惊动惊动他,他知趣,走了就散了。于他于柜上都好,报了官,也没咱们什么好处,起码是烟、茶、酒、饭的招待……嘿!”账房先生说完走了。
赶巧李鼎这会儿没睡着,先生跟伙计说的话他全听见了。翻身坐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国家钦犯,又改了江洋大盗了。嘿!”连他自个儿都乐了:“唉,走吧。”
李鼎在江岸牵着马买舟北上。
船到江心,李鼎站在船尾,向鬼脸城恭手作别,他心里在想:“绝别吧!鬼脸城,我李鼎发誓,再也不过长江啦!”往事如潮,思绪奔涌。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吴氏带着玉莹、紫雨、墨云睡在内舱里。晚饭之后,只有曹沾能来内舱坐坐。
玉莹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小声的说:“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啦,觉着还是应该说,《大清会典》上写的明白,王府里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落在芷园老宅?”
曹沾摇摇头。
紫雨只见玉莹嘴动,可听不见说什么,她以为是俩人在说悄悄话,就碰了一下墨云,墨云不明就里:“干什么?”
“我让你睡觉啊。”
吴氏明白紫雨的意思,但也只能是不加可否。
玉莹接着说:“逾制包含叛逆朝廷,比亏欠帑银重的多,倘若……二罪合一,可真不堪设想啦。”
“这么严重!”曹沾惊异失色:“我得问问阿玛,那对金狮子是怎么个来历?”
外舱。反正都是打地铺,曹颙父子在一边,老丁父子在一边。大家辗转反侧谁都没有入睡。曹颙咳嗽了几声,索性起来坐坐。
曹沾也爬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阿玛。曹颙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觉得出事之后,只有几天的时间,曹沾似乎长大了许多。
曹沾觉得这是个机会,就往前凑了凑,小声的问曹颙:“阿玛,丁大爷说的,芷园的那对金狮子,是从哪儿来的?”
“那是当年九阿哥铸的,铸成之后他嫌铸的不好,就不要了,就让你玛发埋在芷园,屈指算来也有二十几年了。”
“九阿哥铸金狮子,取其何意呢?难道他不怕逾制吗?”
曹颙一愣:“逾制!你听谁说的?”
“玉莹啊。”
“她怎么会知道?”
“她说读过《大清会典》,连王府都不准私设狮、龟、鹤。否则便是逾制,逾制则包含叛……”
“行啦,别说了!这孩子知道的也太多了,这不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好了,好了,睡觉吧。”曹颙面色含嗔重新躺下。
曹沾讨了个没趣,也只好躺下。
稍顷,曹颙翻过身来,在曹沾耳边小声地说:“九阿哥铸金狮子的事,你不要告诉玉莹,听见吗?”
“嗻。”
从江宁到北京是两千一百里,水路一天走五十里,应该在路上走四十二天。正月十五抄的家,到北京的准日子该是二月二十七。船家的日子算得挺准。二月二十八中晌船到通县的张家湾码头。
张家湾是大运河北端的终点码头,不论官商,漕运大小船只都得在此靠岸,商品、粮食一应物品然后再设法转运北京和其他各地。所以这儿是个水旱的大码头。河中帆樯林立、岸上店铺林林总总,酒楼、妓馆、书场、戏园子、大旅店应有尽有,终日里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曹家的官船拢岸搭跳。老丁和曹颙先后上岸,岂料岸边早有四名内务府慎刑司的番役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说:“这位是江宁织造曹老爷吧?”
“不敢,在下正是犯官曹颙。”
这时,小船上的两名解差也来到跟前:“我们是江宁府上元县的解差,这儿是公文。”
年长的番役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跟曹颙说:“当今有圣谕,命新任织造隋赫德,给你们少留房屋,以兹养赡,这处房子在蒜市口路南喽,空房好找。这是钥匙,你们谁拿着?”
“您赏给我吧。”老丁接过钥匙。
这个时候吴氏听见曹颙在岸上说话,她急忙拉上曹沾出了船舱,抬头正见慎刑司的番役,掏出锁链锁上曹颙,拉了就走。
曹沾叫了一声:“阿玛!”冲上岸去。老丁怕他年幼无知,对番役有所冒犯,上前一把抱住,但是曹沾一边挣脱着,一边不停地呼叫着:“阿玛!阿玛!”
吴氏也在船头喊着:“老爷!——”
曹颙回头看了一眼妻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没容他说句什么,已被番役押上大车,把式扬鞭打马。车轮滚滚扬长而去。
吴氏从小到大既没有遇到过,也没有看见过亲人被押走的情形,她顿时感到六神无主,两腿一软扑倒船头,放声大哭。
曹沾见此光景,急忙跑回船头,扶起奶奶坐在船板上,这时玉莹、紫雨、墨云也都跑出船舱,呼唤、劝慰,最后是大家哭作一团。
丁少臣站在父亲身边,低声地问:“这可怎么好啊?”
老丁抹了一把眼泪:“你去雇两辆轿车来。”
“上哪儿?”
“蒜市口。”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缓缓地进入蒜市口大街,在一座大门前停下。丁家父子和曹沾从前一辆车上下来。老丁掏钥匙来对锁,锁果然开了。
吴氏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老丁,是这儿吗?”
“太太,您先别下车,等我打听准喽。”老丁说着走了。
曹沾和少臣轻轻地推开两扇大门,从门道里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由于开门的震动,一缕灰尘纷纷洒落,刺人口鼻。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又退出门外。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隋家的房子。问准了。太太,您下车吧。”老丁说完,带着儿子先进了街门。
紫雨、墨云先后跳下车来,搀扶着吴氏和玉莹也下了车,然后以曹沾为前导,大家慢慢地走进院内。
这所房子很久很久没有人住了,到处是潮湿、阴冷、霉污的味道,再加上蛛丝结网、灰尘遍布,总使人有几分凄凉、可怖的感觉。
老丁从腰间解下钱袋,从里边掏出来一块银子给少臣:“头一趟,你跟墨云去买扫帚、掸子跟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之类,回来之后,让她跟紫雨先把上房打扫出来,好让太太跟玉莹姑娘有个歇着的地方。第二趟,你自己就办了,买些吃食回来,都要现成的,什么包子、馒头、芝麻烧饼、酱肉、小肚等等。今天咱们怕是做不成饭了。第三趟,买炉子、叫煤,想法子把火生上。”老丁说完,来到吴氏跟前,请了个安:“回太太,我得出去一趟。”
“上哪儿啊?……”吴氏很茫然。
“我得上趟慎刑司的大牢,打听打听老爷的消息,还得准备铺的盖的吃的用的,给牢头们打点打点,别让老爷受了委屈。”老丁说完又请了一个安,转身欲走。
“老丁……”
“嗻,太太有什么吩咐?”
“这个家,就全靠你了!沾儿,快给丁大爷磕个头,算是咱们母子的一点谢意吧!”
曹沾闻言“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给丁汉臣磕头礼拜。老丁急忙跪下抱住曹沾:“太太,沾哥儿,这不是折杀老奴吗?”言罢痛哭失声。
玉莹、紫雨、墨云无不以泪洗面。
宣武门外,城门楼子旁边。在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边字字行行写着曹颙的罪行。盖着内务府慎刑司的官印。曹颙项上带着木枷,跪在告示下面,这叫枷号示众。
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工夫,可曹颙已然变了人样啦,他不单是蓬首垢面,而且二目失神,神情呆滞。两名慎刑司的番役,身佩腰刀立于左右。
许多老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有些认字的人看完告示,摇头晃脑表现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有的还念念有词,就是让你不知道说些什么。
有个不识字的小伙子,问一位脖子上挂着放大镜的老先生:“大爷,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呀?”
老先生先拿起放大镜照了照小伙子,然后一声长叹:“唉——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也是强出头啊……”他说完了,一步三摇地走进城门去了。
弄得小伙子莫名其妙:“咦?谁多开口了?是我吗?”
老丁引着吴氏和曹沾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劳驾!借借光!劳您驾,我们是本家儿……”围观的百姓听说“本家儿”来了,大家都给让开一条路。吴氏拉着曹沾挤过人群,扑向曹颙,不意被二番役扬手拦住:“不得前进!”老丁借着他扬手的机会,把一个小元宝塞在番役的手里:“这是我家老爷,这是太太跟少爷,让他们说上两句话吧。”
银子到手了,什么都好说了。“好好,可得快着点儿,让谁撞见都不行。”
“嗻嗻,您放心。”老丁回手拉上曹沾,奔到曹颙跟前,双膝跪倒:“老爷!……”
“阿玛!——”曹沾一头撞在曹颙怀里,放声大哭。
这时吴氏也来到曹颙面前曲膝跪下,抓住曹颙肿胀的双手:“老爷,受苦啦……”一阵哽咽,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水,带水来没有?”
“有,有。”吴氏回头欲叫,老丁已经把铜壶递到曹颙口边,曹颙狠命地喝了一气,然后说:“找宜老爷,我在大牢里打听了,宜老爷如今官运亨通,怎么着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曹字来!”
“哎,我这就去,这就去。”
老丁打听好了宜老爷到家的时辰,雇了辆轿车送太太跟曹沾来到宜老爷家门口,门房儿照例先来回禀曹颀。
曹颀赶忙来到客厅,曹宜正斜靠在硬木短榻上抽水烟袋哪,他听完儿子的话之后,搭拉着脸子说了句:“就说我没挨家,不就全齐了嘛。”
曹颀站在旁边没走:“今儿个说没挨家,她们娘俩明儿个还得来不是。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又不是通常的人情往来。”
“唉——好好好,见!见!”
“嗻。”曹颀答应了一声,走出客厅。
为了礼貌,自己又是长辈,曹宜只好站起来,慢慢腾腾整了整衣服,从头上抽出一根别辫子用的银簪子,放在桌上,然后放下辫子,拉了把圈椅坐下。
这时,隔着窗户听见曹颀在说:“嫂夫人,请跟我来。”话音未落,客厅的房门已被推开。吴氏和曹沾跟在曹颀身后走了进来。
曹颀代为引荐:“这就是您叔公。”
“请叔公安。”
“请玛发安。”
“这就是曹沾吗?”曹宜看了一眼之后,面无表情地发问。
“嗻。是我。”曹沾答应完了,一低头看见桌上放着一支精致的银簪,银簪上一端镌刻着一枝梅花,花下还有一个篆体的“宜”字。
曹宜将银簪拿起来,顺手揣在怀里:“曹颀,你带他去拜见婶娘。她们在江宁原是很熟悉的。”
“嗻。沾儿,跟我来。”曹颀拉着曹沾的手走出客厅。
曹宜跟吴氏说:“以后记住,重要的话不能让小孩子听,嘴上无毛,能闯大祸的!”
曹颀领着曹沾顺游廊走出二门,经过一个花园,转过楼角才看到了楼门:“就在这儿。”曹颀上了几层楼梯,朝上喊:“明珠,拿个亮儿来。”
“哎。”楼上有人答应了一声。
曹沾抬头往上看,只见楼门上悬着一块横额,上书“天香楼”三字柳体楷书。
稍顷片刻,一只灯笼的亮光出现,明珠在楼上问:“瞧得见了吧?”
“行,瞧见了。”曹颀转过脸来对曹沾说:“你自己上去吧,反正你们也认识,我再去客厅看看,给你奶奶帮帮腔。”说完拍拍曹沾的肩头,转身走了。
曹沾踏着灯影往楼上走,明珠没有见过曹沾,有些惊诧地问:“您是谁呀?”
“我叫曹沾。”
“哎呀!是沾哥儿,我知道,我知道,卿卿姑娘常跟我念道您……”明珠大喜过望,跑回去禀报卿卿去了。曹沾只好摸着黑儿走上楼梯。
明珠跑进新房:“姑娘!姑娘!沾哥儿来了,沾哥儿……”
“谁?”卿卿闻言陡然而立。
“沾哥儿来了!”
“谁?你又不认识他。”
明珠这时才发现灯笼还在自己手上:“哎哟!灯笼!灯笼!”当她想回去给曹沾照亮时,曹沾已然站在她的身后了。
卿卿见到曹沾,惊叫一声:“天哪!当真是你!”扑过去一把将曹沾搂在怀里,弄得曹沾倒有几分尴尬:“我还没给婶娘请安呢。”
明珠站在一边,卿卿也有点不好意思,她松开了曹沾,拉着他的手走进屋里:“什么屁婶娘,我不是你姐姐吗!先定的算数,我永远是你姐姐。”
曹沾被拉进屋里,但见屋内是一色的红木家具,螺钿雕花,桌围椅帔都是大红缎子绣花的精品,曹沾颇有置身于温柔富贵乡之中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了江宁的家,上元佳节鲜花着锦……范世绎奉旨抄家,祖母气绝街头……
卿卿恰在此时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来啦?”
这句话勾惹起曹沾刚才的联想,面对故人,他把近日来的积怨、忧闷、失落、愤懑……一股脑的倾泻出来,伸手抱住卿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喃喃地说:“家,咱们住过的家……没有了,梦!真是一场恶梦……”
“江宁的事儿听你五叔说了,咱们真是同命相怜哪……”此时他们两个真是抱头痛哭了。明珠站在一边深受感动,她忙去端了一碗茶来:“姑娘,沾哥儿,别哭了,喝碗茶吧。”
卿卿用自己的绢帕为曹沾擦干了眼泪。接过茶碗递给曹沾,然后跟明珠说:“拿些点心来,他一定饿了。”
“我一心是火,一点儿都不饿。”
卿卿没管这些,仍旧跟明珠说:“再冲一碗厚厚的茯苓霜来。”
“哎。”明珠答应着去了。
卿卿用双手捧住曹沾的脸:“告诉我,我离开江南,想我了没有?”
曹沾刚要回答却被卿卿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真话,不许糊弄我!”
曹沾深深地点头。
卿卿松开了手:“说。”
“想啦。”
“真想啦?”
“真想啦。”
卿卿猛然又用双手捧住曹沾的脸,拉向自己的唇边,但当双唇将要接触时,卿卿终于还是放开了双手,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腮下,她几乎是在大声地喊:“什么叫礼?什么叫情?我恨死了我比你大五岁!我想得的今生今世都得不到……”
“婶娘,你安静点儿……”
卿卿果然安静了。两个人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卿卿解开衣领,从项间取下自己的碧玉麒麟欲给曹沾戴上。
“我不……”
“别说话。当年在藏书楼给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给你,又是一番意思。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能明白。”
“……”
“解开衣领,让我亲手给你戴上。”
曹沾只有解开衣领,任卿卿摆布。
明珠端来了点心和茯苓霜:“沾哥儿,趁热儿吃吧。”
“先放在这儿。你再去拿两付金镯子来,要那重的。”
明珠应声而去。卿卿把茯苓霜端给曹沾:“都吃了它,这是宫里赏的,你吃完了还得磕头谢恩哪。”
明珠取来了镯子,卿卿用自己的绢帕包了,递给曹沾:“你们那边今不如昔了,把它带回去交给奶奶,也好预备个方便。”
“我……我不要。”
“拿着,如今咱们是一家子,我又是你的婶娘。”
这时明珠把点心盘子端了过来:“侄少爷,吃块点心吧。”
“明珠姐姐,我不饿,你们……你们待我真好。”
“你知道她是谁吗?”卿卿问。
曹沾摇头。
“她就是你那好朋友,十三龄的亲妹妹。”
“真的,我说看着这么面善。”
吴氏坐在曹宜面前,听叔公的训斥。
曹宜说:“你不用再说了,你的来意我全明白,只是爱莫能助啊!今上视曹家江南一支,跟逆党是一伙的。李煦已然死在打牲乌拉,连他儿子李鼎都不敢去收尸,为什么?”
“不,不知道。”吴氏摇头。
“怕沾上逆党的边儿,明白吗?故而为曹颙求情的事儿,你甭打我的主意。我也怕沾上逆党的边儿。”
站在旁边的曹颀叫了声:“阿玛!”
“你少插嘴!”
吴氏又说:“要是从芷园把那对金狮子挖出来,变了银子,您看……”
“什么?!”曹宜一跃而起:“那对金狮子还在芷园?曹颙当年跟我说,早就扔在永定河里啦。”
“这……”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哪!”气得曹宜有些失态:“那对金狮子的来历,我想你不能不知道吧?如今九阿哥死了,这件事没人揭举也就罢了,怎么着,还要挖出来变银子……嘿!你们非让曹家灭了九族才甘心吗?”
“可……”
“再一说,如今曹桑格住在芷园,那所宅子原是你们江南一支的,本该一并籍没,桑格回到北京,他还找……”曹宜差点说走了嘴,他急忙改口:“找庄王府的总管,报了个祖产,算是没有充公,你如今想进芷园挖东西……就凭那比猴儿还鬼的曹桑格,嘿嘿,嘿嘿……”曹宜一阵冷笑之后,接着说:“没准儿他早就挖出来了哪!”
吴氏也站了起来:“叔公,照您这么说,不是山穷水尽了吗?不管怎么说,您也得救救您侄子啊!”言罢屈膝跪倒,呜咽乞求。
“唉,常言说得好:‘顾己不为私’啊,就算舍了我的身家性命,也救不了他。没法子,听天由命吧。”曹宜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阿玛!”曹颀想拦住父亲,岂料曹宜连理都没理。
曹颀送嫂子跟侄子在门口上车。
曹颀说:“四嫂,晚上我跟阿玛再说说,明天我上家里来,给您个准信儿。”
“谢谢你了五兄弟,只怕于事无补了。万一将来有个三长两短,还求你格外照看一眼你这苦命的侄子吧!”
“四嫂,您这是哪儿的话,遇事得往开处想,不能一条道儿走到黑。明天我一准来。”
“哎……”吴氏用绢帕捂住嘴,在大街上,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车轮滚动走在回家的路上,吴氏在车中一直痛哭不止。
“奶奶,您别哭了。”曹沾实在不会用其他的语言来安慰母亲了。他突然想起镯子,忙从腰里拿出来,解开绢帕托在手里:“奶奶,这是卿卿给咱的。”
吴氏看了一眼:“交给玉莹吧。”
“交给玉莹?……”
“唉——她懂,你不懂……”吴氏又哭了。
母子二人回到家。吴氏推了一把曹沾:“你先上她们屋去,我想一个人想想事儿。”
“哎。”曹沾应声走进玉莹、紫雨和墨云住的西厢房。
紫雨迎上来接过曹沾身上的斗篷。玉莹赶紧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见到叔祖了?”
“嗯。”
“见到卿卿格格了?”
“我一直在她屋里待着。她到底还是把这碧玉麒麟给了我啦。”曹沾说着从项下摘了锁片递给玉莹。紫雨、墨云都围上来看。墨云欣喜地惊叫:“哎呀!雕工太精细啦!跟活的一样,真好看。在江宁这些年,我怎么就没见她戴过?”
“什么事儿都得让你知道,去,倒茶去。”紫雨把墨云轰开,她自己好看得仔细些。
曹沾跟玉莹说:“卿卿还说:‘当年给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给你又是一番意思了。’”
“如今给你是婶娘给的见面礼儿,当年给你么……”其实玉莹未必不解,谁料紫雨嘴快:“一定是私订终身喽!”
玉莹正色:“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紫雨自觉失言,也退到外间屋去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曹沾摇摇头:“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奶奶在车里哭得很伤心。”
玉莹紧锁双眉,深深地叹了口气:“唉——那就是说,没办成。”
“噢,对了。”曹沾从腰间掏出那两副金镯子,递给玉莹:“这也是卿卿给的,奶奶说让我交给你,奶奶说:‘你懂。’”
玉莹接了镯子,又是一声长叹:“唉——可千万别到了那一步啊!”
“哪一步啊?”
“你真不懂?”
“不懂,你告诉我嘛。”
“可惜你聪明过人,这话是能说的吗?”
“你的意思是……”
“不许说,懂了也不许说!”
恰在此时,吴氏披着斗篷一步闯了进来:“沾儿,走。咱们还得求你三大爷去,跟你阿玛,他们毕竟是一奶同胞啊。”
“奶奶,干吗上哪儿都带着我呀?”
吴氏哭了,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只好说出来了:“我的傻孩子,咱们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俩人也好有个投奔,有个依靠啊!玉莹,你比他大,将来你得多照应他,奶奶就把他交给你啦!”
“奶奶!”玉莹一头扑在吴氏怀里:“山长水也长。您可不能往窄处想。”
紫雨递过来斗篷。玉莹红着眼圈儿,给曹沾披上。
“见了你三大爷先磕头,记住,说:‘三大爷救救我阿玛吧’,他要不肯答应……你就……”吴氏实在羞于出口,抹了一把眼泪,拉上曹沾就走,当她们来到房门时,就听见老丁在门外说了一声:“回事。”
曹沾拉开屋门,老丁站在门外,喜形于色:“回太太,表舅老爷来啦!”
吴氏蒙住了:“表舅老爷?”
“苏州李鼎,李大爷,这么熟的人……”
老丁引路,吴氏拉着曹沾走进北屋。李鼎迎上来请安:“表弟妹,受惊啦!”
“表哥!”吴氏还礼,“一晃五年没见了,您还好吧?沾儿,快叫表大爷。”
“表大爷。”曹沾上前请安。被李鼎扶住,然后回身寻找:“咦,人哪?”
吴氏奇怪:“谁呀?”
李鼎从帷幔后边拉出来一个极清秀的小姑娘,右耳上配戴了一只不小的金耳环:“别害羞,快叫表婶儿、表哥。”
小姑娘看了一眼曹沾,一笑,边请安边叫了声“表哥”,然后也给吴氏请了安,叫了声:“表婶儿。”
吴氏忙问:“这孩子是谁呀?”
