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阿尔扎哈拉的废墟
我们到了科尔多瓦
拉赫曼一世打下了科尔多瓦
拉赫曼三世自称哈里发
鲜花之城的诞生和毁灭
阿拉伯西班牙,曾经像一颗流星,慢慢地划过安达卢西亚。而科尔多瓦是它最耀眼的一个瞬间。在它的光亮和热闹面前,出生在这里的罗马哲人塞内加悄悄后退,把自己的黑色的身影,默默隐入历史深处。
我们和朋友们一起开车从马德里南下,匆匆到了安达卢西亚的格拉那达,又开车沿着地中海回到巴塞罗那。在离开西班牙之前,我们决定再一次南下,再来安达卢西亚。最吸引我们的,就是科尔多瓦。
第二次南下,只有我们自己。在巴塞罗那像幽魂一样晃了一天以后,上了夜车。在欧洲坐火车,最好是早些定下行程,早些买票。火车有快车慢车的不同规格,还有各种各样的优惠。只要行程确定,最好一次把所有的车票都买好。可是这种日程和车票计划得非常精细的旅行,兴许又失落了旅行的魂灵,无法流连于旅行中出现的意外发现和惊喜。旅行的精髓是一种流浪感,特别是在不同文化中展开的异域漫游。一切都事先安排,不能临时变通,就缺了那种流浪的感觉。但是对我们这样并不宽裕的旅行者来说,样样都事到临头才安排,多花钱也是有点头疼。
这是第一次在欧洲坐卧铺夜车。买票的时候才知道,这里的卧铺假如不花比较贵的包房票价的话,就是男女分开的小间。每间四个人,面对面的上下铺,通向走廊的一端有门,像国内的软卧。这一个晚上,本来希望能好好睡一觉,可是孤身置于其间,才知道三个西班牙人,那才叫是一台戏!不认识没关系,照样彻夜长谈。我不懂西班牙语,一点儿不知道他们聊的是什么,一夜下来,对西班牙语干脆响亮、无间无隙、没完没了地一串串冒出来,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天早上一碰头,我们碰面后相互看看脸色,不用问,就知道昨夜的处境大同小异。
我们先到的是塞维利亚,在那里喘息几天,再转到科尔多瓦。
这次出门才知道,在欧洲旅行,我们选的出发时间恰好是过了旅游旺季。9月15日以后,学校开学,旅行的主力军学生们都回学校上课。机票便宜一截,旅馆也相对要空得多。自己临时找旅馆的经验,是直奔老城。这些城市其实都现代化了,只是它们明智地保留了整片的老城区。旅人们要去的地方,总是集中在那儿,小旅馆们也云集在那里。住进老城区的家庭小旅馆是最合算的。这些家庭小旅馆,一般自己都没有洗被单的设备,总是外包出去。每天,洗衣铺的车子,在大街小巷里穿行,给一家家小旅馆送来干净的床单,取走换下的。洗衣铺专业洗出来的被单,白白净净。这些旅馆的风格,和美国的小旅馆不同。它们不用化纤的花布床罩和廉价装饰,来试图提升规格。欧洲小旅馆们追求的风格,总是让我想起美国保留了古欧洲传统的阿米绪人,他们的美学标准是简洁干净,不论色彩还是形式,都是如此。
美国小旅馆也有它方便的地方,它有一些基本的简单功能,例如制冰机、投币洗衣机和烘干机。来西班牙之前,我就把洗衣服的事情想得太简单。在这里,假如住的是小旅馆,那么一边旅行,一边还要操心用最原始的方法洗衣服和晾干衣服。对一个疲惫不堪走了一天的旅人,这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在科尔多瓦火车站下车,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在车站的旅游中心要了一张地图,还是不知道我们要去的老城区在什么方向。西班牙人对问路的特别热情耐心周到,话语滔滔,问题是他们大多不说英语。我们的经验是找年轻一点的问,碰运气。这一次比较运气,碰到一个骑自行车旅行、来自说英语国家的旅人。他指点方向,告诉我们老城不远,走去就可以。顶着大太阳,挑树荫下走了二十来分钟,最后在科尔多瓦美术学院旁边的小巷子里,找到了这样一家小旅馆,放下行装,先在老城的小巷里漫游,没有目的,也不知方向。
如今来这里旅行的,欧洲人最多,尤其是北欧人。对他们来说,安达卢西亚有百利而无一弊:路途近,有现代欧洲的舒适,有干燥暖和的气候,更有完全不同于欧洲的异国风情。所谓的异国风情,就是阿拉伯风味和伊斯兰文化。毕竟这里被阿拉伯人统治了五百多年。阿拉伯人的统治,和罗马人完全不同。
不知怎么,罗马人就是有这个能力,把一个幅员广大、依靠征服得来的异国土地,生生统一成大罗马帝国。而阿拉伯人从征战的第一天开始就相互不信任,分裂而内斗不断。如此推算,他们最后退出西班牙,其实也是历史的必然。所谓的阿拉伯西班牙,经常是不断变化的各个王国。其中最精彩的一个,就是在科尔多瓦。
