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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游记

比利牛斯山区

卢瓦尔河—波尔多

1843年7月30日,波尔多

你在旅行方面总是神游,从书本到书本,从思想到思想,从来不是真正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你总是在同样的树荫底下度过夏日,在壁炉旁边度过冬天,你要我这个到处漫游的人,在离开巴黎之后,对孤单寂寞的你谈谈我所做的和所看到的东西。好,我答应你。

我从前天(7月18日)以来做了些什么呢?三十六小时走了一百五十五法里路。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了埃唐普、奥尔良、布卢瓦、图尔、波瓦蒂埃和昂古莱姆。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要我给你描写一番吗?你想知道这些城市的情况,我看到的景象,你还想知道途中我看到了什么,在历史、艺术、诗歌方面我有了哪些收获?好,我也答应你。

埃唐普,这是在暮霭中瞥见的一条长街,街的右首,在无数屋顶上方高耸着一座巨大塔楼,我听见驿站的马车夫说:“铁路上又出了事啦!两辆驿车毁了,旅客全轧死了。蒸气冲坏了埃唐普和埃特席之间的列车。幸好我们没遭殃。”

奥尔良,在一所低矮的厅堂里,圆桌上有根蜡烛,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子给你端来一碗素汤。

布卢瓦,一座桥,桥的左首立着一座老式方尖碑,旅客们猜想右首也许是一些房屋,甚至是一个城市。

图尔,也有一座桥,一条宽阔的大街和一座大钟,钟面上正指着早晨九点钟。

波瓦蒂埃,一份肉羹,一份萝卜烧鸭,一份加了酒和洋葱的水手鳗鱼,一份烤鸡,一份油炸鳎鱼,青豆、生菜和草莓。

昂古莱姆,有盏煤气灯挂在高墙上,上书:海员咖啡馆。左边,在另一高墙上钉着块蓝色牌子,标着:月亮大街,滑稽歌舞剧场。

这就是我在驿车里所看到的法兰西。在火车里看到的是什么呢?

我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说过,人们把卢瓦尔河和都兰吹嘘得太过分了。该给它说句公道话。塞纳河实在比卢瓦尔河美得多,诺曼底比都兰更称得上是个妩媚迷人的花园。

一道又黄又宽的流水,两岸平坦,到处长着白杨,这就是卢瓦尔河。白杨树最是粗犷,它简直遮断了卢瓦尔河的地平线。沿河一带,所有的小岛,堤岸边沿,极目一望全是白杨。我脑海里不知为什么总喜欢把这白杨构成的风景线跟用亚历山大诗体写的悲剧联系在一起,仿佛在它们之间有着什么不可言喻的相似之处。白杨,跟亚历山大诗体一样,是一种忧伤的传统形式。

下雨了,我通宵没有睡着,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个使我情绪极坏,卢瓦尔河上的一切对我来说仿佛都是冷冰冰的,悲怆,机械,单调,刻板,一本正经似的。

人们不时遇到一些五六条船组成的船队,上下水都有。这些船只有一根桅杆,一块方帆。最前面的那条船的帆比别的船帆都大,越往后越小,依次递减,整个船队从头到尾,没有突出高耸部分,没有任何变化。这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幅英国家庭的讽刺漫画,简直像一部半音阶的满帆航行图,我只是在卢瓦尔河上看到这个。我得承认,我实在非常喜欢这些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单桅帆船和这些诺曼底沿海的三桅帆船,它们像无数猛禽在翱翔,它们那黄色和红色的帆出没在狂风、暴雨、骄阳之中,在基勒勃夫和唐卡维尔之间航行。

西班牙人把芒查那雷斯河称为河中子爵,我建议把卢瓦尔河叫作诸河中的老妪。

卢瓦尔河不像塞纳河和莱茵河那样,沿岸有着一群漂亮城市和美丽的村庄,山墙、钟楼、屋宇倒映水中。卢瓦尔河穿过这块名叫索洛涅的广阔的洪水冲积层,水中含有大量泥沙,时常阻滞,以致河床堵塞。于是,平原卑下处,经常洪水漫溢,发生水灾,这样村庄只好迁建到离河道比较远的地方。右岸,村庄都掩藏在堤坝后面,几乎目不能及,所以过往旅客无法看到。

不过卢瓦尔河也自有其美妙处。当年斯塔尔夫人为拿破仑勒令不得在离巴黎五十法里以内居住,她了解到卢瓦尔河畔,恰好在距离巴黎五十法里处,有座叫作梭蒙的城堡,于是她就住到该地,再也不愿把放逐地点推得更远。我并不怜悯她。梭蒙是一处贵族领主居住之所,城堡大约建于16世纪,优美异常。塔楼体积庞大。村庄在树林蓊郁的小山下面,呈现出卢瓦尔河沿岸十分独特的景色,长长的屋宇迎河展开,一派莱茵河域的村落风貌。

昂布瓦茨是一座欢乐而秀丽的城市,建筑十分瑰丽。马慕蒂埃修道院遗址规模恢宏美观,其地距图尔半法里,过去对面曾有一古桥,后来街市扩建,桥渐湮没,至今仅存三个拱穹,弥足珍贵。离大路不远处,有一座15世纪时的巨大城堡,广厦占地特宽,突堞外露,俨若炮台,钟楼高耸像市政厅,大门呈尖形拱肋形状,又有点儿像教堂,此屋构制独特,为我前所未见。这一建筑物可算概括了当年此类屋宇的特色,使人亲睹封建时代的修道院,尤其是马慕蒂埃修道院某种混合而复杂的权力象征。