“我二弟李鼐的孩子阿梅呀。二弟死在押解来京的途中,如今阿梅就跟着我在庄亲王府里为奴,她伺候和硕格格,和硕格格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嫣梅。”
“她才几岁呀,就给格格当使唤丫头?”
“唉,咱们是包衣,要说也不小了,都八岁了。我怕这孩子活不长,就给她戴了一只单耳环,人家说这样能锁住,纵然是个女孩儿,可也是我们李家的后人哪。”
听到这儿吴氏已是眼泪扑簌:“我在佛前上炷香,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阿梅长命百岁。”吴氏说着焚香敬佛。
“我也求菩萨保佑表妹长命百岁!”曹沾说着跪下就磕头,态度极尽虔诚。
吴氏默然祷告之后,请李鼎落座。
李鼎说:“小平郡王让我给你们往江宁送过信儿,让你们转移细软。”
“噢!”
“可我赶到江宁的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范时绎带兵围了织造署。”
“唉,就是早到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当时账房只有二两多银子,我手里倒是有一百多张当票。”
“行了,我算想开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说眼下的,车在门口等着哪,咱们走吧。”
“走,上哪儿啊?”
“自然是一个你们娘儿俩谁都没去过的地方啊。”
“噢?!”吴氏和曹沾俱显惊愕。
更鼓三敲,夜已经很深了。
但是平郡王府的内宅里,依然灯光通明。两名仆妇手提明角宫灯,引着曹沾母子走在曲折的长廊上。
曹沾探头向廊外看了一眼,星斗光中,但见处处赤柱绿瓦,描金彩绘,斗拱额枋,楼台亭榭,翘角垂檐,俱都结架宏伟,果然是王家府第,气度不凡。
内宅的中厅里,烧巨烛如昼。室内陈设垒垒,器皿叠叠,五光十色夺人二目。
老福晋居中高坐,锦袍眩目,头上宫花翘颤,花开富贵。地上还设有短烛,裙底皆照。
一个年纪略长的仆妇紧走了几步,进入中厅,跪倒在老福晋脚下:“回禀老福晋,表少奶奶到啦。”
“快让她们进来。”老福晋略显焦思。
另一个年纪略轻的仆妇,已然挑起棉帘子,示意吴氏及曹沾进入,她还小声地嘱咐了一句:“上边坐着的就是老福晋。”
吴氏闻言拉上曹沾紧走几步,来到老福晋面前屈膝跪倒:“叩见福晋,福晋吉祥……”一言未尽泪已泉涌。
“别哭了,四弟妹。我都知道了,遇事不慌,才是大家风范,快起来,坐吧。”
“谢福晋。”吴氏平身站了起来,早有丫环搬过来两把椅子。吴氏拉着曹沾坐下。
老福晋吩咐:“传我的话出去,让小平郡王入见。”
“嗻。”年纪大点的仆妇应声而去。
老福晋看着曹沾点点手:“这是沾儿吧,快过来,咱们娘儿俩还没见过面哪。”
吴氏将曹沾推到老福晋跟前:“快叫姑爸爸。”
“姑爸爸。”曹沾腼腼腆腆地叫了一声。
老福晋却一把将曹沾拉到怀里:“我的宝贝!”亲了又亲。然后用双手捧起曹沾的面颊,仔细端详了半天:“可真像你玛发……”老福晋一阵心酸悲从中来,不觉潸然泪下:“你玛发在世的时候,总爱说‘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圣祖仁皇帝驾崩了,这棵大树倒了,果然猢狲都散了……”她停了一会儿,似有感触地接着说:“不过常言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人哪。”
“嗻。福晋有什么吩咐?”另有仆妇应声。
“你去账房支一千两银子,让她们娘儿俩走的时候带走。”
“嗻。”仆妇转身而去。
这时小平郡王福彭引着李鼎走了进来,他们先给老福晋请安,然后与吴氏彼此见礼。福彭跟吴氏说:“请舅母放心,四舅的事交给我了,咱们先解除了枷号,再办下一步。”
“沾儿,快给王爷磕头谢恩。”吴氏从老福晋怀里拉过曹沾,向小平郡王跟前推了一把,曹沾就势抢上一步,双膝跪倒给福彭磕了个头:“谢王爷恩典,救我阿玛一命,我们全家永世不忘王爷的大恩。”
小平郡王乐了:“刚才大表舅还夸你聪明,敢情这小子嘴是真能说。”说着他伸手搀起曹沾,学着戏文里念白的腔调说:“表弟请起,小王定然不负重托!”
“哈……”老福晋跟李鼎都乐了。
“嘿……”曹沾也乐了。
“这孩子,傻里傻气的。”吴氏此刻方得破涕为笑,然后跟老福晋说:“天可不早了,我们娘儿俩也该跟福晋、王爷告退了。”
“好吧,如今留你们母子住在府里多有不便,等他阿玛的事儿完了,再接你们来住些日子。记住,咱们是至亲骨肉,往后有难处自管来找我。去吧。”
“嗻,谢福晋天恩!”吴氏带着曹沾给福晋、王爷、李鼎请安告退。
旭日初升,彩霞绚丽。
一辆轿车奔驰在京城里的街道上。
曹沾和母亲坐在车内,心情忐忑悲喜交加,吴氏像是问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快到了吧?”
曹沾挑起车帘向外张望:“到了,就要到啦!”
宣武门外,曹颙仍在枷号示众。
老丁帮着曹沾和吴氏下了轿车。刚刚挤进人群,突然,一阵马蹄声响,由远至近而来,围观的百姓忙于躲闪,连连后退。
一官员率四名马甲奔驰而至,当官的并不下马,坐立鞍头展读公文:“奉内务府大臣庄亲王钧谕,犯官曹颙暂免枷号示众。明日五鼓到内务府签押房,听候发落。”读完之后将公文扔给二番役,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吴氏听完宣读的公文,一阵瘫软跌坐在地,嚎啕大恸。
二番役换了一副嘴脸:“给曹老爷道喜,解除了枷号比什么都强,这几十斤重的家伙,枷的日子长了,真能枷出个好歹的来。好了,请打道回府吧。”
“可这枷……”老丁话到手到,又是一个小元宝塞在番役的手里。
番役一推老丁:“上车回家,怎么弄不开它呀。再说我们也没带斧子出来呀。”
“嗻嗻,嗻嗻。”老丁过去搀起曹颙:“老爷,咱回家啦。”曹颙此时真是如痴如梦,一言未发,被老丁搀扶着,爬上轿车。
“沾哥儿,别愣着了,快搀起太太来上车吧!”
曹颙回到家中,头一件事就是把枷劈开,敢情这件事还真不好办,原来两扇木枷之间,是用两个枣核形的铁钉子连起来的,上枷的时候,犯人得躺下,以便把木枷砸紧。开的时候人得跪下,把枷搁在相应高度的凳子上,才好用斧子按着枷缝劈,轻了劈不开,重了人受不住。多亏丁家父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冬天的,闹得满头大汗。用了半个时辰,木枷终于被打开了。曹颙就势跌坐在地上:“哎哟——天哪!”
吴氏看得痛心疾首,扑伏于地,大声呼道:“给老爷道喜!”
曹沾、玉莹、紫雨、墨云以及丁家父子,跪倒一片,大家齐呼:“给阿玛道喜!”“给老爷道喜!”曹颙涕泪横流,无言以对。
大街上传来了更夫打更报点的梆锣之声。三更一点,曹颙就起身下了炕。匆匆忙忙地漱洗完毕,紫雨端来了早点:“老爷,请用早点吧,京米粥,还有咱们在江宁常吃的素菜包子。”
曹颙摇摇头:“我先拜佛!先拜佛!”
吴氏意欲为其焚香,曹颙急忙接过来:“我自己来,自己来。心诚才灵啊!”曹颙点燃线香,插在香炉当中,然后跪在地下,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口中说道:“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士弟子曹颙在下,求菩萨保佑弟子不判重刑,得以从轻发落,弟子初一、十五吃斋,还到庙里为大士再塑金身!”
曹颙说完,再向佛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曹颙站了起来,紫雨已经将粥碗递在面前了:“老爷,喝碗粥吧。”
曹颙接过碗来喝了两口。紫雨说:“还有素菜包子,老爷。”曹颙放下粥碗:“不吃了,我怕晚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帮我换衣服吧。噢,让太太帮我换,你去看看少臣昨天订的车来了没有?我怕晚喽!怕晚喽!”
“哎,我这就去。”紫雨答应着转身而去。
月淡星稀,天将破晓。曹颙已然站在内务府签押房的门口了。俯首低眉,极尽谦恭之态。
日上三竿才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的来办公。曹颙站在门口,只要有人进来,就给人家请安,同时还龇牙咧嘴的强作笑颜。
有的人还跟他点点头。
有的人也偷偷地跟他笑一笑。
有的人假装没瞧见。
有的人明明四目对视,却昂然不睬。
有的人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还“哼!”地一声,拂袖而过。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午,该班的人都吃饭去了。这屋里空无一人时,曹颙才敢在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坐下。丁少臣拿着一包点心,还端着一茶瓯子茶走了进来,反把曹颙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
“老爷,是我。”
“噢,噢。”曹颙又重新坐下。
丁少臣把点心跟茶瓯子放在板凳上,打开点心包,原来是一包绿豆糕:“老爷,您吃两块点心吧,败败心火、压压饥。紫雨说您早晨就喝了两口粥……”
曹颙端起茶瓯子来一饮而尽,然后把点心包推了推:“你拿去吃吧。再给我口茶喝。”
“您这样可不行啊,枷了好几天……”
曹颙向他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了。
丁少臣一边包着点心,一边嘟囔:“今晚上回家,我得告诉太太,怎么着也得让您吃顿正经饭哪。”
少臣的一句话,扎了曹颙的心窝子,他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少臣:“傻孩子,今儿晚上,我,我还回得了家吗?”
“老爷!——”少臣“哇”地一声哭了。
曹颙急忙捂住他的嘴,向左右看看,幸喜室内无人。
夕阳西下,签押房里的人们陆续走出屋门,曹颙仍然站在门口,给每一个人赔着笑脸,请安作揖。最后人已散尽,曹颙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该走还是该留,就在为难的时候,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当差的,他用手指了指曹颙:“你是曹颙吗?”
“嗻嗻,正是犯官。”
“王爷今天没来,你明天再来吧。”说完之后一转身走了。
就这样曹颙像热锅上的蚂蚁,熬过了半个月,如何发落仍然没有下文,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似地过日子。
吴氏劝他再去求求小平郡王,只是曹颙不肯,他认为自己如今羞于见人,二来小平郡王日理万机忙于国家大事,只怕无暇照顾,其三拖了这么久,还没个定准,怕是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办吧,所以决心明天去内务府押签房带上二百两银子,想先走走庄亲王府总管的门路,打点打点这个关节。
第二天仍然是夕阳垂暮,签押房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间,曹颙还是给大伙请安。他听见有人暗笑、有人窃议,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都半个月了,我看怎么着也得判个‘流徙’。”
“打牲乌拉可是能冻死人哪!”言罢二人离去。
曹颙心里盘算,是说我哪吗?……当然是说我哪。打牲乌拉给披甲人为奴……冰天雪地……大舅老爷可就是死在那儿的……江河永固,穷山积雪,恶雪狂风……
曹颙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打牲乌拉种种险恶的景观,自觉不寒而栗……
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曹颙,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哪?”
曹颙打了个机灵儿,从幻觉中惊醒,见是庄王府的总管,赶紧请安:“嗻嗻,回总管大人,犯官在等候发落。”
“王爷有谕,让你明天再来。”总管说完转身走了。
“嗻嗻。”曹颙一边答应着,一边追了几步:“请管家大人留步。”
“干什么?”
曹颙从怀里掏出来一封银子,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求总管大人赏个脸。”
王府总管看了那封银子一眼,冷冷地一乐:“嘿……人嘛,有几个不爱财的?不过,这财可得看是怎么个爱法儿,像您吧,是奉旨抄家的朝廷钦犯,案情重大!要是您,也敢冒着风险贪这份财吗?”他说着把那封银子拿起来掂了掂,仍然扔给曹颙,转身走了。
曹颙心里一乱,手一软没接住,银包落地被摔破,小元宝在地上乱滚。
黄昏时分,曹颙回到家里,坐在炕沿上从怀里往外掏元宝。
吴氏递过一碗茶来:“人家没要?”
“这点儿小钱,人家王府的大总管,压根儿就没往眼里夹,让紫雨给我炒口饭吃,晚上我得找三哥去。”
“找他干什么?”
“挖那对金狮子。”
“宜老爷说三爷比谁都鬼,没准儿那东西他早挖出来了呢。”
“不能,那地方只有我跟老丁知道,他找不着。”
“宜老爷还说,那东西是能招祸的呀!”
“他那叫‘躺着说话——不腰疼’,如今不动真格的,能行吗?天天听候发落而不发落,又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快去,让紫雨炒饭!”
寒月高悬映照着枯枝古木。偌大个芷园只住着三五个人,尤其是在晚上,到处都显得阴冷可怖,鬼气森森。
曹桑格的一个小当差的叫小顺子的,手提一只四方玻璃罩灯,给曹颙照着亮儿,来到鹊玉轩。
只见曹桑格已在门前等候,曹頫紧走几步上前请安:“请三哥安。”
曹桑格也紧走了几步,下了一台阶,一把抱住曹頫:“老四啊!不是哥哥埋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弟妹怎么就不来找我呢?我又不知道你们的住处,都快把我给急死啦!这可真是的、真是的。”
“这……”对于曹桑格这样的热情和语气,曹頫一时无言以对。
“行了,行了,咱们是一奶同胞,我不计较这个,快进屋,快进屋,站在院里这冰天雪地的。”曹桑格拉着曹頫的手,边往屋里走,边跟小顺子说:“小顺子,把那上用的枫露茶,酽酽地给我们哥儿俩沏一壶。”
“嗻。”小顺子应声而去。
“哎!老四,你吃了没有?让厨房给你做点儿可口儿的。”
“不用了,我已然吃过啦。”
两个人说着,进了鹊玉轩,曹頫不见三太太,问了一句:“三嫂呢?”
“感冒了,不舒服。这么大的屋里越躺越冷,回娘家了。来来来,坐、坐。”
二人落座之后,曹桑格以很亲切的语气说:“老四啊,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咱哥儿俩说句悄悄话,我打江宁一回来,听见要抄家的信儿之后,就把这芷园报了祖产啦,你想啊,充公也是白充公,白便宜了人家,还不如利不外溢,你说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
“咳,你还别这呀那的,等将来事情平息之后,你想搬回来住也可以呀,我拨给你俩个小院,总可以了吧?”
“芷园这么一大片宅子,几百间房子,您就拨给我俩小院?……”
“哎!我还别不告诉你,报祖产你当白报吗?首先,我担着多大的风险,你知道不知道?其二,两万多两银子没有啦!”
“您哪儿来的那么些银子?”
“我……噢,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来北京之前,收到了扬州盐商兑过来的这笔银子,还没容我交账,老太太不就让我跟你三嫂,送卿卿回北京了吗?”
“总共是五万两,那么,剩下的呢?”
“剩下的……对呀,都替你打点官司啦!没错啊。”
“都替我打点官司啦?”
“怎么着,你以为就凭小平郡王一句话,就解除枷号啦?”
“……”
“慎刑司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一家家肥狗胖丫头的,难道都是喝西北风喝出来的吗?嗐,就说你脖子上的枷吧!朝廷钦犯,枷号示众,得戴七十斤重的枷,可凭什么你戴五十斤的?银子啊!”
“这件事儿是丁汉臣办的呀。”
“好好好,咱先不争这个,我问你一句话,这场官司你是想了?还是不想了?”
“想了,怎么说?不想了,又怎么说?”
“你要想了,就把埋金狮子的准地方告诉我,你就甭管了,庄亲王那头我自有办法去买通,自然,钱少了不行。”
曹頫被气得面色如土,一跃而起:“三哥,谢谢您的美意,这场官司还是先别了的好。”
“那,为什么?”
“我还想留着它解闷哪!”曹頫说完,一甩袖子冲出门去。正撞上小顺子端着茶具刚要进门,结果把一套上好的茶壶、茶碗碰翻在地,小顺子大声惊叫:“哎哟!”
曹桑格追出门外:“老四!老四!”但曹頫已然去远,曹桑格奸计未遂怒气冲天,抡圆了给小顺子一个嘴巴:“混蛋!”
日子还得照旧过,黎明破晓,无论风霜雨雪,仍然得到内务府签押房门前,给人家赔着笑脸,请安搭恭。落日西垂还得把各位送走。得到一句连耳朵都能磨出茧子的话来,就是“明日再来,听候发落”。
可曹颙的脾气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天在押签房只能俯首帖耳、低声下气。回到家里经常是暴跳如雷、大发雷霆、焦急烦躁,茶饭懒进、坐立不安、神态凝滞、若有所失……
真是寒暑更迭,春秋易换。转眼之间已然临近八月中秋了。黄昏之前曹颙回到家,掌灯之后一家人围坐桌边用饭,曹颙只喝两杯酒,把杯筷一推离席而去。
吴氏赶紧站起来,问了一声:“吃口饭吧?”
曹颙未予理睬走进里屋去了。吴氏盛了一碗汤,端进里屋。曹沾跟玉莹他们听见吴氏说了一句:“老爷,喝口汤吧。”
“烦不烦哪你?”当啷一声,碗被打碎的响声,传出室外。
曹沾站了起来,意欲进到里屋,却被玉莹一把抓住,小声地在曹沾的耳边说:“不要火上浇油。”然后她跟墨云说:“悄悄地把碎碗捡出来,不要多话。”
“欸。”墨云答应了一声去了。
玉莹点手叫过来紫雨:“你去煮一小锅海米粥,煨在灶台上,也许待会儿老爷会饿的。噢,可别咸喽。”
“好。”紫雨也走了。
“你也快点吃吧。太太一定在屋里……”玉莹跟曹沾说。
“你呢?”
“我吃完了。”
“我没见她们给你盛饭?”
“哎呀,你快吃吧,我的小爷,我好收拾碗筷。”
曹沾伸了伸大拇指:“你是在收拾残局。”
“快吃你这半碗饭吧。”
就在这个时候,老丁从门外闯了进来:“报喜、报喜,老奴给老爷、太太报喜。”可是老爷、太太并不在堂屋:“咦?老爷、太太都吃完了?”老丁刚要走向里屋,曹颙一挑门帘已经出来了:“报喜?如今倒霉还倒不完呢,报的什么喜?”
曹颙一言未了,李鼎飘然而入:“说有喜,定然有喜!”
“哎,表哥!”曹颙上前与李鼎互请抱安。曹沾、玉莹也给李鼎请安。吴氏听见语声儿,也从屋里出来和李鼎见礼:“没带嫣梅来?”
“来了,来了,让紫雨带到西屋玩去了。也好,有些话还是不让她们听的好。”
玉莹马上明白了李鼎的用意,便跟曹沾说:“走,咱们去瞧瞧嫣梅去。”说完之后两个人一齐走了。
曹颙让李鼎落座之后问:“有什么喜事?”
“你是奉旨籍没的钦犯。结果除去江宁那些房屋地亩之外,还抄出来一百多张当票,银不到三两银子的现钱,万岁的这个台阶不好下呀,所以就得等等。”
“可这一等就是半年多。”
“表弟呀,你也是老公事了,朝廷上的事你能不明白,等上三五个月这就是恩典了。要是让你等上三年五载的,你又如何?”
曹颙看了一眼李鼎,报以一声长叹:“唉——”
李鼎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也把庄亲王给缠住了。十三爷薨逝,今上是悲痛已极,丧事自然要办得隆重。王公大臣们体会圣意,纷纷前往吊祭,有的人还哭得死去活来……可是三爷允祉在举哀之际,居然面无悲戚之容,这还不算,当宣读皇帝特赐‘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美谥之时,诚亲王已然打道回府啦!”
“啊!”曹颙大惊失色:“这不是捅漏子吗!”
“着啊,故而庄亲王……”李鼎看看屋里没有别的人,才说:“自然是在今上的暗示之下,跟内务府大臣佛伦这帮给十三爷办丧事的人,联名上折子纠参诚亲王三阿哥允祉十大罪状。”
“哪十大罪状?”
“等我想想……”李鼎掰着手指头数:“不孝、妄乱、狂悖、党逆、欺罔不敬、奸邪、恶逆、怨怼不敬、贪黩负恩、背理灭伦。对对对,就这十条。”
“得!哪条都活不了。”
“唉,他是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家怎么他啦?”吴氏也不无感叹。
曹颙急于想知道下文:“后来呢?”
“庄亲王等人奏请,将允祉父子正法,其余亲属削去宗籍,更名改姓披甲当差。家产籍没。”
“最终是怎么定的呢?”曹颙问。
“最终自然是皇恩浩荡,免于允祉父子一死,分别监禁在景山永安亭和宗人府。”
“唉——”曹颙又是一声长叹。
“怎么样,表弟,比您的事儿大多了吧?”
“嗻嗻,那又有什么喜呢?”
“让你在家听候发落。”
“这算什么喜!”曹颙不以为然。
“你这个人可真是的,这不比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上内务府请安去强吗?”
“……”
“事情得慢慢的来,紧箍咒也得一点儿一点儿地松啊,难道你想马上就官复原职,江宁织造?”
