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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鉴》与我——从柏杨的白话《资治通鉴》说起

我近来最羡慕柏杨。

羡慕他,不是因为他名满天下、稿费如潮、美眷如花。

我羡慕他已经有这把年纪,还有此“勇气”、“决心”和“机运”,来“啃”一部有二百九十四卷之多的世界第一流古典名著《资治通鉴》!

在海外待久了,才真正体会出所谓“学术的世界性”。我们这部《资治通鉴》,不管从任何文化的任何角度来看,它都是世界史上第一流的古典名著和巨著!在人类总文明的累积中,找不到几部。

“啃”是乐趣、是福气、是运气

我为什么说柏杨在“啃”呢?这也是根据我自己的读书经验而言。痴生数十年,啥事未干过,只读了一辈子的书。如今谋生吃饭的“正常工作”便是读“正书”。工作之暇,去寻点消遣、找点“娱乐”,则去读点“歪书”(借用一句我乡前辈苏阿姨的名言)。结果呢,工作、娱乐,正书、歪书,弄得一天到晚“手不释卷”。

据说夏曾佑、陈寅恪诸大学者,胸藏万卷,读到无书可读——他们嫌天下书太少了。我是个大笨蛋,越读觉得书越多,好书太多,读不胜读——我嫌天下书太多了,有时真有点同情秦始皇。

书多了,读不了,真恨不得有千手千眼,来他个“一目十行,千目万行”。针对这个“需要”,聪明的美国文化商人便提出了“供应”——他们搞出个赚钱的行业叫“快读”(rapid reading),这也是今日美国商场很时髦的生意。

但是根据我自己的笨经验,有些书——尤其是大部头的古典名著——就不能“快读”。相反的,对这种著作要去“啃”,像狗啃骨头一样地去“啃”。我个人的体会便是,在午夜、清晨,孤灯一盏,清茶一杯,独“啃”古人书,真是阿Q的最大乐事。可是在当今这个“动手动脚找材料”的商业社会里,你哪有这种福气和运气去“啃”其爱“啃”之书呢?

先师胡适之博士曾经告诉我说,读名著要写札记,然后消化、改组,再自己写出来,这样才能“据知识为己有”。这条教训,对我这个笨学生、懒学生来说,还嫌不够呢!因为有些“知识”我“消化”不了,“改组”不了,“写”不出来,我就把它肢解一番,放在冰箱里去了。

所以要把一部古典名著真正搞透了,最彻底的办法还是翻译——汉译西、西译汉、古译今。

翻译工作,一定要对原著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啃”,是一点含糊不得的。

荀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所以专就“为己”之“学”而言,翻译一部巨著,真要有不世的“机运”和“福气”,进而能“人己两利”,兼以“为人”,岂不更好?

咱也“读”过《通鉴》

羡慕柏杨译《通鉴》,我还有点私情,因为咱也读过《通鉴》。《通鉴》“姑娘”也是我的“少年情人”(childhood sweetheart),一度卿卿我我,恩爱弥笃;为着她,我也曾闯过点“言祸”,而为士林泰斗所不谅。

说句更丢人的话,在下做了一辈子“学人”,如今将到“已无朝士称前辈”的昏庸阶层,我一辈子也只读过这么一部大部头的古典名著。她和我白头偕老,我也仗着她招摇撞骗一辈子,终老不能改。

更惭愧的则是,我对《通鉴》只是“读”过,而没有“啃”过。

“读”书——如果没有个人拿着戒尺或皮鞭站在后面的话——是会偷懒的。再到难懂之处、不明不白之处、半明半白之处、索然无味之处,你会学杨传广跳高栏的——一跃而过,永不回头。所以从治学方面来说,“跳高栏”和“啃骨头”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了。

对于这部巨著,我也曾“跳高栏”地跳过一遍,从头跳到尾。我对《通鉴》有偏爱,数十年来,时时刻刻想再“啃”她一遍;但是数十年来,就从无此“机运”、“勇气”和“决心”来干这“傻事”。今见柏杨为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宣传“新生活运动”的副业

我什么时候也“读”过一部《通鉴》呢?

