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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叫毛泽东

1913年3月,这一天清晨,长沙城里一阵微雨才过,空气中便荡满了新叶抽芽的清香和浓烈的花香,透亮的阳光掠进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的院子里,照得几树梧桐新发的鹅黄色嫩叶上的雨滴晶莹剔透,院墙外一树桃花含满雨水次第绽放,红如胭脂,艳如流霞。

方维夏匆匆穿过梧桐的绿阴,步子轻快有力,清新的空气令他精神不由一振。这位第一师范的学监主任已然年近四十,背微有些曲,一直性情内敛,举止平和。但经历了1911年那一场旷日持久的血雨腥风之后,他和大多数狂热的年轻人一样没有了分别,都为新生的中华民国所激励和鼓舞,就像这春天一样忽然从寒冬里迸发出了无限生机,充满了无穷活力。

今天是长沙市商会陶会长到校捐资的日子 ,这位陶会长是长沙首富,向来乐善好施,尤其看重教育,被称作湖南教育界的财神,每到捐资的时候长沙各校都是争相逢迎,其恭敬不下于湖南的都督谭延闿莅临。这一次一师数日前才新换了位校长,方维夏唯恐这位新校长不懂其中的干系,冷落了财神,因此急忙赶来提醒。

他一脚跨进校长室,却见新校长孔昭绶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这位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法学学士约摸三十多岁年纪,剃得颇短的头发根根直立,脸上棱角分明,目光锐利,颇有行伍之气,他正端正地在一封聘书上写着字。方维夏见他戴了一顶黑呢礼帽,穿着苏绸的长衫马褂,脚下是老泰鑫的圆口新布鞋,胸前挂一块古铜怀表。在他印象里,这位新校长似乎只在上任的那天,才穿得这样正式,不觉暗自点头,看来孔昭绶对这位财神还是极重视的,他对孔昭绶说:“校长,商会的陶会长半个小时后到。”

孔昭绶起身将聘书放进口袋,微笑道:“维夏,今天我有要事要出门,客人来了,你就代为接待吧。” 方维夏不觉一愣,忙说道:“商会陶翁每次来,历任校长都是亲自接待的……”但孔昭绶却摆了摆手说:“我今天的事,比钱重要。”说话间径直出了门,扔下方维夏在那里发呆:什么事比财神上门还重要?

出了校门,孔昭绶租了一顶“三人抬”的小轿,只吩咐一句:“浏城桥,板仓杨宅。”便微眯上眼睛养神。沿街一线是高高低低的青砖鳞瓦小楼,深黑色的飞檐和素白色的粉壁在阳光里清亮而又明净。各色的招牌和旗幌迎风轻荡,石板街面上微雨渐干,一尘不染,空中天高云淡,往来行人安闲自在。

孔昭绶打量着街头的悠闲,不觉想起一年多前长沙街头的那种惊惶。1911年10月(宣统三年八月)武昌起义爆发,随后焦达峰和陈作新在湖南起义,同时倾力增援武昌。但就在焦、陈抽空身边兵力增援武昌时,从邵阳赶到长沙的新军第50协(团)第二营管带梅馨乘机发动兵变,杀了焦、陈二人。因梅资历不足,派士兵一顶小轿将谭延闿拥上了湖南都督的位置。其时的长沙可谓是一夜数惊,到处在杀人,到处在抢掠。同时袁世凯的军队已经攻占了汉口,大炮的火力隔江控制着革命军占领的汉阳与武昌,近在咫尺的长沙更是谣言不断,人心惶惶,连谭延闿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随即忽然南北议和,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

民国建立后,谭延闿开始真心实意地裁撤军队,发展经济。其时湖南建立了省议会,颁布了新刑法;兴办了大量的民营及省办的实业,修筑了第一条湖南的公路——长沙至湘潭公路;废除了清朝的田赋制度,减轻了农民的负担;还拿出经费大办教育,选派公费留学生,为湖南的建设培养人才。不到一年,湖南各业都迸发出勃勃生机。