吴氏从中打圆场:“表哥说得对,是喜事儿,是好消息,明天是中秋节,晚上表哥把嫣梅也带来,咱们一块儿吃顿团圆饭,您说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一晃儿这是多少年了,咱们没在一块儿聚一聚了。咱哥儿俩一定喝它个尽醉方休。”
曹颙好像也有些兴奋:“是啊,‘事大如天醉亦休’嘛!”
自从那年李鼎带嫣梅来了曹家之后,只要李鼎再来,几乎总是带上嫣梅,除非和硕格格不准假。其实李鼎是有意这样做的,一为不断曹、李两家的关系,再为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也好有个依靠,他品得出来,曹沾没过门儿的媳妇玉莹姑娘,是个品德高尚且又贤惠的人,将来嫣梅遇到什么自个儿解不开的事,也好有个妥靠的人商量商量,帮着出出主意。因此嫣梅对姑太太家是常来常往,所以跟紫雨、墨云、玉莹,还有表哥曹沾都挺熟悉。大家待她也特别好,尤其是玉莹真把嫣梅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平日里总把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留起来,等嫣梅来的时候给她。除此以外还陆陆续续为她写了三千多个字号,背面还注上几个同音字,为了辨认、记忆。
今天也是如此,李鼎为跟曹颙谈话,就先把嫣梅送到了西厢房,此时的嫣梅像个大人似的,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兴高采烈给大伙述说着家中的旧事,她猛地一拍大腿,两眼放着光:“啊!对了,告诉你们还有新鲜的哪,我们家是雍正元年冬天抄的,玛发的姨娘们和我,还有全家的男女仆人,一共是三百多口子,住不下苏州知府衙门的监牢狱。”
“那怎么办?”曹沾问。
“借呀。只好借苏州县和吴县的监牢狱一用喽。”
“嘿嘿……”
“你笑什么?”玉莹不解的问曹沾。
“什么都有借的,借监狱押犯人,闻所未闻,岂不可笑。”
玉莹瞪了他一眼。
“还有可笑的哪,没过了多久,我们被判定打官卖。人人头上插了草标,在大街上跪了一年多,居然没有人买。”
“这又是为什么?”曹沾又问。
“因为咱们是旗人,人家汉人都不敢买。”
墨云乐了:“嘻……”
玉莹满面含嗔的问墨云:“这可乐吗?”
“……”
“你我被打官卖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笑过,没心没肝的东西!”
“她小嘛,不懂事……”曹沾想为墨云开脱。
“你比她大,你懂事。”玉莹目不转睛的看着曹沾。看得曹沾一阵尴尬。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嫣梅接着说:“最惨的事还在后头哪!”嫣梅向大家细述了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永远记忆的伤痛……
雍正元年的冬天,押解李煦的囚船,辞拜曹老夫人沿江北上。没有几天,囚船到了山东地面。李鼐一病无医呜呼而亡。人们把他的尸体停放在船板上,小阿梅不解其故,抱着父亲的尸体在叫:“阿玛,阿玛,你快醒醒啊,我们都吃过饭了,就差你啦……”
李鼎忍住眼泪,抱住孩子:“阿梅,别叫了,你阿玛已然死啦。”
“死啦,什么叫死啦?”
“你摸摸,阿玛的身子都凉啦。”
阿梅用自己的小手去抚摸父亲的尸体:“呀!阿玛太冷了,我去拿被子给你盖上。”
“阿梅!阿梅!”李鼎叫了两声,阿梅已然跑进船舱了。
“让她去拿吧,也好尽尽父女之情。”李煦说罢以袖拭泪。
李鼎满怀悲痛,屈膝跪在弟弟的尸体旁:“弟弟,你放心的升天吧,上有苍天,下对大江,从今以后我待阿梅就像亲生女儿,只要我还有三寸气在,一定把孩子养大成人,哥哥如果负心食言,让老天爷打雷劈了我……劈成碎尸万段!”言罢一个头磕在船上,嚎啕大恸。
李煦给陈千总请了个安,陈伟急忙扶住:“我可不敢当。”
“照规矩,这尸身该怎么安置?”
“到途经的知县衙门,申请验尸,确系病故,出具证明然后可以掩埋。”
“如果到北京……”
“那可使不得,江上也有盘查的官船,要是查到船上的尸体,死因不明那麻烦可就多了。除此以外能通融的一定通融。”
“那么,最近的县城是……”
“清远县,离这儿三四十里水路吧。”
“好吧,只有照您说的办吧。”
小阿梅抱不动一床棉被,但是她连拉带拽总算把棉被弄到舱外。李鼎看见赶忙帮她抱起被子来给李鼐盖上,然后他坐在弟弟的尸体旁低声饮泣。
小阿梅凑到李鼎身边:“大爷,我阿玛睡觉了。你为什么哭啊?”她用小手为李鼎拭泪,李鼎痛心疾首,抱住阿梅失声嚎啕大哭。
李煦老泪纵横仰天长啸:“鼐儿啊鼐儿,是阿玛连累了你啦!”
囚船总算到了清远县,陈千总亲到县衙门申报验尸,知县见是朝廷钦犯不敢怠慢,急忙派了仵作来检验。李鼎怕仵作找麻烦,捅给了他十两银子。这个仵作倒好,连尸首都没看一眼,就给开了验单:“医药罔效,自身死亡。”
陈千总派人找了几个农夫来挖坑,李鼎在其中找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来询问:“老大爷,能买口棺材吗?”
“哎呀,买棺材得上县城,用大车拉,今天走,明天才能回来。”
陈千总摇摇头:“咱们的行程是有定期的。等那么长的时候,赶不出来的,李大爷。”
李鼎点点头,又问那位老者:“能给刻块碑吗?”
“咱们村里没有石匠,刻碑得到镇上,那东西也不能马上就刻成啊。”
“您能替我代办吗?”
老者跟另外几个人商议了一会儿,回来说:“这么着吧,挖坑的工钱,两张芦席钱,刻碑、运碑回来,埋上。圆满了吧?”
李鼎点点头:“多少钱?”
“你给二两银子。”
李鼎听见这个数,感触良多,当年在苏州莫说二两,二十两、二百两又当如何,还不是信手一挥。他猛然想起了四句话:“斟酌最后酒,谨慎喜中言,提防忙中错,爱惜有时钱。”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老者:“老大爷,我给十两。”
老大爷不单没乐,还把脸板得铁青:“不用,多一个制钱也不要,我们是庄稼人,从不花那昧良心的钱。”
李鼎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给老者磕了一个头:“我谢谢啦。”
一座新坟孤零零的立在江边,李鼎带着阿梅跪在坟前哭祭:“二弟,你安心的走吧,你走了也好,今后咱们家的日子,就是人间地狱,你拖着个病身子,可以免遭其苦了。哥哥在你的坟前再次发誓,我为阿梅不再论婚,我们伯侄相依为命,我绝不让孩子受到半点委屈。”李鼎言罢与阿梅抱头痛哭。
李煦站在船头也是泣不成声,他断断续续喊:“阿梅……李鼎……回来吧,人家要开船啦!”
陈千总跳到岸上,走到坟前搀扶起李鼎:“李大爷,上船吧,咱们还得赶路哪。”
囚船离岸,徐徐北上。江风凛凛,孤雁独飞。突然,一个立闪引来了一声炸雷,霎时滂沱大雨势如倾盆。李鼎冲出船舱,站在船头疯了似的大叫:“老天爷呀!你不公平!”
到了北京之后,李煦祖孙三人被押在刑部的大牢里。阿梅是个孩子,又不是犯人,所以她可以不被关在牢房,还能晒晒太阳、跑跑跳跳。大牢里的饭菜难以下咽。菜根上是泥土,菜叶中有烂叶,无非白水一煮加点盐而已,米饭就更惨了,除了砂子就是老鼠屎,就这样还有定量,一日两餐根本不饱,有的犯人有人探监,都给带来许多食物,起码是馒头、烙饼、窝头、咸菜,总可以充饥下咽。而李煦呢,在京中有亲有友,内务府不乏往日的同僚。可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些人如今避之犹恐不及,谁还肯来探监赠物。连李煦的亲家、也在内务府当差的佛宝,也仅只来过一趟,无非应应景儿而已。
自己花钱求狱卒给买点吃食。不单价高十倍,还得向狱卒行贿。李煦仅有的一点银子,总想以备不时之需,除非饥寒难忍,迫于疲命之时,是不肯动用分厘的。
幸好犯人当中也不全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有些好心人见阿梅可怜,不是给她半个馒头,就是一块烙饼,偶尔也有一把花生、几个栗子、一两块糖果……
有一天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正在吃一块点心,小阿梅站在牢外看着,馋涎欲滴,而且还问老人:“老爷爷,您吃的是什么呀?”
“啊,这是点心,叫‘自来红’。给你一块。”
小阿梅捧在手里,咬了一小口:“哎呀,真甜,真好吃,我给我玛发吃去。”
“等等。”老人叫住了阿梅:“你们是旗人,对吧?”
“对呀。就因为我们是旗人,在苏州打官卖的时候,一年多没人敢买……咦,老爷爷,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管爷爷叫玛发,这是你们旗人的称呼。”
“噢——”
“你爷爷也是做官的吧?”
“苏州织造、李煦。”
“噢,听说过,听说过,当年康熙老佛爷南巡的时候,你们家接过驾,对吧?”
小阿梅摇摇头:“不知道。”
“来,再给你两块自来红,给爷爷吃去吧。其实这不算什么,值不了几个大钱,可在这里边就金贵啦。”
小阿梅捧着点心,跑到李煦的牢房:“玛发!大爷!你们吃吧,这叫自来红,可好吃了。你们一人一块半。”
“别去了,玛发不吃,你大爷也不吃,我们都不饿!阿梅!阿梅!你吃吧!”
阿梅在狱里已然习惯于讨饭了。她放下点心,转身又走了。
这个时候一个牢头正跟一个女监的禁婆子在喝酒,两人眉来眼去,摸摸蹭蹭地在调情,桌上摆着香肠、小肚、肥鸡、嫩鸭都是好吃的。阿梅拿了个碗,凑到他们桌前:“大叔,给我点儿吃的吧。”
牢头一挥手:“去去去,滚蛋!”
“您有那么些好吃的,也吃不了……”
“我吃得了吃不了与你何干?”
禁婆可更恶:“吃不了喂狗,也不给你吃!滚!”
“大叔,给点儿吧,每天发的饭里都是砂子跟耗子屎。”
牢头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呸!放你妈的狗臭屁!那是大清国从禄米仓拨来的老米,会有砂子,还有耗子屎,你说这话是犯律条的,这叫‘诬栽’。诬赖禄米仓,就是诬赖朝廷,栽赃陷害刑部大牢,你,你个小丫头片子,该当何罪?”
李煦听见牢头的吵嚷声,赶紧就喊:“阿梅!回来!”
“阿梅!回来!”李鼎也喊。
“明明饭里有耗子屎,吃的人倒有罪啦?”阿梅嘟囔着往回走。不料这句话冲了牢头的肺管子:“别看大清国管不了你,大爷我可管得了你!”说着猛然站了起来,飞起一脚把个弱小的阿梅,踢出去老远老远。
“哎哟!”阿梅意欲站立起来,但因小腿骨折,复又跌倒:“玛发!大爷!我怎么站不起来啦?”
李煦勃然大怒,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着过这么大的急,他不顾一切破口大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就凭你个狗奴才,敢踢我的孙女!你不就是个小小的牢头吗,呸!你是王八蛋!三孙子!兔崽子!我肏你妈!肏你们家八代祖宗!”
牢头在这刑部大牢里就是土皇上,对犯人说一不二,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立时火冒三丈:“好啊,你个老东西,你是活腻歪了,今天我要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牢头顺手抄起来一根皮鞭,打开牢门,劈头盖脸狠打李煦。
李鼎想从中解劝:“牢头老爷,牢头老爷,我给您赔不是了,家父年迈,老糊涂了,您都瞧着我啦!”
岂料牢头仗势欺人,照着李鼎脸上就是一鞭子:“瞧着你?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阿梅再一次想站起来,但是又跌倒了:“大爷,我疼,疼死我啦!我站不起来啦!”
李鼎这时顾不上李煦,顾不上鞭伤疼痛,冲出牢房,抱起阿梅:“孩子,你怎么啦?”
“腿,我的腿,站不住啦!”
“有大夫吗?孩子腿折了!请大夫,我们要请大夫!”李鼎眼里噙着热泪,大声地喊叫,可惜无人应声,也无人理睬。
牢房里,李煦并不示弱,拼了老命跟牢头扭打在一起。而且还边打边喊:“你小子要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就打死我,我李煦是朝廷钦犯!万岁爷跟你要人,我看你王八蛋小子怎么交待!”
跟牢头一块儿喝酒的那个禁婆子,本来拿起鞭子也想助阵,可听李煦这么一喊,当时就是一愣。她扔下鞭子冲进牢房:“别打啦!别打啦!”拼死拼活地把牢头拉了出去。
牢头余怒未息,犹自不依不饶:“干什么?干什么?”
“头儿,你只顾出气啦,就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什么话?”
“他是朝廷钦犯,你要是把他打死打伤,你可怎么交待?”
“这……”
“再一说,李煦可不是没名没姓的人物,他如今是走了背字啦,可他在朝廷里认识的人多了去啦,不论跟哪位捏个窝窝儿,头儿,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那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听李煦在院子里喊:“你赶快给我孙女找大夫来,治好我孙女的腿,不然的话,过堂时候,我就说你找我要一千两银子,你就能卖放朝廷钦犯。狗奴才,你别忘了:‘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要不把你弄进大牢里来,我这七十岁就算白活啦,治死你个小小的牢头,就碾死一个臭虫!”
“你听见了没有?”禁婆子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可也咬人。那孙女是老头子的命根子,他说得出来,未必办不出来。他可是多年的老公事了,出哪门,进哪门,比你我门儿清得多。怎么样?请大夫吧?”
“好好好,请请请!”
“唉——”禁婆子长出了一口气儿:“要是刚才给她点儿鸡爪子、鸡脑袋什么的,也就没有这场气啦!”
“去你妈的吧!刚才你还让她滚哪,这会儿说你娘的风凉话儿来啦!”牢头扬手“啪”的一声,一个嘴巴打在禁婆子的脸上。
“哎哟!你个兔崽子怎么还打人哪!”
牢头举起鞭子:“滚,请大夫去。要不我抽烂了你!”
“哎,哎,我去!我去!”
大夫被请来了。他姓魏,五十上下,文绉绉的,一望而知是个很有经验的医生,他摸了摸阿梅的腿,又转动了转动踝骨和膝盖。然后跟李煦父子说:“孩子是小腿骨折。这病对于小孩来说,没什么大的关碍,养的好也不会落下残疾。不过,常言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种地方,就不太合适啦。”
“嗻嗻。”李煦说:“可如今这孩子别无去处,而且吃的也不堪下咽。”
“是啊,医外伤饮食也很重要,将养的好,才能调治得快。”
李煦想了想,问李鼎:“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正好一百两。”
“魏大夫,这样行不行?您把阿梅带走,我手边这一百两银子,您也带上,不够用,我再想办法,孩子的伤调养好,您再把她送回来。我李煦在难处,别无良策,只求魏大夫济世活人吧。”李煦言罢深深一揖,表示自己的一片虔诚。
李鼎已将两锭官银放在了魏大夫面前。
“好吧。”魏大夫为人很爽快,“幸喜寒舍只有我们老两口儿,只要不怕姑娘受委屈,倒有一席安身之地。”
就这样,小阿梅被安置在魏大夫家,跟魏老太太在里间屋炕上同宿。魏大夫自己在外间屋搭了板铺。
老夫妻俩把阿梅待如亲生的孙女一样。魏大夫给阿梅敷上药膏,绑上竹子夹板,还亲自为孩子煎汤熬药。
老太太更是精心调理饮食,干稀搭配、荤素间容,没到三个月阿梅的腿伤果然复旧如初,而且没落下任何残疾。
这一天,魏大夫领着又白又胖、蹦跳活泼的阿梅来探监。李煦看见孙女,真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把抱住,悲喜交加、老泪纵横。
李鼎屈膝跪在魏大夫面前:“大恩大德口不言谢,魏大夫我给您磕头啦。”
“使不得!使不得!”魏大夫扶起李鼎:“我还带来点儿吃食,你们爷儿俩搭配着吃吧。孩子我还得带回去。”说到这儿他向李煦父子使了个眼色:“因为她的病还没有全好。”
李煦父子会意,魏大夫是怕阿梅再回大牢来受委屈,因而频频点头,恭手称谢。
刑部大牢有固定的日子探监,一般都定在初二和十六。每逢探监的日子,魏大夫准带阿梅来,让他们祖孙相会、伯侄相见,还总带来许多吃食。
阿梅继续留在魏大夫家里,白天没有病人来看病的时候,魏大夫就教阿梅读《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三本小书,从描红练字、直到读书临帖,再有空闲的时候,魏大夫就教阿梅做画。原来魏大夫画得好一手工笔花鸟和仕女图。到了晚上,魏奶奶跟阿梅这一老一小,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讲故事、说笑话、猜灯谜。有的时候阿梅也给魏奶奶讲述自己在苏州的家,家里被抄时的可怕情景,一家人跪在街上插标售首的样子,说得老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竟哭得呜呜咽咽,抱着阿梅“心肝宝贝”的叫着,亲了又亲……
雍正五年的秋天。
西风扫着黄叶,黄叶被一阵一阵地吹得很远很远,所以天边上风卷残云,竟如一团迷雾。
魏大夫带着阿梅,站在东直门的桥头上,注视着从城里出来的车辆。过了好长的时间,果然来了一辆刑部的囚车。车上坐着三个人,年纪最长的便是须发全白的李煦,但是他一眼就看见了阿梅,在车上扬着手,大声地喊:“阿梅!玛发在这儿哪!魏大夫,我在这儿哪!”
小阿梅挣脱了魏大夫的手,向囚车冲去:“玛发!玛——发!”
幸好赶车的把式眼明手快:“吁!——”将马勒住:“你这个丫头,不要命啦!”
魏大夫急忙跑过来,先把一块碎银子塞在车把式手里,然后抱拳恭手:“这位大哥,请多多包涵,小孩子不懂事,让您受惊了,我给您赔罪啦!赔罪啦!”
银子到手了,语气也就变了:“我倒没什么,车要是碰了她,这么点儿的孩子……”
“您能停会儿车吗?犯人当中有孩子他爷爷,今日一面……唉!”
车把式往后一指:“车上有解差,您得跟他们说去。”
这工夫一名解差已经从车上跳下来了。
魏大夫没等解差张嘴,一块银子又捅过去了:“大哥,行个方便,让他们祖孙说上两句话吧。”
“好好好,可得快着点儿。把式,把车往街边上靠靠。”
囚车靠到路边上,魏大夫扶着李煦艰难的下了囚车。阿梅一头扑过去,抱住李煦:“玛发!您这是上哪儿啊?”
李煦也把阿梅紧紧地搂在怀里:“宝贝,玛发的案子判了。发往打牲乌拉军前效力!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李煦一阵狂笑:“我走道儿都得别人搀着啦,还要军前效力!哈……”李煦笑出了两行热泪。
阿梅问:“玛发,您去的那个地方远吗?”
“远,很远很远,在东省的边上,还很冷很冷!”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回来?……回来?……不不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我能去吗?”
“你……”李煦抹了一把眼泪:“能,能,等你再长的大一点儿……让大爷带你去,给玛发收……”
魏大夫听到这儿,赶紧插了一句话:“李老爷!阿梅的大爷,没来送送您?”
李煦看了一眼魏大夫,魏大夫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李煦明白他是不让自己把“收尸”两个字说出来,刺伤孩子幼稚怯弱的心灵。李煦心里异常感激,为了不便说破,他只有正面回答魏大夫的提问:“李鼎也是犯人,哪有犯人送犯人的道理,亲情是亲情、律条是律条啊!唉——”李煦搌搌眼泪。
魏大夫递过来一只竹篮子:“这里边是几斤点心,还有酒和冷荤。到了客栈,请解差们吃一顿,也许能少受点委屈。”魏大夫又递过来一个包袱:“这里边是一件皮坎肩,您也带上它,越走越冷啦。”
“魏大夫,您可让我说什么是好啊!”
“时至今日什么都不用说了。”魏大夫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两锭元宝:“李老爷,这是当年您给我的为给阿梅治腿的一百两银子,如今原数奉还。”
“唉!这,这怎么行!”
“李老爷,您听我说:这一百两银子我没动,托人放了印子得些利息,孩子的衣食、医药等项费用足够了,至于今后,我行医有年、衣食不愁,添个小孩,粗茶淡饭的足能维持。这银子您就带上它,天寒地冻的总可以添些衣食。我一生笃信神、佛。这也是咱们前世积下的缘分。”魏大夫强行把元宝塞在李煦的怀里。
“二十年前我如果能认识您,一定能免此杀身之祸。好吧,阿梅就拜托您照应了,大恩不言谢。让我给您磕个头,一绝今生之谢,阿梅,你也来。”
“使不得!使不得!李老爷。”
李煦祖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魏大夫磕了三个头。
魏大夫也跪下一条腿,双手相扶。
李煦站了起来,亲了亲自己的孙女:“玛发走了。魏大夫,请回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嘛,别让人家等得太久了。”说完,他慢慢地走到囚车旁边,停了停他又走了回来,拉住阿梅的手一字一句的说:“孩子,玛发告诉你一句话,你这一辈子都要记住,玛发没有反叛朝廷,我冤哪!”
