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
舍得舍得
路平的乐队合了又散,散了又合。有人退回老家了,有人改行卖楼去了,有人跑去给电视台当现场乐手了。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长,压根儿看不到未来。锅盖一样敦实而沉重的北京,转眼又是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季节。
事实上,在三个沙尘暴后,路平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儿绿意。
他吃得上饭了,甚至不用住地下室了,每个月的收入几乎和公务员时持平。名气也慢慢有一点儿了,开始和知名一点儿的乐手们称兄道弟。演出多起来了,演出时偶尔会有粉丝坐着火车从外地跑来捧场,当然,依旧是那些热爱摇滚乐手的善良的傻姑娘。
不管怎么讲,他貌似是在走上坡路了,而且越走越快。
这是北京城神奇的地方之一,对很多人来说,未必会真的成功,但也未必会一直坐滑梯。抛物线随时出现着,任意的一个小上扬就可以让你自己主动扣紧安全带,主动泯杀退意,重新归并到轨道中,一圈一圈地循环在北京这个巨大的奇幻的摩天轮或过山车里。
哈,北京是个大Game,北漂们是上瘾的玩家。北京城的游戏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成瘾品。“老路老路,你上过瘾吗?让你绑紧安全带又最终解开安全带的那个小峰值,是什么东西?”路平:“唱片公司的签约合同书。”“真有唱片公司打算签你?那不就是所谓的混出头了吗?你没签?为什么没签?”路平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我:“你看过《北京乐与路》吗?”“嗯……可是老路,你又不是那个在签约前夜被车撞死的。”
……
签约唱片公司的前夜,路平买了一斤鸭脖子,坐在路边自斟自饮。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摆在他面前,像搁在橱窗里一样,和他只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啃着鸭脖子,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打量来打量去,打量完了以后,他伸手从包里掏出那一纸合同,揉了揉,用来擦了手。
然后,他把那团油乎乎的未来丢进了交道口南大街路东、大兴胡同口上的那个垃圾桶里了。那份美好的前程,就被那么用来当了手纸。像当初公务员身份一样,路平让历史轻易地重演了一次。“老路,你是悟到了什么吗?”路平说:“不是悟到,是夯实了一些想法,我要的只是一段经历而已,我并没有想去追求那样的生活……”
“老路,我没太听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貌似成功的生活。”
“那什么是成功?”
“在当下,这个词是最速效的洗脑工具,是最广谱的精神鸦片,可以是好车子、大房子、高年薪这么简单,也可以解读为体面的受人尊敬的生活。
“你敢说你不是个实用主义者吗?你能否认最深入人心的标准不是金钱、权利、名望吗?你真心认可这种标杆吗?我只是觉得如果一个人还算年轻,当他面对生活时,只会盲从想追求‘成功’,那于灵魂而言,他的人生是绚丽的,还是贫瘠的?”
……
“老路,你一下子把我说难受了。”
我们浪费了多少青春才触摸到那些最浅显的道理:人生经历是可以自我创造的,生活方式是可以自我选择的。
我们大把的光阴被暗蚀消磨,几乎再没有脑容量去真正思辨自己的人生步履。
又或者,我们往往要扮演完一个个规定的角色,才能依仗着生了又灭、灭了又生的厌离心,去博得一个醍醐灌顶的机会。可届时往往人过而立行将不惑,尚有意气,却少了胆气。
我们被一种生活方式所桎梏,以为自己唯一接触过的生活、唯一触手摸到过的生活,就是终极答案。
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一切?
我们出了大学的门,挤进了人才市场,从人才市场挤到某张办公桌前,一旦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就基本停止了思考,放弃了对生命形态的选择,半生只活在一天里。我们懦弱又慵懒地把自己交给所谓安全感,在自认为安全的生活方式中消磨青春、赘肉横生。
那些充满智慧的大多数人,他们经常会善意地发问: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买房?你怎么……
100条路里,他们告诉你99条笃定是死胡同。
他们其实想讥责:你怎么还不按部就班地去走上那条叫做“成功”的大道。
他们完全体会不到自己发问时的居高临下。他们以正朔自居,习惯性地让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当下他们卖力地挥舞着标写“成功”的旗,就像他们当年树林一般挥舞着胳膊,用红本子挥舞出各种波涛汹涌时一样的认真和盲从。
可悲的是里面不仅有中年人,更多的是自称屌丝的年轻人。
是什么力量让你我浑浑噩噩地浪费着宝贵的时光,过着只有“成功”没有独立人格、缺少人性尊严的日子?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力量,让那么多人过着无动于衷甚至自得其乐的日子?
这种力量给自己锻造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威仪,它甚至规定好了哪些价值观是所谓正确的,哪些生活方式是积极良性的,它排斥多元。
但总会有人惊厥着醒来。惊厥者想:好吧,我既然明白了幸福感可以自我选择,生活方式可以自我选择,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验证那些所谓的死胡同,去尝试触摸一种有尊严的生活。
于是他们绕着甬道默然前行,转着圈儿,在不同的岔路口,不停地自我选择。
他们时而希望,时而失望,忽而犹豫妥协,忽而坚毅决绝。
老路从西安来北京的时候拎了一个空箱子,走的时候箱子满得合不上盖。他索性用透明胶将它缠成了一只大号的透明晶莹的蛹。他现在打得起车了,他很开心地打车去北京站,吉他和箱子坐在后座上,像一胖一瘦的两个人。
出租车开在长安街上,司机耍着贫嘴逗闷子:“我说兄弟,全部家当用透明胶缠啊?怎么着,北京混不下去了是吧,这是打算颠儿哪儿去啊?”
路平一乐,他只是想画个句号离开,真没想过要去哪儿。心是自由的,去哪儿不是去啊。他是只鸟儿,啄开笼子门飞到北京,北京试图给他一份精饲料和一个大点儿的、华贵点儿的笼子,他在钻进去之前,转身拍拍翅膀飞了。那就继续飞呗,时晴时雨,忽暗忽明,忽然就夕阳西下。前程是渺茫的也是辽远的,怕那作甚。他用夹生的北京话随口答:“反正不在北京待了,去哪儿不是去啊。”司机别过头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说:“想开点哦,兄弟,别记恨北京……”停了一下,又说,“等过两年,记得回来看奥运哈。”路平眼眶一热,慢慢摇下了车窗。热风抹在脸上,硕大太阳顶在脑袋上,白晃晃的马路,蝉声片片,催眠着白晃晃的北京。
他买了一张最近出发的硬座票,开往千里之外的昆明,他地理不太好,攥着票想:云南应该离陕西不太远吧。他在进站口排了半天的队,拎着箱子的手先酸后麻木,终于被沉默的人流拥裹着挪进大厅。路平回头,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城市。但有个声音从旁边硬硬地戳过来:“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博大的北京,通过一个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也通过另一个警察叔叔的口,给予了他最后的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