孔昭绶从日本政法大学留学一回来就得到了谭延闿的聘任,就任第一师范校长。这些天来,他感到长沙这个千年古城一夜之间便从寒冬跨进了暖春,人们从新民国看到了民族复兴、国家强盛的希望,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进行建设。孔昭绶不由热血沸腾,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当真有一种时不我待之感。

轿夫们穿着草鞋的脚拐进一条青石板的小巷。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鼓乐声,前方的小巷被挤得水泄不通。孔昭绶怔了一怔,看时,前方不远处一支仪仗队,开路的24人全套西洋军乐队奏着军乐,鼓乐嘹亮,后面紧跟着48名法式盛装、绶带肩章、刺刀闪亮的仪仗兵,军容耀眼,步伐整齐,吸引一路的行人纷纷围观,小孩子们更是跑前跑后。领队的那人孔昭绶再熟不过,正是省教育司的督学纪墨鸿。孔昭绶不觉发呆,这分明是湖南都督府专门迎奉贵客的仪仗队,怎么到了这里?又是什么人要教育司的督学亲自出马?

小巷太窄,围观的人却越聚越多,孔昭绶的轿子只得跟着仪仗队后慢慢地走。一时大队人马迤逦行来,终于在一间大宅子前停下,看着墙上挂着的“板仓杨宅”的牌子,孔昭绶不由脸色一变,暗想:不会这么巧吧?

这时纪墨鸿翻身下马,轻轻地扣了扣大门,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个中年男子来,穿长衫,中等身材,面容丰润,目光柔和,举止沉稳。背后却藏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梳两个小辫子,脸如满月,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

“立——正!”随着一声威严的军令骤然在门口响起,几十双锃亮的军靴轰然踩得地上尘土飞扬,一声令下,仪仗队的士兵同时枪下肩,向那中年男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八面军鼓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纪墨鸿把手一抬,军鼓便戛然而止,他向那中年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卑职省教育司督学纪墨鸿,奉湖南都督谭延闿大帅令,特来拜访板仓先生。”没等那人开口,纪墨鸿已经向后一招手:“呈上来!”

一时鼓声和军乐又骤然大作。两名仪仗兵托着一只锦缎衬底的盘子正步上前,盘中是一封大红烫金、足有一尺见方的聘书。纪墨鸿双手捧起聘书,呈到那人面前:“谭大帅素仰先生风格高古,学贯中西,今林泉隐逸,是为我湘省厥才之失。兹特命卑职率都督府仪仗队,礼聘先生俯就湖南省教育司司长。这是都督大人的亲笔聘书,伏请先生屈尊。”四周人群中顿时发出惊叹之声,目光齐齐投在那张聘书上。

孔昭绶见状,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聘书,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只睁大了眼看着那中年男子。面对如此排场,那中年人却像是一个偶尔经过的过客。他并不去接聘书,只是淡淡说道:“杨某久居国外,于国内情形素无了解,更兼毫无行政才能,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子。烦纪先生转告谭帅,就说他的好意我领了,请他见谅。”

那人的态度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纪墨鸿尴尬地捧着那份聘书,看着他笑道:“大帅思贤若渴,一片赤诚,几次三番求到先生门下,先生总得给大帅一个面子吧!”

“好了,该说的话,我也说过了。杨某区区闲云野鹤一书生,只想关起门来教几个学生读几句书,谭帅也是三湘名儒,想必能体会杨某这点书呆子想法。不送了。”说完这番话,这人转身牵着那少女进了院子,反手掩上了院门。

纪墨鸿不觉呆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半晌才沮丧上马而去,一路偃旗息鼓。孔昭绶不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孔昭绶下了轿,走到大门前,正要伸手叩门,却见那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里面是一个小院落,三面房间,一面院墙大门,正中一个小天井到处植满花木,阳光透进来,一片葱茏,花架子上十数盆兰花才经新雨,长长短短的绿叶舒展开来,几朵素白的春兰悄然绽放,清香满院。

只见那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个洒水壶,悠闲地在那里浇水,少女也提起一个水壶,边学着父亲的样子洒水,边歪着脖子问:“爸爸,他们是来请你去当官的吧?为什么你不当官,当官不好吗?”