“玛发!”阿梅又一次抱住自己的祖父。
夜阑人静,月冷风凄。
魏奶奶把啼哭不已的阿梅终于哄着睡了,自己也陪了许多的眼泪。
魏大夫一个人伴着孤灯独坐在书案前,他想着白天的送别,又理会着李煦临别时跟孙女说的话,是啊,送给八阿哥几个丫环,怎么会成了附逆谋反了呢?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吗,他一阵义愤填膺,拔笔铺纸,写下了一个斗大的冤字!
突然,惊闻阿梅在梦中大叫:“玛发!玛发!”
魏大夫放下笔,来到里间屋:“孩子,你怎么啦?”
“我玛发冻死啦!我看见玛发在刮着大风、冰天雪地的打牲乌拉,冻死在荒山上!”
“你在做梦!”魏奶奶抱起阿梅:“可怜的孩子。”
“阿梅,玛发还没到东省哪,打牲乌拉离咱们这里远得很哪。”
“魏爷爷,我玛发说他冤,他是冤吗?”
魏大夫回到外屋,把自己刚写好的斗大的冤字拿进来给阿梅看:“认识这个字吗?”
“冤!”
“对,冤!”
没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李鼎忽然来到魏大夫家。魏大夫迎了上去:“哟!您怎么……”
“您得给我道喜。我们的案子了啦。我跟阿梅被拨到庄亲王府为奴。”
“拨到庄亲王府为奴!阿梅才七岁,她能干什么?”
“给和硕格格当丫头。”
“岂有此理!她还是个孩子啊,她还要人伺候哪!”
魏奶奶只哭得满脸是泪:“我们,我们不去不行吗?”
“唉!——大妈,就是火坑,咱也得跳啊,这就叫圣命难违啊!”
阿梅仍然坐在西厢房的炕上,跟玉莹、曹沾他们述说自己的身世:“大爷带我离开了魏爷爷、魏奶奶家,老两口儿都哭得跟泪人似的,拼死拼活也得让我们爷儿俩吃顿饭再走。魏爷爷让饭馆子送来四个炒菜,还有一个大个的盒子菜,魏奶奶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给我们和面,剁馅包饺子,我亲眼得见,奶奶的眼泪掉在面盆里,她总是用手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
“吃完了饭,我们离开了魏家,魏爷爷跟老奶奶把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程又一程,魏奶奶不是大脚,直送得她老人家再也走不动,坐在买卖家门口的台阶上,我们才算分了手。你们懂什么叫泪湿衣襟吗?”
玉莹向她点点头。
“是啊,我看见老奶奶的前心上,全是湿漉漉的。唉——我终于辞别了魏爷爷跟魏奶奶。大爷带我进了庄亲王府,嚄!好大,好气派!有人领我上了‘望枫楼’,拜见了和硕格格,格格十七岁,长的挺面善,也挺和气,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我叫阿梅。”
她听了一笑,‘谁给你起的名儿啊?’
“‘听说生我的那天,我们家有一株梅树开了花,我玛发就给我起名叫阿梅。’”
“‘梅树开花多在南方啊?’”
“‘是,在苏州。’”
“‘苏州?你是谁家的孩子?’”
“‘苏州织造,李煦。’”
“‘噢,苏州织造李熙,听说过。但则是阿字在南省发阴平声,咱们旗人发去声,阿梅阿梅的多难听,我给你改为嫣梅吧,嫣然一笑的嫣,一枝会笑的梅花,好不好?’”
“‘好。一枝会笑的梅花。’我正高兴着哪,谁料站在旁边一个叫碧云的大丫头发话了,她说‘你应该说谢格格赐名。’”
“我没来得及说话,格格说:‘谢什么,这又算得什么,万岁爷给人家改名字,一个字赐一万两银子,我可没有。’格格说完又嘱咐碧云:‘嫣梅在自己家里也是千金小姐,何况她又小,你要多加照看她才是。’”
“碧云答应得挺好听,可她见格格教我念书、写字、画画、弹琵琶就把她气死了。格格不在的时候,就让我干粗活儿、干重活儿,跪在地下擦楼板,蹬到高处擦窗户格子。有一回她让我提了一桶水,我根本提不动,结果,我连人带桶一块从楼上滚了下来,摔得我鼻青脸肿的,哈哈,那样子可好看了,你们要是看见了,准得都笑弯了腰!”
屋里的人听了阿梅悲惨的身世,痛苦的遭遇,坎坷的命运,人人痛彻心脾,双眼噙着热泪。阿梅看看大伙儿,停止了叙述:“咦?你们怎么都哭啦?”
玉莹一把将阿梅搂在怀里:“天哪!我的亲妹妹!你比我们谁都苦!”
中秋节的晚上果然一轮明月,天街如洗。
院中摆了两桌酒菜,曹、李鼎、吴氏、曹沾和玉莹一桌。丁家父子和墨云、紫雨一桌。
另一张小圆桌上供着兔儿爷、香烛、水果和四盘月饼。
吴氏和紫雨各端一盘烧鱼走到桌边,分别放在席上,吴氏说:“这是我做的五柳鱼,表哥您尝尝。”
李鼎吃了一块:“好,真好,这么多年没吃过这么好的苏州菜了,真是味道绝佳。”
紫雨在另一桌上说:“这也是苏州菜,我做的松鼠鱼。”
墨云吃了一口:“嗯,好!绝佳味道。”
逗得大家都乐了。
老丁邀集紫雨、墨云和少臣一同请安:“我们几个给老爷、太太、表舅老爷、沾哥儿、玉莹姑娘拜节道喜。”
“快!曹沾,把你丁大爷扶起来!”曹颙说着,自己举起杯来。
曹沾扶起老丁,请大家归座。
曹颙说:“来来来,今天中秋佳节,咱们不分主仆。主人有过、仆下有功,从今而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一定恳求小平郡王给少臣补一份差事,给紫雨和墨云每人备一份好陪嫁。也给老丁续个后老伴儿。来,咱们一块干了这杯团圆酒,吃顿团圆饭。”言罢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都饮了门杯,彼此敬酒、布菜。
曹沾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唉——”
玉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了他一下。不料曹沾误以为跟玉莹坐得太近,让她不好意思,所以往远处挪了挪。玉莹心里生气,又不能显示出来,所以只好以目示意,谁知不示意还好,这一示意曹沾反而有了谈话的机会了:“我是说,今天的团圆节也不算团圆……”
谁都明白他的所指,所以无一人答言。
曹沾也觉得有点尴尬,为了面子也只能自说自话了:“我的意思是说,嫣梅表妹没能来,岂不……”
“唉!”玉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曹沾没看见,他接着说:“她要是能来,大家就更高兴了,她昨天给我们说她的遭遇,把我们大伙都说哭啦!”
吴氏首先抽出手绢,掩面拭泪。
惹得李鼎更是悲从中来。
冷月光中唯有唏嘘之声闻之令人凄恻。
“唉——”曹颙叹了口气:“曹沾哪曹沾‘事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今天阿梅没来,自然是请不下假来,可是谁也不问,谁也不提,是怕惹你表大爷伤心,你要说之前,我就看见玉莹跟你使眼色,不知道你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非把这点傻气冒出来不可。你说,这是为什么?”
曹沾低头不语。
“都是因为你读的书太少,懂吗?说话才不得大体,没有分寸。从明天起少臣你们几个把外院南屋打扫出来,给曹沾当书房。我让老丁再给你买一批书,你要刻苦攻读,课业勤操啊!”
“嗻,阿玛。”
果然,第二天少臣跟紫雨、墨云把外院三间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找来了糊棚的棚匠,把棚顶重新糊过,墙上刷得四白落地。
曹颙在自己屋里洋洋洒洒地把要买的书目,写了好几页纸,光《制艺选粹》都是一套一套的——按年编印的好八股文。
老丁带曹沾来到琉璃厂里的一家书店。
掌柜的五十多岁,留着黑胡子,开书店的自然都是文墨人,他接过书单子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桩大买卖。赶紧叫伙计沏茶、装烟。然后跟老丁说:“您要的这些书,小店都有,尤其是《制艺选粹》,比您单子上开的还全哪,要不要多带几套回去?”
老丁点点头:“好吧。”
“那我让账房先生给您算账,让伙计打捆装箱,您二位再瞧瞧,还要什么书随意挑选。就是小店一时缺货的,我们也能为您去找。”
老丁坐在临窗的方凳上:“我是不懂,还是让我们家沾哥儿挑吧。”
曹沾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他随手选了《三国演义》、《东周列国演义》、《水浒》、《聊斋志异》之类的名家小说。这时掌柜的正好迎了过来。曹沾问:“掌柜的,您有《金瓶梅》这部小说吗?”
掌柜的略一迟疑:“啊,有。”说着从书架的底层找了一本《金瓶梅》递给曹沾,曹沾翻看了几页,不觉“啊!”了一声:“掌柜的,这书……”
掌柜的微微一笑:“我们是买卖人,一看您就知道并非浮荡子弟,一般的浮荡纨绔子弟,买这种书,只取其淫邪的一面,其实完全违背了着书人蓝陵笑笑生的本意。书是明朝写的,内容是骂严嵩的,当然不敢指明,指明了就没了脑袋啦,如果这部书能用另一种方法写,指的是严嵩,可又让他抓不到把柄,找不到证据,那就是天衣无缝的传世之作了。可惜呀可惜,蓝陵笑笑生没有这份才华,留给后人的是淫邪,是遗憾。不过文笔还是不错的。少爷,您年纪还小,不能读,要买我也不卖。”掌柜的说完把书收了回来,放回原处,抱歉地向曹沾恭恭手。
书买回来了,放在书架上,才是名符其实的书房。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大方,一张书案临窗而设,案上文房四宝皆极精致。靠着后山墙是两个大书橱,橱内函函古笈,累累叠叠,卷帙浩繁,插架万千。
曹颙满腔忧怨百感交集,他亲手拉着曹沾,吴氏带着玉莹,四个人走进书房。态度极为严肃,气氛也非常庄重。
曹颙说:“你们看,这书斋布置得不错吧?当然比不上江宁织造署的西堂,可与寻常百姓家相比,那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曹颙说完在窗前的书案后坐了下来:“啊,环境幽然,窗明几净,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沾儿,你说呢?”
“嗻,阿玛说的极是。”
“孩子们!我们曹家百年显赫,四代为官,不料在我手上,竟然毁于一旦,如今我又待罪在家,听候发落,怎么个发落法儿吉凶难料啊,往好了说,落个削职为民,也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天高地厚之恩了!往坏里说……”
“老爷!”吴氏急忙拦阻。
“好,好,咱先不说这个,可这‘重振家声’四个字的重担,沾儿……就只有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啦!”
曹沾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听候垂训。
曹颙眼里噙着泪花,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孩子,你可要争口气啊!好好读书,咱们也争个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重振家声!”
“阿玛,我一定刻苦攻读,不失厚望!”
“老爷,沾儿长大了,懂事啦,您尽可放心。”吴氏转身拉住玉莹的手:“玉莹,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盼着你对沾儿要时进箴规,相助他勤操课业,一心向上。”
玉莹点点头:“是,我记下啦。”
曹颙离座扶起曹沾,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沾儿,如今是雍正六年的秋天,你十四岁,咱们旗人十六岁成丁,你还有两年,不要以为这两年的时间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哪!”
星回日转岁月飘忽。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就到了乾隆元年的春天。
曹沾仍然坐在南屋书斋的书案前读书。不过读的不是《制艺选粹》,读的是《聊斋志异》。
忽然间,丁少臣悄悄地走进书房:“沾哥儿,您猜,谁来啦?”
“谁来啦?”
少臣笑而不答,他把门帘子挑了起来,向外边点点头。曹沾注目而视,只见一位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细腰乍背,高挑身材,宽脑门儿,大眼睛,背后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沾哥儿,您好啊,给您请安啦!”言罢后退几步,又紧走两步,一安到地!
曹沾真是愣住了,不过还是伸出双手相搀:“不敢!不敢!您是……?”
来人与少臣故不作答,只是相视而笑,笑得曹沾好不尴尬:“少臣哥!”来人止住了笑声:“要是换在大街上,我也认不出您来,我是十三龄啊!”
“哎呀!我的龄哥儿!”曹沾惊喜若狂。上前一把抱住,“都快十年啦,您怎么才来呀?”禁不住喜泪盈盈,滴滴腮下。
丁少臣站在一旁说:“龄哥儿,我说的没错吧,沾哥儿见了你,非乐哭了不可。沾哥儿,再告诉你件事儿,龄哥儿还带了个人来,你也认识。”
曹沾抹了一把眼泪:“是个哑谜。”
十三龄挑起帘子,向外边说了一句:“进来吧。”应声而入者,原来是宜老爷家侍候卿卿的明珠。
“啊!是明珠,认识,认识。”
明珠给曹沾请过安之后,递过来两盒芝麻酥糖:“她说这两盒糖不是五婶给的,是格格赏的,让您吃了,甜甜嘴,苦苦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三龄自然不解其意。
丁少臣插了一句:“又是一个哑谜。”
其实曹沾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只能跟明珠说:“你回去替我谢谢五婶,得了空儿,我给她老人家请安去。”
“您是该常去请请安、聊聊天,您五婶跟我可时常念道您,在江宁如何如何,您病了她又如何如何……”
“好好好,我一定去。”曹沾为了转移话题,便跟少臣说:“少臣哥,也不给客人沏壶茶喝。”
“噢噢,你瞧我……”少臣说着走了。
曹沾怕明珠再提卿卿的事,赶紧问十三龄:“老伯母的身子骨儿,还挺硬朗吧?”
“我到底来迟了一步,过世啦。”
“呦!”
“幸好没受什么罪,明珠卖给了宜老爷,不能常回家,多亏同院有位老街坊陈姥姥照应着,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嘛,故而我们哥儿俩给陈姥姥磕头,认了干妈。”
“龄哥还是一片侠肝义胆。”
“侠肝义胆四个字我不敢当,可我们在江湖上靠卖艺为生的人,不讲义气可不行,一步走错了,同行们会骂你没人味儿,往后人家就不跟你共事啦!”
“对对,为人处世原该如此。官场中没有什么真格的,彼此猜疑,互相欺骗,尔虞我诈,落井投石。唉,没意思。我们家在江宁是什么样子?龄哥儿你可是亲眼得见,如今又如何?你也是亲眼得见……”
“沾哥儿,这些年来你就没去投考?”
“考了两回,都没考取,我一是心灰意冷,二是有件事儿我想不明白。我玛发为接驾亏空了帑银,已然补齐了。可我亲阿玛当了三年的织造,又亏空了二十几万两银子,是他贪赃了吗?没有。我们家买房子买地了吗?也没有。钱都哪儿去了呢?我想是都打点了关节啦。”
十三龄兄妹点点头。
“既然当官要亏空银子去犯罪,我为什么放着老百姓不当,非要当官不可呢?”
“哈……妙论,妙论。”十三龄跟明珠说:“你听听,跟沾哥儿聊天,就是长见识。”
“嗻!人家说我这是谬论。”
这时少臣把茶沏来了,还引来了紫雨、墨云和玉莹。大家久别重逢,还包涵了点劫后余生的意思,所以分外欣喜,大家“龄哥!龄哥!”的叫着。十三龄给大家引荐:“这是我妹妹,叫明珠,如今在宜老爷家伺候卿卿格格。”众人互相见礼。
“我叫墨云。”
“我叫紫雨。这是我们家姑娘……”
“我叫玉莹。”
“明珠给姑娘请安,早听我们大奶奶说过您,不单生得美貌过人,而且还很有学问,除此以外,还特别知道疼人。”
“瞧你这张小嘴,可真会说话儿。”玉莹乐了:“一定是格格教的。”
“明珠给紫雨、墨云两位姐姐请安。”
“哎呀!行了,行了,这点繁缛的礼节都让你们学来啦!大家都快坐下,我发糖了,一人一块。”曹沾打开酥糖的盒子,给大伙儿发糖。
大家高兴地分食着酥糖,少臣走到十三龄身边:“龄哥,你把那件新闻,再跟他们说说,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什么新闻?”最感兴趣的是曹沾。
“你们知道雍正是怎么死的吗?”丁少臣一言未尽,十三龄接着说:“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都臭了街啦,只不过你们都不上街,没听说过而已。人家说雍正这位老佛爷驾崩之后,鄂尔泰揭开龙榻上的帐子,往里一看,吓得‘啊’了一声,脸上都没了血色(shǎi)啦。恭亲王跟果亲王也过来瞧了一眼,吓得连个‘啊’字都没说出来。”
“那是?……”曹沾欲问。
丁少臣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那是因为让人家把吃饭的家伙儿,给挪了窝啦!沾哥儿,您说解气不解气?”
曹沾看了玉莹一眼:“太好了!咱们待会儿,为这事得干一杯!”
玉莹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
“这屋里怎么这么热闹?”门帘被挑起,曹颙走了进来,他很意外:“嚄!都在这儿。”
众人俱都站了起来。十三龄抢先一步,给曹颙请安:“小人十三龄,给曹老爷请安!”
“噢,十三龄,长成男子汉啦。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怎么样,打算在北京搭班儿唱戏?好,好。”
“这是我妹妹明珠。”
明珠上前请安,曹颙做了个扶的手式:“在宜老爷家见过,原来你们是兄妹。好,好。少臣你跟紫雨给她们多做几个菜,留他们兄妹吃晚饭。你们待着,我上宜老爷家去一趟,为求宜老爷教曹沾习武的事儿,我们旗人讲究这个,一马三箭,再打听打听降覃恩的事。少臣,你给我雇辆车去。”说完曹颙点点头走了。丁少臣跟了出去。
紫雨、墨云说了声:“你们坐着。”也去备饭去了。
十三龄说:“刚才老爷提起降覃恩的事,我听说了。说乾隆爷初登大宝,普降覃恩,为了挽回雍正朝的暴政,笼络笼络人心,复官的复官,晋爵的晋爵。咱们老爷没准还能官复原职哪!”
“借您吉言吧。但则是,再亏空了帑银,人家扬州的盐商可就不管补啦。”
“哈……”十三龄看着玉莹:“沾哥儿如今学会说笑话了,您这一天得乐多少回呀!”
“是。他是比早几年活泛多了。”
他们正说话的工夫,几个酒菜已然备齐了,吴氏也来助兴:“老爷这个时候不回来,肯定是宜老爷家留饭了,咱们就不等了,快入座,都来坐。老爷说过:‘咱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不分上下,都是一家人。’”
大家正在推让,丁少臣边挑起门帘儿来,边喊:“表舅老爷,表姑娘到!”随着喊声李鼎带着嫣梅走了进来。众人彼此见礼已毕,曹沾迎上去问候:“表妹,好久不见,真是惦念着你,还伺候和硕格格哪?唉!何时是了啊?”
玉莹也迎了上来,拉住嫣梅的手:“那年过中秋,为你不能来,人家冒了一回傻气,让老爷这顿好训,想不到,事隔有年他这股傻气还要接着冒。”
“你……”曹沾刚要说什么,却被玉莹拦住:“你听听我说什么,多日不见表妹,不单出落成个大姑娘,还长成个好体面的、好俊俏的大美人啦!”
众人听了都发出欣慰的笑声。
嫣梅用眼睛瞪着玉莹:“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你可别招我还嘴呀,表嫂!”
“好好好,我怕了你啦,还不行吗?”
吴氏跟李鼎说:“咱们一家人要是都能住在一块儿,够多好啊,没事儿听她们小姐妹斗斗嘴,你一言我一语的多热闹。”
“是啊,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你这个想法,未必不能成。”李鼎说完,让大家入座:“来来来,我们爷儿俩是不客气的,坐,坐。”
大家坐定,十三龄给李鼎斟酒,给大家斟酒。
李鼎握杯在手,问十三龄:“我的孩子,你怎么也上北京来啦?”
“我也是北京人哪,总想着落叶归根嘛,再一说,我在北京有妈、有妹妹没人照应。但则是,我来迟了一步,老人家先走了。”
“哎哟!哎哟!真可惜,真可惜!像我们这种翻过筋斗的人,心里都明白,人生在世,什么名啊利呀……全是假的,只有一个‘情’字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如今能不能领悟?”
还没等十三龄回答,曹沾先说话了:“我就不懂,这‘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又当做何解释呢?”
“名属情字的范畴,留名是为纪念也,纪念,情也!”
这时紫雨来上菜:“香糟蒸白鱼,又叫白糟蒸白鱼,简称‘清蒸双白’。”
跟在后边的墨云也来上菜,嘟囔了一句:“就你话多。”
“不服气,你来做。”紫雨说完,瞟了一眼墨云,一转身像风摆杨柳似的走了。
“哼!”墨云放下菜也走了。
“这俩人一天到晚的也是斗嘴磨牙。”吴氏举箸让客:“来,大家尝尝,清蒸双白。表哥,您可是吃主儿!”
李鼎喝干了门杯,吃了一口蒸鱼。然后频频颔首:“这丫头的手艺是真不赖,确是江南船菜的味道!”
“近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船娘,自然学得一手好船菜,表哥不愧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您的嘴可真尖。”
“唉——惭愧,惭愧。一世无成,就是这舌头还管点事儿。吃喝玩乐几十年,就说票戏吧,我在苏州做了白、黄、红、绿四台守旧。每台一万两银子,一共四万两啊,如今咱们要是有这四万两银子,哈哈!大财主喽!”