科尔多瓦曾经盛极一时,成为西班牙的拜占庭。其发端就是阿拉伯人的一场内部叛乱。公元750年,远在大马士革的阿拉伯帝国统治者倭马亚王室,被阿巴斯家族攻下大马士革,篡夺了王位。新的哈里发自称“吸血魔王”,他得到了前哈里发的头颅,尚不肯善罢甘休。于是,设了一个阿拉伯鸿门宴,残酷扑杀了前王朝八十位领袖人物,又对王室子孙斩草除根。唯一一个逃出来的王室后裔,是老哈里发的一个孙子。他被严密搜捕,吓得魂飞魄散,一路不敢停留。他泅过宽阔的幼发拉底河,逃过今天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逃过埃及、越过今天的利比亚和阿尔及利亚,几乎穿过整个北非,直到最后,惊魂未定地站在今天是摩洛哥的地中海边。
当初,就是这个倭马亚王朝下令给北非总督穆萨,入侵西班牙。穆萨又下令柏柏人充当先遣军。就在这个地方,柏柏人的首领塔里克站在这里,看着西班牙如囊中之物,雄心万丈。他们怎么会想到,不到四十年,大马士革的统治者,竟然被自己人赶下来,惶惶落荒而逃,地中海对岸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竟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安达卢西亚,成了阿拉伯统治的边缘地区,是这位王室后裔的最后选择。他渡过海去,看中了美丽的科尔多瓦。然而就连科尔多瓦,也在他的仇人阿巴斯家族的掌控之中。
大马士革的政变早已震动了彼岸的安达卢西亚。这里本来已经足够复杂,有阿拉伯人、叙利亚人、波斯人和成分复杂的所谓摩尔人。他们在宗教上都逐渐随了征服者阿拉伯人,成为穆斯林。可是在政治上,所有的人都相互猜忌重重。这一变动本身,使伊斯兰帝国在内部大开杀戒,只是得胜者还没来得及杀到西班牙来而已。顿时,统治安达卢西亚的阿拉伯上层贵族一片惊慌。忠于原来王室的人很怕被杀。现在,来了个旧王室的落难王孙,赶紧拥戴他起事夺权,稳住一块他们的阵地。
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这位倭马亚王室被杀剩下的仅有后裔纠集人马,一番苦战之后,终于拿下了科尔多瓦。只是这次打败的对手,也是阿拉伯人。这位落难王孙,后来被称为拉赫曼一世。
他一上任,就在科尔多瓦着手建造一座大规模的清真寺,有人说,这是拉赫曼一世在表达对大马士革的留恋,他是在仿照家乡的清真寺。拉赫曼一世的一生是阴郁的,他在科尔多瓦站住脚之后,还打败过阿巴斯王朝的讨伐。他把对方败将的头颅割下来腌制收藏,还时不时给阿巴斯王朝送去几个。
面对麦加祈祷时匍匐在地的拉赫曼一世,也许是忧伤和悲哀的。麦加是他的圣地,大马士革是他的家乡,可是他们却又是被逐出的一支。他要永远留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死在科尔多瓦了。
我们漫无目的,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一个城门口,绕行在科尔多瓦的城墙之外,我们不由地疑惑:拉赫曼一世,他还能有征服者的豪情吗?
也许,这场变故真的改变了世界。从此大马士革不再是阿拉伯帝国的首都,阿巴斯家族夺得政权,可杀得太多,积怨太深,在大马士革不再有安全感,就把首都匆匆移往今天伊拉克的首都巴格达。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巴格达的窃贼》:那欣欣向荣、充满魔力的巴格达,闭上眼睛,我就把它想象成阿拉伯帝国的首都光景吧。这场变故之后,不仅西班牙离开了原来的阿拉伯帝国,北非也纷纷独立为自己的小王国。阿拉伯世界,从此大一统的美梦不再。
不少西方历史学家认为,若不是阿拉伯人的这场内斗大伤自己的元气,很可能一鼓作气真的征服欧洲,战胜基督教的西方世界。若是那样,今天的欧洲人就都要念《古兰经》了。结果,不仅阿拉伯人北上只不过蜻蜓点水、匆匆退回西班牙南部,法国纹丝不动,而且法兰克人还来到了巴塞罗那。这给基督教世界在西班牙留下了准备光复的坚实基地。同时,这场变故还使得科尔多瓦在拉赫曼三世的时候另立山头,自封哈里发,挑战巴格达的权威。就是这个科尔多瓦,摇身一变成为阿拉伯世界另一个都城,和巴格达平起平坐!
