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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死去的字

这个字是我从许进雄先生的书里看来的,我手中其他的甲骨文资料和书籍里都没有,大概是因为已无法辨识而予以省略——其实这样子的字非常多,在为数五千的甲骨文中,我们可辨识的据说才一千多。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已然死去的字,成为朽骨和残骸,占到甲骨文三分之二的数量,这样的比例我们通常会称之为“绝大多数”,可用来做民主社会最困难的决定,包括修改宪法,还有罢免总统副总统。

然而,这种方式死去的甲骨字是什么意思?像我们这个头戴饰着流苏穗子大面具之人的字,我们是不晓得它叫什么,要怎么转换为现存使用的文字,并且不知道如何在往后的实际书写表述时再用它,但我们并不是真的对它一无所知,这个栩栩如生的造型,三千年后不经任何介绍和我们乍然相遇,谁都还是多少看得出它大概是什么,想传达些什么——这大概是个巫者或者舞者(这两者极可能非常重叠,在当时),于祭祀仪式或乐舞时刻(这也极可能是同一件事),戴上面具,粉墨登场。

气宇轩昂,气概逼人,死后还是这么美丽生动。

二十八个有关马的文字

我们前面讲到过一种文字的死亡状况,如一度死去的古埃及文字,如到今天还全无一丝生命迹象可言的古爱琴海线形文字A(线型文字B这个系统,一如古埃及文字,幸运而漂亮地救活过来了),以及镌刻于数千枚图章之上,距今约五千年的铜器时代印度文字等等。

这类拼音文字的死法是集体地死去,灭绝地死去,一切讯息戛然中止,一丝也不再透露,只留下大片的文字废墟,构成一个美丽、诱人,却诡谲不已的谜样画面,你知道其中必然有完整合理的讯息,一页历史,一段祷辞,一则神话传说,或竟只是平凡的日常琐事乃至于物价和货物品名的备忘记载。当它们用另一种文字来更替时,都可能是我们很熟悉的,一看就懂的,但现在它们却永远被封存起来,禁锢于奇特的符号之内,像地底的特洛伊,像火山灰厚厚覆盖的庞贝古城,甚至像从安地列斯冰冷山顶蒸发而去的玛雅王国,或传说中沉入海底再不会浮现的亚特兰提斯。

但这里我们要说的这种文字死亡,没这么戏剧性,不是这种某文字国族的集体沉睡或神秘覆亡,而是个别的、经常性的死亡——概念上,我们并非完全看不懂它,只是因为它失去了效能,不再活络于我们的口语书写之中,毋宁就像蜂王完成交配之后的无用雄蜂,被驱赶出蜂巢,只能一只只死去。

失去效能,通常源自于我们生活实况的变化,某些旧事物某些昔日的概念因此从历史退场,于是,和这些事物这些概念密实相连共生的某一部分文字遂跟着退场死去。

举实例可能好说清楚一些——我女儿从小就爱马成痴,如今才刚上高一,骑马的年龄倒也积累到四五岁了,小时候有回我和她心血来潮,翻翻《辞源》找了有关马的字,猜我们找到什么?

