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以天下为狗任
唧唧唧唧复唧唧:木兰
今天的主角不是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不得不说的是,所谓历史,至少有三种意思,既可能指曾发生过的事情,也可能指人们知道其曾发生过的事情,或指人们相信其曾发生的事情。神仙应该是没有的,但人们曾信其有,神仙也就有了某种历史的身份。
进过初中的人都念过《木兰诗》。它大约是北朝的民歌,曾经唐人的润色。木兰是诗中的角色,本是不该有问题的。这一形象既得人民爱戴,种种传说发生,伴以木兰乡、木兰陂之类,也是平常的事。但后来有人非要把木兰强领入另一种真实,遂至“拎不清”了。
先说名字。诗中只有“木兰”两字,是连姓带名,或只是名字,无法判断。百千年后,木兰姑娘忽然有了姓氏,且不止一种。在有的地方姓朱,在有些地方姓魏,有人说木兰是复姓,有人说本该姓沐。至明代徐渭作杂剧《雌木兰》,木兰得姓为花,乃有了今天的花木兰。
再说家世。木兰不是真实人物,“家世”云云,何从说起?但最简单的道理,也战胜不了混乱的头脑。在持“朱木兰”说的湖北黄陂,明清人给木兰发现了三种家世,第一种说,她父亲是某位“敦义朱公”;第二种说,是唐代的一个叫朱异的军官;第三种说得最详细,原来木兰的父亲叫朱寿甫,母亲姓赵,有两位兄弟,一个叫全思,一个叫孺生(顺便说一句,这些名字,一看就是后代的村夫子想出来的)。在持“魏木兰说”的河北完县,木兰的父亲是汉文帝时代的人,至于叫什么,北方人头脑简单,没想出来。
热闹的是乡贯。诗中没有给木兰编一个乡里,后人见有机会,攘臂而上。湖北古曾有木兰旧县,及木兰山,木兰理所当然地落户黄州,据说至今还没有搬家。完县有古庙,本来供的是目栾(即“目连救母”的目连),因为音近,至元代讹为木兰庙,木兰有了第二种户口。第三个户口在亳州,第四个则在河南的虞城(此外还有几种,声势较小,不论)。这些“故里”,或早或晚,在元明清各代便有了,纷纷建祠。至一九八六年,天降石碑于延安,上书“花木兰之墓”,姑娘从此说西北话矣。
恶心的是大义。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龌龊的人,会发生龌龊的想像,恶俗的人,要牵天下同归于恶俗。木兰这一形象,到了元明,已被总结出忠孝礼智信,五大俱全。其尤不堪者,是元代一个叫侯有造的人,做了篇《孝烈将军祠像辨正记》,里边说,木兰回来后,天子要把她纳入后宫,木兰以为于礼不合,便以死相拒,自杀身亡。侯有造是乡里陋儒,文章写得半通不通,但这一杜撰,着实代表了许多人的心理,木兰也从此变成节烈的楷模了。明代一个知府便十分叹息,说木兰这样“正洁”的女士,可惜没有生在孔子之前,不然,她的诗篇,一定会给孔子采入诗经。完县则有另一种传说:木兰饮马于池,靴子被泥陷往,拔靴时露出“细小之足”,忧恐被人看到,羞惭而死。——编这类故事的人,从古至今,倒没听说曾有一个“羞惭而死”。
古人缺少艺术的自觉,而且只承认一种历史的真实,其欲把木兰捺到自己所熟悉的系统中,倒也能够理解。今人的意识进步多了,却会用另一种办法来破坏诗意。半个世纪以来,学者先是辩论木兰是否“劳动妇女”,是否“爱国女英雄”,后来商讨是否“反战”,是否代表“男女平等”,好端端的一首诗,化为另一种战场。或力证诗中的“黑山”在今天的北京十三陵一带,自是一说;细细一看,考证的目的却是为了说明木兰参加的是“反侵略战争”,当真令人眼前比黑山还黑。
而那些老争论,子虚小姐到底是姓甚名谁,乌有之乡究竟在何州何府,至新经济时代,也以另一种面貌复活了。从目前的情势看,女英雄的后人,估计两三年内,便会注册;五年之后,木兰的DNA,当可发现。
区分“历史”这一概念的不同涵义,虽然简单,往往成为陷阱。看看红学目前的模样,便知道一种小的淆乱,是如何发展为完全的混沌。常识中的隐患,一旦发作,必至不可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