“说点儿别的吧,大爷,富贵云烟。”嫣梅突然想到:“对了,龄哥,给我们唱一段吧,助助酒兴。我先敬你一杯。”
“对对对,展歌喉,助酒兴,我也敬你一杯!”曹沾举杯相敬。
“也算我一个。”明珠也举起杯来。
“你也跟着起哄?”十三龄佯责明珠。
“哥,我还没听你唱过呢。”
“好,唱就唱,我还真带着笛子呢。”说着从腰间取出笛子:“李老爷,这个,您还没忘了吧?”
“还凑和,还凑和……”李鼎接过笛子,吹了起来,音量不高,但音韵悠扬,十三龄合着节拍,压低了声音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鼎的情绪来了,他放下笛子,挺胸而立,豪情满怀的接唱道: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唱得力竭声嘶,满头大汗,刺人耳鼓,除十三龄一人鼓掌之外,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按着肚子,抬不起头来。
曹沾抹了一把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连连地恭手说:“表大爷,实在是不敢恭维,您唱的,但分比杀鸡的声音好一点,我们做晚辈的,也不敢不给您拍巴掌!”
逗得在场的人更加发笑。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这么说你表大爷哪!要是你阿玛在,准得又是一顿好训!”吴氏佯怒。
“就是嘛!”嫣梅陡然而立:“表哥,你敢挖苦我大爷,说唱的声音比杀鸡的还难听,其实啊,我大爷唱的比杀鸡的好听多了。对不对,大爷?”
“啊……”李鼎一时没明白嫣梅的意思。
“侄女儿还有一言相劝。”
“嗯,你说,你说。”
“您再唱,别在这种场合唱。”
“噢,上票房唱去。”
“不是,您上天坛边上,找那没人去的地方唱去。”
“呸!——”李鼎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嫣梅的身上。
大家开怀大笑。那笑声几乎要震破了屋顶。
夜阑人静,客人们俱已散尽。
吴氏和紫雨、墨云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书斋中只有曹沾和玉莹两个人。
玉莹有点累了。曹沾把短榻上的小炕桌放在地上。让玉莹斜靠在短榻上,他自己仍然坐在自己书案后的圈椅上。二人品茶闲话。
曹沾说:“你想想自从江南遇祸之后,咱们还没有这么高高兴兴的乐过一回呢。”
“何只是江南遇祸之后,自从我们三个人被救到府上以来,好像就没有过,苏州祸事在先,老祖宗就整日提心吊胆,扬州借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无宁日。”
“不错,不错,这样算来疾风苦雨已然十多年了。故而今日之举真让我感触良多。”
玉莹品了一口茶:“咱们俩人又想到一块儿去啦。”
“那好,你先说,我来洗耳恭听。”曹沾说着站起来,他想坐在短榻边上,靠近玉莹显得亲热些。
玉莹抓住他的手,用力推开曹沾:“请坐回原处。”
“嘿!……”
“你坐在我身边,得分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这会儿那俩丫头一步闯了进来,尤其是那个大的,那可就有古可说啦!三天三夜我都别想踏实。”
“你说起丫头来,这就是我想说的话题。”曹沾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看看,今天有多少个丫头。紫雨、墨云是丫头,明珠是丫头,表妹嫣梅,她老祖可是广东巡抚、封疆大吏,如今也是丫头。所以我说尊卑贵贱没有定准……贵则未必贵,贱则未必贱。”
“你说是凭命中注定?”
“好像亦不全是……”
“哪是凭什么?凭天?”
“凭什么,一时我还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全凭什么命啊、天啊的。与其说是凭命,不如说是凭‘政’!”
“你指的是朝廷?”
“我问你,什么叫‘民为贵、君为轻’?君王要尊重的是民意,而非一意孤行。民意者,老百姓自己主宰自己。她们谁愿意给人家当丫环,谁不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你、我像是主子,其实什么也主不了!……”
“往下说,你这想法挺新鲜。”
“可惜,说不清楚啦。我还得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
“那让我说。”玉莹索性坐了起来以示郑重:“听表大爷说,做了四堂守旧,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吓了我一大跳,要票戏光守旧不行啊,还得有文武场面,行头戏装,前后台的执事,陪着唱的戏子……两个四万两够了就算不错。如此的奢侈靡费,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怪不得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说苏州的舅老爷大手大脚、挥金如土。”
“是啊,舅老爷在苏州人称李佛,这一个‘佛’字,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致使才有今日的下场,细想想也不足怪。也不为冤。”
“所以才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说。”
曹沾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们不单挥霍无度,而且在伦常上也颇不尊重,舅老爷不单三房四妾,跟大儿媳妇还不清不白的。”
“就是表大爷的妻子?”
“听说是上吊自尽的。不说人家,咱们家的三太太就不守妇道,跟护院的通奸,我就撞见过,半夜三更的从三太太院里出来一个男人,直奔了花园。”
“你看真切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我懂,所以除去死了的翠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是头一个人。你可别跟那俩丫头说。”
“我疯了,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懂了?”
曹沾看着玉莹一阵坏笑:“你承认这是你的家啦?”
“除非你不承认我。”
“我的天!好姐姐,我天胆也不敢!”曹沾说着又凑了过来。
“又来了!我还是走吧!”玉莹站起来欲走,不料却被曹沾拦腰抱住,一阵亲吻。
玉莹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你喝醉了,还是疯啦?”
“好姐姐,凭良心,你愿意不愿?”
停了一会儿,玉莹主动地投入曹沾的怀抱,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玉莹推开他:“天不早了,放我走吧。”
“你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件大事跟你说。”
“那得规规矩矩的。”
“行。你还靠到榻上去。”曹沾自己也回到了原位:“我经常看野史小说,也经常想把曹、李两家的事,也写成野史小说,一个鼎食钟鸣之家,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终于一败涂地,抄家问罪,供世人淫卧醉饱之后一读,岂不发人深省?”
“这倒真的是件大好事,目前还只是一个想法,真要写起来,还得建提纲,立回目,决非三朝两夕的事,你能持之以恒吗?”
“能!……你要不放心,咱们俩人一块写。”
玉莹把正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而且笑得双肩抖颤,乐不可支。
“怎么啦?”曹沾直瞪瞪地双眼看着玉莹,莫明其妙。
“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一阵阵的懵懂不堪!我问你,你见过谁家的女孩子、大姑娘写过这种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来着?”
“噢!——”曹沾自劈一掌:“我真是一阵儿一阵儿地犯糊涂。”
曹沾一言未了,房门猛的被推开,紫雨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当她看到玉莹也在屋里的时候,大吼一声:“我的天哪!我上哪儿去呀?难死我了,还是得走!”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站住!”玉莹一声断喝,紫雨只好站住了。
“你说什么哪?风是风、火是火的,咱们屋里怎么不能待了,让你跑到这儿来儿犯疯魔,说胡话?”
“哎哟!我的姑娘啊!你可冤枉死我喽!我跟墨云在咱们屋里待得好好的,谁能料得到,他来找她来啦!”
“谁找谁来了?”曹沾又犯糊涂了。
“唉——我的大公子,咱们这院里住的还有谁啊?自然是你们那位少臣哥了。”
“哦,原来是他,好,好。”
“还好哪?”紫雨接着说:“我们在屋里待着,窗户外头忽然有个又粗又顸的声音叫了一声”——紫雨学着那又粗又顸的声音——“‘墨云妹妹,你在屋里吗?’你们说可怕不可怕,把我吓得一机灵。”
“墨云哪?”玉莹问。
“她也吓了一跳……把脸都吓红啦!”
“哎——是吓白啦。”曹沾依照常理为其更正。
“唉。”玉莹乐了:“我们这位紫雨姐姐说话呀,向来都是反着说,要不就是转着弯儿抹着角儿的说。她的意思是说‘羞红’啦。”
“噢,原来如此。好,紫雨接着说。”
“说什么呀,小墨云大哥哥,大哥哥的叫着,把大哥哥迎了进来,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坐在炕上,他愣会没看见,只跟墨云说,‘你有工夫吗?我想求你一件事儿’,墨云往他身后指指,意思是让他跟我说句话,可这个傻小子,只在自己上身找来找去。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着。墨云还是往他身后指,这个大傻瓜仍然还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差点儿没把鞋脱下来。我是个慈心人,实在不忍再看他耍狗熊了,就假装着咳嗽了一声,他一回身,才算看见,脸涨得跟茄子似的,叫了声‘紫雨妹妹,你也在屋里?’我心里说废话,我不在我们屋里,能上哪儿去。”
曹沾一阵好笑。
“你还笑哪!”玉莹佯怒:“她专会欺负老实人。”
“我可不敢,赶紧让座:‘快请坐,快请坐,有什么事吗?’他说:‘我的小褂破了,实在是不能穿了,我想自己补……可我又不会。再说也没有布头儿,故尔,我想求……’这时候墨云赶紧咳嗽了一声儿。谁知道这个傻小子,傻到那头又傻回来了,你们猜他说什么?”
曹沾心急嘴快:“说什么?”
“他说:‘我想求墨云妹妹,帮我补块补丁。’”
“唉——”玉莹也叹惜少臣太憨实了。
“墨云叫了一声:‘大哥哥!’下边的话,当着我的面,自然没法出口喽。我一看这阵势,还是得三十六计——以走为上,赶紧说:‘对对,墨云妹妹的针线活儿,做的又细又好,应该求她帮你。’说完之后我下了炕,就出来了。你们给评个理儿,这俩人一个也没说一句‘你再待会儿吧’,这这这……”
“该!谁让你没眼力见来着哪!”玉莹故意气紫雨。
“哼!出来我虽然是出来了,可是我并不死心,我在窗户纸上舔了个小窟窿,你们猜怎么样,好戏果然在后头。墨云的小脸儿像初绽的桃花,跟少臣说:‘大哥哥,自然是我来给你补,刚才我咳嗽一声的意思,是告诉你让让紫雨姐姐,意思意思。’少臣说:‘哎,都怨我笨,不明白事理,墨云妹妹,你别生气,我没有你心细,以后还求你,多,多……哦!会说了,多多指教。’墨云又喜又羞:‘大哥哥,我可不敢当。’丁少臣突然从小褂儿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块,递给墨云:‘墨云妹妹,你吃糖。’墨云拿了一块先递给少臣。然后自己也吃了一块。傻小子问:‘甜吗?’墨云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不单嘴里甜,连心里都是甜的,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曹沾也不明白。
“可惜大傻瓜未必懂得这份意思。”
“哎呀!这是多好的意境啊,他若不解岂不太可惜了吗?”曹沾想了想:“不行,我得告诉他去。”说完起身欲走。
幸亏玉莹手快,一把抓住:“天哪!你就做做好事吧!何苦惊扰一对鸳鸯!”
玉莹一言提醒了紫雨:“罪过!罪过!我又惊扰了一对……”紫雨没把鸳鸯两个字说出来,转身便走。
“紫雨!你就不怕我撕了你的嘴!回来,坐下,让沾哥儿给你上新书。”玉莹拿出主子的架势,紫雨只好从命了。
曹沾看了紫雨一眼,想出来一句话,然后装作一本正经的说:“新书,今天只怕是学不下去了。”
“怎么?”玉莹不解。
“她的心都浮上来了。”
“心怎么浮上来了?”玉莹似懂非懂。
“是啊,没人给买糖吃啊!”
“哎呀!姑娘,你看他!”紫雨一跳老高。
“好了!好了!”玉莹从中解围。
“什么好了、好了,你们俩合伙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玉莹一声讪笑。
曹沾急忙赔不是:“今天不上新书,我教你一段小曲如何?你不是爱弹爱唱的吗?”
“什么小曲?”紫雨搭拉着脸子问。
“是一支你们苏州的民间小调,叫《三枝梅》。我先唱一遍,你听一听。”曹沾说着从墙上摘下琵琶,调动宫商,低声吟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佩,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儿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紫雨一个人在屋里,坐在炕上,怀抱琵琶低吟着曹沾教她的苏州小曲《三枝梅》: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
不知不觉下起雨来了。雨声淅沥惊动了紫雨:“哟!下雨了。”说着她下了地,拿起一把雨伞来到曹沾的书房,推开门进屋一看,屋里是空空的:“咦?人呢,下着雨……”紫雨稍一思索,马上明白了:“噢!今天是七月初七。”她急忙来到后院儿,隔着瓜藤瓜叶看见曹沾和玉莹并肩坐在瓜棚下面。紫雨蹑手蹑脚走到他们的背后,但见曹沾抓住玉莹的双手,强迫中含有调笑地问:“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织女的哭声。”
“没有啊。”
曹沾用力:“你敢再说没有?”
“哎哟!听见了,听见了。”
这时,紫雨站在瓜棚后面,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听见也没用了,人家说的是十岁之前。”说完扔下雨伞走了。
曹沾和玉莹先是一惊,继而相视大笑。
一辆雇来的轿车走在大街上。
曹颙带着曹沾坐在车内,他跟儿子说:“你这些年两榜落第,当然还可以再考,也应该再考。可咱们旗人讲的是神武开基,文的武的都得拿的起来,你玛发给康熙老佛爷当过一等带刀侍卫,没有武功行吗?一马三箭是起码的工夫,今日带你去跟宜老爷学射箭,你一定得下工夫,认认真真地练,练武功一不能怕苦,二不能惜力。这道理你不会不懂。”曹沾答应了声:“嗻。”
车轮子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继续叽里咕噜的行进着……
“哦,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曹颙接着说:“你怎么能跟十三龄,一个戏子,称兄道弟呢?”
“人家当初对咱们的情义可不薄啊,在江边上,没有一位高亲贵戚来送行,只有一个小戏子十三龄,拿着四个小红橘,来祭奠老祖宗,如今却不可称兄道弟……”
“唉,可惜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懂什么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此一时我们是奴才,彼一时我们也是奴才。”
“哎!你……”
“吁——”赶车的勒住缰绳,轿车停在曹宜家的门口。
曹颙不便发作,气哼哼地一个人走在前面,曹沾也只好跟在后头。
父子俩见了曹宜请安。曹颙赔着笑面:“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您整日守护大内,劳力劳心,可又多了这么个累赘……”
“没有什么,谁让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呢。先学射箭,不用教的人总在旁边看着。走,说干就干。”曹宜站起来,从墙上取一张弓和箭囊,带着曹颙父子来到后花园。
这花园很大,也很空旷,花草树木不多,只有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遮住天香楼的一侧,假山前设有一张石桌和四只石鼓。这花园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为曹宜练功习武之用,所以花园的一头有三块箭靶子,靶心涂有红圈,一共三环。
曹宜引着曹颙、曹沾来到花园,距离箭靶子百步左右的地方,把箭囊交给曹沾拿着,从中抽出来三支箭,依次搭在弦上,嗖!嗖!嗖!依次射出,箭箭皆中靶心。
“好!”曹颙半真半假的鼓掌喝彩。
“瞧见了没有,就这么准!”曹宜自鸣得意地跟曹沾说:“常言道:‘百步穿杨’嘛!古有诗云:‘已惊百步穿杨彩,会看双雕落塞云。’其实没有什么奥妙可言。前腿弓,后腿绷,前把稳,后把准。下苦功夫,一个字‘练’!没有近道儿,明白了没有?”
“嗻,我明白啦。”曹沾回答。
“真明白了才好。练吧!”曹宜跟曹颙抬抬手:“咱们上前头喝茶去。”说完两个人一齐走了。
剩下曹沾一个人在花园里,他脱下长衣服,穿了一身的短打,紧了紧腰带,拿起弓来,搭上箭,一箭一箭地向靶子射去,一箭囊的箭都射完了,绝大部分不中箭靶,有一两支箭射中,也不在红心上。
“嘿嘿。”曹沾一笑,聊以解嘲:“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难哪!”他刚要去把箭拾回来,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哎!敢情是沾哥儿啊,我还当是老爷哪!”
曹沾转身:“啊,原来是明珠。”
“沾哥儿,您怎么上这儿射箭来了?”
“为跟宜老爷学武艺,我们旗人讲究能文能武。”
“快跟我上天香楼吧。您五婶总念道您,她多想能看见您哪。”
“再练会儿,我上天香楼给五婶请安去,要不又该挨呲儿啦。”
“好,我去回禀大奶奶,她非乐坏了不可。”明珠说完连蹿带蹦地跑了,看来她也非常高兴。
曹沾继续练习射箭。过了不大的工夫,就听见天香楼侧面的楼窗“叭”的一声拉开了。卿卿站在窗前。她的脸色变化很大也很快,看见曹沾先是笑吟吟地,继而又显嗔怒,忽而似忧如怨。感情极为复杂,曹沾放下弓箭急忙请安:“给五婶请安。”
卿卿看了他一会儿,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去,轻轻地把楼窗关上了。
曹沾望着楼窗愣磕磕地看了半天。不能明白卿卿的意思。忽然明珠来了,双手端着一只铜脸盆,盆内水中泡着手巾,明珠把铜盆放在石桌上:“沾哥儿,大奶奶说了,这两天身子不方便,让您不必上楼请安了,来习武想非三朝两夕的事儿,日后自有相遇的日子。让您洗把脸,可以歇歇啦。”
“哦。你替我谢谢五婶。今天我就不上天香楼请安啦。”
“哎,请洗脸吧,水不算热。”
从此以后,曹沾就经常到宜老爷家的花园来练习射箭,总有十来天没再见到卿卿,虽然见过明珠两次,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给他打一盆洗脸水来,让曹沾洗了脸再走。可有两回明珠把洗脸水泼了,回头向曹沾露出一脸的坏笑才走。
又过了些天,曹沾仍然在宜老爷家里练射箭。当他把一箭囊的箭射完,去拾箭回来的时候,猛然发现卿卿坐在石鼓上,向他微微一笑,但在微笑中略有几分讥讽。
曹沾赶紧屈膝请安:“请五婶安。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来了老半天啦,看你射了一囊的箭,我不单今天看,而是天天看你……射箭。”
“天天看?”
“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儿,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
“哦,嗻嗻。”曹沾嘴里答应着,心里明白了,为什么明珠有两回跟自己坏笑一下才肯走。原来如此。接着曹沾问了一句:“您看我练了这些日子,有点儿长进吗?”
“嘿嘿,嘿嘿……”卿卿一阵冷笑:“不敢恭维。”
“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卿卿的讥讽有点儿刺伤了曹沾的自尊心。
卿卿也看出来了:“看来你还不服,是不是?”说着她接过曹沾手上的弓箭,认扣填弦扬手一箭正中靶心。
“啊!”真的把曹沾惊呆啦:“您有这么好的身手,我,我服,我服……”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卿卿恭手作揖。
卿卿坦然一笑,马上又有一种忧怨之情涌上双颊:“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您什么时候跟我说过会射箭来着?”
“哼!”卿卿逼视着曹沾:“在江宁……我说咱们明天骑马玩去,你说,你还没学过骑马哪。我告诉你,我在边陲天天骑马,还时常跟着阿玛、老平郡王去打猎。骑马打猎拿什么打?赤手空拳吗?你就不会想一想?”卿卿说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曹沾的脑门儿:“你个没有记性的东西!”卿卿佯怒。
“嘿嘿,嘿嘿……”曹沾只好用一阵傻笑来自我解嘲:“想起来啦!想起来啦!您瞧我这记性儿,我这记性儿……”
卿卿把弓箭放在石桌上,然后自己坐下,她指着对面的石鼓:“你也给我坐下,听我问你话。”
“嗻嗻。”曹沾只好坐下。
“我问你,你一天到晚的练这玩艺儿干什么。”卿卿用下颌指了指弓箭:“弄得一身的臭汗。”
“这是我阿玛的意思,父命难违呀。再一说,我两榜落第,阿玛说咱们旗人……”
“等等儿。”卿卿打断了他的话:“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尽心?”
“这……”
“不许跟我撒谎。这园子里就咱们俩,跟我说了实话,我一定守口如瓶。”
“唉——”曹沾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那八股文。您还记得在江宁,教我读书的张老师吗?”
卿卿点了点头。
“他没给我讲做八股文之前,就说这八股文除了考试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什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全是死规矩,明明是一个盒子,偏要说什么‘上有盖覆,下为底承’,这不是废话吗?”
曹沾的话把卿卿给逗乐了:“所以你就不去尽心地学,没去认真地考?”
“这,好像也不能全这么说……”
“好,八股文咱们姑且不论,你再说说这拉弓射箭又为什么?”
“阿玛说咱旗人文的武的都得拿得起来,这一马三箭,必须娴熟。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行了,行了。”卿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接着说:“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之后,又怎么样呢?”
“自然是……求取功名。”
“补个大头兵的名额……”卿卿二次逼视着曹沾:“你是想当马甲?还是想当兵甲?跟五婶儿说,虽然我阿玛被软禁,不得自由,可是我阿玛的部下,忠心耿耿于恂郡王的大有人在,只要我写张三寸的纸条,在京师、在边陲补个大头兵,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如何?”
“这……”卿卿的一番话,真让曹沾无言以对。
“求取功名,袭职江宁织造,重振家声,扬名天下。还是想官高一品,权霸一方?”
“不不不,袭职江宁织造这条路,我是想明白了。我亲阿玛袭职二十三个月的江宁织造,亏空了二十多万两帑银,最终落得个抄家治罪……”
“好,接着往下说……”
“说来说去,总得有个吃饭的办法啊!”
“你有你的钱粮啊?”
“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三个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嘿……又惨了点儿。”
“当官儿吧,不好好的做文章,吃钱粮吧,你又嫌少。这可怎么好呢?”