不过卢瓦尔河风光最为宏伟入画的地方还是那夹杂着砂岩、磨石、陶土、石灰石的高大墙垣,护住右岸,从布卢瓦向图尔迤逦延伸,景物变异,尽态极妍。时而山崖嶙峋,时而又像英国园林,杂树花卉丛生其间,上面缠绕着果实累累的葡萄枝藤,村落间炊烟升起,墙上尽是窟窿眼儿,类似海绵,人家居处像个大蚂蚁窝。

这儿有不少深邃的洞穴,有些伪币制造者曾经在里面私铸图尔E钱,搅得图尔假钱到处泛滥。而今这些洞穴粗糙的窗户均已堵塞,岩石间还安装了许多漂亮柜架,有时透过玻璃窗还可以瞥见一个少女的俊俏脸蛋儿,戴着新式头饰,她正往盒子里放着茴香、当归和芫荽。甜食店已经取代了当年的伪币制造商。

我完全领略了卢瓦尔河的旖旎风光,真该感谢有这个偶然的机缘让我跟你谈论这些在美丽的大自然里边干活边唱歌的少女。

La terra molle, e lieta, e dilettosa,

Simili a se gli habitatori produce.

与对卢瓦尔河相反,人们对波尔多的赞扬实在不够,或者说至少没有赞扬到点子上。

人们欣赏波尔多就像欣赏里伏李大街那样:整齐,对称,房屋大,白色正门,一家家布置都彼此类似,等等。对于一个精于品鉴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建筑十分单调,城市显得乏味无趣,但实际上,波尔多并非如此。

波尔多是一座奇妙、独特,也许非常杰出的城市。凡尔赛,再加上安特卫普,这就是波尔多了。

当然,说句公道话,这其中应当去掉凡尔赛的城堡和安特卫普的大教堂这两大景观。

有两个波尔多,新城和老城。

波尔多新城像凡尔赛那样,气势十分宏伟;老城则像安特卫普,笼罩着一片历史的光辉。

这些喷泉,这些饰有喙形舰首的海战纪念柱,这些道旁浓荫匝地的宽阔大道,河边这大约有旺多姆广场一半大的王家广场,这长达八分之一古法里的大桥,这漂亮码头,这些街道,这巨大宏丽的剧院,任何凡尔赛的华美景物不能掩其辉煌,即使把它们置于那君临伟大世纪的凡尔赛宫亦毫无逊色。

这些错综复杂的交叉路口,这些迷宫般的通道和建筑,这条狼街令人想起当年狼群在市区吞噬儿童的遥远年代。鬼影幢幢,时常出没于要塞重楼之间,令人胆寒。于是,1596年国会曾宣布过一项决定:任何闹鬼的房屋,其租约应立即废除。这些火绒色泽的房屋正面饰有文艺复兴时代的精美雕刻,这些大门和饰有小圆柱,还有弯弯扭扭的佛兰德蓝色长柱,这为纪念福努战役而建造的华美精致的凯旋门。在那另一个市政厅大门里,人们可以望见悬挂在镂花拱廊下面的大钟,凄凉的哈城炮台遗迹,古老的教堂,如拥有双尖塔的圣安德烈教堂,有馋嘴的议事司铎为了每年可以得到十二条七鳃鳗而卖掉的朗贡城的圣·瑟兰教堂,曾经被诺尔曼人焚毁的圣十字教堂,遭遇雷火击毁的圣米歇尔教堂,这一座座古老的门廊,山墙的屋顶,这些古建筑纪念物,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楼台殿阁映照在埃斯科河中,跟吉隆德河畔那些耸立在教堂周围的佛兰德老屋具有同样佳趣。

我的朋友,除了这些,还有泊满船只的壮丽的吉隆德河,远方山坡一片翠绿,晴好的天空,炽热的阳光,你会爱上波尔多的,即使你只是饮水,而不去注视那些漂亮姑娘。

这里的少女总披着橙黄和大红的马德拉斯头巾,就像马赛的少女们总爱穿黄色长袜子一样。

天然风韵,再加上打扮得分外娇媚,这是任何国度女人们的天性:大自然赋予她们青丝委地,她们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在头上插满髻饰;大自然赋予她们粉颈冰肌,这还是不足,于是她们在颈子上戴上项链;大自然赋予她们纤纤玉趾,这也还是不足,于是她们在脚上着以珠履。她们天生就美,但她们总觉得不够,于是装饰得俏丽非凡。

深入到这种娇媚中去看,这其中有一种思想,一种本能,这可以上溯到我们的祖先夏娃。请容许我提出一个悖论,一句渎神的话,恐怕这里面包含着一个真理:上帝给予女人以美,而魔鬼使得她们俏丽。

啊,我说的这些话有点儿像说教了。可是我觉得这不够,因为我喜欢女人,哪怕女人带着魔鬼的厚贶。

话扯远了,让我们还是回到波尔多这个话题上来吧。

波尔多的双重面貌非常奇妙,这是岁月和机遇造成的,人们不应糟蹋它。然而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些就像人们所说的“四通八达”的街道和风格新雅的建筑物地盘日益扩大,将渐渐抹去具有历史意义的旧城。换句话说,凡尔赛式的波尔多将逐步被安特卫普式的波尔多所吞没。

波尔多人在这里可要当心啊!安特卫普,总的说来,在艺术、历史和思想方面要比凡尔赛引人注目。凡尔赛仅仅代表了一个及其一代统治;安特卫普则代表了一个民族以及许多世纪。你要在这两个城市之间摆摆平,要制止这两个城市之间的争端。要美化新城,但也要保护好古老的旧城。你们曾有一段历史,有过一个国家,你得记住,并永远以此为豪!

