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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绪人的智慧

不久前,有报纸编辑来约稿,要求再写阿米绪故事,我才发现距我第一次向中国读者介绍阿米绪人,已经过去十几年,编辑和读者都已是一代新人了。于是再写了一篇,补充了内容和一些新的理解,但基本思路还是原来的:探讨美国社会怎样和阿米绪这样的少数宗教群体相处。阿米绪很特别,不仅主动把自己的生活停留在十八世纪,还出于宗教原因拒绝社会契约中的一部分公民义务,例如拒服兵役,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的国家危亡关头也并不改变;在和平时期,他们的教育传统和社会义务教育法律冲突,也不交社会保险部分的税款。有了这些状况,探究社会和他们之间的互动,自然就很有意思。

交稿后,编辑来信询问阿米绪的生活细节,他显然觉得好奇:一个自我封存在时间保险箱里的群体,有什么样的奇风异俗?这让我接着去想一些和阿米绪生活有关的话题。

阿米绪是农人。我寻访过宾夕法尼亚州,那里是最早最出名的阿米绪定居点,论人口倒不是第一。阿米绪人口最多的是俄亥俄州,那里有大片农区。其实阿米绪人遍布美国,稍稍留心一点,就可能在身边不远处,发现默默地有一个阿米绪家庭农庄。我曾特地跑到宾夕法尼亚州去看阿米绪,却不知道自己住的佐治亚州就有,那是在离我家不远的法耶特维尔。我去过那个小城,还路过过好几次,因为不知道,就没有去找找那个阿米绪定居点。忽略眼前风景大概是常人通例,唯极少数有生活智慧的人,才能坐在本乡略带土气的小咖啡馆中也能品出滋味,而不必言必称巴黎。

阿米绪社区是保存在现代美国的十八世纪欧洲农庄,犹如一个活的民俗博物馆。他们被包围在现代生活之中,并不是与世隔绝,他们拒绝现代生活不是买不起电器,而是主动不要。他们不是把声光电化都看成魔鬼,但确实把充满声光电化的城市,差不多看成近乎魔鬼。那么,他们的想法是不是怪异?他们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他们的世界观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换一个思维角度去看阿米绪的日常生活,一点儿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沿着历史往前走两步,你就无法单单把他们给挑出来。他们就像大家的高祖曾祖、爷爷和奶奶,那个时候,乡下农夫都过着同样的日子。说什么服饰简单、生活简朴,一两百年甚至几十年以远,普通农家不都是素面布衣、粗茶淡饭?阿米绪只是他们中间的一族。没有人对阿米绪的日常生活好奇。他们之脱颖而出,只是因为跟从了某个荷兰宗教思想家的改革,表现出信仰方面一种异乎寻常的韧性。

他们的基本思路应该说是基督教新教的一部分:人不必通过天主教会的教士,就可以直接和上帝对话。大概是天主教会的教士怕被砸掉饭碗,因政教合一掌握世俗与教会双重权力的“国家”,立即宣布封杀改革。当时一些教士以为任了神职,就有神的位置,自我恶性膨胀,大开杀戒。可要找出“异教徒”来惩治,很难从服饰外观上辨认,他们的穿着都是农家服装。但有一个很容易的方法:阿米绪把诚实当作基本信仰要求,因此他们不会为躲避迫害而否认自己的信仰,于是阿米绪在欧洲就损失惨重。更难以置信的是,同样受迫害的其他新教教派,一经掌权后也同样迫害与他们略有差异的阿米绪。今天阿米绪家庭有三本书是必备的,也是孩子们的基本教材,首先是《圣经》,还有一本叫做“殉难者之镜”,就是对当时欧洲阿米绪殉难者的记录,其中包括殉难者留下的书信。有一个农夫在上火刑架前留给妻子的信说:“哦,我在世上最亲爱的人,再替我亲吻我的孩子们,告诉我的苏姗,那是她父亲的愿望,要她对上帝敬畏且服从母亲。”这话显示出这乡下人土气十足,但也一直让我觉得奇异:人们通常把乡下人的信仰看作是愚昧,真的深入进去才会发现,他们精神追求的深度远远超过许多自诩以精神生活为业的精英。

一位深入阿米绪的摄影师给我讲了这样的故事。他说自己以前和大家一样,总是认为阿米绪的日常生活始终是个异数。可是一个意外发现使他突然醒悟,阿米绪其实就是过去的我们。他的发现是,在一家阿米绪的后院里,静静躺着差不多百年前约翰·迪尔制造的铁铧犁。我们住在乡下,对约翰·迪尔的招牌就很熟悉,那是现在美国最著名的农具公司John Deere。迪尔和英语的“鹿”谐音,它的商标图案是在一色草绿的机器外壳上,有一只黄色奔鹿。约翰·迪尔现在已经生产最先进的大型农机具,这类先进机器使用卫星精确定位,能边作业边采集土壤信息,把土地资料输入电脑加以分析,在下一季耕作中根据采集的数据自动调整施肥和浇灌。这位摄影师看着这近百年前的农具,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爷爷当时就应该和阿米绪人一样,共同用着同样约翰·迪尔的铁铧犁。