这人看看女儿,又看看眼前的兰花,说:“当官嘛,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有人合适当官,有人不合适。就好像花吧,一种跟另一种也不一样啊,你比方牡丹,是富贵花,像爸爸和开慧种的兰花呢……”

少女抢过话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君子花。”“对喽。你想若兰花变得像牡丹一样一身富贵气,那兰花还是兰花吗?”那人笑了起来。不等少女答话,院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恐怕不是。”

那人诧异地回头,看到孔昭绶正站在门前,一时间,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绶兄?” 孔昭绶也是快步上前:“昌济兄!”

“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这人惊喜地说着,迎上去握住孔昭绶的手,二人相视大笑。这人名叫杨昌济,长沙人。又名怀中,字华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早年就读城南、岳麓书院,研究宋明理学。1903年春到1913年,先后在日本弘文学院、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及英国爱伯汀大学留学,并赴德国考察。对西方教育、哲学和伦理学之历史与现状、理论与实践均有深入研究,乃是湖南有名的大学者。方才回国不久。那少女是他的小女儿,名叫杨开慧,今年刚刚12岁。

二人一同到书房就坐,杨昌济兀自还在久别的激动中:“东京一别,一晃这都几年了,好几回做梦,我还梦见昭绶兄在法政大学演讲的情景呢——‘当今之中国,唯有驱除满清鞑虏,建立共和之民国,方为民族生存之唯一方法!’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

“我也一直记挂着昌济兄啊。从日本回来以后,我还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听说你去了英国留学,后来又去了德国和瑞士……”尽管久别重逢,想说的话很多,但孔昭绶是个急性子,略略寒暄,便开门见山:“哎,闲话少叙,今天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聘书,递到杨昌济面前。

杨昌济不禁有些疑惑,打开聘书,只见写着:“今敦请怀中杨老先生为本校修身及伦理教员,每周授课四时,月敬送修金大洋叁拾圆正。此约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孔昭绶。”

“怎么,奇怪啊?当此民国初创、百废待兴之际,什么是强国之本?什么是当务之急?教育是强国之本,教育是当务之急!”迎着杨昌济的目光,孔昭绶站起身,声音大了起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谈国家之发展,何谈民族之未来?开民智,兴教育,提高全体国民的素质,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华强盛之源泉啊!”

杨昌济连连点头:“嗯,这一点,你我在日本的时候就有共识。”孔昭绶继续说道:“而教育要办好,首先就得办好师范,得有好的老师,才有好的教育啊。这回谭畏公招我任一师校长,我也想过了,头一步就得聘请一批德才兼备的优秀教员,扫除旧学校那股酸腐之气,为我湖湘之教育开出一个崭新局面。昌济兄,你的学问,三湘学界谁不景仰,我又怎能放过你这位板仓先生?”

迎着孔昭绶殷切的目光,杨昌济却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孔昭绶不禁笑了:“怎么,谭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儿的庙你也嫌小了?”

“昭绶兄,你开了口,我本应该义不容辞,不过这一次,只怕你是来晚了。”杨昌济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聘书,递给孔昭绶:“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来的聘书,聘我去教国文,我已经答应了。”

这个变故显然大出孔昭绶的意料,看看聘书上的日期,还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只得起身告辞,却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济兄,我记得这可是你毕生的理想啊。”

杨昌济道:“只可惜英才难求啊。”

“你怎么知道我那儿就没有英才?我第一师范自宋代城南书院发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济济?且不说张南轩、曾国藩这些历史人物,就是眼下,缔造共和的民国第一人黄克强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师的毕业生吗?”

“可是周南那边……”

孔昭绶赶紧趁热打铁:“不就是一点国文吗?我只要你来兼课,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昌济兄,以你的学问,只要肯来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师学子之中,造就一批栋梁之材!怎么样,还是答应我吧?”