没有什么比喜好破坏更糟更令人沮丧的了。毁掉房屋,就是毁掉他的家;毁掉城市,就是毁掉他的祖国;毁掉他的住所,也就是毁掉他的名字。这古老的石头里正保存着古代的辉煌。

这些残破旧居都是声名卓著的古屋。它们说话,它们召唤,它们证明了前人所曾做过的功绩。

伽连纳斯的圆形剧场说道:我曾见过高卢统治者得特里克斯皇帝登基;我曾见过诗人、大罗马执政官奥宗讷;我见过圣马丁主持首次主教会议;我见过阿布代拉姆走过;我也曾看见过皇太子经过此地。圣十字教堂说道:我曾看见过少年路易娶埃莱奥诺尔·德·居云,加斯东·德·弗阿娶法兰西的玛德兰娜,路易八世娶奥地利的安娜公主。佩贝朗说:我曾看见过查理七世和加特琳娜·德·梅蒂西丝。市政厅的钟楼说:米歇尔·蒙田就任市长,孟德斯鸠就任议长都在我的拱穹下面。古老的墙垣说:蒙莫朗西陆军元帅当年是从我的城墙缺口进入波尔多的。难道这一切就比不上一条笔直的街道吗?这一切,就是往昔。伟大、崇高、辉煌的往昔。

我在别处说过,我们应当尊重这些建筑、这些书籍。只有在这里,往昔是活生生的,而别的地方,往昔已经死去。然而,往昔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也许还是最主要的一部分。带走我们的整个浪潮,赋予我们生命的全部活力都来自往昔。一棵树如果没有了根将会变成什么呢?一条河如果没有了源泉将会变成什么呢?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往昔将会怎样呢?

1743年法国总督都尔尼先生开始拆除波尔多旧城建造新城。他对这个城市究竟是好呢还是坏呢?现在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人们为他树立了一座雕像,还开辟了都尔尼路、都尔尼码头、都尔尼广场。这很好。但是,固然可以说,他大有功于这个城市,然而我们能说波尔多之所以著名于世就是因为有过这么一位都尔尼先生吗?

啊!奥古斯都曾经在此建立守护神庙,而你却把它推倒。伽连纳斯曾经给你建造了圆形剧场,而你却把它毁掉;克洛维斯一世曾经给了你佳荫宫,而你却使它成为废墟。阿奎丹公爵曾经在此筑成城楼卫墙,而你却把它摧毁。英格兰诸王曾经把鞣革工壕到制监工壕都筑成墙垣,而你却把它夷为平地。查理七世为你建造了喇叭城堡,你却把它拆除干净。你把这本书一页一页地撕光,而只保留下最后一页。你把查理七世、英吉利诸王、居云诸公爵、克洛维斯、伽连纳斯和奥古斯都从你的城市里统统赶走,从你的历史上全部抹掉,就只为都尔尼先生一个人树起了铜像!你这是推翻了某些非常伟大的事物而树立起极其微小的东西。

波尔多

7月21日

波尔多桥是这个城市的一处胜景。桥上,总是有四个人用灰泥在弥合石缝,擦洗人行通道。与此相反,这里的教堂却十分破败。

是不是教堂里的一切,甚至于每一块石头,都堪与宗教相称呢?忘掉这个的恰恰是神甫本身,神甫,他们是第一批拆台的人。

波尔多的两个主要教堂,圣安德烈教堂和圣米歇尔教堂,其钟楼均不与主建筑相连,而是单独屹立,这跟威尼斯的比萨一样。

圣安德烈的钟楼是一主教座堂,这座塔楼相当美观,款式颇像鲁昂的伯尔塔楼,楼名叫佩贝朗,这个名字系来自1430年还在世的皮埃尔·贝朗总主教的尊讳。这座主教座堂另外有两个结结实实的镂空尖顶,这我曾跟你谈过。教堂正厅的罗马风格的柱子证明,教堂始建于11世纪,后来搁在那儿达三个世纪,至查理七世时才又继续兴建,直到查理八世时竣工。辉煌的路易七世王朝全部装修完成,而且,在正对着半圆形后殿顶端建造了一处放置管风琴的精美门廊。门廊下的墙上有两幅巨大石头浮雕,风格极美,可以说,画幅的隆起部分,十分遒劲有力,色彩华丽。在左边的画幅里有雄鹰和狮子,目光深邃而睿智地瞻仰着基督,就像精灵们瞻仰上帝一样。

大门,虽然只是单面门,却很庄严。但是我想跟你谈谈靠近大教堂南侧的老修道院,该院已经倾圮,我信步走了进去。

这地方特别凄清,但又十分妩媚,气势俨然但又卑下。你想象一下吧,昏暗的走廊配以火焰式窗户的尖形拱肋;上有木格栅栏;改作库房的修道院里面,石板均已撤去,到处是灰尘和蛛网。邻院中有几处小便池,阴暗的角落里堆着锈蚀的铜高脚灯台,黑十字架,银沙漏,遮盖灵车和运送尸体的人夫用的破旧衣物。而在这些木质和彩布的仿制纪念牌底下,可以瞥见真正的墓地,那上面静躺着墓主朴素的雕像,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永不苏醒。这不是怪事吗?难道这些教堂的堕落和坟墓的亵渎不应该归罪教士吗?至于我,如果我要向教士们指出他们的责任的话,我只有两句话:请怜悯生者吧,请怜悯死者吧。