说来好笑,那是当年蒋委员长在南昌推行“新生活运动”推出来的。

记得那年我正在家乡一所县立中学读初二。我们那所学堂虽小,口气倒大——以南开自比。平时功课不轻,暑期作业尤重。但是这年——“新生活运动”开始之年——我们的暑期作业忽然全部豁免。原来蒋委员长要我们全部中学生在暑期中“宣传新生活运动”。

为此,我校在学期结束之前还办了一个短期宣传训练班,并学唱“新生活运动歌”。这个歌我到现在还会唱,前年还在家乡对那些搞“五讲四美”的小朋友们唱过一遍。那歌的开头是:

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

这便是,新生活,运动的精神。

……

另外还有一首《宣传使用阳历歌》。什么:

使用阳历真方便,二十四节真好算。

上半年来六廿一,下半年来八廿三。

原来阴历里的什么立春、小满……所谓“二十四节”是不定期的,使用阳历了,则每月两个节日,排得整整齐齐的,好不“方便”也!

唱歌之外,我们又练习了一些当时山东韩青天所不能理解的“走路靠左边”、“扣好风纪扣”、“刷牙上下刷,不应左右拉”等新生活的规律。

准备停当,暑假返家,我就当起“新生活运动的宣传员”了。在下原是个好学生、佳子弟,老师怎说,咱怎做。

我家是在农村里,住的是土围子。我的家叫“唐家圩(土音围)”。我是那大土圩子里的小“土少爷”。附近农民中,看我长大的人,都尊称我为“二哥儿”。可是这次返乡,我这个“二哥儿”要向他们做宣传可就难了。

那正是个农忙季节,农民们三三两两地在水田内工作,我如何向他们宣传呢?最后总算苍天不负宣传员,我终于找到了一群最理想的宣传对象。

原来那年雨水不多。我乡农民乃结伙自大河内车水灌田,俗名“打河车”。那便是把深在河床底下的水,通过一条“之”字形的渠道,用三部足踏大水车连环把河水车向地面。那大水车每部要用六个人去蹬,三部车便有十八条蹬车好汉——这岂不是我最理想的宣传对象?

我拿了铅笔和拍纸簿,静立一旁,等他们停工,好向他们宣传“新生活”。

果然不久,那第一部车上一位名叫郭七的大汉忽然大叫一声:“哦……哦……”接着那十七条大汉也跟着大叫:“哦……哦”水车停下了。郭七卡好了水车,便坐下来抽他的旱烟。另外的人则在水桶内用瓢取茶喝,还有几个小汉则溜到河下,泡在水里。

我想把他们集合起来来听我讲“走路靠左边”,显然不易做到了。“扣好风纪扣”就更难了,他们之中有几位连裤子也没穿,只在屁股周围围了一条又脏又大的白布——他们叫“大手巾”,哪有“风纪扣”好“扣”呢?

我认识郭七,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还是想试试,要郭七把他的队伍集合一下。谁知郭七却用他的旱烟杆敲敲我的臂膀,嬉皮笑脸地说:“哥儿,去偷一包大前门来抽抽嘛!”

郭七这话并没有冒犯我,事实上我以前也替他不知“偷”了多少包大前门呢,但是这次我是来“宣传新生活”的。“宣传新生活”,怎能继续做小偷呢?所以我们二人谈判决裂。

“哦……哦……”郭七吹了个大口哨,十八条好汉,又去骑他们的水单车去了。

我只有失望而归。

认识了司马光

“宣传员”做不成了,但是昼长无事,我却学会了用马尾丝扣知了(蝉)的新玩意儿,乐趣无穷。

一次,我正拿了根竹竿,全神贯注地向树上扣知了,忽然发现背后站着个老头子。回头一看,原来是我那位足足有三十多岁的老爸爸!父亲问我为什么不做暑期作业,而在此捉知了,我据实以对——我这期的暑期作业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好吧!”老头子说,“那你就替‘我’做点‘暑期作业’吧。”

说着,他把我捕捉的知了全给“放生”了。

“替‘我’做!”他又老气横秋地重复一遍。

我跟父亲回到家里的书房。这个三开间、全面落地玻璃窗、面向一座大花园的书房,有个现代化的名字,叫“唐树德堂家庭图书馆”。这个洋名字是当年清华学校足球队中锋唐伦起的。唐伦是我的三叔,他那足球队的队长名字叫孙立人。

在书房内,父亲搬下了一个小木箱,这个精致的黄木书箱上,刻了几个碗口大的红字“资治通鉴”。

父亲抽开木箱盖,取出一本线装书给我说:“这书,你的程度,可以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那样漂亮的线装书。那时我最恨线装书,但对这部书却一见钟情。那米黄色的纸那么赏心悦目,字体又那么端正、整齐、清晰,书又是崭新的,真是美观极了。