女儿如获至宝地完成了一张表,感觉很像是得到一串五彩缤纷却又无用的玻璃珠链子——

馵(音zhù,亦作“”)膝以上为白色的马。

駂(音bǎo),黑白杂毛的马。

駓(音pī),毛色黄白相杂的马。

駮(同“駁”[驳],音bó),毛色青白相杂的马。

駰(音yīn),浅黑杂白的马。

駱(音luò),白身黑鬣的马。

騂(音xīng),赤色马。

駠(同“騮”,音liú),赤色黑髦尾的马。

駹(音máng),面额白色的马。

駽(音xuān),青黑色的马。

騏(骐,音qí),青黑色,纹路如棋盘的马。

騅(骓,音zhuī),黑白相间的马。

騢(音xiá),赤白杂色马。

騟(音yú),紫色马。

騜(音huáng),黄白色马。

騵(音yuán),赤毛白腹的马。

騧(音guā),身黄嘴黑的马。

騩(音guī),浅黑色的马。

騮(骝,音liú),黑鬣黑尾的红马。

驃(骠,音piào),黄色有白斑的马。

驄(骢,音cōng),青白杂毛的马。

驔(音diàn),黄脊的黑马。

驊(骅,音huá),赤色骏马。

驈(音yù),胯间有白毛的黑马。

驒(音tuó或tān),毛色呈鳞状斑纹的青马。

驖(音tiě),黑色马。

驤(骧,音xiāng),后右足白色的马。

驪(骊,音lí),黑色的马。

总共二十八个字,标示出二十八种毛色各异的马,或更正确地说,二十七种,其中“駠”和“騮”应该是同义异形之字;或者我们也可怀疑同是纯黑的“驖”和“驪”究竟是否相同的黑色,但无论如何够精细了,而且皆以一个单字就完成说明;今天,我们看专门制作百科、图鉴的英国DK所编纂的寰宇式搜罗《马图鉴》(由台湾猫头鹰出版公司取得授权印行,这是我女儿另一本不离手的宝书),其精密科学式的毛色分类亦不过是“灰、蚤点、帕洛米诺、栗、红栗、肝色般的深栗、蓝花、红花、黑、骝、浅骝、亮骝、黄褐、骝棕、棕、灰斑、斜斑”十七种而已;至于我们一般生活口语中,大概黑马、褐马、花马、灰马、白马(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白马,除非是白化症的基因有问题之马,否则最多只到浅灰的地步,这也是我女儿教我的)就这几种最大剌剌的通用颜色分类。

名小说家阿城给了我们另一个实证——阿城“文革”期间下放过内蒙,他说,养马养了成千上万年的蒙古人跟你讲哪匹马时,外地人根本就弄不清他们指的是眼前众多马群中的哪一匹,这正是不同生活形态之下的不同语言焦点凝视现象,逼使他们得用更简捷的语言、更精密准确的分割单位,好在最短的时间内辨识出更细微的差异。对捕马养马万年之久,马就等于是财富、等于是生存之倚仗的蒙古人而言,因语言而导致的失误是最划不来的,也是生活中付不起的昂贵代价,太多的时候,根本没那个美国时间让你比方说“有没有?就那匹黑的,刚刚跑第三的,现在被红的挡住了,又出来了,额头有白毛的,不是不是,是矮一点那匹,你说的那匹尾巴颜色比较浅,我讲的是——”等你们双方沟通完成,这群野马老早跑到贺兰山去了。

俄国的绝顶聪明文学评论家巴赫金说得很好,在他一篇谈托尔斯泰小说的文章中,他讲:“语言是社会习俗的印记。”——的确是这样子没错,语言因应着社会的实际需求而生,它不可能凭空存在,也不可能提前存在。比方说“巧克力”(或朱古力)或“雷达”,在语言的另一端,一定联结着已先一步实存的某个事物或某个概念,因此,它是事物或概念的印证,是踪迹和脚印,思维的侦探由这里便可追出来背后那具体存在的东西。

语言的派生本质,也使得某个新事物或新概念发生时,我们便得铸造出新的语言才得以表述它(尽管新语言的铸造,如列维斯特劳斯的修补匠概念,总是用的老材料),而新语言在开始时往往是暂用的、粗糙的、不经济的描述性称谓,因为语言此时还不确定这个新事物或新概念的真正存活能力,是否这只是个立即消灭的、无须郑重其事予以命名的一时现象。这是一段新事物新概念和语言的讨价还价时间,根源于语言的节约本质(因此,语言的范畴总略小于实存的事物和概念范畴)。等语言确认了此一新事物或新概念的确是个健康的胎儿,大致可养活生长下去并成为社会的一分子,语言便会正式登录它,给予正式的、安定的名字,甚至精确经济地凝结成一词一字的表达方式,这才算真真正正地纳入到稳定的语言疆界之中。

这现象有点像寻常家庭里有某个成员开始交友恋爱到结婚的过程牵动和变化,新成员开始于“那个娇小个子的、眼睛大大的”的不确定描述性称谓,到“那个台塑龙德厂当会计的”,到“我家老大的女朋友”,到开始出现名字的“刘丽真”,到正式成为老婆的“丽真”或媳妇的“阿真”,这是一个新成员进入到一个既有家庭的常见延迟现象。

相较于语言,文字的铸造成本更高,铸造过程更费事,因此,文字更悭吝也更要耐心等待,而文字的范畴也更远小于语言的范畴(有语言而未成文字的现象比比皆是)——理论上,不管是以字母拼音的其他文字系统或中国形声造字的出现,文字皆已获取了立即性记录语言的能耐,然而,在实际的操作领域之中,要将飘浮在空气中借音波传递的语言,正式冻结成固态的文字,讨价还价的时间总得更长,也就是说,文字会等到语言王国中的新成员安定地存活一段时日,自身强壮到一定程度,才能进一步升等到文字的较严苛领域之中,就像你得年满十八岁它才相信你可上战场或年满二十岁才有是非判断力投票选举一般。

从文字铸造成本的角度来看,“实存世界/语言世界/文字世界”的相对大小比例是起变化的、非固定的,大致上我们可以这么说,愈在早期,造字的成本、书写的成本、资讯传递和取得的成本等等愈大,文字世界的总体范畴相对地也就愈小,因此,它就更审慎、更节约、更耐心等待新事物和新概念的存活能力和影响力,不到这些事物或概念已深植人心,并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地被认知被应用,并不轻易造出字来因应,于是,文字的社会习俗印证意义遂更强大更清晰,证据力更值得信赖,之于历史考证乃至于考古学意义重大。