中间,在修道院四廊之间,瓦砾杂物塞满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这里过去曾是坟场,到处长着高高的野草,野茉莉,荆棘,荒榛,几乎可以说,空气里混含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野趣。植物占领了这座老屋,终于上帝的业绩战胜了人的业绩。

不过这份野趣既无恶意又非苦涩。不是别的什么,这完全是大自然纯真而豪迈的戏谑吧。在一片废墟和草莽中间百花盛开。多么温馨迷人的花儿啊!此时我感觉阵阵香气袭人,我看见无数白、黄、蓝各种颜色的美丽花冠款款摆动,她们好像争先恐后地在抚慰这堆被扔弃在一边的可怜的石头。

也许命该如此,僧侣在教士之前逝去,而修道院在教堂之前倒塌。我从圣安德烈教堂出来,随后又去圣米歇尔教堂……现在有人喊我,去巴约讷的班车就要开了,我下回再跟你谈这次在圣米歇尔教堂参观所遇到的一切吧。

从波尔多到巴约讷

7月23日,巴约讷

大概只有冷漠而固执的旅客才能毫不在乎地坐在从波尔多去巴约讷的多太查克驿车上吧。我生平从来不曾坐过像这样的硬邦邦的座位。这座儿简直可以在文学上给作家们提供一个新的隐喻。三千年来形容事物坚硬的那些老比喻不妨统统扔掉;什么坚硬如钢,如青铜,如铁石心肠这类词儿可以休矣。诗人不必再去吟哦:

愤怒的高加索,

残酷啊,使你的心变得比卵石还硬!

现在你可以说:比多太查克家驿车的座椅还硬。

人要爬上这高高的位置还真不容易呢。当然,首先得付给十四个法郎,然后还要向赶车的报上自己的姓名。这样,我只好自报家门。

在驿车票房里,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故意去掉我姓氏里的第一音节,回答说叫“果先生”,随便他们怎么拼去。他们又问我这字怎么写,我回答:我不知道。一般地说这样登记员会感到满意的,他记住了我报的这个音节,凭他的才智,多多少少还要运用点儿想象力,才能连缀起这个简单词干。我在多次旅行中都采用过这种方式,我看到我的姓名被拼成各式各样的拼法,这倒教我感觉到十分有趣。

Go先生——Got先生——Gaut先生——Gault先生——Gaud先生——Gauld先生——Gaulx先生——Gaux先生——Gau先生。

但从来不曾有人把它写成Goth先生。直到现在我只是在维埃奈先生的讽刺诗——《立宪报》的连载文章中见过这种写法。多太查克票房的缮写员写成“Gau先生”,后来,略一踌躇,仔细端详了一下他刚才写下的字,似乎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于是提笔在末尾加上一个“x”。这样我就用“Gaux先生”这个名字,登上了多太查克家兄弟捎带旅客五十五法里的那令人畏惧的车座。

我早就发现驼背的人都喜欢坐驿车的高层座位。现在我并不想钻研这个问题。事实上,从前我曾在莫城的驿车上遇到过一个驼子,这次在去巴约讷的双层驿车上又遇到两个。他们坐在一起,一个是后驼背,另一个是前面鸡胸,这个组合真是十分奇妙。上车时,鸡胸的那位仁兄衣衫不整,背心也半敞着,前者马上摆出一副长辈对晚辈的架势命令似的对他说:“亲爱的,这样难看,快把纽子扣上。”

赶车的望着两个驼子一脸轻蔑神气。这车夫长得挺像郎布托先生,我仔细打量,心想这人也许只要刮掉胡子,就能变成塞纳区行政长官;同样,郎布托先生不刮胡子也能变成这位出色的车把式。

同化,正如现在大家在政治语言里用的那样,没有丝毫令人气恼或是刺人的东西。一辆驿车,这实在比一个行政区还重要,这是一个国家(包括政体和政府)的完整形象。驿车像国家一样分作三等。贵族在前车厢,中产阶级在中间,平民则在后车厢。在双层驿车上,坐在最顶层的都是幻想家、艺术家和落魄子弟。国王,就是驿车头头,当然是专制暴君;大臣,就是每到一站都要更换的车夫。当车上装的箱笼超载的时候,这就是说当一个社会把物质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的话,这辆车就有倾覆的危险。

现在我们正在把古老的比喻花样翻新,高尚的文士们经常在行文之际把国家喻为“轩”,我倒想建议他们今后不如改用“驿车”来比喻。这比喻也许不够典雅,但却比较实在。

这条大道很好,我们的车行驶非常快速。原来我们乘的这辆车与另一辆被他们蔑称为“竞争者”的马车夫之间发生了一场暗斗。那辆车我看还好,又新,又小巧玲珑,又漂亮。它不时超过我们,老在我们的车前面二十步光景,就这样大约总有一两个钟头,直到我们赶过它为止。这事儿很不舒服。在古代征战中,人们确实是把敌人打翻在地,而今只是叫人吃吃灰罢了。

从巴扎斯至马尚峰,尽是荒原。一片没完没了的松树林,其间耸立着高大的橡树,有时也出现林中空地,绿色的原野上盖满了黄黄的染料木和深紫色的欧石楠。在这些林子最荒凉的地段,松树干上被划去好多长条条,借以引流树胶,说明这里仍有人的踪迹。