那是科尔多瓦的极盛期,在公元十世纪达到顶峰。我们碰巧穿过的这个石拱城门和城墙,就是十世纪的城墙。阿拉伯风味的城墙非常简洁,装饰适度,是一种精致的朴实。城墙有六米之高,两米厚。城墙雉堞口略有些细长,上面是尖尖的四坡顶,成了西班牙的阿拉伯建筑符号之一,在今天的西班牙到处可以看到。哪怕是新修的城墙,也会有意识地使用这个符号。今天的西班牙人,是以一种正面的、放松的心态,来面对这一段被异族征服的历史。他们赞赏在自己土地上发展的伊斯兰文明和艺术,完全把它当作自己的骄傲,有时甚至热情到了有点滥用马赛克的地步。
十世纪的高峰期,是倭马亚王朝在西班牙的第七代君主乃拉赫曼三世时期。两百年下来,拉赫曼三世的心态,早已经和拉赫曼一世完全不同。他生在西班牙长在西班牙,他已经是科尔多瓦人。那个拉赫曼一世,明明是哈里发的孙子,却因他的家族被人篡夺王位而深陷在一种惶惶然的流亡心态之中,一生不敢宣布自己才是哈里发。可对于拉赫曼三世来说,他没有理由要那么在乎什么大马士革和巴格达,科尔多瓦就是他的家乡,他是正宗倭马亚王朝的传人,他理直气壮地就宣称自己才是哈里发。
拉赫曼三世是有底气的。在他以前的拉赫曼二世就已经是西方最富有的君主。而拉赫曼三世更是富有得出奇,他的王朝每年有一千二百万金第纳尔的收入。两百年下来,拉赫曼手中的科尔多瓦,已经成为伊斯兰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当时的西方还处在中世纪的黑暗中,而在欧洲的边缘,伊斯兰文明竟然早意大利五个世纪,就已经“文艺复兴”了!在拉赫曼三世前后,科尔多瓦整整兴旺了一百年。
科尔多瓦城墙外,除了罗马时期的哲人塞内加的黑色塑像,还有一个阿拉伯哲人的大理石塑像,他叫阿威罗埃斯(Averroes)。科尔多瓦人把他们两人的塑像放在这里,他们理所当然认为,这两个分属罗马西班牙和阿拉伯西班牙的哲人都诞生在这里,他们就是科尔多瓦的儿子。
阿威罗埃斯是科尔多瓦出色的儿子。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科尔多瓦的法官。阿威罗埃斯是最重要的伊斯兰思想家之一,是对伊斯兰哲学最有影响的人。除了哲学之外,他的著作还涉及医学、物理学、神学、法学、天文学、文法等等。他思考哲学和宗教之间的关系。西班牙伊斯兰王朝的几代哈里发,都能够开明地对待西方世界的传统文化。他们并不认为东西方文化就必须是对立的。因此他们支持一代代伊斯兰学者研究和引进西方文化。
在这样的时代里,也唯有在哈里发的支持下,阿威罗埃斯才可能有如此的作为。他对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大部分著作,进行了一系列的摘要、注解和评论。阿威罗埃斯还写出了《柏拉图共和国评注》,在这本书中,他提出宗教和哲学具有同样的目的。他作为一个伊斯兰教徒,认为信教者在今生来世都会因为信教而幸福。他又认为,伊斯兰的诸多概念和柏拉图的一般法则,有很多共同之处。他对政治哲学有很深的研究,研究又带有明显的伊斯兰特性和风格。
就在这个10世纪的城门内,我们找到一个科尔多瓦的旅行问讯处,这对我们来说真是救星。在他们这里能够使用英语,七七八八的问题都可以问上去。我们先要打听的,就是拉赫曼三世建立的花城:阿尔扎哈拉(Medina al-Zahra)废墟。历史学家们总是赞叹,说这倭马亚的君主们,怎么个个都那么热衷于建筑。当时的安达卢西亚,据说是全世界最都市化的地方。