迎着孔昭绶期待的目光,杨昌济沉吟了片刻,只好说道:“这样吧,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过来,我就来给你兼这份差。”

得了他这句话,孔昭绶才算是放心出了杨宅。临上轿,还回头郑重叮嘱了一句:“昌济兄,可别敷衍我哦。”

送走孔昭绶,父女二人回了书房,开慧一路还在问:“爸爸,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真的很好吗?”杨昌济道:“现在在校的学生嘛,倒没听说什么特别出类拔萃的,新学生呢,又还没招,好不好现在怎么知道?”

“可是孔叔叔不是说他们学校出了好多人才吗?还有个缔造民国的黄克强先生,那是谁呀?”

杨昌济告诉女儿:“黄克强,就是黄兴,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时候的同学。”

“黄兴大元帅?他也是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开慧听得几乎跳了起来,拉住父亲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赶紧去呀,你也去教几个黄兴那样的大英雄出来,到时候,民国的大总统、大元帅都是你的学生,那多带劲!”

“还几个?哈哈……”杨昌济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个,就已经是佛祖显灵了。可惜爸爸善缘还修得不够,遇不上哦。”开慧嘟着小嘴问:“为什么?”

杨昌济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回答:“你还小,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世上,最难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说黄兴那样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个可造之才,能教出一个于国于民还有些作用的学生,像爸爸这样的教书匠,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开慧甩开父亲的手臂,偏着头,很认真地对父亲说:“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后一定会教出一个比黄兴元帅还厉害、还有本事的学生!”杨昌济笑道:“你算得这么准?”开慧起劲地点点头:“不信我们打赌。”

杨昌济笑了,望着书桌上的地球仪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观音像,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结了起来,心里想:如此人才,却不知锥藏何处?

陶会长那辆镶着银色花纹的豪华马车才停在一师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便跳下车来。这少女面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学生裙,虽然看上去像个内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纤细而灵巧的双脚,流光溢彩的双眼却泄露了充满渴望的少女情怀。

“斯咏!不要乱跑。” 陶会长在车上叫道。“爸,我去看看,这个学校好漂亮。”少女说话间直进了校门。陶会长尴尬地向前来迎接的方维夏一笑,说:“小女陶斯咏,小孩子不懂规矩,让先生见笑了。” 方维夏也一笑说:“不要紧。”然后迎着陶会长进了校长室。

陶斯咏一个人在学校里缓缓而行。第一师范前身为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张浚、张栻父子创建的城南书院。乾道三年,朱熹来访时,住此两月。书院遂因朱张会讲而名传天下,与岳麓书院齐名。书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为长沙城区的最高峰,号称长沙城南“第一名胜”。学院前临湘江,与岳麓书院隔水相望。清末书院被毁,一师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筑风格仿照日本青山师范学校,以黑白线条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顶,映衬素白的拱形顶百叶窗,墨蓝色方形墙面,整个建筑群是典型欧式风格,典雅庄重。但连接建筑的回廊迂回曲折,开出一个独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独具东方韵味。

此时阳光越发明净,院子里几株老槐抽出新条,一树垂柳如烟一般,满院草色苍然,学生们都在上课,回廊里静寂无声,暖风轻拂,一只蝴蝶翩然而飞。斯咏穿过回廊,在一间一间的教室窗外探过头去,看里面都是男生,不觉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一阵悠扬的歌声和钢琴声忽然传来,斯咏不自觉地寻声走过一个回廊,却见不远处繁花绿树之中,一个穿中式长衫、金发碧眼的老师在那里弹着钢琴,当他那双白种人修长的手滑过键盘时,就有音符如行云流水般从他灵巧的指端泻落,这声音,穿透了斯咏的身心。

几十个一师的学生一色的白色校服,朝气蓬勃,手里捧着歌谱,嘴里唱着新学的校歌,眼睛却被回廊前斯咏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所牵引,不能收回到歌谱上,歌声也没有刚才响亮了。斯咏迎着满院男生们诧异的目光,调皮地一笑。

“斯咏!”陶会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走廊一头的楼梯口,皱着眉头,尽量压低嗓门叫自己的宝贝女儿,“像什么样子?还不过来?”

