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黑暗
从事进口贸易的父亲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差,我也跟来了,可是由于毫无专业知识,根本帮不上忙。对于我来说,尽管满街白人,街道又过于类似欧洲,但南美那特有的、凝重到令人伤感的蓝天,还有蓝花楹㊟四处伸展的枝条,还是让我感觉十分新鲜。
不知为什么,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孩子都显得格外老气。二十一岁的我看起来简直就像个中学生吧。一个人走在街上,没有人上前搭讪,也没有遇到小偷。或许是身上那条让酒店餐厅侧目的旧牛仔裤和那件中奖得来的陈旧过时的“灌篮高手”T恤穿对了吧。如果再披上件牛仔外套,就完全是一个贫困的旅行者的模样了。加上父亲曾告诫我,一个人出门,再谨慎也不为过,因此我就空着手走在大街上。
那天,父亲和我分头行动,他一个人急急忙忙买吉他去了。他喜爱古典吉他,演奏更是达到了专业水平,他来这个国家既不是为了观光,说实话也不是为了出差,是专为买吉他而来的。生意上的事昨天就办完了,所以今天一早他就满面生辉的样子,连早饭时间也满脑子都是琴行的事。我一开始也去了那家小店,那里果真摆满了精致的吉他,这些乐器倾注了制作者的心血,经过一双双手精心制作、打磨,最终得以在演奏中愈加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其中蕴含着蓬勃向上的生命之美啊。父亲眼睛里闪烁着光,一把一把拿在手里试弹,然后又因无法取舍而发出声声叹息。看样子每把都太出色,让他左右为难,他这一整天都会耗在这里了吧。于是,我跟他说好在酒店会合就离开了。
我之前看过麦当娜主演的那部电影,所以想去看看贝隆夫人㊟墓,于是坐上市内公交车前往瑞科莱塔公墓。
墓园里绿意盎然,就像是一座花园。那里有许多人在遛狗,还有一个人带着几十条狗的,我想那应该是他的工作吧。墓园里面建有教堂,教堂顶上耸立着高高的尖塔。我走进了墓园。
这里和我想象中的墓地截然不同,里面建有许多异常雄伟的建筑,每一块墓地都是一座高高矗立着的“房屋”。我心想,这里简直就是住宅区嘛。宽阔的道路两侧,“房屋”鳞次栉比,一直延伸至远方。安放骨灰的灵堂大得可以容纳好几个活人。眼前除了死者们的家还是家,有天使、人物、耶稣以及圣母马利亚的雕像点缀其间。有的墓建有小小的教堂;有的墓建有带玻璃窗和自动门的灵堂,里面分层放置着美丽的棺椁;还有的墓建有台阶,直通地下。贝隆夫人墓前摆满鲜花,可见时至今日仍然不断有人前来悼念。然而这一整片公墓都拥有宛如美术馆般的豪华外观,位于其中的它相形之下还是略逊风采。
寂静午后的阳光,还有这悄无声息的死者们的安息之所……不由让我想起以前和父母一起去过的庞贝遗址。街道仍在,却难觅居住者们的踪迹,唯有静寂。那时至今日似乎还留有当日生活气息的石头建筑,那在蓝天的映衬下永远死一般沉寂的街道……
每一个这般井然有序、经过精心装饰的建筑似乎都可以容纳五十多个母亲长眠着的坟墓。
母亲的坟实在太小,小巧到即便在日本的坟墓当中也很难找到。
这里棒极了!我想,如果我有了钱,也要给母亲建一座这么气派的坟墓。但随即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我马上记起,母亲是最不愿意进到这种“小房子”里去的。
待在这种死者云集的场所,会很自然地怀念起死去的人。无论向左转还是向右拐,面前都是不见尽头的“墓之街”,都同样有精美的装饰和鲜花陪衬。阳光照射下的阴影轮廓分明,人就如同行走在梦境之中。我不禁怀疑:如果一直走下去,和死亡之国的界限会不会就此自然消失不见,一步跨到那边去了呢?
