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印象派
3、船上的莫奈
1874年,莫奈嫌室外呆坐作画不过瘾了,从杜比尼那里得了灵感。当年杜比尼坐着自己名为“博坦”的小船,上户外流动作画,莫奈效之仿之,造了一条船,大到昼能画、夜能眠,全家都在船上待着。他颇为自得,还特意画了不止一幅《工作室船》,以资纪念。有了这船,他可以浮水而行,从这个黄昏到下一个黄昏,呆呆凝望水天景象。高兴起来时,还能坐船顺塞纳河直下鲁昂:他在海边长大,对船上生涯再熟悉不过了。
马奈跑来阿让特伊时,被这船震惊了:此船有个足可容身的蓝舱;莫奈戴遮阳帽,留着大胡子,在船尾像个渔夫一样席地而坐,挥画阿让特伊的水面,卡米耶在船舱里看,俨然一对渔夫渔婆。马奈虽然听了莫奈的劝,也常作些室外画,但到底没这么舍生忘死、户外安家。见莫奈痴画至此,没法不感动,于是秋天去威尼斯前,特意起笔,作了一幅《船上画室中的莫奈》。
船给莫奈提供了作画的视野和场所,但临到最后,他们还是得琢磨生活。1875年春天,他又穷到没法过日子了:他的信用已经没法从肉铺里赊出账来,面包店老板见了他就一脸晦气。马奈和大作家左拉的资助依然在,但卡米耶得了肺结核——如你所知,医生的脸色,从来是按你口袋里的法郎数定的。莫奈一度可怜到“如果明晚付不出600法郎,我的一切会被拍卖”。他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处境:
“身处贫穷,往往即是罪过。”
穷的不只是他。1875年3月,莫奈、雷诺阿、西斯莱、莫里索们联手开了个拍卖会,共73幅作品,结果惨遭重创,其中有10件作品甚至卖不到一百法郎——雪上加霜的是,雷诺阿父亲前一年还去世了。
但这没妨碍他们继续作画。或者,换个说法,作画是他们逃离苦难的乐园。毕沙罗这时不仅是田园风光的大师,还爱上了画城市人群——虽然他画的林荫大道,总会招人责骂:这画里的人形怎么都是些色块?没腿没眼没鼻子?雷诺阿依然温暖艳丽,还在1875年画了一幅黑须黑帽黑衣服的莫奈像,顺手还给卡米耶作了不少画,但免不了要被世界嘲弄“他画的人体就像腐肉和棉花”。莫奈自己则继续画夜幕下青色的雪,画阿让特伊的船,1875年,他还让卡米耶着一身红色和服,持折扇,侧头微笑,做日本艺伎状,背景墙上挂满扇子,来了幅231厘米高142厘米宽的超级大幅《日本装的莫奈夫人》:他就这么喜欢日式风格。
莫奈画得最多的,依然是阳光和水,但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在意人。海港的码头,塞纳河的桥梁和船。他喜欢浮世绘,于是所画的一切,也在日益“浮世”,熙熙攘攘的红尘——实际上,他在不知不觉把握住时间的秘密。
印象派画家不同于传统经典,愿意描述神话、英雄和理想的情景。他们着意取材于当下,不避讳世俗民情、家长里短。莫奈描绘的许多题材,诸如道路、桥梁、江河、火车、船舶,在以往的绘画作品里并不多见。比之于毕沙罗和米勒传统的法国农村形象——田野、果园、村路、收割、农民——莫奈更像是在描绘一个从古典向现代变迁的巴黎。
就是如此:莫奈成为了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漂流者。不在任何地方靠岸,只是描绘所见的一切。他背上了“印象派”的标签后,就已经和传统决裂,无法回头,无法如马奈般成为沙龙的宠儿。他没有固定居所,没有根基,没有经济来源,没有任何可以援引的传统论据。他只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奥斯卡-克劳德·莫奈,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的船上,描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