今日超级现代农具大公司的创始人约翰·迪尔是个铁匠,起家是在1837年。他的同伴回忆说,他总是清晨四点就在那里挥动铁锤,常常到夜晚十点还能听到他的铁锤声,他就是这么个人,固执地要把自己的设想用双手锤炼出来。他有着旺盛的创造力,享受创造的快乐,虽然在我们现代人眼中,那只能算是很原始的创造。那个时代,约翰·迪尔和使用他产品的阿米绪,以及被阿米绪称为English的美国农人,在生活上差别并不大。不同的是,别人每一步都跟上了约翰·迪尔的新产品,跟上了新产品的时代、跟上了和电有关的消费,也就是说,在人们不假思索与时俱进的时候,阿米绪人却停住了脚步。

精神上的分界点,并非发生在生活表面分道扬镳的那一刻。当世界还没有开始大规模蜕变,当时代把我们和阿米绪长期留在同一个朴素的自然状态中时,“我们”和“他们”,已经在精神上南辕北辙。我们生活在一个刚能满足需求的自然状态中是颇为痛苦无奈的。我们听说了城市繁华,就向往发展、渴望走出去。我们对急于进入五光十色的未知生活未知世界的焦虑,甚至消损了我们享受眼前快乐的能力。我们根本不相信人有可能拒绝现代享乐的刺激,我们不知道阿米绪人就在我们身边默默无声的思考中作出了不同选择。

阿米绪在宗教信仰上的变革起于文艺复兴时期,一个重要原因是出于对天主教上层教士被欲望掌控、沉湎于奢侈享受、背离信仰的反思。反思并不是阿米绪的专利,许多人甚至开始得更早,在实践上走得更远。历史上不断出现的一批批天主教修行团体就是如此。他们用禁锢自己的方式,把自己隔离在修道院内,或者留在艰苦生活中。例如起源于法国的苦修派,曾经是专注于苦修而不开口说话的。也有把自己对生活的要求降到最低,倾注一生于扶助贫病的,著名的特蕾莎修女只是其中的成名典范,而无声地如此修行的修女修士,不计其数。

这样的范例使我们对今天的阿米绪产生误解,以为阿米绪是在类似刻苦修行甚至自虐的状态中生活。这是个天大的误会。阿米绪和你我一样,也是内涵丰富的世俗生活的一部分。这也是阿米绪对我们特别有意义的地方。

我们对阿米绪的一个误解是,以为他们的生活是不变化的。其实并非如此,应该说,他们接受变化是“有度”的。阿米绪世界观的一个基本点,就是“索取有度”。他们起源于十六世纪,现在的生活状态大多停留在十八世纪,阿米绪的变化显得缓慢,是因为到一定的程度,他们就很少变化。他们使用的技术进步,只需能够达到满足富足生活的程度。假如技术也是一种商品,那么他们接受技术的观念和他们的购买观一致:他们买必需品,不买奢侈品,不是因为没钱买不起,而是为了精神上的自律而拒绝买。一个阿米绪人这样解释我们之间的不同:“你们是物质主义者,你们‘要’,只是因为你们‘想要’;我们是实用主义者,假如是必需品,哪怕它是新的,我们也会采用。”这就牵涉到阿米绪对“必需”和“富足”的理解,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够以自己的双手,达到丰衣足食,能够维护健康、扶幼养老”。阿米绪出名的勤劳,也普遍富足。

这种按照“必需”而适度发展的观念,带来了阿米绪的地区差别。不同地区维持生活的条件不同,也就造成他们接受技术改变的程度不同。一个典型例子是,阿米绪是出了名不用拖拉机的,可是早在1937年,堪萨斯州的阿米绪人却已经开始使用拖拉机和收割机,原因是堪萨斯州出产小麦,收获小麦恰在最热季节,马拉收割机的马匹,无法承受酷热下的工作,所以对这一区域的阿米绪来说,机动收割机就是一种必需品,否则影响他们的生存。但是,在凉爽季节,他们还是弃置拖拉机而仍然使用马匹。他们在享受了拖拉机的快捷之后,仍然有能力节制自己。同样,少数阿米绪因为“必需”而开始使用电冰箱,但不放弃向大自然取冰的传统方式。他们冬天在结冰的湖中切下整整齐齐的巨大冰块,用马爬犁拖回冰窖,储存到夏季使用,冰箱只是迫不得已的补充。所以,每走一小步,他们都会很认真讨论,考察这一步是不是因“必需”而迈出。