“……”
“这么着吧。我给你一件东西,有了它你也不用做官,也不用当兵,更不用指着那一两五钱银子、一石七斗五老米的钱粮,你说好不好?”
“那敢情好,是‘聚宝盆’吧?可惜我还没傻到这份儿上。”
卿卿瞪了他一眼,解开自己的衣领,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锦盒。递给曹沾:“你打开,仔细的瞧瞧。我看你识货不识货?”
曹沾接在手里,那锦盒不单带有卿卿的体温,还带有一股温馨的香气。他轻轻打开盒盖,紫红的丝绒上衬托着一只光大圆润、光彩熠熠的大珍珠。
卿卿问曹沾:“这叫什么?”
“珍珠。”
曹沾的回答,把卿卿给气乐了:“废话!谁不知道是珍珠。看见过吗?”
曹沾摇头。
“告诉你,记住。这叫‘东珠’,出产在关东故此得名。它比普通的大珠子也大得多,光润无比,光彩照人,不单平常人家没有,就是达官显宦之家,也很少见。在宫廷里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它是德妃娘娘赏给我阿玛的,保存在福晋手里,这次我下嫁给你五叔,福晋把东珠给了我当作陪嫁。这东西准值多少银子,我不知道,但则是不会少于一百万两。今天我把它给了你,你的后半生靠它,寻求大富贵自然不可能,吃口舒心饭,跟玉莹结亲生子,可保无虑。拿去吧,也算……”下边的话,没有说出口。
曹沾把东珠的盒盖盖好,双手放在石桌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给卿卿请了个安:“我先谢谢五婶这番美意,再谢谢卿卿格格这份盛情。我说句话,您可千万别生气。”
“你不要,对不对?”卿卿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呼吸之间有些急促。
“嗻。我不要。”
“有理由吗?”
“有。”
“能说说吗?”
“能。”
“说!”
“东珠虽然极为珍贵,可它一不能吃,二不能穿,是不是得把它卖了,换钱?”
“哼,那当然。”
“谁去卖?”
“自然是令尊大人。”
“一个被抄过家,如今还待罪在家的犯官吗?”
“这……”
“这么贵重的东西出手,而不露风声,可能吗?”
“……”
“被抄没的家里还敢隐匿东珠一颗,知罪吗?”
“嘿嘿,嘿嘿……”卿卿一反刚才默然无语的态度,竟又发出一阵讪笑:“曹沾,你欺我是女流之辈,足不出户,就不懂世态、不明事理了吗?我问你,难道只有曹颙卖东珠,珠宝商人才肯买,换了别人,人家就不要嘛?”
曹沾闻言竟然一阵扬声大笑:“哈哈,哈哈……可以托人去卖,又托谁?宜老爷?”
“……”
“我五叔?”
“……”
“也抄过家、蹲过大牢的李鼎?还是我表哥、小平郡王福彭?”
卿卿哭了,哭得很痛。她用双手捂住脸,但十指之间仍有泪珠滴下。曹沾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贵重的东西,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得这么痛切,这么伤心。哭成这样要劝是一时劝不好的。倘若这个时候让宜老爷,还是五叔看见。我以何言答对呢?于是他只有收拾起弓箭,在卿卿的耳边说了一句:“五婶,我告退啦。”便离开了宜老爷家。
曹沾回到家里,在南屋书房门口正巧遇上玉莹,他把她拉进书房,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玉莹想了半天。慢慢地说:“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初衷,有的确有其人,甚至见过面、谈过话,有的只是幻想,当事与愿违的时候,有的人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有的人虽然不悔初衷但只有几多无奈,或者化情思为友爱,当然这很难,最可怕的就是……”
“就是什么?”曹沾急想知道。
“生性执拗,狂傲不羁。就会做出越礼之事、不轨之行。”
“天哪!”
“干什么呼天唤地,我只说是一般常理,又没说卿卿必定如何如何。”
“那……下一步呢?”
“练箭哪!你怕什么,她又不能吃了你。”
“好吧,不过还是躲两天的好。”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曹沾才去练箭。他练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听见天香楼侧面的楼窗“叭”的一声打开了,卿卿笑吟吟地站在窗前。曹沾急忙给五婶请安。卿卿做了个让他免礼的手式,然后关上楼窗。
曹沾以为今天就这样过去了,安下心来继续射箭,可是没过了多久,卿卿带着明珠到花园里来了。明珠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篮,她把食篮放在石桌上,从中取出一盘点心,还有一壶茶,然后自己先走了。卿卿拿了一只茶碗,倒了一碗茶,递给曹沾:“喝口茶吧。”
“哎,谢谢五婶。”曹沾接了茶碗,喝了一口:“好,西湖龙井。”
卿卿嫣然一笑:“自从我到了江宁,在你们府上吃的都是绿茶,几年过来也解得了绿茶的妙处,所以虽然回了北京,我也依然吃绿茶。唉——这也算不忘故旧吧。”说完之后她有意地瞟了曹沾一眼。
曹沾发现了,只有佯为不知:“可不是,到现在我也是只用绿茶。”
“多好啊,咱们两个人,又多了一个共同的爱好。”卿卿说着随手拿了一块点心,送到曹沾的嘴边:“吃吧。”
曹沾用手去接,卿卿把手闪开:“你的手太脏!”
“我去洗。”曹沾欲走。
“站住!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雍正元年李煦回京领罪,你们去江边送别,回来你就病了,从白天到黑夜,你吃的、喝的,连汤药,哪一样不是我亲手一口一口喂的,夜里我跟你就睡在一张床上……”
“那个时候咱们不是都小嘛。”
“小什么小,那年我都十四啦!”
“可我小啊。”
“你小,你是小坏蛋,你小,你为什么知道夜里往我怀里扎?”
“我,我睡着了,不知道啊。”
“天知道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少废话,这块点心,你非在我手里吃了不可!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金枝玉叶皇亲贵胄,我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曹沾无奈,只好在卿卿的手上,吃了那块点心:“那天招您伤心啦,今天还赏点心吃,我谢谢五婶。您还生气吗?”
“我要是生气还赏你点心吃,我伤心伤在你不懂我的心,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蒜,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大五岁就不行了,你如今不也是七尺汉子了吗。眼下可倒好,弄个几十岁的老东西,没完没了的缠着我……”
“老东西,没完没了?……五婶,您说什么哪,没头没脑的,我听不明白。”
“你想听明白吗?”
“我……”曹沾有些迟疑。
“你要真想听明白喽,就跟我上天香楼。你五叔今天正好没挨家,咱们俩人可以好好的说说。这件事我也只有跟你一个人说,再没有第二个人啦!”
从卿卿的眼神里,曹沾看到了企盼、哀怜、爱与恨的交融、血和泪的凝结,吓得曹沾出了一身冷汗,他连连却步:“不,不,我,还是不去吧。”
“哈哈,哈哈……”卿卿一阵纵声大笑。“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还是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哼!”卿卿言罢转身离去之际用衣袖一扫石桌,杯盘茶具尽落于地。摔碎瓷器的声音刺人心脾。
曹沾从宜老爷家回来,一头就扎进西厢房玉莹她们三个人的卧室。把玉莹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这么变颜变色的?”
曹沾看见紫雨和墨云俩人都在屋里,只好脱了鞋爬到炕上,跪在玉莹身边跟她咬耳朵。
紫雨和墨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不约而同的下了地,溜之大吉了。
玉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啦。她这是怎么啦?正大光明的告诉你,正好五叔没挨家,上天香楼……不可思议,我简直不可思议……不会吧?啊?——”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这样的玩笑?”
“可也是啊……”
“怎么办,我不能不去啊,就算隔两天、三天、五天还是得去呀,还是得见面啊?”
“你先别着急,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哎。”曹沾答应着下炕欲走。被玉莹一把抓住:“这件事儿,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传出去,真能闹出人命来。”
一言提醒了曹沾,他看着玉莹频频地点头。
紫雨和墨云两个人出了西厢房,无处可去。她们猛然想到老爷不在家,便悄悄地来到吴氏的屋里。
吴氏在炕上续棉花,为曹沾做棉衣。见她们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边,便打趣地说:“怎么,又让人家给轰出来啦?”
“人家两人直咬耳朵……”墨云嘟囔了一句,紫雨接着说:“我们还不出来。”
吴氏瞟了她们一眼:“还是帮我来做棉衣吧,傻丫头!”
紫雨、墨云上了炕,帮吴氏做棉衣。
过了一会儿,紫雨问吴氏:“太太,我有件事解不开,不知道能问不能问?”
“居家过日子,有什么解不开的,问吧。”
“太太,您知道我们姑娘多大了吗?过了年儿,就二十一啦。”
吴氏一闻此言,立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跟老爷也合计过,老爷半天没言语,最后说了一句:‘得有个节骨眼儿啊。’”
“得有个节骨眼儿?”墨云看着紫雨问:“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吴氏接着说:“就是想借上点儿喜气,比方说,万岁爷降覃恩,也有咱们曹家江南一支,或者是老爷有个好的发落。再往好了想是能复官,可如今这局面。老爷是待罪的犯人,给儿子娶媳妇,办喜事儿。这喜事儿办大了吧,重则能招一场祸,轻则招人非议。要是臊眉搭撒眼的办,寒碜不寒碜啊,何况我们做老家儿的,也对不起他们俩啊……”这件事不提也就算了,今天提起来,正触了吴氏的心病、痛处。由不得吴氏不泣然泪下,呜咽有声。
当天的晚上,曹沾正在书房练习书法。玉莹猛地推开门,兴匆匆地一步闯了进来:“沾哥儿,有啦!”
“什么有啦?”
“一条锦囊妙计!”玉莹说着夺过曹沾手中的毛笔,抓过来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一马三箭。”
“什么意思?”
玉莹又用笔在马字上圈了个圈儿。
“妙!真是一条锦囊妙计!”曹沾站起来,一把将玉莹抱在怀里,一阵热烈的亲吻。
玉莹挣脱开曹沾:“你先别疯,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别想跑。”
“不是我不愿意,是因为老太太今天哭了一鼻子。”
“因为什么?”
“因为,不能及早的给儿子娶媳妇,可她又怕……”
“怕什么?”
“怕你人大心大,不学好。”
“我?……”
玉莹妩媚的一笑,转身跑了。
第二天一清早,曹沾就来到了宜老爷家。他请叔祖到花园看他射箭。
曹沾一连射了三箭,两箭虽然中了红圈儿,便毕竟没在红心上。曹宜点点头,认为日子不长练到这份儿上,应该算是不错的了。
曹沾借此机会说:“叔祖,我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
“说吧,小子。”
“咱旗人讲究一马三箭,是说在马跑的时候,骑在马上射箭,对吧?”
“对呀。”
“那我现在就算练得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等将来一骑到马上,可就是两回事啦,何况我还不会骑马。练了射箭,再学骑马,最后练骑马射箭,这不是脱了裤子……”
“哈哈,哈哈……”曹沾没说全的俏皮话儿,把曹宜给逗乐了:“你小子的意思,是连骑马带射箭一块练?”
“没错儿。”
“好小子!”曹宜在曹沾的肩头拍了一掌:“有志气。有马吗?”
“我想借匹马不难。”
“行,我给你找匹马。明天早晨亮寅时,咱们爷儿俩德胜门门脸儿见。”
“喳!”曹沾请了个军安:“那,我就跟您告退啦。”言罢转身离去。
在曹宜、曹沾说话的时候,天香楼的楼窗轻轻地被打开了,卿卿站在窗前,好像是在听他们祖孙说些什么。曹宜背对着窗子,没有察觉。曹沾瞟了一眼,没敢正视。片刻曹沾走了,曹宜一转身儿,正好看见卿卿,他向卿卿微微一笑,刚要张嘴说话,不料楼窗“啪”地一声,被卿卿紧紧地关上。
曹沾出了曹宜家的大门,像往日一样奔西走。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姑且算是亦喜亦忧吧,喜,自然很明白,可以再不到叔祖家里来练习射箭了。忧的是卿卿,真正的金枝玉叶、皇亲贵胄,竟然无亲无故,只身流落在江宁,纵然老祖母对她极好,可是什么叫寄人篱下,卿卿一定比自己解释的清楚,体会的透彻。过了四年多,几乎是两千个日日夜夜,终于回到北京,回是回来了,可是,有家不能投,亲人难聚首,委委屈屈的嫁给了五叔,五叔确实是个好人,可是他们夫妻之间融洽吗,像自己和玉莹一样知心知己吗?如果和谐,她为什么又要向我……
曹沾思绪混乱了,他自己理不出个头绪来。可却身不由己的调回头来,又往东走了。他围着天香楼绕了一圈。此时此刻他那么盼着楼窗能“叭”地一声被打开,跟自己厮守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卿卿,站在窗前。可是“唉……”他猛然想起李煜的名作《乌夜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曹沾的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都是往昔的回忆。脚底下也就更没有了主宰,信马由缰地在胡同里瞎走,越走越糊涂,越走越不认识路,走着走着他发现眼前有一座广亮大门。门上都是砖雕的花纹,中间镌刻着两个大字“芷园”。
曹沾一愣:“咦?芷园,这不是我们的京中故居嘛?”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决心上前去敲门。大门被打开了,出来的是小顺子:“您找谁?”
“我跟您打听,曹桑格曹老爷是在这儿住吗?”
“对,对,不过,您是?……”
“我叫曹沾,我是……”
“啊!听说过,听说过,您是侄少爷,有什么事儿吗?”
“京中的故居我还没来过,我想进去逛逛,再给三大爷跟三太太请个安。”
“不行,不行。”
“不行?”
“三老爷吩咐过,不许四老爷跟四老爷家里的人,进芷园一步。”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说不清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小顺子,是三老爷家的听差。”
“三老爷眼下干什么哪?”
“嘿!官不大,财可进的不少。”
“这话怎么讲?”
小顺子回过头去,朝里边瞧了瞧,没什么动静:“侄少爷,咱们在门道里聊聊,这还可以,您可别往里边溜达。三太太可挨家哪。您别砸了我的饭碗子。”
“好,君子一言。”
“得,驷马难追。您请进。”小顺子让开一条路,曹沾进了大门,可惜迎面是一座大照壁,挡得严严实实,院里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小顺子拿了个小板凳给自己,让曹沾坐在春凳上:“侄少爷,我也甭给您沏茶了,门房里没开水。”
“行行,甭客气,你说吧。”
“嗻嗻。您这位三大爷自打南边回来,花了大钱啦!活动了一个九品官。”
“才九品?”
“您别小瞧了这九品,可是内务府管银库的。”
“哦!能往外偷银子?”
“哎——您不偷,您也没练过那种功夫啊,是库工偷。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库工们进银库搬银子、运银子,都得光着眼子进库,光着眼子出库。”
“有人看(kān)着吗?”
“没人看(kān)着还得了,您三大爷就是看着他们的。”
“那还怎么往外偷啊?”
“这门功夫可是有师傅、有徒弟的。从四岁就得练。”
“怎么个练法?”
小顺子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凭的就是这儿啊。”
“凭屁股?”
“哎哟!我的傻爷,屁股上不是还有个眼儿吗?”
“啊!”这种事对于曹沾来说,真是闻所未闻,他立时惊呆了。
“您猜,一回能带多少?二十两一个的元宝……”小顺子伸了四个手指头。
“你……你胡说!”
“我要是胡说了半个字,让我死后进割舌地狱!”
“当真吗?”
“嗐!侄少爷,我要是胡说,今儿晚上,灯灭我就灭,行了吧。”
“那三老爷能得多少?”
“对半撅。”
“嚄!这也够缺德的!”
“看怎么了……哎!这话可不是我先说的。”
曹沾用手指点着小顺子,俩人会心的都乐了。
小顺子接着说:“我的活儿是白天看大门儿,晚上刷元宝,元宝上有屎,那是必然的,可有好些个元宝上头,还带着血筋儿、血片儿、血块哪!”
“行了,行了,别说了!这也太惨了,惨无人道嘛。我看我还是走吧,三老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曹沾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问小顺子:“这附近有个唱戏的,叫十三龄,你认识不认识?”
“十三龄?”小顺子摇头:“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儿吗?”
“他是这一带的老街坊,有个妹妹卖给宜老爷家当丫头……”
“叫明珠,对不对?”
“对对对,叫明珠。”
“嗐,我们俩人是发孩儿,差点儿没订了娃娃亲。”
“别信口开河,你就不怕缺德。”
“嘿嘿,嘿嘿……”小顺子把曹沾送出大门,用手指着:“他们家就在芷园的后身儿,她妈死的时候,我还跟着忙乎了两天哪。芷园后墙的东头,对过儿头一个门儿。那院里住着一位陈姥姥,是她干妈。”
“那就没错儿了,我走啦。”
“我就一个人看(kān)大门儿,要不能把您送了去。”
“我能找的着。”曹沾说着下了台阶儿,顺着芷园的院墙走了。
曹沾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陈姥姥的家。街门大敞四开,曹沾上了三层台阶,刚要迈腿进门,就听见院里有个老太太——想必是陈姥姥——跟谁在说话儿:“孩子,到柜上可得有个眉眼高低,跟谁都要和和气气的,谁说什么都得给人家一个笑脸儿,多委屈的事,都不许跟人家使性子,眼里得有活儿,常言说:‘不打那勤的,不打那懒的,单打那没眼的!’有活儿多干,抢着干。再熬个三年两载的,你就出师了。咱们攒点钱,把明珠赎回来,明珠可是个好孩子,跟你从小一个院长大的,知根知底儿,我跟她妈早已说定了这门亲事……”
“妈!……”
“把她赎回来,妈就给你们成亲,过了年儿添个大孙子,妈就掉在蜜罐里喽!”
“要是添个孙女呢?”
这句话,差点儿把街门外的曹沾给逗喷了!他赶紧捂住嘴,想听听老太太以何言答对。
老太太说了:“孙子是宝贝蛋,孙女也是宝贝疙瘩!当你妈会偏心眼儿吗?”
“行啦,妈。放我走吧,哪回回来您都是这一套儿。我走啦!”陈姥姥的儿子说完,夺门而去。
“虎子!虎子!把这几个茶鸡蛋带上!”老太太追出大门,仍在呼叫。
曹沾犯坏,借机偷偷地溜进院内。
虎子边走边喊:“茶鸡蛋留着您自个儿吃吧,柜上吃的挺好的。”
“唉!这个王八犊子,让我白忙活儿了半天!”
曹沾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感触良多,他自言自语的说:“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哪。娶个儿媳妇,生个孩子,老太太就知足了。就掉进蜜罐子里了。真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陈姥姥听见院里有人说话,觉乎着奇怪,她赶忙回来,一看眼前站着个小伙子,可又不认识,老太太有点生气:“咦?你找谁啊?”
曹沾只听说陈姥姥如何如何的热心肠,疼人,爽快,性子也开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太太是个大高个儿,精瘦精瘦的。腿脚还挺灵活。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洗的干净,虽有破处但补的整齐。
曹沾只顾打量陈姥姥,忘了及时回答问话,只是看着老太太傻笑。
陈姥姥更火了:“嘿,跟我这儿耍滑头是怎么着,你瞧着我乐什么呀?我问你找谁哪?听见没有?”
老太太一火儿,曹沾醒过味儿来了,赶紧请安:“嗻嗻,我找龄哥,啊,就是十三龄。我叫曹沾。”
“嗐!”陈姥姥一拍大腿:“敢情是沾哥儿,我眼拙!我眼拙!我琢磨了半天啦,瞧您这身打扮,也不像溜门子的小偷啊。”
“哈哈,哈哈……”遇见这么一位老年人,又这么会打哈哈,曹沾发自内心的大笑。笑过之后他问:“陈姥姥,我龄哥呢?”
“上街了,买什么去了呗,我瞧着他还拿了个小沙锅,八成是买烧羊肉去了,烧羊肉汤拌过水面,他就爱吃这一口,说话就回来。屋里热,您就院里坐吧,树荫底下凉快点,我给您沏茶去。”
“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住。刚才您送走的,那是……”
“儿子,小名儿叫虎子,小的时候长的虎头虎脑的。在书局子里学刻书,倒是风吹不着,雨洒不着的,就是费眼睛。”陈姥姥一言未了,十三龄回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个鲜荷叶的包儿,里边是烧羊肉跟烧羊杂碎,一只手托着一个小沙锅,里边是烧羊肉的汤。他进门看见曹沾大为意外:“哟!沾哥儿,您怎么来啦?还真找着了,有事吗?”
“没有,没有。纯粹是误打误撞。我刚才围着天香楼转磨,脑子里一乱,先撞到芷园,才找到你这儿,还真……”
“您先等等。”十三龄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陈姥姥,跟曹沾都坐在小板凳上:“您围着天香楼转磨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说……格格的事儿,有所泄露?”
“泄露倒是没泄露,不过,也是她的事。”
“什么事儿?”
“她,嘿,我还真不好意思张嘴。”
“咱们是谁跟谁呀?你说你的。”
“我……”
“这么着,你别瞧着我,冲着我的耳朵说,如何?”
“好了。”曹沾在十三龄的耳边,把卿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十三龄并未表示惊讶,他缓慢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儿,然后说:“不能,我觉乎着不能够!”
“有理由吗?”
“有!不过,也不是真凭实据。”
“那也可以说说嘛!”
“是这样……”
十三龄刚要说话,陈姥姥端着茶壶茶碗来了:“你跟沾哥儿先喝着茶,我去打点儿酒去,待会儿咱们是烧羊肉汤、抻面条,行不?”