母亲三年前死于癌症。我是独生女,很黏妈妈,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高中也没能顺利毕业,比其他人又多待了一年。篮球部那些称我为学姐的学弟学妹们成了我的同级同学,因此“学姐”也成我的外号。到了毕业的时候,低年级和同年级的都叫着我“学姐”祝贺我毕业,真的让人很开心。那时,家里面母亲遗留下的那丝淡淡的轻柔气息已经完全消散,我也已经适应了粗心大意的父亲和随意任性的我两个人生活。母亲就这样从这个世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让我从小就担心她不能长寿。她从不直白自己的欲望,连大笑都很少,老像是对什么事灰了心。原本我以为她是受了个性不太活泼、老实巴交的父亲影响,后来,参加葬礼的她昔日的朋友告诉我,母亲生性如此,没有什么想要这样或者那样的强烈欲望,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被动接受。
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是一个寓居巴黎的名画家的情人,母亲是个私生女。据说外公一年之中有三个多月住在日本,外婆就是他这段时间的当地妻子。他们两人早已过世,我都不曾见过,偶尔听说有画展前去看时,我都不禁要“嗬!”一声。看着那幅主色调恰是我所喜欢的浅蓝色的画,我会感到很奇妙: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啊!展出的作品里也有外婆的肖像画,眼睛酷似母亲。我本想买下,怎奈上面标了天价。
外公步入年迈之境后竟突然陷入一场狂热的恋爱,他抛弃结发妻子还有外婆,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结了婚。发妻结局如何我不得而知,外婆可是因此而精神失常。失去一切的她当时有着怎样的无尽哀叹!
母亲只有在说起外婆的这段往事的时候,才会投入异样的热情。
无精打采的母亲总是让我担忧她会不会突然间消失,然而说起这些时,她却不知怎的显得格外坚强有力。
看看表,快下午三点了。
墓园里阳光正强烈,我再次缓步从贝隆夫人墓旁边走过,观看那里陈列着的各类献词,还有反射着太阳光的黑色花岗岩,之后来到一棵大树下,坐下稍事休息。阵阵微风拂过,吹干了我的汗水。为什么墓地里总会长有这种枝条低垂的大树呢?是为了抚慰死者,还是因为汲取了死者的力量才长得如此高大?
父亲大概还在挑选吉他吧。
好脾气的父亲,把古典吉他视为世间最爱的父亲。
听说父母新婚旅行时也是来的这里。那时候,父亲也买了把吉他。父亲说,他一把一把试弹,母亲侧耳倾听,耐心地陪他挑选。后来,母亲指着其中一把就是现在家里这把说,这就是你要的琴声。你妈妈她啊,就有这种超乎寻常的地方,就是这点把我完全迷住了……这是父亲一直津津乐道的甜美往事。
母亲跟父亲的关系基本上可以说是非常恩爱,只是在我看来,父亲有些奇怪。我了解祖父母,他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看来那个怪癖是父亲独有的,我从小就这么想。
比如说,父亲过生日,母亲会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父亲爱吃的饭菜。父亲会说,一定早些回来,晚的话会打电话。我也会牵挂着这件事,社团活动一结束就赶紧回家。但是等到有一定判断力的年龄,我渐渐留意到,每逢那种日子,父亲一定是直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电话也不打一个,而母亲或我的生日时又另当别论,无论早退也好,甚至请病假也好,他总会待在家里。一到以父亲为中心的情况,像升职、自立门户,甚至是为因挚友意外身亡而消沉的他举行的慰问会,我们都在等他回家吃饭,他却总是避开。要是叫上亲戚或客人来,情形就更严重,结局每每变成没有父亲在场的聚餐,客人走后才见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他被人抬回家。
从我小时候起直到母亲去世为止,我和母亲曾为此不知责备过父亲多少次。
父亲难过地解释说:“我自己也没办法啊。不知怎么,一想到有人在等我,我就害怕。挪不动腿,一耽搁就晚了。这样就更没脸打电话回家了,只能去喝酒。我一想到说不定会辜负别人的期望,心里就发虚。”
这或许是一种心病吧。后来,我和母亲也渐渐停止了公开庆祝。我想,那一定是触动了父亲内心深处的某种伤痛吧。这样的一个父亲却能够独创一番事业,真是不容易。只是,在外面越是硬撑,内心的伤口就扯得越大吧。
