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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风姿绰约的夜晚

除了雨雪天气,每天散步一个半小时,即便在圣诞夜。

在Schoeppingen的散步不仅仅是散步,而是精神沐浴。

空气干净得像是刚冒出泉眼的泉水,虽然有点凛冽。

周遭是千姿百态的树林,远处是错落有致、具有欧洲特色屋顶的房舍。

天空碧蓝,蓝得使我觉得自己可以飞翔,使我觉得像是回到了活力四射的青年时代。

此情此景恰似许多电影,尤其是西方爱情片的外景,不说你也熟知那些镜头,我就别再啰嗦。不过若是有个搭档,对待爱情也像我这样的不恭敬,即便两个小时的演出,也不会没有看头,仅周遭的景致就够迷人……

如此不敬地“谈情说爱”,都是“经验”的过。

活力有时真可以欺骗你那么一会儿,尤其没病没灾的时候,让你以为回到了从前。可是“经验”却不会退隐,它始终在遏制你。青春是没有经验的,人一旦有了“经验”,是再也回不到青春年少地“老”了,那是真“老”。

即便老到如此境地,仍然不乏男士的爱慕。几位男士虽不能与贝克汉姆相提并论,但也决不像某位诺贝尔奖得主那样“摇摇欲坠”,上演一场“姐弟恋”绝对没有问题。

前些天还有一位男士在国际长途电话中说:“我曾经爱过你。”

就像普希金的一首诗,开头一句就是:“我曾经爱过你……”

我回答说:“对不起,我从没有感觉。”

他说:“你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在我们的一生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错过许多。

那么从头开始?

不仅仅是回头草吃不得,而是如何对他说:“我只能陪你演出两小时?”

固然世上再没有一种东西比爱情更不可靠,所谓两情相悦最终不过是一场演出,可你总不能一开始就对人家说,我只能陪你演出两个小时。

艺术村的艺术家们都回家欢度圣诞去了。在欧洲窜来窜去即便从德国往返于法国、葡萄牙,也是近在眼前。

只剩下我和那位奥地利作家,他和我一样,同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然我有房子,但有房子和有家是两回事。这为无牵无挂浪迹天涯创造了条件,经常流浪的结果是,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融入当地生活。

而且对于节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于我来说,这一天和那一天没有什么不同。除非那天是某个至爱亲朋的生日,或获了一个什么文学奖,或有过一顿难忘的美食,或来自至爱亲朋特别的关怀……

Rorthwitha和Mr.Kelling担心我会感到寂寞。我说,不,实际上我很享受“独自”。

信不信由你,“独自”是一种享受。

也许你现在感觉不到,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它是一种享受。我说过,“享受”是需要学习的。

我只担心一件事,那位奥地利作家一旦发起酒疯,会不会发生意外。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两天我就会喝掉一瓶红葡萄酒,如果不控制自己,一天喝掉一瓶也说不定。这里的红葡萄酒可供选择的余地太多,真让我眼花缭乱,只好一瓶瓶地试下来。每一种品牌都有自己的口味,而我哪一种都不肯放弃,最后决定轮流“坐庄”,直到我离开。

曾经有过收集葡萄酒瓶塞的爱好。那不仅仅是酒的一方资料,仅就瓶塞而言也是各具风情。方寸之地,气象万千:软木塞上烙着产地、品牌、年份、商标,特别是商标,真是风情万种……

有时甚至是一种回忆。比如:与哪位至爱亲朋共同享用过这瓶酒?记得当年与朋友享用一瓶香槟,用尽的酒瓶放在了床头柜上,连续几个夜晚,瓶底的醇香都不肯消散,一直伴随着我的睡眠……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酒味醇香、口感上乘的香槟,其实再买一瓶不难,难的是再也没有那么合适的一位朋友共饮了。

从前以为法国葡萄酒是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其实只要在欧洲住得久一点,有机会多多品尝,就知道自己是坐井观天了。意大利、西班牙,甚至墨西哥的葡萄酒都不错,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就看你喜欢哪一口了。

当然德国啤酒是好啤酒,也是可以放心喝的啤酒,绝对不掺甲醛。可我酒量有限,只能主打红葡萄酒。错过了德国的啤酒自然可惜,至少回去还能找到替代者,北京的“燕京”、青岛的“青岛”都很不错。葡萄酒就未必了,机会难得,还是抓紧喝吧。

