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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格尔尼卡的老橡树

巴斯克的古都格尔尼卡

议会和老橡树

改革过程中的“埃塔”恐怖暴力

我们到了小山村伊利扎德

军人表现自己的不满

苏亚雷兹领头的民主联合会,由一些小党派联合,本来就没有明确统一的政纲。在民众害怕激进派的时候,他们的胜利和中间派形象有关,更和苏亚雷兹的声望有关。1979年后,他们开始政党建设,内部就出现分裂。苏亚雷兹坚持中间立场,党内不同意见难以妥协,拉出去另立门户。分裂削弱了自身力量,也在支持他们的民众中造成困惑。这时,聪明如苏亚雷兹不会不明白,他政治上的好时光来日无多。

西班牙内部有一个老大难问题,那就是巴斯克独立运动的激进组织“埃塔”的暴力恐怖活动。改革一开始,苏亚雷兹没能成功解决巴斯克问题。苏亚雷兹在巴斯克问题上,究竟犯了什么错?史学家对此讨论很多。可最主要的原因,恐怕不是在苏亚雷兹,而是在巴斯克本身。

巴斯克内部在民族诉求上,从来不统一。苏亚雷兹找不到一个所有巴斯克人都服膺的精神领袖,没有能够一锤定音的谈判对象,也就无法一劳永逸地杜绝巴斯克的暴力。他能和巴斯克温和派达成协议,却不能让激进派满意。面对“埃塔”的暴力活动,中央政府若保持强硬,监狱里就会关更多的“埃塔”恐怖分子。独裁者的特点,是重权力轻人权,西班牙在佛朗哥时期,监狱的人权状况很差。改变这一状况也需要时间。每当传出监狱里对“埃塔”囚徒有虐待行为,不仅马德里政府灰头土脸,“埃塔”在巴斯克地区得到的同情也越多,要求大赦的呼声会更高。如果政府软弱,“埃塔”暴力的受害者就会愤怒。特别是军队和民卫队里的军官,眼看着同袍被杀被伤,政府却一味退让,当然对政府不满。

朝野对话,必须是一种互动。在野一方的单方面理性忍让没有用,在朝一方的单方面政治开明也没有用。需要的是一种配合。在双方缺乏信任,又有无法解开之死结的时候,真是困难重重。

认识巴斯克,在西班牙是一种特殊经验。

我们到达毕尔巴鄂的第二天,就先去了巴斯克的古都格尔尼卡。去那儿很容易。我们原本打算坐火车,可火车站的信息中心说,还是汽车班次多,更方便。汽车站就在火车站大墙外面的马路旁,等在那里的时候,就仔细打量街道两边毕尔巴鄂的房子。这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建筑细部做法,那些多层公寓,大量使用木质外装修,后来我们留心了其他街道,发现这种建筑处理手法,在毕尔巴鄂很普遍。这样的外墙处理效果非常典雅,可是保养应该很费心。

行进在毕尔巴鄂去格尔尼卡的路上是一种享受。山区景色迤逦,偶尔出现的人家,总是点缀在最合适的位置,岂一个“秀”字了得。格尔尼卡作为城市,才一点点大,却是巴斯克的精神核心。在整个西班牙,大概巴斯克是最注重宣扬自己的地区,他们称自己“小国家”,这是我们在格尔尼卡的旅游手册上读到的。

在格尔尼卡游览非常省心。不仅因为它小,还因为它管理良好。车站不远就是旅游信息中心,提供印刷精美的免费旅行资料。巴斯克的西部,有着全世界闻名的基督教圣地“圣地亚哥”。每年有不计其数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而且大多长途步行朝拜。因此,那里还提供精美的朝圣手册,介绍步行朝圣线路的资料。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员都能说英语,我们特地问了有关巴斯克独立运动的问题。这位女士显然并不赞同独立,她认为这不是巴斯克地区大多数人的主张。可是在格尔尼卡博物馆,另一名年轻女孩的看法却截然相反。