节制的能力源于他们的宗教信仰,美国前身是北美英属殖民地,是以基督教新教开始的,至今基督教还是大多美国人的信仰。阿米绪是基督教的一支,那么,是什么造成了阿米绪和所谓English的差别呢?差别就是信仰在生活中认真执行的程度。阿米绪恪守的最基本信条是:谦卑、诚实、勤劳、不奢侈,强调说到做到。因此,声光电化本身并不是魔鬼,超过必需而滥用资源和新技术才是罪恶,罪恶不在技术本身,罪恶是背离了自己的信仰原则。因此,恶性膨胀、刺激欲望、无节制发展的城市,在阿米绪人眼中成为罪恶之源。这样去看,我们就能够理解阿米绪对技术有条件的拒斥并非愚昧,而是在常情常理之中。

现代人眼中的阿米绪常常是可怜的,他们没有我们的现代享受。其实,与我们同龄的美国孩子都有过类似阿米绪儿童的童年:小伙伴们在户外玩耍奔跑做游戏,也做父母的小帮手,荡着秋千滑着滑梯,体验树林田野在阳光雨露微风初雪之下的四季变化。平时生活简朴,所以一个个传统节日阖家团聚的晚宴会引出格外的企盼。阿米绪的宗教更多地维护家庭温暖,在一个有着祖辈和父母温暖的家中,童年是快乐的。阿米绪的男女青年一起在田野里劳动,动手盖自己的房屋。蔬菜来自自家的菜园,阿米绪的主妇们在收获季节,以传统方式保存多余蔬菜,以供给淡季的冬天。阿米绪最重要的生活原则之一,是包括孩子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承担一份家庭责任,家庭和社区的建设,都是互助合作的结果。深入阿米绪社区的摄影师发现,总体来说他们是幽默而快乐的,因为他们的物质和精神都是富足的。

技术发展的高速,在今天的电脑和网络技术中最为典型。电脑的运行速度不断以几何级数增长,同步的是互为刺激的消费和市场,两者的基础都是我们自己也以几何级数增长的现代欲望。我常常想,天下再好的事情,如若以几何级数增长,大概都是危险的。不经意间,短短一生中,我们的生活和观念已经几度质变,那是历史上从来未曾有过的。我们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技术推着走,焦虑、抑郁成为通病,传统家庭在迅速瓦解,我们精神上失去了支撑点,在现代潮流冲击下,我们无以站住脚跟,最终随波逐流。没有必要刻意美化阿米绪生活,“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他们有人的全部弱点和缺陷,他们也有生老病死、痛苦烦恼。他们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来看待和应对。他们放弃了我们所拥有的、已经没有能力再放弃的一切,我们却放弃了他们所拥有的、他们不愿意放弃的一切。于是,我们和阿米绪之间,渐渐有了不同的喜怒哀乐。

美国有各种各样自发团体社会试验,例如共产主义乌托邦小社区等等,修道院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大多是试图改变生活、改变社会而凑在一起的成人,实验有成有败,却很少是恒定的自然社区,也就是说,他们是某种理想主义者的集合。阿米绪的特殊意义,在于他们是一个几百年来缓慢发展的自然社区,他们不是志同道合者的短暂聚合,而是社会蛋糕中切出来的一块,经历绵长发展。当我们加速毒化了河流、空气与食物,正在耗尽能源,使环境危机已经影响人类生存的时候,我们回过头来看阿米绪人,惊讶地发现作出不同选择竟然是可能的,他们的观念不仅不落后,甚至相当超前。他们默默实践我们今天大声疾呼的环保意识,已经实践了五百年。在我们飞速异化而脱离大自然的时候,他们仍然留在那里,和自然和谐共存,他们是自然生态中合理的一环,他们保存了在大自然中生存的技术细节。他们并不贫困,一切基于一个节制的信念。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有一位记者问一个阿米绪人,你认为大萧条对你的生活有怎样的影响?阿米绪人的回答是一个问题:“什么是大萧条?”

阿米绪五百年来在现代化冲击下的存在和缓慢发展,让我们看到,不同程度的有节制的富足社会,不仅是人类通过反思后可能产生的观念,也是有可能实践的生活。我们所缺乏的,是阿米绪内心的定力。阿米绪仍在提醒我们被遗忘的传统智慧。他们的信仰落实在生活中,其实和我们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留给我们的基本教诲重合。我们往往觉得传统智慧已经过时,不仅遗忘并且抛弃,而阿米绪人一生都在努力实践,并且一代一代往下传递。

我一直以为,生活智慧只能是少数人的天赋,现在我明白,它也可以是一种坚韧的文化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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