“行行,您瞧着办吧。干妈。”
“好了。”陈姥姥乐呵呵地走了。
曹沾看着十三龄,二人良久无语。最后还是十三龄先张了嘴:“沾哥儿,我在江湖上混了这多年,不敢说知人善相,可也有点经验。你看戏文里的好人都是净脸黑须,关老爷‘忠义两全’,包老爷‘铁面无私’一个紫面长髯,一个是黑脸,这都是圣人。咱们再看看卿卿格格,一团正气,天真无邪,她从没接近过不三不四的人,怎么会不懂得‘发于情,而止于理’呢?”
“……”
“这里边有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十三龄接着说。
“什么话不明不白?”
“有人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谁?”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那……”曹沾话未出口,突然明珠一步闯了进来:“哥!五老爷找你。哟!沾哥儿来啦,给您请安。”
“找我干什么?”
“三天后,小平郡王来降覃恩,宜老爷想热闹热闹,找你商量办堂会的事儿。”
“好啊,买卖来了,沾哥儿,你坐着,我讲完了买卖就回来。”言罢兄妹二人出门而去。
曹沾一个人坐在院里,环境是那么安静,可他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想来想去还是以走为上。他把街门倒扣上,自己回家了。
曹沾脑子里乱,身子也乏,再说也不认识回家的道儿了,索性雇了辆轿车。
一进家门还是直奔西厢房的里间屋。挑起门帘来一看,只有紫雨和墨云在做针线活儿。
墨云看见曹沾,打趣地说:“得,又来咬耳朵来了,紫雨,咱们还是走吧。”
紫雨瞟了一眼曹沾,发出一阵冷笑:“这回该他走了,耳朵没在屋里。”
曹沾急切地问:“上哪儿去啦?”
“在脖子上边,脸蛋儿后头。”紫雨故意气他。
曹沾只有无奈,叹了口气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原来玉莹在这儿练小楷,曹沾喝了口凉茶,不等玉莹发问,便将十三龄的说法,如实地告诉了她。
玉莹放下笔沉思良久反问曹沾:“你对龄哥的说法,以为如何?”
“我,我看不准,‘发于情,止于理’故是一说,如果她不止于理呢?像你说的,生性执拗,狂傲不羁,就会做出越礼之事、不轨之行。那天她喂我点心吃的时候,也曾说过,自己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她看我的眼色,真所谓柔情似水,还要趁五叔不在家的时候,让我上天香楼……”
“别说了,说得我都糊涂了。不过,有人缠着她是什么意思?幸亏龄哥听得仔细,我也忽略了这一层……”
“还说是个几十岁的老东西……”
“啊!……”
“难道指的是……”
玉莹急忙捂住他的嘴:“无凭无据,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
“天哪!”曹沾自劈一掌:“三天后,小平郡王去宜老爷家降覃恩,我必然要去,这回我一定得问个清楚。”
“我的天哪!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这种事能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吗?”
“哪……怎么办?”
“吁——”赶车的把式勒住缰绳,轿车停在宜老爷家的大门外,曹沾先自跳下车来,然后扶着曹颙也下了车。
今天的宜老爷家可非同往昔,大门上搭了架子,架子上悬灯结彩,还请了一伙八个人的吹鼓手,在门外摆了方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曹颙最怕这种场面,因为这能让他想起江南遇祸的情景,到如今还是个待罪之身。所以他低着头、皱着眉急匆匆地走进大门。看门房的家人给四老爷请安,曹颙也不加理睬。
曹沾跟在后边,觉着挺别扭,便急着向看门房的家人伸手、点头,表示请起和还礼的意思。
父子俩走向大厅。这时曹沾心里在想:玉莹和龄哥都对有人缠着卿卿产生疑问,这件事她既然能够跟我说,我为什么就不能问呢?她如果改主意不愿意说了,另当别论。倘若说了,也落个明白。再一说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很多了。对,非问问清楚不可。
曹沾心里盘算已定,跟着曹颙也已走进大厅,他们给曹宜请安之后,彼此见礼,大家坐定,曹沾跟曹颀说:“五叔,您带我去给五婶请个安吧。有些日子没给怹请安啦。”
曹颀面有难色:“这……”
“去吧。”曹宜的回答很果断:“百善孝当先嘛,应该带他去给婶娘行个礼。”他板着脸说得正颜厉色,可好像话里有话。
看得出来曹颀十分无奈,答应了声“嗻”,只好带着曹沾走了。
通往天香楼的路上,曹颀走得很快,曹沾得在后边快步紧跟。
“五叔,这些日子总没见着您,您挺好的吧?”
曹颀好像没听见,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曹沾只好继续搭讪:“听说您的差使还挺忙的?”
曹颀依然不理。
“我阿玛让我天天上城外,练一马三箭去,挺有意思的。当初,您也练过吧?”
曹颀仍然不理。
曹沾觉得很奇怪,往日五叔挺和气,今天这是怎么啦?而且曹颀越走越快。曹沾只好在后边追着叫:“五叔!五叔!您怎么啦?”
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走到天香楼拐角的地方,曹沾突然听到,从楼门口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他一愣,停住了脚。可是曹颀却继续向前走去。
曹沾追了两步,就听见那女人哭着说:“五老爷!卿卿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您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啊?”
曹沾听完了这句话,像天上猛然间打了一个炸雷,正击中在自己头顶上,眼前金星乱闪,一时站立不稳,他不得不马上扶住墙,定了定神儿,然后紧走几步来到楼门口,只见一把大锁锁住楼门,明珠坐在蒲团上哀哀哭泣。
曹颀身子靠在墙上,二目失神,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全无反应。
明珠发现了曹沾先是一惊:“沾哥儿,您怎么上这儿来啦?……”
曹沾一把抓住曹颀:“五叔,这是怎么回事啊?”
曹颀抬起头来,眼含热泪,迟迟地说:“今儿个接覃恩,不能办丧事。”
“怹是怎么死的,年纪轻轻,没灾没病,她,她……”
“该接覃恩了,误不得的。”曹颀说完,抹了一把眼泪,走啦。
曹沾转向明珠:“明珠,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我?……”明珠哭倒在蒲团上:“我没法儿跟您说啊,侄少爷!”
“怎么不能说呢?明珠。”
“哇”的一声,明珠放声大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前院来了一个婆子,她边往这边走边喊着:“侄少爷——侄少爷——宜老爷让请您上客厅去哪。小平郡王马上就到啦!”
“哎,来啦。”曹沾答应完婆子,转对明珠说:“明珠,我先上前头去,待会儿再来找你。”他说完之后转身而去,但是没走了两步,就听见明珠叫了一声:“沾哥儿!”
曹沾止步回身,但见明珠向他扔过来一件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曹沾伏身去拾,明珠借此机会跑了。
曹沾拾起那件东西一看,是一枝银簪,簪子的背面镌刻着一枝桃花,花纹之下是一个小篆体的“宜”字,曹沾头一回来叔祖家,就见过这东西,这是宜老爷的银簪。曹沾不觉“啊!”了一声,他心里在想:原来卿卿跟叔祖通奸!他急忙向四下里看看,幸喜无人。
这时婆子又喊:“沾哥儿!沾哥儿!”
曹沾急忙将簪子揣在怀里,迎着婆子的喊声而去。
曹沾跑进大厅,厅内空无一人,他正在纳闷,进来一个小听差的,怀里抱着一个檀香炉,炉内冒着袅袅香烟,香气很浓。他看见曹沾一愣:“哟!侄少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哪?”
“宜老爷他们呢?”
“都上大门口接小平郡王去了,您还不快去!”
“哎,哎。我去,我去!”曹沾说着撒腿就跑。
曹沾跑到门口一看,以宜老爷为首已然跪倒一片,三大爷曹桑格也在其中,他不敢怠慢,赶紧跪在曹颙身后,曹颙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浑帐东西!”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骥顶马,骑马的是一名戈什哈,马到门前,戈什哈翻身下马,单腿打扦:“回禀宜老爷,平郡王奉旨来降覃恩,大轿已到。”
曹宜抬头望去,只见八抬大轿仅距一箭之遥。他朝身后看了一眼,以为暗示,然后率先高呼:“臣等曹宜恭请平郡王金安!”
小平郡王的八抬大轿平稳落地,跟班儿的家人掀起轿帘,把王爷扶下轿来。福彭一手托着圣旨,一手向前一伸,曹宜明白这是让他引路的意思。曹宜急忙挺身而起,弯着腰走到王爷前面以为引导。曹颙等人见福彭已进大门,才站起来,依次尾随于后,鱼贯而行。
众人进入大厅,小平郡王福彭并不就座,他站在香案前,只说了一句:“接旨吧。”
“嗻嗻!”曹宜答应一声,率先跪倒。曹颙、桑格、曹颀和曹沾,依次跪在曹宜的身后。曹宜率众叩头,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平郡王宣读覃恩:“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德厚流光,溯渊源之自始;功多延赏,褒宠以攸宜。应沛殊施,用扬前烈。尔曹振彦,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祖父,性资醇茂,行谊恪纯。启门祚之繁昌,华簪衍庆;廓韬钤之绪业,奕叶扬休。巨典式逢,荣阶宜陟。兹以覃恩,追封尔为资政大夫,铴之诰命。于戏!三世声华,实人伦之盛事;五章服采,洵天宝之隆恩。显命其承,令名永着。
“制曰:天朝行庆,必推本于前徽;家世贻谋,遂承休于再世。彝章宜铴,宠命载扬。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祖母欧阳氏:壶范示型,母仪着。惠风肆好,既比德于珩璜;余庆绵延,自邀恩于翟茀。特颁渥典,用表芳规。兹以覃恩,追封尔为夫人。于戏!缓带轻裘,挺孙枝之材武;高文典册,大母之显荣。祗服宠盛,永胎良轨。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小平郡王福彭将第一道覃恩交给仆人,供在香案上。
曹宜等人三叩首,口称:“谢万岁!万岁!万万岁皇恩浩荡!”
小平郡王宣读第二道覃恩:“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臣子靖共之谊,勇战即为敬官;皇朝敷癚之恩,作忠乃以教孝。尔曹尔正;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父,令德克敦,义方有训。衍发祥之世绪,蚤大门闾;旌式投之休风,用光阀阅。惟令子能娴戎略,故懋典宜沛伦章。兹以覃恩追封尔为资政大夫,铴以诰命。于戏!显扬既遂,壮猷一本于贻谋,缔构方新,殊铴永绥夫余度;钦予时命,慰尔幽涂。
“制曰:臣能宣力爱劳,固赖于严亲,子克承家令善,多由于慈母。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母徐氏,柔顺为仪,贤明着范,当弧矢悬门之日,瑞应虎臣;迨干城报国之年,恩沾鸾诰。兹以覃恩,追封尔为夫人。于戏!贲翟东而焕采,宠命祗承,摛摛彤管而扬徽,遗型益永。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小平郡王福彭宣读完第二道覃恩,交给仆人供在香案上。
曹宜等人高喝:“谢万岁,万岁,万万岁天高地厚,洪恩浩荡。”
小平郡王离开香案,闪在一边,让曹宜等人朝香案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礼毕之后福彭首先恭手:“给宜老爷、三位舅父道喜!还有你表弟。”
众人急忙给王爷请安,曹宜亲自扶着小平郡王居中高坐:“王爷辛苦啦!劳您的大驾来降覃恩,实在愧不敢当!有罪,有罪。”曹宜转向仆人:“茶沏好了吗?快给王爷上茶。”
福彭恭恭手:“覃恩接完,咱们就叙家常了,大家都请坐,请坐。”
众人依次坐下,曹沾站在曹颙的身后,没敢落座。
福彭用手一指:“哎,表弟,你怎么不坐啊,是不是也让我陪你站着?”
曹宜也说:“这是王爷的钧谕,让你坐,你就坐吧。”
曹沾先谢了座,然后跨了个椅子边儿。
小平郡王喝了口茶,笑吟吟地说:“如今好了,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普降覃恩,原来在监的、圈禁的……开释的开释,解除的解除。该晋爵的晋爵,该复官的复官。四舅委屈了这些年,这回得见天日了,往事如烟嘛,别往心里去。”
“奴才岂敢,岂敢。”曹颙欠身回话。
“我看可以先迁回芷园去住了。有什么阻碍,自管来找我。”
“嗻嗻。谢王爷恩典。”曹颙看了一眼曹桑格。
“至于复官一节嘛。”福彭接着说:“我一定会找机会,跟万岁爷奏明原委,估计没什么不准的。但则是您可别着急。”
“嗻嗻。王爷怜念下情,谢王爷恩典还来不及呢,奴才哪敢着急呢。”曹颙笑逐颜开,一安到地,给福彭道谢。
福彭并不居大,急忙双手相搀,然后跟大伙说:“你们三位官运亨通,自会升迁有日。我今天就多关照四舅家的事了。”
“那自然,那自然。”曹宜随声附和。
福彭接着说:“表弟,下边该说到你的事啦。”
“嗻嗻,请王爷吩咐。”曹沾站了起来,以示恭敬。
福彭点点头,意思是让他坐下,然后说:“我已然跟阿济格亲王的王世孙瑚玐说好了。你到他家去上家塾,他们请的老师是黄去非黄老夫子,当年还教过我哪。老夫子学问渊博,在他的教导下考中了许多进士,还有两名状元,瑚玐家只有长子敦敏一个人读书,他弟弟敦诚还小,故而很想邀集二三同窗,共同奋进,表弟,凭你的天赋,再加上刻苦攻读,何愁蟾宫折桂。”
“谢王爷栽培!”曹沾走到福彭跟前,一安到地。
当天的晚上曹沾回到家之后,先到北屋给吴氏请过安,便溜到玉莹的屋里,玉莹跟墨云已经躺下了,紫雨正在洗脚。
墨云一见曹沾,赶紧说:“我睡觉了!我睡觉了!出不去了!”说着把被子蒙在头上。
曹沾喝干了玉莹茶瓯里的凉茶,跨在炕沿上,满脸严肃一言不发。
紫雨觉得他与往日大不相同:“怎么了,谁给你气受啦?”
墨云在被窝里听不到曹沾的声音,偷偷地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拿下来,看着曹沾那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姑娘!”
玉莹索性坐了起来,边披衣服边说:“你到底还是问她了,是不是?”
从曹沾在眼睛里突然闪出一股既愤怒又憎恨的光,停了一会儿,他用手指着紫雨、墨云和玉莹:“今天告诉你们三个,谁都不准传出去,此时此刻连老爷都不知道。”他停顿一下:“卿卿死啦……”
玉莹大惊失色:“她,她……”
“上吊死的!”
“上吊!”紫雨正准备去泼水,一听这话差点把手上的洗脚盆掉在地上,她就势又坐在小板凳上。
“我没猜错,跟公公通奸。”
“真的?”玉莹惊问。
“不信吗?”曹沾从怀里掏出曹宜的银簪,扔在玉莹跟前:“这是明珠给我的物证。淫丧天香楼!”
曹沾一言出口,立时这屋里就像结了冰一样,连屋里的空气都冻住了,这个时候如果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会成为巨大声响,凝滞、死寂、停顿……过了好半天好半天,人们像是听见有滴物入水的声音,原来是紫雨一对一对的眼泪滴入盆中。曹沾瞪了一眼玉莹,因为他发现玉莹也是眼泪围着眼圈转,吓得墨云偷偷地又把被子蒙在头上,可是她实在忍受不住这重大的悲伤,人们可以听到她在被子里呜呜咽咽的哭声。
曹沾突然吼了一句:“哭!你们还哭!”说完一甩袖子走啦!
接过覃恩之后,曹颙的心里特别高兴,这回不单可以解除待罪,而且复官也大有盼望了。迁回芷园是平郡王的钧谕,而且还当着曹桑格的面说过“有什么阻碍,自管来找我”。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量他也不敢违背。故而没过了两天,早早的用罢了午饭,让丁少臣雇了两辆轿车,带上妻子吴氏、曹沾、玉莹和两个丫头,以及丁家父子来到芷园。先看看房子以便搬迁。
曹颙满面春风,洋洋得意,率领全家走进芷园。首先来到大厅,大厅内庄严肃穆,威仪煊赫,梁间又是一块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上书“敬慎”两个大字。红漆抱柱上一副金漆镂青的楹联:上联是“座上珠玑昭日月”,下联配“堂前黼黻焕烟霞”。迎面是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条案。案上设有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錾金彝、玻璃盒。
条案前,两排十六把楠木圈椅,两椅之间都有茶几。
曹颙笑容满面,指点着康熙御笔:“你们看,我家南北两处宅第,都有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真可谓皇恩浩荡啊!所遗憾者……”
吴氏急忙暗示:“老爷!”
“啊……噢,噢。”
他们又来到“鹊玉轩”。一进院门就看见有几个家人正往外搬行李、抬箱子。
曹颙见此光景磨头就走。不料曹桑格从屋里追了出来:“曹老爷,您别着急,我是说话就走。”
曹颙听着这种酽儿咕话,不由得不气往上撞,他转回身来,怒视着曹桑格:“三哥……”
吴氏生性怯懦,怕他们哥儿俩翻了脸打起来,所以赶紧解围:“三哥,您甭着急,这么大个宅子……”
“别价呀!王爷都传下口谕来了,我敢不遵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您豁得出去!”曹颙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哪。可你也得拍着良心想一想,当初要是没有我,把这所宅子报了祖产,如今你想回来就回来,呸!你想的可倒美!”
“你凭什么能报祖产,不是坑了我的五万两银子吗?”
“好好好,能跟明白人打顿架,都不能跟你这浑人说句话。”一提到那五万两银子,曹桑格就理屈词穷了,只好溜之乎也:“我走还不行吗?”他转对家人,大声的呵斥:“走!”当曹桑格走过曹沾身边的时候,曹沾赶紧请安:“请三大爷安!”
曹桑格余怒未息:“刚才你为什么不请安?你们爷们儿这叫‘乍穿新鞋高抬脚’,行!咱们走着瞧!”言罢拂袖而去。
“你!……”曹颙想追上去再与理论,但被吴氏一把抓住:“算啦!算啦!老爷,息事宁人吧!”
他们走进一个月亮门儿的小院。院子不大,院内只有两楼两底一座小楼。门楣上悬着三字小额:“悬香阁。”
院中一株梅树枝柯姿怪,引人情趣。紫雨不觉惊叫了一声:“哎呀!北方也有红梅!”
曹颙点了点头:“是啊,已经几十年了,难得年年都开花。”说完率众走进室内。
室内靠北墙上挂着一块绿色双勾小匾,上边刻着“克勤”二字。这屋里除去靠墙角的楼梯、书案、单人卧榻和一张圆桌、四只圆凳之外,全是红木书架。琳琅四壁,插架万千。俨然一座书库。
墨云一见不觉惊叹道:“姑娘,这儿比咱们家书库的书还要多!”
“啊。”曹颙很得意,微微一笑:“沾儿,这楼上是魁星阁。楼下就是你玛发的书斋,‘悬香阁’和‘克勤’横额都是你玛发亲手所题。陆放翁家中藏书不足万卷,称其室为‘书巢’,这里的书只怕早破万卷喽。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也好克勤课业。”停了停,曹颙满怀深情,略显激动地接着说:“孩子,你两次赴试,两次落榜,让你习武吧,也不见什么长进,我如今虽然复官有望,但也终非事实,即便是事实,可我是我、你是你呀!别的你不想,你自己的一生你总不能不想吧?”说到这里曹颙鼻子一酸,他背过身去,以衣襟拭泪。
吴氏趁机向曹沾使了个眼色,曹沾会意,走到曹颙跟前:“阿玛,这回您放心,白天我去敦敏家上学,晚上在悬香阁复习,来年一定赴试,夺个五魁回来。”
“好好!”曹颙脸上又绽笑容:“果然如此就再好没有了。‘望子成龙’这四个字的意思,你不会不懂吧?”
曹沾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请阿玛望安,孩儿懂得。”
曹颙面呈慈颜,拉着曹沾的手,率领众人离开了悬香阁。
曹颙带着大家又来到另一处地方,这里是一圈白墙黑瓦围着一座院落。极具苏州园林的特色,院门上有一块砖雕,中心雕有“榭园”二字。
尚未入门,曹颙先说:“这里叫‘榭园’,是个好地方,你们都进来瞧瞧。”大家跟着曹颙走进院门,但见几根细竹迎风摇曳,青翠欲滴,给人一种清心脱俗之感。三楼三底上下都有画廊环抱,花窗扇扇,雕工精细。室内,绣幔低垂,兰麝幽香,家具陈设,古朴端庄。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啊,哈哈,哈哈……”曹颙笑得很爽朗,然后他跟丁汉臣说:“老丁,让他们送茶来,咱们在这儿坐坐,坐,坐……”他伸手让了让大家。
老丁答应声:“嗻。”走了。
吴氏很高兴:“这个小院真是太好了。依我看全芷园,只有这里好,榭园,名字也取得好,独具江南秀色。不过,提到江南也有些美中不足。”她也坐了下来。
曹颙问:“什么不足?”
吴氏一笑:“缺水呀。”
“哈哈,哈哈。”曹颙一阵畅笑:“少臣,把后门打开。”
“嗻。”丁少臣应声跑去。
曹颙站起来推开窗户,众人望去,只见后门开处,一座九曲竹桥横跨彼岸,桥下流水翻着细浪,潺潺而下,淙淙有声。
“哎呀!真真是如入仙境!”玉莹不觉脱口而出。
“玉莹姑娘。”曹颙说:“我想安顿你住在这榭园,你看如何啊?”
