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战斗
3、分裂
1879年,第四次印象派画展在歌剧院大街28号,参展画家15人。为了让画展看着像回事,毕沙罗贡献了38幅,莫奈29幅,德加25幅。妙在这一年,参展的女画家,终于不再只有“印象派唯一的女士莫里索”了:玛丽·卡萨特出场,参加了这次展览。展览挺成功:虽然媒体还是照例嘲讽有加,但段子总有用完之时,而大众,经历了若干次洗礼后,已经多少明白怎么看印象派了。5月11日闭幕时,除了开支,净剩超过6000法郎,每个参加者分了439法郎,丢朗-吕厄大喜过望,发行了一本册子,为莫奈、西斯莱、毕沙罗、雷诺阿、莫里索们写了传记,俨然“这批年轻人已经是当代名家啦”的意思:
“他们的艺术被普遍接受的日子,快要到啦!”
大众并不那么冥顽不灵。他们开始明白:不能把鼻子贴到印象派画作前,去挑剔翎毛。只需要后退几步,那些神秘的、杂乱的、细碎的色块,会忽然间各得其所,在眼前复活。创造出这一颜色的奇迹,把画家亲眼所见——也就是勒鲁瓦讽刺过的“印象”传递给世界,这就是印象派的目标。
可是阴影已经到来了:第四次印象派展,塞尚、雷诺阿和西斯莱都没来。实际上,1874年被命名为“印象派”的这批天才,到1877年已经显出人各有志来。德加开始热爱画室内景,塞尚搬回了故乡,雷诺阿穷愁多年后,1879年时来运转。他的《夏潘帝雅夫人和她的孩子们》,在沙龙中终于获得成功,而且他遇见了贵人:外交家兼银行家保罗·伯纳德,对他甚有好感,常拉雷诺阿去自家海边别墅做客。实际上,第四次画展上,参展画家们自称“独立派画家”,而非“印象派”。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走到哪里,都背着莫奈那幅《日出·印象》做十字架的。
1880年,莫奈送了两幅画作去官方沙龙评审委员会。德加为此深为不满,公开数说莫奈的妥协,并拒绝再与他共事。在德加心中,莫奈此举,形同背叛:他们一起奋斗多年,在19世纪70年代与官方对抗,呼号理想、独立争斗、不流于世俗,莫奈自己就是印象派最坚决的斗士……可是,他居然都向沙龙屈膝了?1880年的第五次印象派画展,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塞尚都未参加。德加、莫里索、卡耶博特,以及坚持不懈的斗士毕沙罗依然出席,而32岁的高更也以其画作参展——当时自然没人知道,这个年轻人后来会和塞尚、凡·高一起,为20世纪艺术制造多么宏大的惊喜。当时的众人,只在意雷诺阿、莫奈们的缺席,而左拉旁观者清,已经猜到了:
“印象主义集团,可能已经解体。”
这年6月,莫奈在自己的个人画展上宣布:“我永远是一个印象主义者。”但与此同时,他提了另一个观点:“这个小集团成了一个广大的俱乐部,涂鸦之辈都可以加入。”
他很敏锐,而且执拗。他已经感受到了周遭的情景:大众开始接受印象派,但更多是这一标签名词;官方的嘲讽减少了,但浑水摸鱼之辈则开始潜入这个集团,打起招牌来自标身价。
1881年发生的巨大变革,让莫奈和雷诺阿不再成其为叛徒:那一年,政府终于放弃了对沙龙的监督。僵硬的官方学院派评审委员会,到此终于鞠躬下台,代之以一个美术家的协会,以组织每年一次的沙龙。作为对新一代画家的勉励,马奈,新一代画家的先锋人物,获得了政府的勋章。
那正是八年之前,莫奈提出过的:应建立一个新的艺术家团体,独立于学院派之外。
当学院派不再学院派,民间的对抗团体也就没必要存在了。1881年第六次印象派画展,德加和毕沙罗成了领头人。参展者13位。这次展会最值得一提的细节是:《巴黎生活》上,克拉尔西的文章指出:“这些画家的画框是白色的,因为那些金色的画框已经留给了古旧画派的画家们。”
实际上,这是印象派画展给后世留下的重要细节。很多年后的1899年,西涅克写道:
“新印象派画家们放弃了金色画框,因为金色画框刺眼的光泽改变或破坏了作品的和谐。他们一般使用白色画框,以便在绘画与底色之间提供好的过渡,并在不破坏和谐的情况下,使色彩更显饱和。”
世界喧嚣之时,莫奈在维特依琢磨自己的事。他和雷诺阿还是结伴出门,但他们的想法日益不同。1881年雷诺阿去了阿尔及利亚,又去意大利访问,遍访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庞贝等地,加上结了婚,他的心情开始变了。1882年,雷诺阿去为史上最伟大的歌剧作者瓦格纳画了像,出入上层。1883年12月,莫奈和雷诺阿一起去法国南部,去勒斯塔克访问塞尚。也就在这前后,雷诺阿的新画思已经成型了:
当直接描绘自然的时候,印象派作者往往只看到光的效果,而不再去考虑画面结构,很容易就此千篇一律。如是,雷诺阿开始改变他大肆挥洒的笔法。作画上色前,他会用墨水仔细描绘细部,把颤动的形体约束在轮廓中。西斯莱也效之仿之。这是雷诺阿访问意大利后,从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那里得来的灵感。
当初,安格尔及其学院派——也就是莫奈和雷诺阿年轻时,竭力对抗的官方意识——就推崇拉斐尔及其线条,雷诺阿的这一转圜,就像一种成长和回归,觉今是而昨非。这里面没有是非之说,莫奈和雷诺阿依然是好朋友,只是时候到了,印象派这一批人,各自找到梦想,于是各奔前程,没什么可以挽留。历史只来得及记下他们这些联合画展、他们并肩作画的时光,以及盖尔布瓦咖啡馆的那些喧闹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