我接过书来,立刻便被她美丽的装潢迷住了,真可说是“爱不忍释”。再翻翻内容,觉得并不难读——因为我有读《史记》的底子,故事也颇合我胃口。

知了早已忘记了,老头子何时离去,我也未注意。拖了一张圆藤椅,我便在那花香阵阵的紫藤架下读起《通鉴》来了。

这对我是个难忘的时刻。事隔数十年了,书被烧了,房子被拆了,人也被整死了……但是此情此景,却随时在梦中和冥想中不断地出现。

替老子读书

记得自那天起,我替父亲做“暑期作业”,便一刻未停过,终日一卷在手,除掉睡眠和洗澡之外。有时我自黎明开始,一读便读到日落西山,蚊雷阵阵,我还不肯放书。我读得那样入迷——直使母亲抱怨父亲,父亲自己也懊悔不迭。原因是我有读书生病的前科——一场伤寒,几乎把小命送掉。

其实我那场病与读书并无关系,“书”只是替“病”背黑锅而已。但是那时无现代医药常识的乡巴佬哪里知道呢?

我把《通鉴》读得太沉迷了,有些不明真相的老长辈们还夸奖我“用功”呢。可是我如把《通鉴》换成《七剑十三侠》,他们便不会那样想了,而事实上我看《通鉴》却和看《七剑十三侠》的心情并无两样。讲一句80年代的漂亮话,我只是觉得“历史比小说更有趣”而已,“用功”云乎哉?!

不过读历史和读小说也多少有点不同。因为读历史有个逐渐向前发展的“境界”,一个接一个迫人而来,读小说则是一泓秋水,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时我读《通鉴》的境界,似乎每日都在迅速改变之中。最原始的便是我对在我家中出出进进的、满口之乎者也的老食客、老前辈的印象逐渐改变了。他们都是些能说会道之士,讲起话来都是出口成章的。

渐渐地,我觉得他们所讲的故事一一都在我书中出现了,而书中的故事和他们所讲的则颇有出入。

他们都欢喜掉文。渐渐我也觉得他们所“掉”之“文”大有问题(与“书”上不对嘛),有时竟漏洞百出,有时甚至驴头不对马嘴。

这些老长辈们一向都是我的“法力无边”的老师,他们对我们这批孩子们的“训诲”也是居之不疑的。谁又想到在一两个月之内,在我的“老师”司马光比照之下,一个个都面目全非了呢?

秋季返学,更不得了,班上同学似乎也比以前显得粗野无知。那位一向向我夸口、说什么“你数理比我好,我文史比你好”的潘驼子的“文史”,似乎也法宝全失。

不用说,那教我们历史的女老师,在课堂上时时出岔子——我当然不敢更正她。就是我们一向顶礼崇拜的教国文的蔡老师,他的学问,似乎也跑掉了一半。

天啊,读了一部《通鉴》,境界上竟然有这样大的转变!是我自己长大了?还是被司马温公改造了呢?

做《通鉴》的文抄公

升入高中之后,我的第一位国文老师竟是个不折不扣的“江南乡试”试出来的“举人”。他自己也和范进一样,颇为自命不凡。一次作文时,他出了个题目叫“三国人物选论”。我一下就“选”中了“五虎上将”中的关、张二将,另加军师孔明。在两小时的时限中,我交了一篇作文,大意我还有点记得,在文章的结论上,我说:

关羽、张飞皆有国士之风也。然羽有恩于士卒而无礼于士大夫。飞则有礼于士大夫而无恩于士卒。各以短取败,可悲也夫!

至于军师孔明呢?我也一反传统的“诸葛用兵如神”的老调,说武侯“用兵非其所长也”。

文章交上之后,举人老师显然大为欣赏。他把我叫到他桌子旁边,问长问短,着实嘉奖一番,并用朱笔划给我九十九分——他扣了一分,原因是“小楷欠工整”。

最初,当老师叫我进去时,我很有点紧张,怕他给我不及格,因为我这篇大文,大半是从记忆中,抄我老师司马光的。做了文抄公,按理是该拿鸭蛋的。我拿了九十九分出来时,虽然受宠若惊,但是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举人老师连部《通鉴》也未读过呢?