格尔尼卡博物馆前的小广场非常漂亮。广场中心是持剑站立的特约大公(Count Don Tello)雕像。这位大公在1366年成为以格尔尼卡为首都的自治国家的“国王”。

在格尔尼卡博物馆看了展览之后,我特地回去再提问:展览中内战前的历史,不是极左就是极右,假如极左获胜,你对国家民众的前途是不是看好呢?年轻女孩说,那不管,反正反法西斯总归不错。那头是法西斯啊,你说怎么办?我笑笑,和她告别。

在格尔尼卡的信息中心门外,地上镶嵌着一块瓷砖,是非常漂亮的橡树叶标记。然后,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个。你再对照拿到的游览路线介绍,可以很轻松地在格尔尼卡绕上一圈,路线的沿途就是值得一看的地方。这种地面标记很多地方都有,我们在波士顿也见过。可是,重视细节,追求细节的形式美,把一块小小的地面标记,都当作艺术品来考究,这却不是在哪里都可以看到的。

橡树叶,是巴斯克人的最神圣标记。我们注意到,甚至他们警察的肩章都是一片绿色橡树叶。格尔尼卡是巴斯克引以自豪的社会制度传统的源头,是他们的精神起源。再追下去,就要追到格尔尼卡的一棵老橡树。今天,它就在格尔尼卡议会大厦旁。巴斯克人语言独特,和任何一种欧洲语言都挨不上,据说是世界上最难学的一种语言。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在十万年前来自一个不为人知的遥远地方。而这些古巴斯克人可能在七千年前,已经在说着他们的巴斯克语。在十三世纪,他们虽然服从卡斯蒂利亚王国,却从国王那里拿到了自治章程(fueros),合法自治,所谓“古法时代”。

巴斯克人说,从十三世纪自治之后,他们就建立起了民主政府,民众代表定期在一棵大橡树下议政议事,决定国家重大事务,这是他们非常独特的民主制度。这棵老橡树的位置,就在今天格尔尼卡议会大厦外面。

乍一听,真的很惊讶,觉得这个民族格外了不起,比西班牙的其他地区先进多了。站在这棵老橡树前,细细一琢磨,就明白这说法也是也不是。想明白这个道理,是由于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曾经见过的中国贵州侗族鼓楼,以及侗族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突然恢复的一些古制。中国的西南少数民族,常常有类似鼓楼这样的公共场所。假如按照现代语言去解释,你可以说,鼓楼相当于他们的议会庭。在古代,他们的人民代表寨老们,定期在鼓楼“议政议事”,决定大计。

你可以说“是”,因为这是最早的民主雏形;可是,它又“不是”如此独特。巴斯克人是用现代政治学的语言来描述和诠释它,给它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巴斯克的文化状况和中国侗族这样的边远少数民族有一点非常相像,就是它的文字出现得晚。据说它的第一篇文字出现在1545年,那么真正的文字普及也一定非常晚,因为巴斯克地区直到二十世纪初才有了第一个学校。学校开学刚几十年,1939年佛朗哥就禁了巴斯克语,一禁就是三十六年。巴斯克曾经是相当蛮荒和古朴的地方,它的民间传统运动就是伐木比赛,弄几大段木头,比赛谁先砍断,再有就是比赛搬大石头。

巴斯克人想要把自己的古代传统和现代自治,连续得天衣无缝,那棵老橡树就变得万分重要。十三世纪的老橡树已经寿终正寝,巴斯克人说,他们种下接替的年轻橡树,就是那棵十三世纪老橡树的种子培育的,是一脉相承。橡树本是高龄巨木,可惜这棵年轻橡树,在正当年的时候染病,不久后枯萎死亡。巴斯克人在它残留的枯干周围,盖起了一座圆亭,把枯树作为圣物保存,时时刻刻有穿着制服的武装警卫看护。同时,他们又用这棵树的种子,培育了新的橡树。在议会大厅侧面的展览厅里,整个天顶玻璃画,就是让巴斯克人骄傲的老橡树所象征的十三世纪“民主议会”。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就是说明他们不仅是独特的,而且他们的独特之处是连续的民主政治、自治,自成体系。