拉赫曼三世被称为是西班牙的路易十四,就是说他像路易十四那样,既有强硬的征战能力,又精于外交。他接手统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那时候,周遭地区盗匪四起,塞维利亚和托雷多都在闹独立,他实行威权和平衡的手腕并举,胡萝卜加大棒,三下五除二,就修补了各种裂痕。然后,公元929年,他宣布自己是正宗的哈里发,自加的封号是:为真主而战的人。
他上台的时候还很年轻,所以在平定叛乱,稳住天下之后,还有足够的时间享受他哈里发的皇家生活。他对居住着一百万人口、喧杂的科尔多瓦,已经感到不耐烦。就在这个时候,他从一名侍妾那里得到一大笔财富。传说他是听从了某位宠妃的建议,用这笔财富以宠妃的名字“阿尔扎哈拉”,建造了一座巨大无比的皇宫。从公元936年开始,在整整二十六年里,始终有一万名工人、一千五百头牲畜,为建造皇宫在干活,直到公元961年才完成。这就是所谓的“阿尔扎哈拉”。也有历史学家认为,拉赫曼三世建造这座建筑物的真正原因,是由于他刚刚自封为哈里发,唯有一座精美的皇宫,才能让拉赫曼三世真正感觉到他作为哈里发的尊严。
在这二十六年里,根据历史记载,每天有六千块雕琢方正的石头投入使用。有四千根大理石柱和玛瑙柱是从罗马、伽太基、拜占庭,甚至是从法兰克国家运来。有一万五千座门被敷上了铜箔。哈里发的殿堂有十六道大门,每边八道,都用镶嵌着乌木、象牙和宝石的拱形门框,拱框又有透明的水晶柱支撑。在一些记载中说,大殿中央有一个水银喷泉,另一些记载说是水银池塘。总之,设计和装潢都极尽豪华奢侈。
这座宫殿成为世界上最豪华的住所。有大约两万五千人生活其中。其中一万三千男仆,六千女人,三千侍童和宦臣。这漫漫无边际的皇宫,住满皇亲贵族、嘉宾贵客,再加上为他们服务的各色人等,形成了一座独特的离宫城市。
这座宫殿位于科尔多瓦西南五公里。我们打听到,科尔多瓦每天有几班旅游车送游客去阿尔扎哈拉。我们得到了班车的时间表,买票的地方是在科尔多瓦皇宫大门对面的一个小亭子里。尽管这只是一点简单的信息,可假如没有这个问讯处,要向彼此语言不通的西班牙人问清楚,怕是指手画脚半天,仍然不得要领。
我们买了票,为怕误车,早早就等候在瓜达尔基维尔河边的车站。河边几乎就是停车场,停了各种各样的大型旅行车。我们在炎热的阳光下,拿着车票在马路两边一辆辆画得花里胡哨的车子附近转悠,汗水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太阳蒸发了。开车的时间快到了时,才发现三三两两拿着同样车票的游人开始聚在一起,我们也加入进去,心才踏实起来。想想有些好笑,我们只是来得太早了。
去之前我们就知道,记载中金碧辉煌的“花城”,已经只剩下一点断壁残垣。可是,遗址却会因为它承载了一段历史变迁,所以能够表达出完美建筑所无力表达的东西。阿尔扎哈拉的位置在山与平原之间的缓坡上,山坡上点缀着银灰色的橄榄树。虽然刚刚夏末初秋,平原已经一片枯黄,这是干旱的颜色。牛群懒懒的,三三两两在黄色的牧场上觅食。从银绿色的山坡走下来,接上起伏的金黄色的原野,偶尔点缀着几丛树,黑色的牛徘徊其间。就在这黄色和绿色的交界处,一阶一阶地,皇城的遗址十分壮观地在台地上伸展开来。
皇城的上半身,基本都被毁去了。那天是我们在西班牙旅行期间的唯一一个阴天。没有了阻挡的墙,干干的风直接扫过街道、扫过回廊、扫过贵族的书斋、妃子的绣房,扫过拉赫曼三世的殿堂,吹起枯叶和沙土,扑扑簌簌地在昔日辉煌中穿行。站在这里,需要怎样的想象力,才能透过一千年的岁月,看到这荒原上的废墟,曾经是怎样的光景!