其实他老人家读是读过的,只是年老昏庸,忘记了;不像孩子们,一读就记住。一下当起文抄公来,连堂堂举人公也给我唬住了。

在中国科举时代,是“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一个“举人”还了得!在民国时代“举人”绝种了,剩下几个老头子,简直是“珍禽异兽”。想不到这些“凤凰”、“麒麟”都被我一部《通鉴》唬住了,余下的飞禽走兽,对一位“通鉴读者”,就只有莫测高深之叹了。

学会鬼拉钻

记得幼年时代,我曾学过少林拳。有位师父教我们一套拳法,叫鬼拉钻,它的口诀是:学会鬼拉钻,天下把式打一半!

鬼拉钻是如何打法的呢?其实最简单:一、蹬下马裆;二、左右两拳轮流快速出击,一秒钟打它十几拳——如土木匠“拉钻”一样。据他说学会这一套简单拳法,当之者,无不被打得鼻青眼肿,三江五湖,鲜有敌手!

我发现,自从“宣传新生活运动”铩羽归来、替老头子读了两个月的《资治通鉴》,居然也学会了一套鬼拉钻。其后所到之处,只要之乎者也一番,自然就有人说你“汉学底子好”。反对你“汉学底子好”的,你使出鬼拉钻来,一秒钟你就可把反对者打得鼻青眼肿,“三江五湖,鲜有敌手”!

江湖上有名了,以后不论你加入什么同乡会、同学会、校友会、研究会、歌咏团、伙食团、麻将社、桥牌社、登山队、旅游队……你都不会失业。他们会选你做秘书、文案、书记、通讯员等要职,使你不负所学。

笔者的“现职”便是“国立中央大学旅美校友会第二书记”,专司向三岸校友写八行书。

论“年高德劭”,我本应荣任校友会会长的,恨只恨我那些“沙坪旧侣”不知敬老尊贤,连个“第一书记”也不让我干,因为那一崇高职位还要“兼管其他会务”,量材器使,我只能“专搞笔墨”!

我为什么被“下放”去“专搞笔墨”呢?据说是因为我“汉学底子好”,满口之乎者也。之乎者也哪里来的呢?全部出于《资治通鉴》!为什么专读《通鉴》呢?那是“替老子读的”!“老子为什么要强迫你读《通鉴》呢?”无他,在下是“我的老师”蒋中正(我在中央大学读书时,蒋先生兼校长,称“我的老师”并非招摇)的坏学生——把“新生活运动”宣传糟了的结果。一着之错便干了一辈子幕僚、师爷、教书匠!

诸史之根,百家之门

我个人在中学时代,“读”了一部《通鉴》,那虽然是一个偶然又偶然事件的结果,但我却深深感到这偶然中充满着幸运——我“偶然”地摸上了治学的正途。积数十年的观察和经验,我觉得中国史学家治史——不管治啥史:世界史、欧美史、通史、断代史、秦汉史、明史、清史、民国史、政治史、学术史……第一部应熟读之书就是《通鉴》。

《通鉴》是有其酸溜溜的“臣光曰”的哲学的。我们的“臣光”先生是要上接春秋、下开百世的。但那一套是写给皇帝看的,看官们既不想做皇帝,则大可一笑置之。

但是我们的温公却有治学的雅量。他遍存诸史之真,广纳百家之言。他没有改写历史,没有“以论带史”,更没有“以论代史”。简言之,我们的司马温公没有糟蹋历史,而糟蹋历史,则正是今日大洋三岸史家之通病!

还有,我们读历史的怎能不读点“原著”呢?

朋友,你要知道,“读原著”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福气呢。读西洋史,有几本“原著”好读?上帝垂示的《圣经》就不知“翻”了多少筋斗,最后才来污辱我们汉文汉语,印出那种丑恶不堪的东西。

笔者也曾一度“啃”过吉本的《罗马衰亡史》。老实说,我就嫌这位盎格鲁·撒克逊的作家,用他生花的英文彩笔,隔靴而搔那讲拉丁语罗马皇帝之痒。我的同事之中,今日尚有以拉丁文作文的,但是他们隔靴而搔的丑态,恐怕连长眠地下的吉本也要笑掉大牙了。