奥地利作家经常喝的是啤酒,酒量为一日十瓶,这是他自己公布的数字。一般来说,你不能相信一个酒鬼公布的数字,他们公布的数字通常偏小。

啤酒的酒精含量是百分之五,红葡萄酒的酒精含量是百分之十二点五,我不知道综合下来,一天之中我与他究竟谁喝的酒精多。

好在我除了面呈红色,从不失态。不过面呈红色也够粗俗,所以我只能躲在屋子里自斟自酌,如果到了公共场合,一杯为限。

空气更好了,昨天下了一场雪。

边走边仰望空中的云朵和飞翔爱好者的恣意消遣。

飞机的白色尾气,在黄昏的夕照中变为一条条剔透、闪亮的金线,纵横挥洒于天际,那是对“独自”何以成为享受的解释,也是对“独自”这种享受的渲染……

如果这时有人看到我,一定奇怪这个异国他乡的老太太是不是有病,仰头朝天、原地打转;自言自语、失声大笑;时不时还蹦起来想要攀天。

这种毫无缘由且不由自主的欢笑,我已经丢失了几十年。对有些事物来说,几十年算不了什么,对丢失的一种欢笑来说,真是有点太长了。

云彩变幻莫测、难以了然,不由得追逐着它的究竟,心也就随云去了……散步时间往往延迟,自然是因为云。

我有时什么也不干,就是手握一盏,坐在落地窗前看云,一看几个小时,怎么看也看不厌,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是一个说不尽的故事。

即便是阴云、雨云、云雾……也能让人品味无穷。

同是阴云、雨云、云雾……比起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在英国约克郡勃朗特姐妹的故乡“呼啸山庄”看到的,又不尽相同,想不到竟柔软许多。

记得我还写过一首诗:《到呼啸山庄去》

总是赶上阴雨天气。

天幕低垂。

风黑且急。

寒冷的云从荒原上急剧地滑下,

将我和周围的一切,

淹没在它的荒凉里。

四野的山石依旧峭立,

狰狞而阴沉地打量着,

思量着。

一刀一刀地切割着、

抽打着它和行人目光的疾风。

墓地里的灯光,

苍老、昏沉。

蹒跚地穿过,

又是风,

又是云,

又是雨的荒地。

铺上她已经长满青苔的

屋舍和院落。

而将生者带进死者的坟墓,

讨论爱情的必要或无稽,

在如此绵长的雨中。

让诗人见笑了。

虽然看起来,德国人也很冷漠,可是如果交朋友,不说绝对,只能说大部分情况下,德国人比可爱的意大利人或浪漫的法国人,友谊更为长久。

街上行人渐少,车也渐少,终至乌有。情况像是北京的大年三十,到广济寺给母亲上香回来,大街上除了灯影,很难看到行人。102路电车也成了我的专列,在北京这样一个人挤人的城市,这景象总让我觉得怪怪的,不似人间所有。

所有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圣诞节特有的灯,这也没什么特别,差不多半个月前,家庭主妇们就开始准备这个节日,尤其是窗户,平时总是低垂的窗帘,现在也撩起了面纱。

尽管门窗紧闭,可我还是听到了对一个旅人来说最为温馨的声音——傍晚时分,从路边一座座房屋里传来盘盏刀叉相击的声音,预示着家庭晚餐即将开始。即便是平日,家常晚餐也足够动人,何况是圣诞节的晚餐。

如果,比如,十年前,我一定对这些声音、这些灯光羡慕不已,并备感这个时节独自一人的凄凉。

此时此刻我却温婉地笑着,想:在那昏黄得如此温馨的灯影下,指不定有多少不能与人言说的烦恼,甚至是痛苦呢。

谁又能说“独自”注定是不快活的?!

一会儿回到住所——那栋建于一六二九年的老房子,先斟上一杯。备有鲜花的餐桌上,并列着三瓶口味不同的葡萄酒呢,还有那许多单单是我喜好,而不必考虑他人口味的美食在等我享用,谁又能说“独自”的圣诞晚餐不完美?

虽然买了圣诞节的蜡烛,但是因蜡烛的精美,我不会在今夜点燃。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能与亲爱者对酌,岂不更好?

好是好,可谁知道他兜里揣没揣着冯小刚先生的那部“手机”?那种与人共享一个男人的经历,我再不愿重复。

不是爱情自私,而是我太喜欢“独自”。

经过画家楼,底楼小展厅里还有灯光。走近一看,是某人的新作,尽管还稚嫩、还不能说是成功,但在灯光的映照下,竟有了点味道。

有时候,灯光是道具,声响也是。

2004年12月24日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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