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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若英:每个女人心里都卧虎藏龙

我和所有人一样,既是同谋,又是受害者。

——西蒙娜·波伏娃

1、儿子

一转眼,这个唱着“一辈子的孤单”的女人,已经结婚六年,儿子都两岁大了。导演一喊“咔”,她马上就走过来,拖着长音,逗这个两岁小孩:

“妈——妈——几——岁——了?”

“十——八——岁。”

没人会相信刘若英今年十八岁——谁能永远十八岁啊。不过,她梳着马尾辫,穿着蓝色的条纹裙子,往汽车旁边一站,看起来也绝不像是她实际的年纪。这是一个女演员的自嘲和豁达,她用自己的年龄开玩笑,好让工作气氛更融洽。

哈哈哈,大家果然都笑了。

刘若英是个相当周到的人,心细如发。她会去感受一个场景里的氛围,并尽其所能让它和谐。这一次,她知道我们远道而来,拍摄间隙,就找人去附近买驰名的面线来招待。食物不贵,但是个心意。她在减肥,自己并不吃,但会走过来问候:“哎,到了台北,一天至少要吃八顿啊。”

这种周到细致,似乎并不是客套而已。它更像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之后,已经进入一个人的自我认同的习惯。在这种习惯面前,众生平等。她不只对生人如此,对朋友、自己家人也是这样,对她自己,则只有精益求精,更严格。

傍晚的时候,我们从南门市场转场去书店拍摄,中间短短一个小时的空当,刘若英就不见了。后来,我们在书店的休息室里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就那么一个钟头,她还特地回了一趟家。

她要把刚买的水果和蔬菜放好。虽然是配合拍摄买的东西,但也是真的花钱买来,真的每天都要吃的。

她要和家里的阿姨打个商量。隔天她要去悉尼开演唱会,两天之后才会回来。中间不在的这几天,家里要怎么安排,吃些什么。

接下来,她换掉了上镜头的衬衫和裙子,因为怕弄脏戏服。穿上家居服之后,她搂着儿子,陪他在地板上玩了一会儿。

这几十分钟的时间,她一直注意把脖子和头保持在某一个角度。因为很快,她还要赶到新的拍摄场地录影。不会有时间重新做妆发了,所以她的发型不能被儿子七手八脚地搞乱。

一开始,是有保姆帮忙的。她是出了名的闲不下来,早在坐月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半躺着校看书稿了。后面事情越来越多,宣传新书,开演唱会,写剧本,录新专辑,接广告,简直不可开交。这样的时间表,没有保姆是不行的。

儿子六个月大的时候,她飞去内地办新书首发式。有人在现场问她,那你儿子怎么办。她站在那里,眼睛立刻就红了。她受不了这个。

说不清这是母性呢,还是某种强迫症的症状,总之,刘若英成了她自己单身时期最不齿的那种“黏糊糊的妈妈”。

平时在台北,她一边听新专辑的混音,一边做胡萝卜辅食。

晚上睡到半夜三点,突然醒了,一定会看一看儿子房间的监视器。

保姆定时给孩子喂奶。孩子饿了,喂奶。孩子不饿,也喂奶。孩子不哭,不闹,但也不喝奶,就任由牛奶从嘴边流下来,然后瞪着一双眼睛看。

她又好笑,又心疼,最后辞退了保姆,干脆自己来。

几个月后,保姆回来拜访,跟她说,你要小心你儿子变成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因为母亲不能总是在他身边陪着他。

刘若英一听,又急了。她赶紧打电话,找到相熟的心理医生。结果,医生问了一通,告诉她,你不用担心他有不安全感,如果你担心的话,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的是你。

他说:“很多父母就是自己很不安,然后通过自己的行为,把自己的不安传递给了自己的小孩。就好像很多人希望孩子多吃,是因为他们自己有食物匮乏的记忆。”

那一天,刘若英坐在松山机场的候机室里,若有所思。“我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的不自信也让我成为一个比别人更努力的人。而且so lucky,我找对了职业,做了演员。我这种个性,如果在银行每天数钞票,紧张啊,一来人马上按警报……”

我看得出来,刘若英其实有更多妈妈经可以讲。不过,她非常敏感,因为知道我是一个没有自己小孩的人,所以她并不会滔滔不绝。大概从很早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个容易紧张的责任狂。这种个性,还蛮像《老友记》里的莫妮卡。不过,她很聪明,也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这样的人要想不讨人嫌,多少得有一点儿幽默感和机灵劲儿。