然而,巴斯克确实有它非常独特的地方,那就是它富产金属矿藏。在过去一百多年里,巴斯克以冶金业和造船业为龙头,突飞猛进。从一个渔夫山民的贫困地区,突然变成西班牙最先锋的地区。毕尔巴鄂就是一个典型。

就像一只孤远的、独特的、突然冲上天空的雄鹰,它冒出念头要独立,好像也很自然。

西班牙民主改革中,巴斯克成为最大难题。1978年制宪,巴斯克的最大政党(PNV)参与了起草宪法过程,却在国会表决时退出。宪法公投的时候,西班牙民众的投票率是百分之六十七点七,巴斯克地区却只有百分之四十八点九。可是就像我们看到的,巴斯克并非人人要独立,有不少民众,他们的诉求只是高度自治。在冒着大雨参加宪法公投的巴斯克人中,高达百分之七十六点四六的人赞同新宪法,也就是赞同巴斯克是西班牙王国的一个自治地区,而反对独立。

在这种民众分裂的情况下,“埃塔”这样一个人数不多却能量很大的暴力恐怖组织,就变得很关键。因为他们毕竟是巴斯克人,而他们的对立面是西班牙政府。如果冲突发生,他们很容易获得巴斯克这样一个“离心地区”的民众同情。民众虽然大多不赞同恐怖行为,可是一旦政府镇压,民众又会本能偏向“自己人”。中央政府投鼠忌器,左右为难。而留给苏亚雷兹的时间,却不多了。

苏亚雷兹是个政治开明的人。对待巴斯克民族主义,苏亚雷兹认为,问题的最终解决,离不开中央政府和巴斯克地区政府的对话,也离不开和巴斯克民族主义政党的对话,甚至离不开和“埃塔”的对话。为对话开路,又很难避免要有条件地大赦被捕的“埃塔”成员。苏亚雷兹这种思路,使得原来体制内的保守派非常愤怒,特别是军队。他们的反应也很自然,他们认为,苏亚雷兹姑息“埃塔”的犯罪活动会导致西班牙王国被肢解。军内保守派特别耿耿于怀的是,苏亚雷兹曾经承诺不让共产党合法化,结果共产党合法化后参选,在国会有了合法席位。他们把苏亚雷兹看成旧体制的叛徒,是西班牙一切问题的头号罪人。

“埃塔”的暴力恐怖活动,在政治改革的几年里从未停息。在此之前,它的民族主义诉求,和反佛朗哥独裁、反暴政相连。现在,随着西班牙民主转型完成,“埃塔”的形象日渐清晰,它是和民主西班牙政府对抗的分离组织。这样,“埃塔”获得巴斯克民众的支持在减少,开始走向边缘化。它原来在巴斯克地区向商界强收“革命税”,以维持经费。现在,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拒缴革命税。为了吸引目光,“埃塔”的暴力恐怖反而升级。

七十年代,“埃塔”平均每年杀死近一百人。1980年的前十个月,“埃塔”的恐怖活动造成了一百一十四人死亡,平均三天就有一人被杀死,其中包括五十七个平民,二十七个民卫队,十一个军官和九个警察。10月31日,“埃塔”暗杀了一个法律教授,因为他是苏亚雷兹的民主联合会候选人。11月3日,“埃塔”用机枪杀害四个民卫队成员、一个巴斯克地区合法政党PNV的成员。

整个1980年,军队谣言不断,说有些军官已经忍无可忍,要采取行动来强迫苏亚雷兹下台,甚至干脆就把苏亚雷兹杀了。在十月底的暴力事件后,苏亚雷兹没有出席受害者的葬礼,触发了自己党内的强烈不满。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苏亚雷兹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公众场合,似乎和西班牙社会面对的问题渐行渐远。在大众眼睛里,西班牙在1979年以后的问题,苏亚雷兹是有责任的。