为什么马的毛色需要这么精密而且这么经济方式(皆以一字完成)的再分割,因为马很重要,或者说很昂贵很有价值,而且绵亘很长一段时日——这种始终介于驯服和不驯服之间、鬃毛飞扬、聪明与野性淋漓兼具的美丽动物(多像个梦寐难求的情人!),主要使用于交通(尤其远程的)和军事,而我们晓得,从春秋以降,华北一地生活的暴烈融合以及权力争逐,乃至于汉代以后的持续北进西进,马的重要性一路往上攀升,养马育马驯马成为最早的策略性工业和国防军事工业,是权力取得和维护的倚仗,甚至最终还意识形态化为某种权力和国族荣光的象征(比方汉武帝便可以为几匹传说中的好马出动二十万大军去抢夺)。我们看冷战时期的美苏军备竞争,尽管飞机、坦克、弹道飞弹、核兵器距离一般人家计甚为遥远不相干,平日不能协助耕地开路,灾难发生也无法用来造桥救人,但掌权的人仍眼也不眨地砸下大钱,慷慨得不得了。

文字因社会习俗之生而生,也会因社会习俗之死而死,这是很公平的。

这正是这二十八匹美丽的马的死亡方式。社会的现实产生了变化,交通工具有了新的发明,战争杀人的器械和方式日日更新且更形强大,现实的马从现实世界除役下来,文字的马便也得跟着一并在文字的国度里死去——当然,它们皆未消失,而且还好端端保有鼎盛时代的声音和意思,我们若想知道也只要回头找《辞源》就全都有了,因此,它们毋宁更像阁楼上,床底下无用的、招尘的、古老不再好玩的旧玩具,安上电池或再旋紧发条可能都还会动,但昔日玩它们的小孩已长大了,有了新玩具了,如同西洋老民歌Puff中那只曾陪小小孩在幻想中扬威七海、但最终被遗留洞窟之中泪如雨下的龙。

严格来说,二十八种马中,倒有个两三匹因为历史的其他偶然因素活了下来,比方说,黑白相间的“骓”,这是因为有悲剧英雄人物项羽骑一匹如此花色的忠心耿耿骏马,这才让它挣扎存活于历史书和戏曲戏剧之中;又比方说,黄色有白斑的“骠”,大概因为神骏武勇的关系,遂被转注为强悍有气魄的意思而继续存在;此外,还有白身黑鬣的“骆”,它则叛离马的王国,躲到另一种动物身上去,骆驼,成为今天二十八种“马”字中最健在、辨识性最高的一个。

习俗来习俗去,事物来事物去,概念来概念去,现实的一切毫不间歇地变动不居,因此文字的死亡便不仅不可避免,而且还是持续的、频繁的死亡,如此数千年时光死下来,真正的文字死亡总数量其实庞大无比,我们翻历代的辞书,比方说较近的《康熙字典》《辞源》,稍远的《说文解字》,乃至于所能找到最最古老的甲骨文编纂,很容易发现,我们所抄出来这二十八个有关马之毛色的字只是文字尸体所堆成的冰山一角而已,大部分的文字已然死去,或说至少也死过了一次,只是通过假借或通过转注得以借尸还魂的方式存在(如我们提过,漂亮猫头鹰的“舊〔旧〕”,麦子的“來〔来〕”,打蛇的“改”,蛇咬人的“它”,扒子宫接生的“冥”,敲死无用老人的“微”,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的“德”,跪在路旁进行祭拜的“御”等等等等,这倒真的不是开玩笑的用法,是真的如讣闻所说的族繁不及备载);也有像被封存在琥珀中的虫尸一般,失去意义,亦完全不再使用,只冻结于地名、人名等专有名词之中,比方说那个鼓声振动的有趣“彭”字就是这样。

女儿所珍爱的这份二十八个马旁之字的单子像什么?通体来看,我觉得很像一份汽车年鉴或型录之类,想想,在遥远遥远的将来,如果人类使用更进步的交通工具继而令汽车从地球上完全绝迹,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奔驰、富豪、BMW、捷豹、莲花、野马、爱快罗密欧、保时捷、法拉利、雷诺、奥斯丁、福斯、凯迪拉克、绅宝等等,摆在一起不就是未来某人手中一张这样眼花缭乱又莫名其妙的清单吗?他们也一定极不可思议,在我们这个世代,很多才四五岁的幼稚园小男生光看外形就分得清是上述哪种车子(我好几个朋友的儿子都有此等能力,奇怪是小女孩很少有),一些年轻人更是哪个年份、哪种型号、性能如何、马力大小、有何种配备连同价格都随时可以背给你听,就像我们今天不可思议干吗把马的花色分这么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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