一个村庄都没有,只是在橡树和栗树丛中,仍然时而可以看到两三座大屋顶,房屋用西班牙式的空心瓦垫盖。有时,在一些比较贫瘠的地方,天边不见树木,到处是欧石楠或沙丘。这儿那儿有几座低矮的茅屋,偃卧在紧贴墙壁的干蕨下面,可一会儿连茅屋也没了,路旁只有几间养路工歇息的泥土小屋。时不时遇上一块烧过的,还留下一堆堆黑灰的圆形草地,显示出夜里这儿曾生过火。

许多牲畜在欧石楠地里吃草,鹅群、猪群由孩子们管,乌黑的、褐红的羊群由妇女招呼,头上竖着长角的牛群则是由骑马的汉子放牧。什么样的牲口就由什么样的人管。

我本来只是想描绘一下荒原,不经意地却道出了一则治国箴言。

对于这,你是否觉得在我穿越荒原的时候,这一切都是在谈政治吗?这些话并不适合于这样的景物,是吗?革命的狂飙仿佛正吹动这片古老的松林。

在西班牙这时正是艾斯帕特罗垮台的日子。人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却预感到了一切。赶车的一边登上座位,一边跟头头说话:

——他现在卡帝斯。——不,他已经上船了。——对,是去英国。——不,去法国。——他既不去法国也不去英国。他去一处西班牙领地。——哦!

两个驼子的政治闲谈也跟赶车人的这番话扯在一起了。前面的那个驼子高兴地说:艾斯帕特罗已经占领了拉菲易特和卡义阿。

我们的车子越是接近马尚峰,一路上西班牙人就越多,步行的、骑马的、乘车的,成群结队或单个儿的都有。在一辆满载着许多衣服破旧的男人的大车上,有个年轻农家女子,衣衫娴雅,端庄温柔的头上戴着一顶漂亮帽子,黑黑的料子镶着红边,真迷人,我在这一带还从未见过。究竟是一种什么政治风暴竟把这个可怜的娇滴滴的女孩儿从她家乡赶出来的呢?

新的逃难人群刚到达,原来的一批逃难者又离开了。在两辆方向相反驰过的驿车里,我遇见了去马德里的戈尔公爵夫人和前往巴黎的圣费尔南多公爵夫人。这两辆满载着西班牙人的驿车在卡勃希尼和勒拉凡尔中途会车,按照驿站赶车人的习惯,在此情况下互换马匹。刚刚把昨天的流亡者载回故国的马匹又要把今天的流亡者送往国外。

不管正在进行的这场新的革命浪潮离我们多近,也只是如阵风微微吹皱这片严肃而平静的水面而已。这阵风是使权力转移,江山易手,但并未过早地把枝头颤动的松果吹落大地。许多牛拉着大车带着古老而沉重的感觉超过这些匆匆逃逸的驿站快车和惊慌失措的驿车。

顺便提一下,没有什么比这些牛车更奇特的了。大车是木头做的,四个轮子大小一样,它不能原地打转,只是笔直向前。那些牛全身盖着一大块白帆布,下垂及地,两只角中间挂着一绺羊皮细条条,嘴上遮着带穗子的白色系带,仿佛须髯。有些橡树枝柯缠绕在他们头上更令人觉得装饰十分奇怪。这些牛经过这样一打扮,活像戏台上的高级教士。它们宛若法兰西大剧院里扮演古罗马或高卢德洛伊祭司那类角色,简直可以乱真。

在巴扎斯下车时,牛群里有一头牛威风凛凛地从我身边经过,我真想对它说:

教士们非凡夫俗子所可想见。

我似乎已经对它说了。说实在的,我该补上一句,它可没有“哞”一声作为回答。

在洛克福尔那边,我们时时遇到窑厂,这使荒原增色不少。有些窑早已废弃,十分古老,可追溯到路易十三王朝,那些房屋拱饰上面的冠石可以证明。其余的正在建造,或已开工,收益甚好。到处烟雾缭绕,就像火焰上放了一堆青柴似的。

三十年前,我童年时曾经在这一带游历过。我记得当时车辆行驶缓慢,车毂上尽是泥土,也没有固定车道,不时会遇到一节用松树段子并排铺成的路,很像乡间小桥的桥面。现在,从波尔多到巴约讷,这些昔日尘土飞扬的地方已修成康庄大道,两旁植有白杨,颇具古罗马碎石路的那份壮美景象。

在这一段时间里,这条大道由于运输繁忙,日深月久,路基逐渐下降,已完全与沙土平齐,随后完全湮没。地下泥土坍陷,淹没,就像往昔泥土吞没了布鲁图所造的从布勒东岬角至博义奥(今名布克)的军用大路,又像恺撒下令建筑的经加马德、圣热乌尔和圣米歇尔,德·茹阿拉尔的另外一条大路一样。

我顺便记下:从Jovis ara, ara Jovis这两个字衍生了许多城市的名字。这些字虽出于同一源流,但至今彼此已不大相似,如香槟省的Jouarre,朗德省的Jouarare,西班牙的Aranjuez。

从洛克福尔到塔塔斯,松树已让位给别的一些树木,各种不同而硕大的植物覆满了平原和丘陵。大道仿佛穿过一座令人神往的花园。我们的车子时时从一些尖拱老桥越过异常明媚的河流。首先是都兹,接下去是米都,米都兹,这些河名都源于都兹,米都,随后还有阿都尔。词尾音节dour或dou,屡见于河名中,显然来源于凯尔特语our,意即河流。