尽管如此,我和母亲还是想方设法尽可能别出心裁地为他庆祝。
我们曾在父亲生日的前一晚,等他睡熟后再悄悄起身把礼物摆到桌上,蹑手蹑脚做好菜,在半夜两点把他弄醒,大家一起穿着睡衣举杯庆贺。我们的这个花样也的确使父亲得以解脱。到了生日当天,他会睡眼蒙眬地去上班,然后像往常一样回家,像往常一样吃晚饭,并没有表现出非常感激我们为他做到那种程度的样子。我想,那既是一种爱的表示,也是人性的软弱之处吧。
那个话题我只听母亲对我提起过两次。
一次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们还都在试图纠正父亲的坏习惯。是为了庆祝什么来着?好像是父亲提议暑假一起去国外度假,于是我们说要准备一餐盛宴作为答谢。
母亲选来选去选中了天麸罗㊟,准备好了一直等着。我等得不耐烦了,因为知道反正父亲多半还是照旧不会回来,就索性自己泡了杯面先吃起来,也分了一口给母亲。
她嘬着面说了一句:“要是他在外面另有女人,事情就糟糕得多呢。”
“可不是。我爸死认真,家里这么一个正经八百的场面,他怎么受得了?”我说。
“这可都准备好了,油也倒进锅了,材料也备齐了,就这么等着一顿无望的晚餐。唉,我觉得就像进了箱子里。”
“什么?”我问,一个莫名其妙的比喻。
“我想,现在你爸在外面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吧。或许就是这一点吸引着我们走到了一起吧。伤心人对伤心人啊。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难受。平日里积累的开心事啦,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觉啦,全都成了幻觉,就像一直待在箱子里。觉得好像是因为爱,因为珍惜,才被关在箱子里的。为什么你爸心里会有恐惧,会害怕成为一个完美的父亲呢?或许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心结吧。怕的就是这个啊。”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还有我吗?就算你们两个在箱子里,可我没有啊。等也没用,回不来的。还不如炸天麸罗给我吃呢。凉了就搁在那儿,自己先睡吧。我想,爸也会觉得那样更好过些。”
母亲听了我的话之后微微一笑,动手为我炸天麸罗。
那夜过后,母亲不再苦等下去了。当然,等还是会等,不过,她慢慢开始做好饭菜自己先吃了。我则遐想着在我出生之前的这两个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眼前像是看到了两个为爱而忍受煎熬的男女。
关于“箱子”,我是在其他时候了解到的。
一天,我和母亲去青山购物,我提议顺便去看看在斯普雷大厦里举办的展览。那里正在展出由某位外国艺术家建造的一所袖珍房子。参观者弯腰进入后,可以透过五颜六色的窗户由内向外眺望。
“一起进去吧。”我招呼母亲,她却说自己在外面等。
“为什么?里面才好看啊,走吧。”我再三劝说,可她还是坚持要在外面等。真是奇怪……那时母亲的眼神就跟父亲说自己无法回家时的一模一样。或许正是这份心中的伤痛把这两人紧紧连在了一起,难分难离。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袖珍房屋正与这块墓园中鳞次栉比的坟墓大小相当……那天,我一个人进去,从各种各样的窗户后面向外张望,还参观了陈设在里面的迷你家具、装饰画,玩得很开心。出来后,母亲笑眯眯地等在那里,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累了,咱们去喝杯茶吧。”
我邀母亲去斯普雷大厦那家价格不菲的咖啡厅。
母亲先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咖啡,眯着眼细细品完,然后才开口说话。这就是她的风格她不喜欢暧昧。另外,她往嘴里送食物时,总是表现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仿佛在享受人世间的最后一顿晚餐。这总是让我为之心碎。
“刚才你觉得我很奇怪吧?”
“妈,你怕进箱子里吗?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她。
“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你知道你外婆生病住院的事吧,她实际上是自杀而死的。因为是精神病院,没有刀,她是取出了转笔刀里的刀片割的腕。手够巧吧?”