最近这半年,她觉得自己的幽默感都有点儿不太够用了。因为她这么要强,简直是一手把自己的生活捅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每个月都要飞到几个陌生的城市去开演唱会。有时候在东京,有时候在内地某个城市。“演唱会这种东西,做到第30场,每一场都会不一样。”头一天晚上还在保姆车里喝冰咖啡,做女王,第二天一早就想着打电话回家,让阿姨把冰箱里的鱼拿出来解冻。

她的父母,她觉得,最近这半年突然老了下来。母亲开始跟她说“我现在心如止水”这种话。父亲身体不好,也住了几次院。她需要两头奔波,分别照顾上年纪的父母。

人到中年,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很多人的杨白劳。年轻时候欠下的债,一样一样要还。旧债还没还完,新债又来了。

好在,她有一个能够理解和支持她的丈夫。他们结婚之前就说好了,她不做全职主妇,彼此有各自独立的空间。

她开玩笑说:“现在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明年就快七年之痒了。有时候他回家,是哼着歌,还是砰的一声关门,我都能破译他的情绪。我呢,我不会爆发,但是我会有一个气氛在。”

就在两个礼拜之前,她刚刚经历了一次内心的“崩溃”。

这是一些“令人抓狂的小事”,非常琐碎。我不厌其烦把它们记录下来,但你们看完不许生气。要知道,有一部电影就叫作《令人抓狂的小事》,讲一个人是如何被琐碎小事的循环折磨得发了疯,杀了人(脑补《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

那天早上,刘若英一起床就接到合作编剧的电话,通知她团队要来台北一起开会,她需要帮忙办理入台证。

一大早,她的工作人员通常都还在睡觉,她只能自己一个人上网下载材料,打电话问每个人的资料,填写入台证的表格。

快中午的时候,事情还没办完,但是家里要开饭了。平时,只要她在家,一定是亲自买菜做饭的,但这天没时间了,她交代司机去买一些小肉馄饨。结果,她再三交代,司机还是买错了,买成了虾仁馄饨——她老公不吃虾仁。

眼看大半天过去了,她该做的事情一样都还没有做,而已经做的事情又一样都没有做好。她的剧本还要再改,她的演唱会要定新的造型,她新接的广告片要想创意……这时候,她老公走过来,想要安慰她。

他说:“老婆,你应该赶紧去做你的剧本,我觉得你都不够专心。”

不说还好,只要一说,她内心像个吹满的气球,立刻就爆炸了。

“我不能给我朋友打电话,说我因为虾仁馄饨难过吗?好像不对。说我老公鼓励我了,所以我不开心,也不对。这些情绪,打电话或者发微博,都是丢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了一把伞准备出门。她跟老公说,我要出门买点东西。下了楼,她还没忘了跟管理员笑着打招呼。然后,她就开着车来了我们见面的这间书店。

严格来说,这不能被叫作一家书店。这里从天花板到地板全是书,甚至包括两本17世纪的《圣经》,但是并不售卖其中的任何一本。这是台北东区隐蔽角落的一间杂志吧,老板收藏世界各地的设计类杂志,供会员们翻阅、复印或者发呆。因为鲜为人知,这里没什么人,可能坐上一整个晚上也不会有人发现隔壁坐着一个刘若英。

那天晚上,刘若英换上拖鞋,在隔壁那把凳子上待了好几个钟头。她回复邮件,修改剧本,复印杂志上精彩的图片,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小时之后,她开车回家,一直到脱掉隐形眼镜准备上床的时候,她才跟老公说:“其实我今天有点不开心,不过已经没事了。”

在结婚之前,刘若英出过一本书叫《一个人的KTV》。结婚之后,她又出了一本书叫《我敢在你怀里孤独》。当年,第一本书总被部分解读为“剩女”的落寞。如今,她在已婚状态下仍然一再强调孤独的重要性,她大概是想表达:孤独是一种存在状态,是生命的一部分,无论婚否,无人可以逃避,也无须逃避。

她解释说:“孤独是一个恒久的东西。有些人选择不面对,有些人选择不要,他塞满了。可是我不管塞得再满,独处还是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没有独处的时间,我不能没有一个喘息的片刻。在那个时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再替别人着想。我如果没有独处的话,就不能够做我的超我,我理想当中体面的、不麻烦所有人的,又能让自己保持理性和平静的——我就不能够做到让自己满意。”