玉莹非常高兴:“谢谢叔叔,谢谢婶娘。”
紫雨和墨云赶紧请安:“谢谢老爷,谢谢太太。”
“玉莹,走,咱们上后门外边看看去。”曹沾兴致勃勃,率先跑了出去。
吴氏向玉莹点点头:“去吧,你们去玩玩,我们在这儿歇歇脚。”
曹沾、玉莹、紫雨、墨云四个人跑出后门,但见水清见底,游鱼尾尾。竹桥的尽头有一株粗大的合欢树,枝柯丛密,下流一片湖面,碧水粼粼,波平如镜。曹沾兴奋地用手一指:“你们看,还有一只大船。”众人欣喜地跑到船边,原来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楼船。船檐下也有一块横额,上书“矮舫”三个古朴苍劲的汉隶。
墨云摸着石头的船舷哈哈大笑。
紫雨问她:“你笑什么?”
墨云说:“原来是一只石头船,划不动的,嘻……”
“傻丫头!”紫雨瞪了她一眼。
她们的对话,逗得曹沾跟玉莹也随之大笑起来。
突然,丁少臣跑到跟前:“你们还乐哪?老爷发火了,沾哥儿,传你哪!”
“传我,我又怎么啦?”
“唉!我爹去沏茶,回来的时候,就把明珠带来了,她哭的跟泪人似的,老爷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说找你。”
“明珠!”曹沾看了一眼玉莹。
“快!去看看。”玉莹推了一把曹沾,她(他)们一伙儿三步两脚回到榭园。
明珠一见曹沾纳头便拜:“沾哥儿!”
“明珠妹妹!”曹沾急步向前,屈一膝跪在地上,扶住明珠:“你怎么来啦?”
不容明珠回答,曹颙厉声问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勾搭?她哭哭啼啼的,找你干什么?”
曹沾明白阿玛把事情想偏了,反正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只有实话实说了:“阿玛,我五婶,卿卿格格死啦!您知道吗?”
“啊!”吓得吴氏大声惊叫。
“什么?!”曹颙也是一惊:“什么时候?”
明珠低声回答:“接覃恩的头一天。”
吴氏焦急地问:“得的是什么病呢?”
“……没有病。”
吴氏也急了:“没有病,怎么会死人呢?”
“说呀?”曹颙站了起来:“你这么吞吞吐吐,难道还有什么……”
明珠忍住哭声,断断续续的说:“……悬梁自……尽。”
“什么!?”吴氏几乎惊呆了。
曹颙也愣了半天,才问道:“为,为……为什么?”
“……”
“为什么?”
“……”
“你说话呀!”曹颙大声地呵斥。
曹沾从怀里掏出曹宜的银簪递给曹颙,曹颙接过来一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话。须臾过后,才强打着精神,违背着良心说了句:“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曹沾觉得阿玛在掩盖家丑,而委屈了明珠。
“老爷!……”明珠也大叫一声,但是,她看到屋里有那么多的人,把下边的话又咽回去啦。
曹颙也看出来明珠还有话说,自然是当着女孩子们不便出口,他便向吴氏挥挥手。
吴氏会意,向玉莹她们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离开了榭园。玉莹、紫雨、墨云也相继尾随而去。
曹颙喝了口茶,镇定了一下才问明珠:“即便你说的是事实,可你来芷园找曹沾,又意欲何为呢?”
“我,我找沾哥儿,求老爷救我。”
“救你?”
“昨天半夜里,宜老爷敲我的窗户,让我开开门,还说了好些我没法出口的话,我用桌子顶住门,死活没开,熬到今天天亮,我就逃出来啦!四老爷,您救救我吧!”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你们颀哥儿呢?他应该管哪?”
“颀哥儿接完覃恩就走了,至今没有回来,家里出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他还能回来吗?还有脸见人吗?可怜卿卿格格,金枝玉叶啊!她的尸身,如今还锁在天香楼上,这样的天气……卿卿格格呀!”明珠痛哭失声。
曹颙仰天长叹:“唉!——家门不幸啊!”
“明珠妹妹,你回家了吗?昨天夜里的事儿,你告诉龄哥了吗?”
“唉,告诉他有什么用啊,是为发丧我妈,我才把自个儿卖给宜老爷的,使了人家三十两银子,给人家立下了卖身文书。如今找我哥,他怎么办,为我赎身?他哪来的这三十两银子?所以,早上我逃出来之后,在泡子河边上思来想去,要么投河一死,可我又想,凭什么呀?我招谁惹谁啦,左思右想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求四老爷救我。”明珠转向曹颙抢上一步:“四老爷,留下我吧!穷人家长大的丫头,我什么都能干,只要您赏我一口饭吃,累死累活我都心甘情愿。沾哥儿说您心眼好,好说话儿,您就开开恩吧,您就值当多养一只小猫小狗吧,四老爷,收下我吧!”明珠声泪俱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曹颙面前,频频叩首,击地有声。
曹颙倒吸了一口冷气:“这……”
“阿玛,收下明珠吧,如今咱们正要迁回芷园,也正缺人手啊。”
曹颙摇摇头:“不……不行!”
明珠一闻此言,跌坐在地上。
曹沾也急了:“阿玛!只有三十两银子,咱出这钱,给明珠妹妹赎身不行吗?”
“浑帐!一口一个明珠妹妹,听着真叫人刺耳!你出去!这件事你跟着搀和,只能是越搀和越乱。”曹颙正颜厉色,一拍桌子:“你给我出去!”
好像曹颙跟曹沾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曹沾违拗不得,只好走出房门。
“明珠,你起来,听我慢慢说。”曹颙坐回原处,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我们能够迁回芷园,全凭平郡王一句话而已,有无变化要看我能否复官?复官一节尚在未卜,况且,况且曹氏南北两枝历来貌合神离,宜老爷如今是我们曹家的族长,我是他一个有待罪之身的子侄,又怎么敢冒犯长辈呢?”
“那……”
曹颙摆摆手,没让明珠说话,自己接着说:“你是宜老爷花银子买下的丫头,不是谁想为你赎身,就可以赎的,这要经过宜老爷点头认可,别人谁都做不了主。再一说,明珠啊,宜老爷已然上了年纪,并无妻室,他身边应该有个人服侍啊,他想纳你为妾,我们做晚辈的忙着去道喜还来不及呢,岂能拦阻啊?”
“啊!”曹颙这句话大大的出乎明珠的意料之外,她从地上猛然站了起来:“四老爷是说,不能救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于情于理无不相合,你说呢?”
“我,我还年轻,今生今世就这样被糟蹋了不成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一夫一妻,年貌相当,美美满满的过一辈子,可是女人被人纳妾、做偏房的,遍地都是,不胜枚举呀!这是为什么?这是命!是老天爷的安排!”
“嘿嘿,嘿嘿……”明珠一阵狂傲的冷笑:“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让老天爷安排我的命!”言罢向室内略一寻视,然后猛一转身,出人意料地向门边立柱一头撞去,就听见“咚”的一声,明珠头破血流,身子晃了两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曹沾并没有走,他一直守候在门外,听到明珠碰柱跌倒的声音,一步闯了进去,他与曹颙同声大叫:“快!”然而接下来曹沾说的是:“快请医生!”
曹颙说的是:“快把她送回宜老爷家去!”
丁家父子急去搀扶明珠。曹沾自然也去协助。可曹颙对曹沾说:“走!你跟我回蒜市口,这里没有你的事。”
曹沾稍一迟疑,曹颙上前一把拉上曹沾就走。
父子俩边往外走,曹颙边数落儿子:“我真奇怪,你跟这下九流怎么这么有缘,一个丫头、戏子的妹妹。她要是真让宜老爷收了房,不是她的造化吗?”
“可是人家已然是有人家儿的人啦。”
“谁让她自个儿卖身为奴的?”
“那是因为她穷啊。”
“穷又怎么了,就有了理啦?”
“阿玛,咱们可也穷过,江南遇祸要是没有白马将军那一千两银子……”
“你……”
“您说穷人就不是人吗?”
曹颙理屈词穷,“哼”了一声,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走了。
曹颙带着全家回到蒜市口,曹沾心里一直不踏实,他站在街门口等丁家父子,等了不久终于看见他们爷儿俩回来了,曹沾迎上去,急切地问:“丁大爷,怎么样?”
“我们爷儿俩找了一块门板,把明珠抬回宜老爷家,在路上我就盘算好了,我们爷儿俩不能见宜老爷的面。”
“为什么?”曹沾问。
“我们爷儿俩是仆人,见到宜老爷可怎么说呢?说他跟儿媳妇如何如何,又要跟明珠如何如何,那还了得吗?”
丁少臣插话说:“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留给明珠自个儿说。”
老丁接着说:“到了宜老爷家门口,明珠已然醒过来了,看门房的人问这是怎么了。我们跟他说,明珠上芷园了,在四老爷面前撞的,你们快请个大夫给瞧瞧吧。看着他们把门板抬进去,我们爷儿俩就回来了。”
“噢噢。丁大爷,这事儿得告诉一声十三龄吧?”曹沾问。
“告诉当然应该告诉,可光告诉有什么用呢?得想办法救明珠呀。”
“是啊。”曹沾思索片刻:“让十三龄给妹妹赎身。”
“可钱呢?”丁少臣抢着问。
“有!”
“沾哥儿。”老丁觉得奇怪:“你哪儿来的三十两银子啊?”
曹沾一笑,“说有就有。”转身进了街门。
一路小跑儿,曹沾来到玉莹的屋里,先告诉她们明珠被送回去的情形,然后问玉莹:“那年卿卿给了我两副金镯子,奶奶让交给你,快拿出来好给明珠赎身哪!”
玉莹叹了口气:“唉,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家里的日子这么紧,我揣着两副金镯子干什么呀?早还给奶奶啦。”
“嘿!你……”曹沾瞪着眼睛问玉莹:“如今,怎么办?”
墨云心直口快:“你找太太去要啊。”
“我!……”曹沾叹了口气:“你个死丫头,想让老爷吃了我吗?”
“可也是……”墨云自愧失言,低下头去。四个人,八目相对,一筹莫展。
突然,紫雨一声惊叫:“有啦!”把大伙吓了一跳。
“有什么了,疯子!”玉莹嗔怪地瞪了紫雨一眼。
紫雨并不回答,脱鞋上了炕,拉开被槅子上的小抽屉,从中取出一张花样子,和几缕五颜六色的丝线,放在玉莹跟前。
“哦!我明白啦!”墨云从炕上跳起来,大声地说:“这就是沾哥儿教我们的那句,明修栈道,暗渡……什么仓!”
“暗渡陈仓!”紫雨在墨云的脑门上戳了一手指头:“猪脑儿!”
曹沾站在地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请吧,玉莹姑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怎么,是我?……”
紫雨把花样子裹上彩线,塞在玉莹手里:“我也想起来沾哥儿教的一句话,叫作‘非君莫属’。”
“为了明珠这个有骨气的姑娘,为了她说的那句话:‘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让老天爷安排我的命’,我去。”
玉莹拿着花样子和彩线来到上房。曹颙正在看书,看见玉莹点点头。
玉莹叫了声“叔叔”之后,故意跟他搭讪:“找了个花样子,想绣个枕头套。可又不会配线,想去请婶娘教教我。”
曹颙岂会过问这种事,点了点头:“去吧,去吧。”
栈道是明修完了,下面要看这陈仓是否能渡了?玉莹挑起门帘走进里间屋,看见吴氏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她轻轻地脱鞋上炕,盘上腿儿,坐得离吴氏近近的,小声的叫了一声“奶奶。”
自从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吴氏求宜老爷救曹颙不成之后,她深感绝望,当夜把曹沾托付给玉莹之时,玉莹激动之下,抱住吴氏叫了一声“奶奶”,从此之后还一直叫婶婶。今天吴氏听见玉莹叫奶奶,真跟喝了蜜似的,从心眼里往外甜,她睁开眼睛看见玉莹就坐在自己对面,便急于翻身坐起,不料却被玉莹一把扶住:“您歪着您的,我来说点儿无关紧要的事。”说着她把花样子铺在炕上,把彩色丝线也散了开来:“您看,要绣这张花样子,线可怎么个配法呢?”
“哎呀,这可得好好的琢磨琢磨,配的不对劲儿,可就怯啦!”吴氏说着欠起了上半身选配彩线。
玉莹借此机会,跪起身来正好凑到吴氏的耳边,低声而简要的说明要镯子、救明珠的要求。
吴氏乐了,也在玉莹耳边小声地说:“那两副镯子的事儿,我正好没告诉老爷,你们都拿去吧,剩多剩少也都是你们的。”说完之后,在被槅子的小抽屉里找到了那两副镯子,递给了玉莹。玉莹接过之后藏在袖子里,下了地,边出门边说:“我再去找点线来。”其实这是说给曹颙听的。
玉莹回到西厢房,把镯子交给曹沾:“行了,拿来啦。”然后转对紫雨:“你再给我找点丝线。”
“哎。”紫雨又拿了几缕彩线,递给玉莹。玉莹接在手里转身便走。但是她刚走出屋门,又赶紧跑了回来,一把抓住曹沾:“沾哥儿,你可不能去送镯子,待会儿吃饭,老爷找不着你,追究起来,咱可就前功尽弃啦。”
“那……”
“交给少臣去办,从头到尾他都在场。”玉莹说完出门而去。
玉莹进了上房,经过曹颙面前时,故意说了句:“又找来几种颜色的线,您再给配配。”说着挑起门帘进了里间屋。一眼就看见吴氏坐在炕上,神情呆滞,二目垂泪。玉莹吓了一跳,走到吴氏跟前,压低了声音问:“您这是怎么啦?”
“卿卿和明珠这俩孩子可真够可怜的!”吴氏哽哽咽咽的回答。
曹家就要迁往芷园,人人都忙着收拾东西,曹沾也不例外,他正在书房捆扎那些图书。丁少臣一步闯了进来:“沾哥儿,别捆了。十三龄打发人来请你去。”
“什么事儿?”
“来的人没说。”
“明珠被赎回来了?”
“不知道啊,昨天我去送镯子,龄哥气得直哆嗦,他说首饰楼都上门儿了,卖镯子可也得等到今天一早啦。这会子托人来找你,不知道有什么说词,你快去瞧瞧去吧。”
“哎,我去。”曹沾说完拔腿就走。
曹沾来到十三龄家门口,但见两扇街门上,在贴门神爷的地方,贴着两张白纸,他就是一愣,心里觉乎着往下一沉,撒腿往里就跑,让北屋的门槛绊了个趔趄,几乎摔倒,当他站稳以后,定睛再看时,北屋已然布置成了灵堂。在一张破旧的方桌上,点着一对素蜡,黑乎乎的香炉里插着三根香,桌子上还供着一杯酒、一盅茶、一碗倒头饭,饭上扦着一双筷子。
曹沾想绕到桌子后头,去看看停的尸体是谁?就在这时十三龄从东里间迎了出来:“沾哥儿,您来啦?”声音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
“这是?……”
“明珠。”
“唉!”曹沾一跺脚:“这真是父命难违啊!我说去送一送,可阿玛他不让啊!宜老爷没给她请大夫吗?”
“如果仅仅是没请大夫就好喽。”
“这话是……”
“昨天你让少臣送来镯子,我本想等今天早晨首饰楼开了门,我把镯子换成银子,再去赎明珠,可陈姥姥说自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一定让我去看看,我去了之后……你看!”十三龄把曹沾拉到供桌后边,灵床旁边,掀起尸身上的一床旧棉被:“曹宜不但没给请大夫,反而用烧红了的烙铁烙她前胸,活活把个明珠给烫死啦。”
十三龄说着解开明珠的衣襟,只见明珠头上,凝结着紫红色的血污,胸前青紫、灰褐伴之污血模糊、焦黑一片。
“啊!”曹沾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十三龄抱住曹沾,捶砸撧叫,好一阵子他才算苏醒过来,醒来之后便是呼天抢地嚎啕大恸:“明珠妹妹,你死的好屈!你死的好惨哪!不管是谁害的你,我都跟他拼啦!”言罢一跃而起,夺门欲走。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找曹宜。”
“干什么?”
“我让他偿命!”
“偿命?论打,你打不过他,骂,他是你的叔祖,与理不通。大清律上写的明白,主人杀害自己的家奴,跟宰一条狗、摔死一只猫没什么不一样,谁让咱给人家写下卖身文书了呢,咱是奴才!这就叫奴才!”
“照你这么说,就罢了不成吗?”
“哈哈,哈哈……”十三龄一阵大笑,一把抓住曹沾的手:“沾哥儿,你记住,我十三龄虽然是个戏子、下九流,可我也是人,我也是七尺之躯的一条汉子,我能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亲妹妹让人家白白害死吗?”
“你是说要报仇?”
“那是自然。”
“怎么个报法,要不要我帮你?”
“你是一介书生,帮不上这种忙。先别说了,你看,我们戏班里吊祭的人来了。”
曹沾回头望去,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二三十个人,其中也有几个女人,估计她们是男戏子的妻女之属。怪的是他(她)们并不哭泣,都是满脸的怒容,满眼的仇恨,满心的积怨,像一座座即将燃烧的火山,像一座座即将爆炸的火药库。
他(她)们先向死者肃立默哀,然后跪倒礼拜,按人三鬼四的旧例,磕了四个头。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这种悄无声息的祭礼,越发显得凝重、庄严,屋里的空气好像都凝结了,像一块巨大的石块,压在曹沾的心上,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怆痛的哀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曹宜家正在举行小宴。
曹桑格从芷园被赶出来之后,无处安身,就寄住在曹宜家里,曹宜为他们夫妻的到来,让厨房做了一桌酒席,表示欢迎。他们都喝干了自己的门杯,曹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的命好苦啊,好好的一个家,完啦!儿媳妇死了,儿子走了,几天来下落不明。剩下个丫头片子明珠,我赏她的脸,想让她陪陪我,她不但不愿意,还跑到曹家去告我的状,哼!他能怎么样,一个待罪之人,我如今是曹家的族长,堂堂护军参领,皇上的御林军,三品大员……”
三太太赶紧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曹宜接过来一饮而尽:“可叹我中年丧妻,寂寞呀,寂寞呀——以后你们就在我这儿长住吧,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都是一家人嘛。”曹宜乜斜着醉眼,看着三太太:“啊——”
三太太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嗲声嗲气地说:“我一定尽快的为您物色一名小妾,既要年轻,又要漂亮,她没进门之前,我来为您操持家务,保管让叔公过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的。”
“好!好!”曹宜开怀大笑,他拍打着三太太的肩膀:“就是新人进了门,我也让你管这个家。哈哈,哈哈……”
入夜之后,曹桑格两口子上了床,准备入睡之际,曹桑格跟三太太说:“我可提醒你,那老东西没安着什么好心,我看他跟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劲头儿,我就知道,那卿卿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老五为什么一去不归,这里头准他娘的有事!”
“行了,人家的事儿咱们管不着,还甭打听。咱如今是寄人篱下,总得奉承着点儿,就盼着你有个正儿八经的营生,咱自个儿也好有个窝!”
“你瞧,说着说着又拐到我这儿来了。睡觉!睡觉!”曹桑格躺下,拿被子蒙上了头。
明珠的供桌前又添了一张矮方桌,桌上摆着大盘儿的酱牛肉、酱猪肉、煮鸡蛋跟一大摞烙饼,还有几壶酒跟几个饭碗、一把筷子。
刚才来吊祭的客人们都走了,只留下两个人,曹沾并未见过。大家坐在矮桌边,十三龄代为引荐:“这位是我们街面上的地方费大爷,看着我跟明珠长大的,不是外人。这位是我们戏班里的班主孟老师,是我的亲师叔,也不是外人。这位就是咱们前街芷园的主人、江宁织造曹老爷家的大公子曹沾曹少爷。跟我虽说不是一类人,但则是,我从七岁在江宁上堂会,头一家就是曹老爷家,从此我跟沾哥儿相识,十几年来,敢说情同手足,也不是外人。今天请你们三位来,一为祭奠舍妹的亡灵,二为求你们三位给做个证明,证明我十三龄陪你们三位喝了一夜的酒,寸步没离开这间灵堂!行不行?”
三人异口同声:“行!”
“好,我先上香,然后祭酒。”十三龄言罢抓了一把香,在素蜡上点燃,插于炉内,然后举酒过顶以示奠祭,祭完之后把酒洒在地上:“好了,三位请坐,有酒有肉,有干粮,用多用少悉听尊便。谢谢三位能陪我守妹妹一夜,明天她就走啦,入土为安,了此一生。可惜她才只有十六岁……”十三龄给三人倒满了酒,举碗相让:“请!”
众人举碗,一饮而尽。
曹沾放下碗,突然问道:“哎,我来了一天,怎么没看见陈姥姥呢?”
“唉,老人家哭死过去两回啦,刚安稳着,别惊动怹了,上了年纪的人了,不经折腾啦!”
剩下来的只有沉闷、怀念、忧伤、愤恨与惆怅……很久很久,这死一般的寂静,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很久,从街上传来了更鼓之声,正好是三更天。十三龄噙着泪花,低声吟道:
思悠悠、恨悠悠。
滴尽平生泪如流,
兄妹今夕绝别后,
何时手刃仇人头!
这一腔悲音,使曹沾竟然哭出声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前街的东方起了大火,火势凶猛,烧红了半边天际。十三龄刚要站起来,陈姥姥疯了似的一步闯了进来,扑倒在明珠的尸体上,力竭声嘶地高声大叫:“报仇啦!报仇啦!孩子,我的心肝、我的闺女,总算给你报了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