陶斯咏又回看了两眼,才跑了开去。陶会长责怪说:“这是男校!女孩家东跑西跑,成何体统?”看看身边的方维夏,又道:“小女失礼,让方先生见笑了。”

方维夏倒不在意: “哪里。陶翁代表商会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小姐参观一下有什么关系?倒是孔校长有事外出,未能亲迎陶翁,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办完了捐款的事,陶会长辞别方维夏,出了校门,正要上车,却不见斯咏跟上来,回头一看,斯咏还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陶会长催道:“斯咏,你到底走不走?”

“急什么嘛?爸,你看这儿好美啊,那么大的树,还有那么多花,教室也那么漂亮……”斯咏一面走一面回头说,“爸,要是我能到这儿来读书该多好?”

陶会长被女儿的话逗笑了:“胡说八道!哪有女孩子读男校的道理?”

“可女的为什么就不能读嘛?不公平!”

“不是给你办好了上周南女中吗?”

“可是这儿比周南漂亮嘛!”

陶会长望着这个被他娇宠惯了的女儿,忍不住摇了摇头:“你个小脑瓜子一天到晚想些什么?一点正经都没有!还不走?”斯咏噘着嘴,恋恋不舍地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才上了车。

车行到南门口,斯咏素来爱逛开在这里的观止轩书店,便先下了车。

她来到书店前,习惯性地看了看门口推介新书的广告牌,却见上面最醒目的一行写着:“板仓杨昌济先生新作《达化斋读书录》,每册大洋一元二角”,当即抬脚进了书店。

书店柜台前的店伙计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着面前的算盘珠子,眼睛却时不时地盯住书柜下露出的一双破布鞋——这个家伙从一大早就来了,蹲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已经白看了一上午了。店伙计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烦,斯咏正好走了进来:“请问有杨昌济先生的《达化斋读书录》吗?”

“有,还剩最后一本。”伙计满脸堆笑, “小姐,您算来巧了。我这就给您拿去?”一时在书架上四处乱翻,却没有找到,正纳闷时,一眼瞟见破布鞋上遮着的正是那本《达化斋读书录》,叫道:“这位先生,对不起,打搅一下。”

那人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只顾埋头看书,伙计拍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先生!这位先生!”“啊?”那人吓了一跳,问道:“干什么?”伙计指指外面,说:“对不起,您这本书有人要买。”

“哦,你另外拿本给他吧。”这人又埋头继续看书。伙计忍无可忍,伸手盖住了书,说:“哎哎哎哎,别看了别看了。” “怎么了?”这人站了起来。

店伙计瞪了他一眼, “这是最后一本,别人买了!”声音惊动了柜台前的斯咏,她向这边望过来,只见一个青年高大的背影,肩上打了一大块补丁,说一口略带湘潭腔的长沙话,“你等我看完嘛……”“我等,人家顾客不能等,你这不让我为难吗?”

那青年忙说好话:“那……那我看完这一章,就两页了,看完这两页就给他……”“哎呀,拿来吧,你!”店伙计实在懒得跟他纠缠下去,一把将书夺了过来,白了他一眼,换上笑脸走向斯咏,“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劳您久等了。”

那青年悻悻地走了出来,斯咏这才发现他身材极是高大,头发剃成短短的板寸,眉目清秀,目光却炯然有神,身上的短衫满是补丁,一双布鞋破开了个大口。他淡淡地扫了斯咏一眼,向门外走去。斯咏怔了一怔,没有接书说:“没关系,人家在看嘛。”店伙计指了指那青年:“您说那位呀?嗨,都蹲那儿半天了,从早上一直到现在,光知道白看!买不起就买不起吧,他还霸着不让别人买,真是!”

这青年听见这话,猛然转到柜台前,一把将书从伙计手里抢了过来,重重拍在柜台上:“这本书我买了!”斯咏不禁一愣,却正碰上他示威似的目光。店伙计也愣住了,抱怨道:“人家都买了,你这不是抬杠吗?”