所有这些河流都深深地被夹在两岸峭壁中间,水甚清冽,碧绿,明漪。许多少女在岸边洗衣服,金翅鸟在灌木丛中歌唱,这温馨的大自然中总是荡漾着欢欣的生命气息。

但,不时地,在和风乍开的两个树枝之间,人们远远地可以看到天边的夕阳红晕中那片欧石楠和松林,不禁想起此时正置身朗德荒原。人们向往,在这欢悦的花园那边是森林,星星点点地罗列着洛克福尔、马尚峰、塔塔斯这些娇小玲珑的城市;还有阿都尔、都兹、米都这些清冽的河水流贯其间,几小时的步行即可到达。在森林那边有欧石楠、荒原、沙碛,昏暗的寂静中夏蝉高鸣,鸟雀无声,人烟绝迹,身披白布的牛群默默走过漫长的路程。人们还想到,在孤独的沙丘那边有桑给奈、珀朗蒂斯、米米藏、雷翁、比斯卡洛斯诸池塘,寂寞的水滨,野兽出没,有狼、鼬、野猪和松鼠,还有数不清的各类树木,如月桂、刺槐、巨大的枸骨叶冬青、奇巨的山楂树、二十尺高的荆豆树,还有罕见人迹的大处女林,不带斧头、罗盘就无法进入。在这无穷无尽的深山老林中有高大神秘的橡树,它那些讨厌的枝柯在这整个地域散布着荒诞离奇的恐怖。人们想到:在池塘那边还有沙丘,这些活动的沙山驱开池塘,吞没村落和钟楼,只有飓风会改变它的面貌。我想在沙丘那边是海洋。沙丘吞没池塘,而海洋吞没沙丘。

这样,我的思想走遍了荒原、池塘、沙丘、海洋四个区域。我一个一个依次想到它们,一个比一个犷野。可以看到秃鹫在荒原上空翱翔,鸬鹚在环礁湖上滑行,银鸥在海面上飞动,乌龟和蛇类在荒原上爬行。昏暝世界的幽灵在面前。心里充满了梦幻。一些陌生而奇异的风景在眼前颤动发光。有些人扶着长杖在天边浓雾中像巨大蜘蛛似的越过山岭。人们以为在起伏不平的荒原中看见了谜一般的金字塔,人们凝神倾听,似乎听见了帕朗蒂斯农家妇女粗犷而柔和的歌声,人们凝视远方,好像看见了迷恋希腊海神的比斯卡洛斯美丽的少女们赤着脚在波浪中漫步。

因为思想里存在着这些幻景,多太查克家驿车没有到过的地方,想象都到过了。

我们到达塔吕萨特的首府塔塔斯,这座米都兹河畔的美丽小城,它是中世纪时阿尔贝莱公爵领地中的四个司法总管辖区之一。另外三个是纳拉克、卡斯蒂利亚和卡斯泰尔-雅鲁。经过时我瞻仰了大路左侧的一垛仍旧矗立着的高大墙垣,1440年时这墙曾经抗御了布克可怕的领主,使查理七世得以及时赶到。现在,塔塔斯的人利用这座墙建了客栈和可供跳舞的小咖啡馆,把这里变成了天堂。

我们离开塔塔斯时,一只老大的野兔从旁边林薮里突然跳出来,穿过大路,随后在一处草地,离我们大约手枪可及的地方停下,大胆地望着我们的驿车。这地方居然有这样勇敢的野兔,大概是因为阿尔贝莱的房屋就是用的它们的名字,它们以此自豪,所以在它们的行为上,必要时也显出那种贵族兔子的派头。

天色渐晚。黄昏曾使维吉尔写出过那么多好诗,那些诗意思相似,但每一首形式都不同。黄昏把景物涂上暮霭,把旅行人的眼睫融入梦境。暮色愈加浓郁,地平线上闪烁不定的暗影越发模糊起来,我好像觉得——这是梦中的幻景吗?——这地方变得更野更粗犷,似乎那些松林和林中空地又出现了,我觉得正在沉沉黑夜中实际进行着前几个小时在想象中做过的朗德之行。星斗满天,眼前的大地是一片阴暗的原野,星星点点闪烁着不晓得是些什么暗红的光芒,好像牧人在欧石楠丛中点起的灯火。我听见,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分辨,响起的这悠长细微的铃声,仿佛一种和谐的颤动,接着一切都归于寂静。黑夜里,我们的车子像是盲目地在一片幽暗孤独中移动,黑黢黢的树林中间只有一块块宽阔的晶亮水洼,显然那是池塘。

我心中感到十分喜悦,我已经闻到紫牵牛花的香气,这使我回忆起童年,想起了所有爱我的人,忘记了所有恨我的人,我凝视着这暗影中,无尽的黑夜的空濛的图像迷迷糊糊地滑入我的梦思。