又过了几天,她在家里召集编剧们为新剧本开会。因为知道编剧会旷日持久,她事先就做了准备,请了闺蜜来家里帮忙带孩子。她在二楼开会,每过个把钟头就会下来,看看孩子,和他们玩一玩。但突然,她的闺蜜就红了眼睛。

“奶茶。”她说,“念旧是你很好的优点,但它可能会是让你这辈子最辛苦的地方。所以有些东西你不要再念旧了,如果那些旧让你感觉不好,让你有包袱,就不要再念旧了,就丢掉它。”

她心疼她。

有时候,我自己会在夜里重看李安的《卧虎藏龙》。每每玉娇龙和俞秀莲在深夜的城墙边打斗,配着谭盾的声声鼓响,真是看得我心潮起伏。玉娇龙和俞秀莲,这哪里是两个女人,她们分明就是一个女人身上的两面。玉娇龙是本我的,欲望的,不顾一切的,自我中心的,为自己而活的。俞秀莲是超我的,克制的,甚至压抑的,服从规范的,因为自我牺牲而让他人尊敬的。

一个女人,当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可避免要比男性面对更多的生理和社会的束缚,这时候,你是要尊重你天赋人权的个体自由,还是要扮演好上帝赋予你的女人的角色?

这是我和刘若英第一次见面。我没想到,当我和她提到玉娇龙和俞秀莲的这个比方,我说了不到十分钟,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些话可能触碰到了某些柔软的、坚持的,能够冲破隔阂之墙的东西。那是一种属于女性共同命运的困惑,就像波伏娃说的那样:“我和所有人一样,既是同谋,又是受害者。”

就我自己来说,我身边有很多女性朋友,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们有因为责任而感到压抑的,也有因为任性而感到迷茫的,但最终你会发现,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俞秀莲能够杀死那个玉娇龙,反之亦然。这两个女人,她们就在日复一日的夜斗里惊心动魄,又相安无事,等到天一亮,又是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刘若英听懂了我的意思。

我问她,她更想做这两个女人里面的哪一个,或者说,她更像哪一个。

她说:“我不要去预设我是谁,是哪一面。因为走到那一天,也许两个都不是,也许两个都是。起码走到现在,我是很高兴的,我两种都有。我没有妥协。两个都活得很辛苦,但起码还活着。我并不知道有一天谁会战胜谁,也许是两个人真的找到了一种和平共处的方式,但是一样都是努力着。”

要让玉娇龙和俞秀莲同时都活着,让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灵魂附体,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她想过,能不能对家里少上点儿心,马虎一点行不行。她的朋友问她:你那么累了,为什么还要做饭?她说:太太跟妈妈怎么可能不做饭?我不要让我孩子想起家来,是餐厅的味道,我要有妈妈的味道。我要让我的先生每次出去吃饭,都觉得还是回家吃饭的好。还有,我在做饭的过程中,找到了一种平衡,还有一点小确幸。

她也想过,能不能对工作少上点儿心,马虎一点行不行。前些年,她拍戏摔断过腿,髌骨外翻,现在只要天气微凉,膝盖就会疼。前几年,她开始学剪辑,学成了老花眼不说,还开始长白头发。这两年,她开玩笑说,就连耳朵也不好使了,经常把经纪人说的话听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意思。

刚刚生完孩子的时候,她曾经感受到年龄给女人带来的扑面压力。她从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出国念书,二十几岁的时候从做助理出道,一直工作到了现在。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一切看起来很圆满。

“难道就这样了?”她问自己,“王子和公主就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然后呢?如果就这样,那么落难公主又是哪里来的?这之后的内容,大家都选择不去记录,但并不代表不会发生。”

“我这两天常常说一句话:我还想杀出一条血路,我想保有一点点的不妥协。我没有就范,为什么妈妈就一定要就范?有一些艺人,突然之间就变妈妈了。我希望我有一些东西,可以保有我原来的样子。我是做了妈妈,可是我身体里面还是有一个需要被拥抱的小女孩。对,她在我里面很任性地藏着……看我能够藏到什么时候吧。”

“有没有人说过,你想要的太多了?”

“有。是我自己跟自己说的,不是别人说的。”她说,“我对着镜子,跟自己说,累不累呀你。其实很累,亲力亲为真的好累。可是我真的觉得,要亲力亲为才知道其中的滋味。你真的要自己走,你才知道那个感觉是什么。很累,可是不做又后悔……唉,我到底是怎么样走到了今天,成了一个要照顾很多人的人呢?”

她也在问自己,就跟哪里有答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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