我还真不知道有过这种事。虽然知道她是失意而死,但亲戚们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割腕自杀”。
“妈,那时你几岁?”我问。
“八岁。”母亲淡淡地回答。
“你外婆精神失常后,我和她两个人就那样过着日子,你外公也不再来了。你外婆像是怕我去学校,有一天放学回到家,你外婆在家里用纸箱搭了间小屋子等着我。说是小屋,跟刚才那个屋子差不多大,挖着窗户,里面摆着玩具桌子,点着蜡烛。四壁刷了颜料,上面还画了花,她真是有绘画天分。那是间很可爱、很漂亮的纸屋子。她哭着求我说:‘我为你盖了间房子,你就住在里面吧。’我决定答应她。”
“什么?”
“那之后的两个星期我都住在那房子里面,是彻彻底底只生活在那里头,一步也没走出去过。你外婆连马桶都给拿了进来,还打扫卫生,照顾我,饭也一顿不落地送进来。大房子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也照到那间小屋的窗户上。”
“你真是有耐性啊。”
“可我能为她做的只有那么多啊。她照料我的时候满脸幸福的样子,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总是笑呵呵的,那么庄严圣洁。自从你外公走后,她可是一直哭个不停呢。我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她开心啊。对我来说,你外公只是个偶尔见面的外人,而你外婆是我的全部啊。”
“噢……”我无语。
“因为我没去学校,老师来家访。就这样,我被保护起来,你外婆也住进了医院。往后的事你也知道的,我是被你姨姥姥收养长大的。”
“那是种无法用言语完整表达的经历吧。”
母亲点点头继续说:“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梦到在那个屋子里醒来。蜷缩着身子,皮肤贴着粗糙的纸板。小小的窗子里射进来一缕阳光,照在你外婆我的母亲描画出的紫色花纹上,鼻子里闻到油彩的气味和大酱汤的味道,还有你外婆弄出的动静,听起来那么欢快、那么有活力,就跟在等待你外公回来时一样。我想出去,可是不能。我害怕出去后听到你外婆尖声痛哭。我一整天一整天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面,蜷缩着,一直一直那样子……醒来的时候会想,今天能不能出去啊?可又模糊地意识到,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就是和你外婆分开的时候。我无处可去啊。也想过偷偷出去,给在巴黎的你外公打电话,可是又想,那样做就等于是自己要离开你外婆。最后我决定:陪伴妈妈一直到底,就算死去也在所不惜。”
“是这样啊……”
这时,我才得知了母亲性格的秘密,她的一部分现在仍然留在那个“家”中吧。
“所以,你爸不回来的时候,我常常回到我的那个世界里,觉得那段时间永远持续着。我知道,我是因为被爱着才故意被关进那段时光里,可还是忍不住难受。”
“你对我爸说起过吗?”我问她。
“没有,”她笑了笑,“不想说。”
“为什么?”
“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弱点啊。”
母亲这个人,一旦决定的事就无论如何要付诸实践。或许她在结婚之前就已决定把这件事埋藏起来,所以直到去世也没跟父亲提及。
我沉浸在回忆中,午后的阳光也在慢慢成熟,渐化为黄昏的金黄。
我在树下直直仰望着头顶硕大的绿叶,枝叶间泄下的阳光在脚边跃动着,形成一个个美丽的斑点。一对对恋人手挽手走过,几只狗在我面前去了又来。
时间宁静得令人忘却是身在异域。
塔顶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再停留片刻就回酒店去,夸赞一下父亲买回的吉他吧,再听听他的弹奏。之后……
今天晚餐的时候,要不要把母亲的过去告诉他呢?我犹豫着。
还是算了吧,只会徒增父亲的悲哀与悔恨。他会为他心中一角小小的黑暗曾触动母亲心中的那个角落,为他们之间因而导致的爱怨纠缠而懊恼不已吧。
我自己心中的那角黑暗又是什么呢?既不是无法在众人的期盼下回家的畏缩,也不是对箱子的恐惧。不过我想,它终有一天会显露出来,这就意味着成长。那时,我将会如何面对,如何自处?我还年轻,无所畏惧,我对它甚至有一种期待,愿意面对它的挑战。在外人眼中,我的家庭是再平静不过的,却也有着微小而深邃的黑暗角落。这黑暗如同这块墓园的沉寂,因深埋着历史而变得丰润,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一片片绿叶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有了它们的守护,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