那青年也不含糊,他看看书后的定价,回敬道:“先来后到嘛。我先来,凭什么不让我买?不就一块二吗?”他一手按着书,一手伸进口袋,颇有一副谁怕谁的傲气。然而那伸进口袋的手却慢慢僵住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僵住了:他左掏右掏,掏来掏去,不过掏出了两三个铜板,一腔气势顿时化作尴尬。

伙计脸上浮起了一丝嘲笑:“哟,您不是没带钱吧?”感受到身边斯咏的目光,青年的脸顿时涨红了。伙计却还在继续奚落他:“要是您手头不方便,那我只好卖给这位小姐了。”他说着话,使劲从青年的手掌下抽出书,放在了斯咏面前。

青年愣了一愣,转身出了书店。斯咏付了钱,拿着书缓缓沿街而行,这时她突然忍不住笑了:那位青年人就走在前面不远处的街边上,似乎脚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他发泄地一脚踢去,却将鞋踢飞了,他赶紧单脚跳着去捡那只飞出老远的鞋。

这个样子真是太滑稽了。斯咏看着他跳着移到一棵树旁,正扶住树穿鞋,那只鞋鞋帮被踢开了个更大的口子。斯咏的心隐隐地动了一下,她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到青年身后,将那本《达化斋读书录》递到了他面前,说:“这本书送给你。”

青年顿时愣住了,看了看斯咏,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斯咏把书往他手里一塞:“你不是没看完吗?拿着吧。”青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边手忙脚乱地掏口袋边对斯咏说:“那,我……我给你钱。”手一伸进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钱,不由得越发尴尬了。

斯咏道:“我说了送给你。哎,这可是大街上啊,你不会拒绝一位女士的好意吧?”青年只得赶紧接过书,喃喃地回应:“那,算我借你的,我回头还给你。”

斯咏一笑,转身就走。青年一手举着书,一手提着破布鞋,高声问:“哎,你叫什么?我怎么找你啊?”斯咏回头说:“不用了,书你留着吧。再见。”叫了一辆过路的黄包车,径直上了车。青年想追,但少了一只鞋,无法迈开步子,他单脚跳着,冲斯咏的背影叫道:“哎,哎——那你有空来找我吧,我就住前面湘乡会馆,我叫——”这时黄包车已经跑出老远,显然听不到他的喊声了。青年看看那本书,再看看破布鞋,突然冲着那只破布鞋裂开的大洞喊道:“我叫毛、泽、东!”

拿着那本《达化斋读书录》,毛泽东用兜里剩的铜板买了个烧饼,边啃边向湘乡会馆方向走来。

湘乡会馆所在的巷子口,照例摆了个小小的臭豆腐摊子,摆摊的老人虽然不过五十来岁年纪,看上去却苍老得像六十好几的老头,这老头叫刘三爹,毛泽东一向喜欢吃臭豆腐,早和他混得烂熟。

毛泽东一路走来,远远便闻到了那股臭味,摸摸口袋,却只能叹了口气。刚要走进巷子,忽见那小摊的破木桌旁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十七八岁,长衫笔挺,容貌雅俊,收拾得一丝不苟;一个十五六岁,对襟短衫,还是个愣头小子。这时刘三爹正把臭豆腐端到二人面前,那穿长衫的顿时皱起眉头,掩着鼻子:“端过去端过去,他的。” 刘三爹赶紧把臭豆腐移到那愣头小子面前,侧头问那长衫少年:“这位少爷,您不来碗?”

长衫少年掩着鼻子使劲地摇头。毛泽东见了他的模样,当时便笑了,悄悄走了过来。这边那愣头小子把脸凑近热气腾腾的臭豆腐,深吸一口气,盯着长衫少年问:“哥,你真不吃?”

00 长衫少年头一摇:“臭烘烘的,吃什么不好?吃这个。”“闻着臭,吃着香!你就不懂。”愣头小子说着从筷笼里抄起一双筷子就要动手,长衫少年赶紧拦住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雪白的手帕。愣头小子看他擦着筷子,摇头说:“就你讲究多!”长衫少年瞪了他一眼,反反复复狠擦了几遍,看看手帕上并无污渍,这才把筷子塞给了弟弟。