1980年10月23日,四十八名儿童和三个成人,在巴斯克地区一个村子里因燃料爆炸事故而丧生,同时,“埃塔”又杀害了三个巴斯克地区的民主联合会成员。王后索菲亚闻讯立即飞往巴斯克,和受害者家人待在一起,安慰悲伤的村民。可是苏亚雷兹却仍待在自己的官邸,在大众眼睛里表现出难以理解的冷漠。大众并不知道,这时候苏亚雷兹的健康状况出现了问题。

在格尔尼卡议会庭,我们在即将关门的前一刻恰好赶到。这个议会庭从外观上看十分朴素。里面却庄重而古意盎然。议会庭里面空空荡荡,却恰好有一个巴斯克教授,带了两个英语国家的客人来参观。我们也就顺便听了一些他的介绍。记得他说,直到今天,巴斯克还是个很特殊的地区,它是今日西班牙最政治化的一个地方。当时,我们还没有很深体会,直到后来在毕尔巴鄂,在这样喜气洋洋的现代化都市里,几次看到墙上黑色油漆的“埃塔”标语,才理解教授的意思。

苏亚雷兹在1979年后突然边缘于政治舞台,后人写的书里原因说法不一。从军队的敌视、保守派的反对,到他善政治而不善经济,善过渡时期策划而不善稳定时期管理,人们作出了种种猜测。其中有一个纯属私人原因,苏亚雷兹受持续性牙病的困扰,消耗了他的精力。现在,他面对内外的反对和抱怨,站在台上勉为其难。他是一个理解民主体制的人,此时终于急流勇退,起意辞职。他对身边的人说,我的高帽子里,再也捉不出兔子来了。

西班牙的局势因为“埃塔”恐怖活动变得紧张。不管怎么说,面对连连的恐怖袭击,政府表现无力。1981年1月5日,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新年致辞,劝告军队不要干预政治。此前圣诞节,苏亚雷兹按惯例访问国王。他们讨论了西班牙面临军队骚动的可能性。苏亚雷兹通报了自己的想法,告诉国王,他没有政治上的斗志了。23日,据传有十七个老资格的将军聚在一起,讨论是不是要根据西班牙军人的传统责任,以军事行动来干政。国王正在外地打猎,闻讯赶回马德里,安抚这些愤怒的军官。29日,苏亚雷兹宣布辞去首相。他在讲话中说:“我不愿意让民主政权再一次成为西班牙历史上的昙花一现。”他后来否认他是在军队压力下辞职,但是,这句话无疑在比照1936年第二共和的覆灭。

苏亚雷兹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在西班牙追求强大的百年历史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和盲区。后人能够看清的事情,身处其中可能参不透。佛朗哥不可能去做苏亚雷兹做的事情。这就是老一代人的大限。可是,并不是所有新一代人都有勇气和能力改革,改革需要将个人置之度外的人格力量,也需要有能力看准和抓住时机。苏亚雷兹具备这样的条件和能力,完成了西班牙人等待了一百年的变革。现在,是他离开这个舞台的时候了。

当我们在西班牙旅行的时候,还能够不时看到和苏亚雷兹一起展开改革的人的名字,特别是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声望正隆,可以说是人人赞扬。回来后,我们注意到,右翼领袖佛拉加还在政治舞台上活动,原共产党总书记卡利约还活着,还能听到他的消息。我们却打听不到苏亚雷兹的消息。直到2005年3月,苏亚雷兹的儿子向外界披露,苏亚雷兹多年来患有老年疾病。现在和将来的西班牙人,都会记得苏亚雷兹任首相的那五年,唯有苏亚雷兹自己,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是西班牙首相了。

苏亚雷兹宣布辞职后,国王任命了一个临时首相。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激怒了军内早就不满的军官们。

1981年2月3日至5日,国王胡安·卡洛斯和王后索菲亚对巴斯克地区做了一次正式访问,这是自从1929年以来,西班牙国王第一次踏足巴斯克地区。

直到今天,巴斯克人常常不愿意提西班牙这个国号,而喜欢说西班牙的古代核心卡斯蒂利亚。这么称呼的言下之意是,巴斯克和卡斯蒂利亚对等。一说西班牙,巴斯克就有了从属的意味,矮一截。所以,如今的巴斯克人说,他们的双重官方语言是巴斯克语和卡斯蒂利亚语,而后者其实就是西班牙语。

