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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文化之思

关于文化交流

听了今天研讨班的讨论,有点想法,给大家讲一讲。首先是李亦园先生提出的“本土化问题”。

社会学中国化是从吴文藻先生开始的,他提出的这个主张,意思其实并不奥妙。那时,燕京大学在社会学课堂上讲的不是中国的东西,而且是用英文讲课。所以要中国化,首先就是语言中国化——用中国话讲课。吴文藻先生就不用英文讲课,而是用中文讲外国的社会思想史。从孔德开始到斯宾塞,一路讲下来。可是用中文讲课发生了很大困难,要当堂一下子把英文翻译成中文不容易,因为许多外国的概念在中文里是没有的,怎么才能把它翻译出来讲清楚。所以课堂上讲的是bilingual,是多语言式的。像我讲到文化接触时就有“洋泾浜”的现象,比如上海人第一不说第一,说“那摩温”;广州人打的付钱叫“fee”,这是把英语变成了中国话。社会学中国化首先是要把一个外国的概念用中国语言讲出来,让没有在外国生活过的中国学生,能够懂得是什么意思。

刚才Charles先生用中文讲课,很不容易,因为有很多术语用中文不好表达,他要想尽办法,把想表达的东西讲清楚。他是跨了两种文化、两种语言的。就是这样,我们听的人还不一定能完全懂得。王斯福讲的ethnicity(种族)、nationality(国籍)都是英国的ideas(观念),不是中国的东西,中国没有这一套。所以要讲,用英文讲容易懂一些。举个例子:“民族”一词应该怎么翻译?我把“民族学院”翻译成Institute of Nationality,这是不通的。因为nationality是国籍的意思,这样就成“国籍学院”了。那么,民族学院到底应该怎么翻译呢?我想不出来。但是我们就这样用了,这就是文化交流上的困难。跨文化之间进行communication,要互相懂得,不容易。因为每一种语言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它的历史,而各个民族的历史是不一样的。因此,社会学中国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简单。我们要把什么是社会,社会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把社会翻译成society这些问题讲清楚,就很不容易。有人问我“社会”一词的来历,对于这个问题,考据很多,我没有专门研究过。依我看,这个词大概是日本人想出来的。在中国最早是严复从日文翻译过来,他把这个词翻译成“群学”。群字英文是group,group不完全是society。群和社会还不同,群里面互相发生一定的关系,又有分工合作,才能够成为一个社会。当然,要把社会这个问题讲清楚,话就长了。

这样就发生了一个问题,人们见了面,互相接触,应该要彼此能了解,不要你讲的话,我听了以后会发生误解。这是跨文化交流的第一个要求。现在有不少国外留学回来的人,学到了许多东西,掌握了很多概念、名词。但是,怎样把这些外国的概念用中文准确地表达出来,这是个相当困难的任务。比如ethnicity或者史禄国所说的ethnos(民族),这个字的含义很深,至今我还翻译不好。更别说我们同外国人进行文化上的接触、交流,那真是个难题。这几天,大家从报上看到了江泽民同志和克林顿的谈话,这是个cross-cultural dialogue(跨文化对话)。他们谈到“人权”,人权是什么意思?它里面有了政治含义,这就发生了问题。对于human rights这两个字,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讲法,西方人、美国人有他们的讲法。所以江泽民同志在对话里说,这是个文化问题啊。看来,怎么能让大家对问题有个共同的认识,互相理解,语言是十分重要的。说出一个字,大家认识相同,这就是跨文化的交流。这里面更深一层的问题是语言学上的问题。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懂得另一个人说的话的意思。

现在中国有些年轻人写的东西,老实讲,我看不懂。他们开口闭口讲post(传递),比如post-modernity(后现代性),我看不懂,你们大概也不懂,外国人也看不懂。写这些东西的人,用了各种各样的名词,他认为看的人应当懂,不懂就说明你落后了。这些人写文章的目的,不是要你懂得他的文章,而是要表示我写的东西你不懂,我就比你强。搞得别人不懂,显得比别人高强,他是权威,就要听他的。背后是一个power(力量)。他的权威建立在你的无知上。实际上全世界都在搞这一套。美国的一些人,认为他们讲的很多话,中国人不懂,所以中国人就得听美国的。世界上的确有一套游戏规则我们还不大懂,他不要你懂,不懂就说明你不行,不够post-modernity。这种现象的发生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背景。人类是一个单线发展,你迟一步就落后,落后了,在社会里地位就低。

我们回到“中国化”这个问题上来,这句话是有历史背景的。中国化这个字眼,我们一直在用,天天讲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什么是中国特色?我们说邓小平理论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这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那么,什么是中国化特色?我们还没有讲清楚。可是大家又不能说不懂,不懂就不行,你得冒充懂。这是特色,那是特色,其实每个人都在搞自己的特色。等于大家都在讲post-modernity一样。现在大家在讲后现代,什么是后现代呢?又不懂,可是大家还都在讲。这背后是有道理的。我们搞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人要理解、要懂得为什么会发生这些现象,我们自己应当说清楚什么是中国化特色。

马林诺(夫)斯基讲过“社会学的中国学派”,弗里德曼也讲过这句话。他们究竟指的是什么?说老实话,我们还不清楚,可是大家以为清楚了。现在我们得把它弄清楚,这很重要,因为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家,要用科学的态度来应付今后人类生存的问题,大家必须要有共同的认识和共同的语言,共同的symbol(象征),要提倡共同的理解。刚才王斯福讲了很多如何重新解释人类学的概念和认识的问题,从nationality到ethnicity,弄得大家糊里糊涂,懂得的人不多。可是我们不能再糊涂下去了,因为人同人的接触多了,不同的文化碰了头,不清楚彼此就没有一个共同的语言,行为上也难于配合。

最近我常常在想,不同文化的人能不能互相理解呢?我想是可以的。我们不是经常在电视里看到国际足球赛吗,不同国家的球员在同一个球场上踢球,遵守同一个规则,谁输谁赢大家都知道,全世界的人都能欣赏这个比赛。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说明共同性是存在的。更有意思的是,即使裁判判错了,球队还要服从,因为比赛还要继续下去。我们可以从球场上,看出很多基本的人与人的合作关系,这是学习社会学的一个很好的课堂。就拿足球赛这件事来说,现在还没有人认真地说明白,为什么不同国家的球队,能在同一个球场上找出一个championship(冠军),使比赛成为可能。我希望将来的世界变成一个国际的大赛场,如果真能这样,这个世界就和平了。

我们学习社会学、人类学不能离开现实。从中美高级会谈到世界杯足球赛,再到东南亚金融风暴,我们看到一个global society(国际社会)已经很明显地出现了。所以泰国发生的经济动荡很快引发了一场金融风暴,到现在还没有完结。这场风暴究竟会怎样结束?日元汇率是不是还会下跌……这些天天在发生的事情提醒我们,全球一体化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就看我们能不能跟上。像我这样的老人,如果听不懂别人的话,可以说我耳朵不灵了,听不清别人说的话,用这个托词来掩饰我的语言能力不行、知识不够,大家还可以谅解。但这不是个好的托词。

如何求得一个和平共处的未来世界,这是下一代的事情。做一个当代人是不容易的,社会留给我们的条件不是很好,但交给我们的任务却是个艰巨的任务。

1998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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