不仅有轻纱曼舞的阿拉伯女子,不仅有吟诵篇章的诗人,这里还是新哈里发展示威严的地方。拉赫曼三世曾在此召见基督教国家的使节们,他下令从科尔多瓦城门到阿尔扎哈拉,一路铺上毡席,两边兵卒夹道,军刀相交,形成闪着寒光、仿佛无尽头的兵器拱道。到了阿尔扎哈拉,地上铺着华贵地毯,两边是衣衫华丽的贵族。再进入一个庭院,地上是干干净净的一席黄沙,拉赫曼三世垂目端坐沙地,面前是一本《古兰经》、一把军刀、一个火盆。使节们匍匐在他的面前时,他抬起头说,安拉命令我请你们顺从他的意志,他指指《古兰经》。又说,如果你们拒绝,我们要用这个强迫你们,他指指军刀。要是我们把你们杀了,你们就要到那里去。这次他指的是火盆。据说众使节们全被镇服,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同意了这位科尔多瓦哈里发开出的条件,签字画押,魂不附体地回去了。
站在原来拉赫曼三世宫廷的地方,想起在历史书里读到的这段描述。想象着如此具有戏剧性的一幕,我们不由赞叹这位哈里发对节奏的掌握,对权威的渲染,对使节们心理的掌控能力。
站在废墟上,我们也真切地感受到威权的不可靠。这个竭尽金钱与权威、才华与能力建造起来的人间天堂,在公元961年完成之后,只存在了五十年。比建造它花费的二十六年时间,只长了一倍。这是何等的浪费。
世事难料,科尔多瓦是撞上了伊斯兰世界的一次“法国大革命”,虽然它比真正的法国大革命整整早了七百多年。谁也没有想到,处于文明巅峰的科尔多瓦,竟然毁在塔里克的后裔们手里。
拉赫曼三世去世后,几经传承,权力落在一个软弱君主的腐败首相手里。于是革命发生了。有的历史学家把它叫做“伊斯兰世界的法国大革命”,这是因为它和法国大革命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它原本是一次所有派别赞同的废黜哈里发手下腐败首相的行动,结果却导致了底层民众参与的暴动。革命群众又很快失控,开始放火抢劫。
这是在1012年,柏柏人洗劫了科尔多瓦。这些当年打西班牙立下头功,却被赶到贫瘠平原和山区的柏柏人,一代又一代过着艰难的日子。他们也是穆斯林,可是两百年来,从没有停止过对阿拉伯贵族的怨恨。柏柏人积怨难平,一旦引发,不可收拾。在柏柏人的底层民众对科尔多瓦的洗劫中,杀了几近半数的居民,把杀剩下的都驱逐出境。科尔多瓦被宣布为柏柏人朝廷的首都。可以想象,这样的暴力政权很难持久。柏柏人的政权只维持了十一年。在此期间,阿尔扎哈拉却在劫难逃,几乎被夷为平地。先于阿尔扎哈拉被焚毁的,还有城东同样规模、属于首相家族的另一座宫城“阿尔扎希拉”(al-Zahira)。它存在的时间更短,只有三十一年。
我们在废墟里穿行。文明的积累需要长久时日,毁灭却只需瞬间。
在今天的阿尔扎哈拉废墟中,仍然可以从留下的一堵残墙、几个券拱、一片浮雕、半个殿堂中,看到十世纪科尔多瓦的艺术成就,想象它当年的盛况。保存最完整的是拉赫曼三世的起居室和会客室。在那里,我们细细辨认着一个个从希腊科林斯柱头变化而来的石雕柱头。它们与雕着编织纹饰的柱础上下呼应,十分典雅。有的柱础上,还用阿拉伯文字,记录了厅堂建造的年代。
可是,建造阿尔扎哈拉的拉赫曼三世在哪里?捣毁阿尔扎哈拉的柏柏人又在哪里?
在拉赫曼三世的会客室里,象征着生命之树的石板浮雕不断地重复出现。这是典型的伊斯兰浮雕艺术的精品。它构图丰满却不烦琐,细致却并不纤弱。它的曲线柔和,却是有力度的。它生机勃勃,坚定地向上生长,有枝有干,有花有叶,累累硕果。整整一座皇城,被毁得只剩一点墙基,可是真是奇迹,有着生命之树的这个厅堂,却大部分还能修复。生命之树,在这样一个千年的废墟上、在不同的碑刻上,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呈现。
同车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每个人都来自一个特殊源头的文明,每个人站在这棵历经千年不死的生命之树面前,都会有自己独特的感受。站在仅有五十年寿命的阿尔扎哈拉的废墟上,我们看到的现实是,生命是短暂的,文明是脆弱的。可是,废墟的存在,又让我们看到,任何一个文明,都有它生命力非常坚韧的那一部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