西班牙国王访问巴斯克,照理这是国王对自己王国一个地区的巡游视察,但对一部分巴斯克人来说,这是卡斯蒂利亚的国王及王后对巴斯克这个小国的友好访问。巴斯克人把这次国王访问,看成是王室和巴斯克地区的直接对话,这让他们回想起久远的巴斯克“古法”时代,那时候卡斯蒂利亚的国王,给予巴斯克以自治的“古法”,那是巴斯克人引以骄傲的光荣时代。国王和王后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虽然在飞机场上遭遇到一次反西班牙的抗议示威,这并不妨碍国王的心情。可是,在格尔尼卡古老议会大厅里举行的欢迎仪式上,发生了一个意外,意义就不一样了。

那就是我们参观过的、门外有着那棵历史性橡树残干的圆形议会大厅,议会厅内下半部是红色的台阶,层层台阶上安置着议员们褐色的皮座椅,最上面是精致的铁花栏杆。后面的石墙上,整整一圈全是巴斯克的古代政界名人。

根据预先安排的议程,国王将对巴斯克议会发表讲话。国王刚刚站到讲台前,一个议员突然站起来,大喊大叫打断国王,开始高唱巴斯克“国歌”。这一突发事件使得会场非常尴尬。这位议员和前来干预的工作人员扭打起来,仪式被打断,场面一片狼藉。

面对这一突发事件,国王表现得非常沉着和尊严。待现场平静,他照样发表讲话。他在讲话中说:“对那些采取不宽容做法的人,对那些藐视我们的共存,不尊重我们制度的人,我要重申我对民主的信念,重申我对巴斯克人民的信任。”议员们长时间地起立鼓掌。

此事件经媒体报道,对讲究荣誉的西班牙人来说,这是对国王的羞辱。而对那些保守派军人来说,国王的尊严和地位以及保卫国王的军人职责和荣誉,高于一切。侮辱国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一些军官认为,国王的遭遇,意味着出来挽救国王、挽救西班牙的时刻到了。现在还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糟糕的是,就在这前后,“埃塔”又开始行动,制造了两起轰动的绑架案。

一是绑架了瓦伦西亚的一位实业家路易斯·苏涅尔(Luis Suner)。他是西班牙纳税最多的人。“埃塔”提出的条件是巨额赎金,这是彻头彻尾的敲诈勒索。他在4月18日获释,是他的家人交出赎金,将他赎了出来。

另一起绑架案,是核电站的总工程师何塞·马利亚·利杨(Jose Maria Ryan)。这个核电站在巴斯克地区,“埃塔”曾经赞赏这个核电站,认为它有利于巴斯克地区的能源自给。可是,等到建设核电站的公司已经投入了一千三百亿比塞塔,“埃塔”却开始把核电站建设解释为马德里对巴斯克的剥削。“埃塔”提出条件,七天之内不把核电站设施销毁,他们就将处决利杨。整个西班牙,包括巴斯克地区,都为“埃塔”的要求所震惊。各地工会,不同派别和政治倾向的工人组织,联合起来组成利杨解救委员会。呼吁释放利杨的国际组织,甚至包括反对建设核电站的欧洲反核组织,包括一贯为关押在监狱里的“埃塔”成员奔走的大赦国际,还有在巴斯克有影响的国际天主教组织。利杨的家人也站出来请求怜悯。2月5日,毕尔巴鄂举行了庞大的巴斯克民众集会,请求“埃塔”放人。

一切都无济于事。

参与绑架的“埃塔”发表了一个荒唐而粗暴的声明,说国际社会和大众的呼吁,是“藐视人民大众的意愿”。然后宣布,他们审判了利杨,判决利杨犯下了实施建设核电站的罪行。利杨于2月6日被杀的消息,引起极大愤慨。巴斯克地区工人总罢工,表示对滥杀无辜的抗议,三十万巴斯克工人集会抗议“埃塔”。

“埃塔”是些什么人,得到什么样人的支持?

