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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

海鸥又飞到沙滩上,待在孩子和年轻女辅导员的身边。

孩子的眼里又露出对生活的些许恐惧。

突然间,不知为什么,全体海鸥乘着风,一齐朝海面飞去,纯白如鸽的羽毛被风梳理得平整光滑。

然后,远远的在海上,它们绕了一个大弯子,又齐刷刷地飞回海滩。但这一次,它们在阵阵狂风中登陆,这一次破破烂烂,好像被撕成了碎片,乱叫乱嚷,发了狂似的,庸俗,傲慢,和人一样。于是孩子笑了。年轻的女辅导员也笑了。

孩子边笑边看,发现海鸥飞回沙地的动作多么缓慢。他的眼里仍有那份担忧,怕它们回不来,怕它们淹死。但它们回来了。它们到了。昏头昏脑,精疲力竭。但活着。疯疯癫癫的,它们,这些海鸥,女辅导员,她说。孩子呢,他笑了。

后来,海鸥,它们先休息,然后用黄色的喙梳理羽毛,接着又像狗,像马似的叫起来,让人直捂耳朵。它们监视天空,尤其始终如一地监视惟独它们辨识得出的雨的转向。已经可以看出沙子在抖动,血红色的沙蚕开始朝天光攀登。

孩子望着海鸥吞食血红色的长蠕虫。他冲它们微笑。有时一只海鸥吃虫时噎住了,孩子便笑了。

* * *

是的。有一天这会发生,有一天你将对被你形容为“难以忍受”的那件事感到万分悔恨,就是你和我在八○年风雨之夏企图做的事。

* * *

有时在海边。当夜幕降临,海滩上的人渐渐散尽时。儿童夏令营撤离了之后。在整片沙滩上突然有个声音吼道:卡普里,这结束了。这是我们的初恋之城,但现在结束了。结束了。

骤然这变得可怕。可怕。每次都可怕得令人哭泣,逃跑,死掉,因为卡普里与大地一起转向了爱的遗忘。

* * *

天不再放晴,整日下雨,除了夜里,黑黢黢的天空下,云彩仍把夜色照亮。一些人走了。出租屋无人住了。但女辅导员们和夏令营还在。孩子们待在用大石头固定住的蓝色帐篷里。人们还在里面唱歌,讲故事。最后也不知道讲了什么,但孩子们在听。即使用汉语讲,用爪哇语、美国英语讲,他们也会听。要想让他们疯笑,就唱汉语歌。于是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喊起来,然后他们齐声用“汉语”唱,年轻的女辅导员们和孩子们一样,也笑得喊起来。

住别墅、有汽车的家长带着孩子来,看看这儿发生了什么事,竟笑得如此欢畅。他们跟着笑,和一文不名的孩子们一起唱歌。

人们回家了。咖啡馆的露天座空了,被雨点打着。街道上空空荡荡。执意留下的人在空车库里玩滚球,或在旅馆的大堂里打桥牌。赌场日夜营业。超市里挤满了人。咖啡馆关门待客,拒绝向拖家带口的人供应咖啡。价钱太便宜了。他们说大咖啡壶坏了,要渗滤那么多咖啡,他们说的倒是实话,雨天他们只供应酒精饮料。如有孩子来,那就简单了,他们干脆不开门。

夏令营离开了海滩。雨下得太大时,就把孩子们关在营地,山冈上的那些大宿舍里。

从那儿,从那些建筑物里,孩子们可以看见眼前伸展着的辽阔的海滩。远处,孩子们还可以看到其他的海滩,埃讷克维尔的海滩,尤其是山脚下,俯瞰大海的悬崖崩塌后留下的石块。这一望无际的空洞布满滑到黏土里的巨大的黑色岩石。女辅导员们说,此事距今有几个世纪,或者几夜。

你问我:

“我们在哪儿?”

“我说过:在沙塔拉。”

“沙塔拉后面呢?”

我说,在沙塔拉后面还是沙塔拉。就是那儿。因为爱之城位于那儿。

再后面是维莱维尔的海滩,女辅导员说,阿加塔海滩。之后是派纳德皮,阿尔伯公爵们的黑色木桩。在喇叭形河口湾之后,塞纳河离开陆地注入大海。剩下的是非洲木材港的遗址,鳗鱼和鲤鱼漫游的泥塘,以及幼兔出没的荆棘丛。然后是面朝塞纳河、已毁的红砖玻璃窗德国工场,和巴黎的工场一模一样。在我的一本书里,你对着它哭泣,站在闪着蒙尘的窗玻璃钻石般光彩的红色地面上——面对这条河,它以光的速度,如千匹脱缰的野马,猛地冲向大洋。

后面,再后面,是位于韦尼埃沼泽冲积地的基尔伯夫,我和你在那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埃米莉·L见了面。

孩子们留在了市政府划拨给夏令营的驻地。它在黑岩豪华住宅上方的山上。由于天冷,由于令孩子们感冒的雨天寒气,人们给他们穿上了毛衣。然后领着他们唱歌。他们唱了,但时间不长。许多孩子躺在了地上,然后睡着了,没人管他们。许多女辅导员和孩子们一样,也躺在地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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