俗语说“隔重肚皮隔重山”,冒认异族做祖宗,你再有生花妙笔,也无法传神的。君如不信愚言,你去读读英译《红楼》、英译《史记》,便知鄙言不虚也。

我们是有福读我们自己的“原著”了。但是古典浩如烟海、真伪杂糅。远在宋朝便已有“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之叹,今日再来摩挲古籍,那就更无从摸起了。所以温公的长处,便是把十七史精华,并旁采百家,纳于一炉,从而融会贯通之。精读此二百九十四卷,则赵宋以前,诸史精华,尽在其中矣。采精去芜,君实(温公)独任之,毋待足下烦心也。

司马光是个小心谨慎的迂夫子,他不像他远房远祖司马迁那样天马行空、大而化之。正因为他“迂”、他小心翼翼,所以他才能用了十九年的工夫,编出这部千古奇书、诸史之根的《资治通鉴》来。

章实斋说得好:“六经皆史也。”

历史实在是一切人文学科的总根。离开历史,则一切人文学科皆是无根之花。《通鉴》既是诸史精华之荟萃,则《通鉴》也是通向一切诸家经史子集的总枢纽;掌握此一家,则其他诸子百家之杂学,自能络脉畅通,无往不利。

本乎此,我敢大胆地说,《通鉴》一书,实在是诸史之根、百家之门。

以前为着指导青年人研究国学,梁启超、胡适之两先生曾为诸后生拟订一份洋洋数十部的国学基本书目。

在下如也练出上述两前辈之功力,有人也要我拟一“国学基本书目”,那我就老实不客气,一书定天下——《资治通鉴》。

若有人焉,真把那部二百九十四卷的大书“啃”得烂熟,他还要请求国学大师们来替他开一纸“基本书目”吗?我看不必了吧!

到了那样的火候,山人就自作主张了!

“缪大书箱”的真功夫

前已言之,我在中学时代,学了一套鬼拉钻,完全是个“偶然事件”。我老子要不是讨厌我捉知了,他是不会要我学的。斯时我祖父已去世,否则他也不许他儿子强迫他儿子的儿子去读什么《通鉴》的。胡适之先生生前便夸奖先祖是位“新人物”,“新人物”怎能叫儿子的儿子读《资治通鉴》呢?

废话少说。

且说我这套鬼拉钻拉到重庆沙坪坝就失灵了。我发现在那儿,我那些师兄师姊们也各有一套,旁观之下,便再也不敢学香港街头的李小龙,去“找人打架”了。

我们沙坪坝那座大庙里,当时还有几位老和尚,他们的功夫,可就不是鬼拉钻了。

在一次野餐会中,我和那位绰号“大书箱”的缪凤林老师在一起吃烧饼,缪老师当时在沙扇区师生之间并不太popular。他食量大如牛,教师食堂内的老师们拒绝和他“同桌”,所以他只好一人一桌“单吃”。

“进步”的同学们,也因为他“圈点二十四史”,嫌他“封建反动”。我对他也不大“佩服”,因为我比他“左”倾。

可是这次吃烧饼,我倒和他聊了半天。我谈的当然是我的看家本领《通鉴》。谁知我提一句(当然是我最熟的),他就接着背一段,我背三句,他就接着背一页——并把这一页中每字每句的精华,讲个清清楚楚。

乖乖!这一下我简直觉得我是阎罗殿内的一个小鬼,那个大牛头马面,会一下把我抓起来,丢到油锅里去。

缪老师那套功夫,乖乖,了得!

后来郭廷以老师在纽约告诉我,说缪老师曾一度“避难”来台,但是在台湾却找不到适当的工作,结果又返回大陆。

其实今日台湾——甚至整个海内外——哪里能找到另外一只和他容量相同的“大书箱”?

缪公之外,我也发现那群教我中国文史的老教授,如胡小石、金静庵、顾颉刚、贺昌群、郭廷以,乃至授西洋史的沈刚伯诸先生,无一而非《通鉴》起家的。他们大半都“啃”过《通鉴》,不像余后生小子之只会“跳高栏”也。自此以后,我也咬牙切齿,恨我自己不学无术,那点花拳绣腿,遇到真教师,人家一巴掌,就可把你打入大相国寺的粪坑里去。自此以后,我一辈子的志向,也就是想下点“啃”的功夫。可是就一辈子没有真正“啃”过。一大把年纪了,碰到有人把我也列入“学人”之列,实在自觉脸红。