两个驼子在马尚峰下了车,这样,座位上就我单独一人。很冷,我裹在上衣里,渐渐地睡着了。

在正在行驶的车上睡觉总是半睡半醒的,但人还有感觉。什么都听得见。有一段时间赶车的下车了,驿车停了。赶车的叫道:“旅客们,现在我们到达克斯桥了。”于是车门打开,关上,随后马车又开动了。有一段时间,马蹄嘚嘚直响,好像是在树木上走过。驿车猛然前倾,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睁开一只眼睛,只见车夫弯腰趴在马上,仿佛在向前眺望什么。我睁开双目,这辆负载沉重的驿车,由五匹马拉着,正慢步经过一座木桥。路很窄狭,实在不成样子,左侧有低低的栏杆挡着,右边是一堆果木和建筑材料。桥下有一道相当宽的河水流过,由于是夜里,显得格外深沉。有一段时间驿车老是倾斜着,某些地段,桥上连护栏都没有。我挺身坐起,这高层驿车上只我一个,车班头没有再登上他的座位。车子总是在移动,车夫老弯着腰趴到车灯几乎照不到的牲口背上,嘴里直咕咕哝哝使劲吆喝。终于马匹爬上了一个小坡,车身又是一阵颠簸,这才停住。我们的车子走在一条铺石块的路上。

那些早就下了车,在车前步行过桥的旅客们又回到三排车厢里。车门开开关关,我听见车班头说道:

——这鬼桥!老是在修!——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实?——达克斯的警察真不行。木匠把工具都丢在马车经过的路上喝酒去了。——车子翻在河里,我看见的。——这危险简直无法想象。——你看吧,这几天总得出事。——旅客先生们,我让你们先下车,做得对吧?

说完话,他又爬上车,猛然间看到了我,惊得大叫起来:

——啊,先生,我倒把你忘了!

巴约讷—藏尸所

7月26日

进入巴约讷,心里十分激动,我对巴约讷充满了童年的回忆。我初到巴约讷时年龄很小,有七八岁光景,大约在1811年或1812年,正是大战时期。当时我父亲隶于皇帝麾下,在西班牙从事戎行,讨伐昂贝西那多、阿维拉、瓜达拉哈拉为首的以及达柔河流域两省的叛乱。

母亲前往探望我的父亲,就在巴约讷停下等待车队,因为从巴约讷到马德里,当时得由三千人护送,四门大炮前导。有一天我想写出关于那次旅行的种种情况,也许他日可以作为历史资料。

我母亲那次出行带着我的两个哥哥,阿贝尔和欧仁,还有我。三个孩子中我最小。

记得在我们到达巴约讷的第二天,有一位上衣上系着粗大的链带的大肚子先生来看我母亲,他讲着一口含糊不清的意大利话。我们望着他从玻璃门走进来;在我们这几个孩子眼里,这人模样像是个走方郎中,实际上他是巴约讷剧院的经理。

他来是为了请我母亲在他们剧院订个包厢。我母亲订了一个月包厢。我们留在巴约讷差不多有这么长时间。

这订好的包厢使我们欣喜若狂。我们几个孩子,整整一个月,天天晚上都去看戏。以前我们每年只能去一次剧院。在我脑海里留下印象的只有《埃斯卡巴湟丝伯爵夫人》这出悲剧。

当天晚上,我们纠缠着母亲要她带我们去剧院,母亲一般总是疼爱孩子,她答应了。服务员把我们领进一个富丽堂皇的正面包厢,四面都悬挂上有橘黄色蔷薇花图案的红布帷幔。这天演的戏是《巴比伦的陷落》,这出情节剧在法国各地上演非常成功。

盛况空前,至少在巴约讷如此。杏黄色的骑士和浑身上下穿着铁青色厚呢制服的阿拉伯人时刻涌现出来,随后在一片可怕的连唱中,全被淹没在无数倒塌的陷阱和圈套的硬纸板中间。剧中人有哈里发、哈里发哈隆和宦官季阿发。我们赞赏不已。

第二天傍晚,我们又纠缠着母亲再去剧院,她还是答应了。我们在蔷薇花图案的包厢里看戏。——什么节目呢?我们很心焦。大幕拉开。季阿发出来了。还是上演的《巴比伦的陷落》,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再看一遍这出好戏,我们心满意足。这一回还是很愉快的。

第三天,我母亲真好极了,我们又莅临剧院。上演的节目仍然是《巴比伦的陷落》。但我们还是欣喜地看戏。当然,要是演别的什么“陷落”也许更令人喜欢。

第四天,节目肯定该换了,我们去了。母亲随我们的意,总是微笑着陪伴我们。演的还是《巴比伦的陷落》。这回我们都睡着了。

第五天,我们一早就差服侍我母亲的小厮先去看看海报,上演的还是《巴比伦的陷落》。我们央求母亲不要再带我们去那里。第六天,仍然上演《巴比伦的陷落》。这样一整月都演这出戏。有一个晴天,节目换了。这天晚上,我们又去了剧院。

这一往事使我在某个地方谈起过这“逗孩子玩的事儿”。

除了《巴比伦的陷落》之外,我对在巴约讷度过的这个月记得也很清楚。

在河边的小树林底下,有一条漂亮马路,我们每天晚上都从这里走过。我们经过剧院时总撅着嘴表示不喜欢。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去看戏了,它引起我们一种厌恶腻味的感觉。我们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凝望过往的船只,静静地听母亲谈话。虽然今天在我的记忆中这位崇高慈祥的妇女只留下一个侧影,但它将终生照耀着我,在我的心灵中熠熠生辉。

我们住的房屋非常亮堂。我记得我的窗子上挂着一串串成熟的玉米。在这漫长的一个月里,我们不曾有一刻感到愁闷,当然这该除去《巴比伦的陷落》。

有一天,我们去看在阿都尔河口抛锚的一艘战列舰。一队英国战舰对它进行追击,经过几个小时战斗之后,它逃避至此,于是英国人封锁了航道。直到现在,这一切仍如在眼前,我仍然看到这艘值得赞美的军舰,在离海岸四分之一海里处停泊,绚丽的阳光照射着它,篷帆全部降下,骄傲地伫立在波峰上。它使我感到它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势,硝烟未尽,也许它还将投入战斗。

