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义工
只要小屋还存世一天,收留流浪歌手的规矩就不会变,咱们抱团取暖。
有缘就惜缘,缘深就当族人,来者可以拖着理想,可以背着希望,可以扛着命运,也可以只是为了钱。
钱不钱的和俗不俗蛋关系没有。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认可果子的那句话——没资格谈论理想时,先好好去挣钱。
靠理想活着牛B,靠手艺挣钱吃饭也不丢脸。
歧路或坦途,船总要有根龙骨,人总要有个信念。
命运的属性是什么?
——命运善嫉,釜底常抽薪,波澜平地起。
难道没有例外吗?
——没有,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哈哈,我不服也不信。
——孩子,不急,失意、挫败、急转弯、厌离心、退转心……种种欲扬先抑你都必将经历。
能逃吗?
——不能。
会疼吗?
——会。
会有多疼啊?
——有时好似高原反应,有时堪比剔骨剜心。
有万能解药没?
——没有,因果自受,解它做甚?
那有没有锦囊妙计?
——有,不过四个字:坦然受之。
这么简单?
——简单吗,若真简单的话,为何能做到的人万中无一?
如果我做到了呢?
——做做看,做到之前,先别BB。
那么你做到了没?
……
——问什么问?打哭你信不信!
一
最难坦然的,莫过于小屋——进入倒闭倒计时的大冰的小屋。
……
双手抄兜,晃晃悠悠。
小屋坐落在五一街尽头。
若干年前,这里是人迹罕至的所在,杀人越货好地界,云淡风轻水潺潺。
三角梅香透了半条街。
好安逸的老街。
老时光零零星星堰塞在墙壁夹角处,青蝇振着小翅膀,嗡嗡地飞去飞来。
流浪狗蜷缩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猫撵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画“之”字。
整条五一街安安静静的,一直安静到路的尽头。
路尽头有家花圈店,也卖棺材。
若干年前,我叼着烟,蹲在门前,兴致勃勃地看人钉棺材。
我帮他们敲了一会儿钉子,他们送了我一只小花圈。
哎呀我去,真他喵的好看,小呀么小花圈。
那家花圈店,后来改成了一家小火塘酒吧,名叫大冰的小屋。
……
小屋是个坑。
挖地三尺,棺材大小的一个坟坑,为的是以邪攻邪。
来往的客人坑里一跳,挤坐在一起,头顶是降魔书,面前是避风烛台,墙壁上挂满了钟馗韦陀忿相护法四天王天……
搁酒的桌子用的是棺材板,还是以邪攻邪。
斯是陋室,黄泥抹墙,红泥焙砖,屋顶漏雨懒得修,听歌的客人撑着伞。
雨季来临,鼓就不用敲了,伞上的扑簌雨水声,就是最好的鼓点。
烛光昏黄摇曳,蜡泪成塔,年复一年,那时候也懒得安灯泡,正好省电。
钱也懒得收,有六年的时间,所有人都可以免单,不论喝多少酒,银子爱给不给,随您的便。
小屋独特的气场和规矩,自然不招庸众待见,经久不衰的是闹鬼的传言。也罢,以邪辟邪,岸然君子莫作停留,孤魂野客入我门来。
所谓孤魂,不少是流浪的艺人们,也有画师也有诗人也有歌者,和昔年的拉萨浮游吧一样,小屋是流浪歌手收容站,背着吉他推门进来的管酒管饭。
孤魂野客的品类后来越聚越多,生物多样性原则在12平方米的小坑里滚动循环——有失意巨贾,有过气明星,有听着歌听着歌就休克的晚期病人,有喝着酒喝着酒就被便衣带走的,说是通缉犯……
各色人等停停坐坐,往来穿梭,一个故事一首歌,一杯酒一个夜晚。
杯酒慰风尘,如是许多年……
诗曰:
十年滇北复山东,来时雾霾去时风。
知交老友且零落,江湖少年尚峥嵘。
忽忆昔年火塘夜,大冰小屋初筑成。
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倥偬数载倥偬过,何日始兮何日终。
今昔又是一岁尽,新酿青梅为谁盛。
……
时光变迁,诡异变传奇,积淀的人气终于带来了好生意,每晚门外都排长龙,屋里塞得罐头一样满。来的年轻人多了些,但浪客散人并未见少,六〇后和九〇后促膝坐在一起,一起哄笑,一起沉默发呆。
还好,氛围没变。
变了的是房租,12平方米的屋子,房租从一年四位数变成了六位数,一度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于是开始收酒钱: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
钱不提前收,出门再交钱,喝了多少凭良心给,穷学生可以借此逃单。
逃单人不多,每天也就十来个,大都不是穷学生……
也有来者坐了一整天,大呼过瘾感慨超值。也有客官交钱时嫌贵,说超市里一瓶酒才卖三元钱。我说:那您去超市里喝吧,让收银员唱歌给你听……
他们笑着走了,两天后过来道歉:抱歉哈,去了古城其他酒吧,才知道此地运营成本高,酒价平均是五六十元一瓶,而且还要半打一打地买。
他们在小屋里重新坐下:为表歉意,给我们先来一打。
不卖!