胡适和《通鉴》

离开沙坪坝不久,我在美国就遇到另一位老师——那位反对古文的老祖宗胡适之了。那时最使我瞠目结舌的便是发现胡老师居然也是读《通鉴》起家的。“历史”原是他的“训练”,而他受“训”期间的看家本领便是《通鉴》!胡适也是“我背一句,他背一段”的“大书箱”——他读《通鉴》是从十一岁开始的,他“啃”过《通鉴》。

胡博士(今后我当拼命叫胡老师“博士”,以免人家误会)觉得奇怪的是,我这个“小门生”也读过《通鉴》,而且也是幼年期读的。我告诉他我未读过《续通鉴》,因为我那位老爸爸把《续通鉴》藏起来了,不让我读。

胡老师闻言,连说“可惜,可惜”,但是却又说“不晚,不晚”。后来我这位恩师大人(我现在是叫他“恩师”呀!)终于把他书架上整套《通鉴》、《续通鉴》和《明纪》都送给我了。书内还有恩师亲批的手迹,还有恩师亲书的读通鉴札记呢!

可是那时令我奇怪的便是,我的恩师十一二岁时便“啃”过《通鉴》(显然获益匪浅),为什么他“啃”过的“骨头”,却偏不让那些可以“啃”、也情愿“啃”的青少年后生去“啃”呢?我自己如果不是贪着捉知了,不就连“读”的机会也没有了吗?

所以我以后和我的恩师抬了好几年的杠,我认为“中学国文教科书”里,白话和文言是可以“和平共存”的,白话文不应该搞“民主专政”!

我为什么要重违“师训”呢?理由很简单: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谈谈《白话通鉴》

我个人读《通鉴》,是爱读其原文的。

可是近些年来教读海内外,我也觉得倒霉的“古汉语”太难了。要青少年们再去享受点古典文艺训练简直是不可能。那种佶屈聱牙的怪东西,连他们的老师——乃至好多名震一时的海外名学人——已经很难应付了,何况他们。

未碰而先怕,这种“先怯症”一般青年是很难克服的。“古典文艺”岂真如此难哉?胡适之辈十一二岁就可通晓,岂真“神童”哉?非也!免再惹是非,且说句洋文遮盖遮盖,那只是damage already done而已耳。

搞“古汉语”既然连老师、学人都要傻眼,那就至少要读点“名著今译”。真读了“今译”,再回头去翻翻“古本”,“古汉语”往往会豁然而悟的——咱们方块字、文言文就有这点玄妙,它可无师自通。

读“名著今译”——我承认这是个人成见——第一部巨著应该就是《白话通鉴》。各界职业仕女、知识分子,周末少打八圈麻将,看看《通鉴》,是会变化气质的。

麻将不必戒嘛,少打一点!抽空看看有趣味而又有用的书,稍稍变换变换山外青山的社会风气,这才叫作“有文化的国家、有文化的社会”嘛。同时也可为儿女做做榜样。

在学的青少年大中学生,课余之暇、情书情话之暇,搞一点学术性的“鬼拉钻”,也不是坏事嘛。年纪大了,你会发现它的好处的。

至于学在下这行、靠历史吃饭的——尤其是终日“动手动脚找材料”的大学者和旅美名学人——倒真要把《通鉴》这种大部头“温习温习”呢。

胸无丘壑,腹无名著,只是终日捡垃圾,到头来,还是难免不通的。笔者浅薄一生,午夜梦回,每每悚汗不已。谨以个人感受,质诸同文,不知以为然否?

不过话说回来,读古典名著今译亦非易事。古文亦有古文的局限性,如果把它毫无技巧地直译为白话,则其佶屈聱牙的程度,或有甚于原文。

所以搞《通鉴》今译,为着让大众读起来有兴趣,则译者表演点“文字秀”,也是绝对必要的。

吾友柏杨,饱学之外,搞“文字秀”也是天下少有的。以他的博学,以他的彩笔,司马光之力作将重光于海内外,是屈指可待的。

我羡慕柏杨,这大把年纪,还能搞“为己之学”,来“啃”这块大“骨头”!

我更敬重柏杨,在“为人之学”方面,能把《通鉴》这部世界第一流巨著译成白话,以飨大众,真是为中华民族子孙造福。

笔者噜噜苏苏搞了这半天,问良心,实在不是为好友柏杨伉俪拉生意、做推销员。天日可表,我讲的实在是肺腑之言。

1984年3月9日写于美东春雪封校之日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十四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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