去格尔尼卡之前,我们就想步行去一个附近的村庄,仅仅是想走出去,走进村子,看看村庄的生活。在格尔尼卡吃完午饭,我们站在格尔尼卡的当街,周围都是山,我们看中一个有老教堂的山村,决定就去那儿。我们先是想避开公路,觉得公路一是绕远,二是没了爬山的风味,就选了一个开满野花的山坡。这山坡实在太美。

山坡是美,却过不了一个深深的沟壑。等到玩儿尽兴了,只好再退回来,回到公路重新上山。

终于到了山顶那个古老的大教堂。旁边是个小小的车站,车站写着这个村庄的名字:伊利扎德(Elizalde)。

我们最喜欢看一个个农舍,农人们用心地把自己的屋子周围装饰得很漂亮。在一栋房屋后面,我们发现拦着的一大群绵羊,是最入画的那种,在北美很少看到,白白小卷卷的一身羊毛,头和四只脚却是黑黑的,支棱起两只耳朵。这羊群撒在山坡牧场上,看着觉得上帝简直是为了点缀风景,才创造了这样漂亮的羊群。

返身回来,仔细打量巨大的古教堂。这个教堂用山区粗石块砌成,颇有罗马建筑的风格,古意盎然。这种建筑和我们在西班牙其他地方看到的教堂风格不同,在巴斯克地区外人不到的山里却有很多,都很有点儿年头。眼前的这个,已经呈现衰败迹象,不维修可能不敢用了。绕到后面,是整整齐齐的小广场。粗粗大大的梧桐,养着花,还架着秋千,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摇摆,权当一把摇椅。看够了如此天光山色,我们起身打算找条近路下山。还是从小广场原来的入口退出去,那里有堵普通的粉墙,位置就像是一个照壁,当地人一定是把它当作告示牌,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招贴。此时,赫然发现这全是“埃塔”组织的会议通知和政治宣传。

我们面面相觑:原来这里就是“埃塔”的地盘。至少,有不少“埃塔”的基本群众,在这里他们是大模大样开会活动的。细细再看,一张全大红底色的活动通知上,印着三个举着巴斯克“国旗”的“埃塔”成员,上面“独立”、“社会主义”这样的字眼我们能认识。边上是一张大大的要求大赦的宣传招贴。招贴的底色是蓝灰色的,最上方有一行大字,有“自由”和“大赦”这样的字眼,下面是近千张被关押人员的正面照,照片下都有简单的个人资料。这些人有男有女,好些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在冲着你微笑,很惊心的感觉。乍一看,你会不由自主关心这些人的命运。因为他们从“恐怖分子”的面具下走了出来,变成人,一个个活生生、会对你微笑的人。那密密麻麻的照片,让你下意识地想到,怎么政府抓了那么多人。可是,数数“埃塔”从1968年至今的累累血案,被害的罹难者就有近千人。

站在这个小山村,你会明白,这些人是村子里老人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们,是他们的儿子女儿,是年轻人的兄弟姐妹、童年玩伴,是村里孩子们的父亲母亲。他们即使走火入魔,杀人越货,也还是他们的亲人和乡亲。惩罚“埃塔”恐怖活动就惹翻了这里的人。本来巴斯克民族主义的诉求就是独立,现在“埃塔”岂不是更要后继有人。可是,不惩罚他们,社会公道又如何保证。

我们站在那堵墙边时,来了一部大拖拉机,驾驶的是一个巴斯克小伙子。我们向他问路,他笑容满面地试着给我们指出一条下山的路。相互没有一句听懂的话,却滔滔不绝,加上不断比画的手势。我们居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开始点头。他笑了,站在旁边的村民也笑。我们告别,下山,顺着他指的道路;太阳一点点西斜,照着白的紫的、果实累累的葡萄园。

