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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以天下为狗任

一朝了我平生事:刘宗周

一六三五年,或崇祯八年,皇帝在文华殿开会,亲试阁臣。明朝没有宰相,由各部院大臣会推出几名内阁大学士,总成其政。刘宗周是候选人之一。他此时的名气已经非常大,正是众望所归,皇帝对他的兴趣也很浓。

召对中,崇祯问兵事如何。刘宗周对以内政既修,远人自服,并举舜时有苗叛乱,中央政府自修文礼,跳一跳舞,苗人就归化了为例。

这道理也不能算错,但这时明朝离灭亡不到十年。内乱外寇交相侵逼,天下沸腾,国事已近不可问之地步。在烽火连天之际,刘宗周的话在许多人听来,实在是答非所问。他下去后,崇祯皱眉对首辅温体仁说:迂哉,宗周之言也,打仗的时候说什么跳舞呀。这样他就没选上,只去做工部左侍郎。

刘宗周是晚明出色的哲学家。他的品格十分高尚,既勇敢又坚毅,忧国如家,风节凛然。明代后期,价值观混乱,举世昏迷,不知所从。他和另一位哲学家黄道周,力反王学末流,重张以理制欲的大帜,被认为是社会的良心,所谓斯文不坠,赖其二人。

这次没有入阁,刘宗周并不是很在意。明代后期,士人与皇帝的合作出了问题,互不信任。崇祯之初,大家对这位年轻皇帝寄望很高,指望他能把以前皇帝欠大家的账还清,好重新合作。刘宗周是很坚决地持此立场的。他曾指责崇祯背叛了与众人的默契,说:“今日之祸,己巳以来酿成之也。”己巳是崇祯二年,那一年满州兵入关,直抵京城之下,袁崇焕被逮,次年被杀。在这些事件中,崇祯与清议激烈冲突,从此不和。刘宗周是那种永远不会先眨眼的人,如果皇帝没有个好态度,这阁臣不当也罢。

崇祯九年,刘宗周痛切时艰,上疏批评皇帝没有尧舜之心。他说是皇帝当初重用内臣,得罪多士,“一念之矫枉,而积渐之势,酿为厉阶”。今日之务,首先需要皇帝向天下做检讨,然后弃法用道,清理内政,招抚流亡。至于兵事,则“陈师险隘,坚壁清野,听其穷而自解来归”。也就是说,只有你怀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那些内贼外寇,自然会解甲归心,不费一刀一剑,天下可平。

他的哲学重视诚意,主张由内及外。对他来说,世上的事务,并无分别,其道理都由心性理气生发而出,推论而来。在今天的人看来,这未免将形而上与形而下混为一谈,将道德与政治混为一谈,把精神自由与权力自由混为一谈,但它正是传统的态度,一种无神的神学。哪怕是洪水滔天,也不能影响刘宗周的哲学信心。

崇祯看了他的封事,怒火中烧。大骂刘宗周迂阔,斥以“如流寇静听其穷,中原岂堪盘踞?烽火照于甘泉,虚文何以撑住”。崇祯的愤怒不在于刘宗周的迂阔,那是他早就清楚的,而在于刘宗周指出他应该为今天的局面负责,这是他最痛恨的话。

传统哲学不看重专门的技艺,总是觉得一法通则百法无碍。刘宗周便认为除“为善去恶”之外,并无学问。古代中国实际是由士大夫来治理的,士大夫的知识构成,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方向。在崇祯一方,向刘宗周询问兵事,本来就是问错了人。在刘宗周一方,则也不认为自己没有义务或能力回答此类问题。

崇祯十五年,类似的事又重演了一次。有御史推荐西洋人汤若望善火器,请上召对。时任左都御史的刘宗周谏止曰:“用兵之道,太上汤武之仁义,其次桓文之节制,下此非所论矣。……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日顿也。汤若望倡邪说以乱大道,已不容于尧舜之世,今又作为奇巧以惑君心,其罪益无可逭,乞皇上放还本国,永绝异教。”

崇祯说,火器还是要用的,当然你讲的大道理也是对的。刘宗周又说:“火器终无益于成败之数。”皇帝说,那你说怎么办?刘宗周说,十五年来,你事情做得不对,至有今日之败局,你应该做的是推原祸始,改弦更辙,而不是拿火器这样的苟且办法来补漏。皇帝这时脸色就有些不对,说,往事不可追,现在的事如何办?刘宗周对以“用好人”,文官不怕死,武官不爱钱,天下自然太平。

这场对话的结果不问可知。明亡后,刘宗周绝食而死。他的死,不是殉明,而是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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