说好了的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你一次要那么多干吗?
要喝就一瓶一瓶地喝,大冰的小屋再小也是丽江五百强企业,任你是谁,规矩不能坏。
给你们一人一瓶酒,自己起开,乖乖坐着好好听歌,慢点儿喝,不然打哭你信不信?
还有一点变了。
收容原创歌手的原则升级了一点儿:依旧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喝酒自己拿,但只要有缘留下驻唱歇脚的,不管是半个月还是半年,都开始发工钱。
是的,都是义工,义工凭什么就不给人家发工钱?小屋里没有免费劳动力,这里的义工的“义”,不是义务而是义气。
若干年来,小屋收留过数以百计的歌手。
和情怀无关,只想让那些缺乏生存技能的孩子多一个屋顶来挡风避雨。12平方米的小酒吧,最多的时候同时养着11个歌手,最高的时候工钱每月五位数。
管我挣多少,挣多少我发多少我乐意。
我就这样,我还不止这样。
你来打我呀你来啊你来啊。
凭什么一个底层歌手只能住地下室、吃着方便面、苦大仇深才能写出好歌来?他小众,他就活该饿着?
小屋想让他们既能吃饱了饭,又能写歌。
凭什么一个歌手只能放低姿态、放低尊严才能有机会靠音乐吃上饭?
在小屋里,歌手最大,任何客人只要影响了歌手唱歌,立马撵出去。
这些歌手未必都是有天分的,也未必都是技术全面的,但音乐有门槛吗?有及格线吗?既然喜欢,他们为什么无权利去追求?
喜不喜欢,有没有权利去喜欢,和出身无关,和天分也无关。
每个人都有一首惊世骇俗的歌在等着他,只不过找到这首歌,需要米饭和时间。
我也穷过的,也曾一度是个流浪画师、流浪歌手、电视台里打杂跑腿的小剧务。我也曾因为不想放下尊严而被人扇过耳光,踹过琴盒,打断过肋骨,盒饭扣了一脸。
我比谁都知道缺乏机会、缺乏资源会让一个人多么无奈地搁置自己的理想,所以,收留每一个长期歌手时,小屋都要求他们答应两个条件:
1.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不要怕嘲笑,不要轻易放弃创作,能做到就留下,没信心就拜拜。
2.出世与入世的平衡方为王道,永远不要远离生活。
不要因为自己搞艺术就盲目鄙视金钱,再高大上的精神追求也需要物质基础的支撑,靠本事吃饭不丢人,留下就认真工作,一边等理想慢慢清晰,一边好好挣钱。
能做到就留下,没信心就拜拜。
小屋并未承载什么伟大的情怀,也没想培养什么民谣大师,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是的那个样子而已。
人来人往,留下或拜拜,聚合离散,如是许多年……
当真是命运善嫉,有一天忽然发现小屋离倒闭不远了。
没错,倒闭。
并非经营不善,我也并非受之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