一点不错,完全像那个小伙子比画的那样,有两个大大的拐弯,拐过去又拐回来。就在两个大拐弯之间,我们遇到一个在菜园里忙乎的老人,他听见脚步,和我们打招呼“奥啦”,我们也回着“奥啦”。脚步一停,握握手,是那种很有力很坚定的握手法。又开始聊起来。或许我在这里不能说是“西班牙式”,而必须说是“巴斯克式”的滔滔不绝的对话。都听不懂,却非常热情友好。最终,我们终于明白,年轻的时候,他,坐着船,去过“福摩萨”,就是中国台湾。这样的谈话,简直是匪夷所思。我们又一次高高兴兴地告别,继续下山,渐行渐远,离开了贴着“埃塔”集会通告的小村庄。

我们更困惑了,“埃塔”是些什么人?

这就是当初令苏亚雷兹和西班牙王国束手无策的局面。你拿这些在巴斯克有着深厚血脉的民族主义活动分子怎么办?他们是“理想主义者”,甚至是年轻人眼中的民族英雄呢。

可是,从他们的作为,你可以相信,他们中间一定有非常有心机的领头人。“埃塔”甚至在用苦肉计。佛朗哥政权已经倒台,“埃塔”反独裁的正义性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越来越失去当地民众的支持。于是,他们显然在用暴力挑起极右派的报复,用报复中牺牲的同伴、用被捕同伴在监狱里的受难,来重新激起巴斯克民众的同情和支持。

1981年2月,“埃塔”的激进分子,就是用这种过激手段,激起了右派反弹。大凡这种极端派别,都必须和自己对立面的极端派别共存。天下太平,他们就无法生存。他们随时打算激怒对方。这就是“埃塔”这次绑架撕票,残酷得毫无道理的原因。

这一次他们成功了。2月4日,“埃塔”成员在马德里和警察发生枪战,事后两人被捕。在核电站总工程师利杨被害后,2月13日这两人在监狱里神秘死亡。据猜测,他们遭到了监狱中右翼人士的故意报复虐待。巴斯克地区民众对利杨家属的同情,立即被这一警察暴力事件扭转过来,又转而开始同情“埃塔”。群众情绪受事件操纵而来回变动,局势变得动荡危险起来。

西班牙比较特殊的地方,就是有军人干政的传统。在所谓“政府不再有效管理”、社会陷入混乱局面的时候,军人站出来稳定局势,这是西班牙军人荣誉的一部分。这种传统也曾给西班牙、葡萄牙的前殖民地南美,带来很大的政治动荡。有野心的军人会理所当然地利用局势,找借口非法获取政治权力,智利的皮诺切克和阿根廷的庇隆将军式的军事行动,就是这样。

此时的西班牙军人,已经不是1936年的佛朗哥将军,但是有一部分军人,仍然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行动来改变国家的政治走向,以“挽救国家”。他们称之为“戴高乐式行动”。

1981年2月23日,在马德里,议会正在开会,电视实况转播着议员们表决国王提名的临时首相。下午6点20分,表决刚刚开始唱票的时候,电视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民卫队武装士兵,在特赫罗(Tejelo)上校的带领下,冲进议会大厅,朝着天花板开枪,命令所有人趴在地板上不许动。士兵们的冲锋枪对着议员们的胸口,惊骇之中,议员们一个个狼狈地趴倒在椅子前,谁也不知道这些士兵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只有两个人仍然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一个是前首相苏亚雷兹,另一个是共产党总书记卡利约。议员中的梅拉多将军喝令这些人退出去,却被推倒在地。看到这种景象,已经辞职的前任首相、文质彬彬的苏亚雷兹,跳起来冲上前去护卫将军,结果也被打翻在地。苏亚雷兹在这一瞬间的行动,给在场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从此没有人再会说,他是因为害怕军人威胁才要求辞职的。

几分钟后,电视转播中断。谁也不知道,议会大厅里后来发生了什么。电视台只好一遍遍地重播手里仅有的这几分钟录像。人们能够判断的是,军人们把西班牙政府的所有高级官员一网打尽,全部劫持了。

西班牙,又要军事政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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