毛泽东走到二人身后,忽然一拍那长衫少年,那少年吃了一惊,却听对面的弟弟早抬起头来,惊喜地叫道:“润之哥。”这二人正是毛泽东的好友,长衫少年名叫萧子升,愣头小子名叫萧三,两人是两兄弟,都是毛泽东两年前在湘乡东山学堂时的同窗。看着二人,毛泽东还没开口,肚子就先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萧子升忙拉毛泽东坐下,要了一碗臭豆腐。毛泽东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空碗,用手背一擦嘴,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萧子升打趣道:“一箪食,一瓢饮,润之兄饱乎?不饱乎?”“饱也,饱也。还不饱我不成饭桶了?”毛泽东拍着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不瞒子升兄,我呀,五天没吃过一餐饱饭了,天天一个烧饼打发,那烧饼做得又小,吃下去跟没吃一样。”

“怎么,口袋又布贴布了?”萧子升说着,掏出钱袋,“哗啦”一声,把钱通通倒在桌上,里面是几块银元和一堆铜板,他把钱分成三堆,也不数,将其中一堆推到毛泽东面前:“拿着吧。”

毛泽东也不客气,收了钱:“等我家寄了钱,我再连以前的一起还给你。”

“等你家寄钱?等你家寄钱你还不饿死七八回了?我说润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不能老跟家里犟下去,还是要跟伯父说清楚才行……”萧子升还在说着,毛泽东打断了他的话,说:“哎呀,你不明白的。我们家老倌子,什么都好商量,就读书两个字提不得!”

三个人离开臭豆腐摊,回了湘乡会馆,进了萧家兄弟租住的房间,萧子升说道:“我说润之,你这样下去不行,才到长沙一两年,学校读了无数个,没一个满意的,也怨不得伯父生气。你到底打算上哪所学校?”

这个话题正触到了毛泽东的难处,他呆了一呆,摸摸后脑勺说:“那些学校是不行嘛,读不下去,我有什么办法?正好,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呀?”萧三笑说:“润之哥,我们今天正想去跟你说这件事情的,干脆,跟我们一起考北大算了。”“北大?”毛泽东眼睛一亮,“北大今年对湖南招生了?”萧三手舞足蹈地说:“对呀,招生广告都出来了,全国都可以报名,我和我哥都打算去考呢。”

“真的?哎呀那太好了!我去年就想考北大,兵荒马乱的没去成。哎,它什么时候招生?能不能在长沙考?”毛泽东大喜过望,一口气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萧子升笑道:“哪有在长沙考的道理?当然得去北京,就下个月。我和萧三正在想办法筹钱呢。润之,一起去吧。三个人一块,到北京还能省点住宿费呢。”

一提起钱,毛泽东口气便虚了:“那,大概要好多钱啊?”

“一个人总要150块大洋吧。”

毛泽东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叫了起来:“150?!”

“你瞪着我干嘛?”萧子升看到毛泽东的这副样子,索性扳起手指给他算账,“你想呀,这么远的路,食宿、路费,两个月备考,再加上头一年的学费、杂费、生活费各项,150块已经是紧打紧算了。”

毛泽东这下傻了眼:“我的个天,150!剁了我这身肉,不晓得卖得到15块钱不?”

“我现在也是天天愁钱。两兄弟这一下就是三四百块,家父这一段身体又不好,家境也不如从前,可除了跟家里伸手呢,我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萧子升话锋一转,对毛泽东说,“其实说起来,你比我们强多了。”

“我比你们强?我都穷得饿饭了!”

“好歹你家里并不穷嘛,真要想办法,这个钱未必拿不出来。”萧子升道。萧三也点头:“是啊,润之哥,你就跟你爸说说好话嘛,你要去北大,肯定能考取,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可惜了。”

“机会我当然不想放过,可我们家老倌子,哎呀……”毛泽东想想还是摇了摇头。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他一定不答应你?以前你读书,他不是也供过你吗?你跟他说清楚,全中国就一个北大,最好的大学。父望子成龙嘛,他也盼着你前途无量。”

“对对对,你把读北大的好处说他个天花乱坠,万一说动了伯父,不就解决了吗?”

听着萧氏兄弟的劝说,毛泽东嘴里沉默不语,心底里也不觉有些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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