我们所住的房子背靠城墙,在这片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搁着许多大炮、臼炮,炮口朝着地面。我们每天一早就前去游玩。

晚上,阿贝尔、可怜的欧仁和我,围绕在母亲身旁,打开颜色盒在调色碟上乱涂,争先恐后,粗手粗脚地在一本《一千零一夜》旧书里的插画上着色。这本书是我的教父拉奥里将军送给我的,他在我说起的那个时期数月之后,在格雷奈尔平原死去。

欧仁和我,我们常常从城里的孩子手上购买金翅鸟和翠雀儿。我们把这些可怜的鸟儿全放在藤编的笼子里。一个笼子满了,就再买一个来装。这样我们装满了五个笼子。临到离开,我们把这些娇小俊美的小鸟全部放飞。这对于我们既是一分快乐,但又感到揪心。

出租这座房子给我母亲的,我想,是本城人,是个寡妇。她本人住处跟我们相邻,是一所独立的屋宇。她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儿。三十年后,在我的记忆里还一点儿没有忘却她天使般的面容。

我仍然记得,这女孩金黄头发,人很苗条,我觉得她身量很高。她有一双温柔蒙眬的眼睛,维吉尔诗中人的面容,那模样仿佛人们梦想中的阿玛里丽丝或是遁入柳树丛中的加拉黛。她那清纯的颈脖令人爱恋,正当稚龄,手小小的,白嫩的手臂,肘部微红;其他细小部位这时我没注意到。她平常头上总披着一幅绿边的茶色头巾,紧紧地从头顶一直包到颈项,只露出额头和一半头发。我忘记她穿的什么裙子。

这美丽的女孩总是跟我们一道玩。有时我的两个哥哥阿贝尔和欧仁——他们比我高,也比我严肃,就像我母亲常说的,“装得像个大人似的”——前去看城墙上打靶演习或是上楼去他们卧室研读索卜里诺,翻翻柯尔蒙。这时候我单独一人,感到闷得慌,怎么办?她总来叫我,说:“来吧,我给你读点儿什么。”

院子里有个门,比地面高几级台阶。门紧闭着,上面有个锈蚀的大门闩,我现在还看见,这是把圆圆的插销,把手像猪尾巴,这种把手现时在那些老式地窖里还可以见到。这时她坐台阶上。我站在她身后,背靠着门。

她把一本什么书摊在膝盖上,读给我听。在我们头顶上天空晴朗,阳光正穿透菩提树的枝丫照下来,把绿荫映成一片金色。一阵暖风从旧门缝中吹来,轻轻吹拂着我们的脸。她趴在书上高声朗读。

当她朗读的时候,我听不出其中文辞的意思,只听见她的声音。我时而目光低垂,落在身下她半松开的头巾上,一种奇异的魅力使我感到惶惑,我看见她圆圆的雪白的颈项在影影绰绰的金色光影中曼柔地上下起伏。

有时她蓦地抬起她那双湛蓝色的大眼睛,对我说:“喂,维克多,你不在听?”

我一时怔住,脸涨得通红,浑身战栗起来。我假装用手拨弄着巨大的门闩。

我从没有主动亲吻过她,总是她呼唤我,对我说:“吻吻我。”

离开这城市的那一天,我心里感到有两件事让我难过:离开她,还有失去我的那些小鸟。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朋友?我那么小,遇上了这个高个儿、天真无邪的漂亮女孩,我有些什么感觉呢?当时我并不知道。但从此我一直时常思念她。

在我记忆中的巴约讷总是一个光辉的、充满欢笑的地方。那是我心中最最遥远的回忆。啊,美丽的童年岁月,使我备觉柔情激动!在那里我的灵魂朦胧的角落萌发出第一道无法表达的光亮,爱情的神圣的曙光。

朋友,你不觉得,像这样的回忆是一根彩带,什么都摧毁不了的彩带吗?

两个人一生都被这根彩带联系着,不乏会面的机会,也不需要互相寻觅,但彼此都很陌生,甚至互不了解,真是怪事!我跟这个温馨的女孩绾连的彩带虽未决绝,但红丝已断。

一到巴约讷,我就沿着城墙把全城兜了一圈,寻找那座旧日的房屋,寻找那扇门,寻找那个门闩。结果一无所获,实在是什么都认不出了。

她现在哪里?她在做什么呢?死了?还活着?要是她还活着,大概她已结婚,有了孩子,也许她已守寡,也已经老了。可能人还在,而美貌已经消逝?现在的这个女人是否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女呢?

也许我曾遇到过她?也许我刚才问路的那个妇女就是她,那妇女呆呆地望着我像陌生人似的走开?

这一切其中孕藏着多少苦涩的悲哀。我们只不过是些影子。我们将相继过世,就像烟云一样消逝在永恒深湛的蓝天。人生天地间正如永恒中的岁月。当末日一旦来临,他们就随风飘去。我们的青春哪里去了?我们的童年哪里去了,唉!1812年的美丽少女在哪里呢?当时的那个年少的我又在哪里?那个时候我们曾邂逅,而现在也许我们还会相见,可是在我们之间已隔着一道深渊。在我们之间,记忆,这通往过去的桥已经折断。她不会认得我的仪容,而我也听不出她的嗓音。她不再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7月27日

关于巴约讷我没有多少话说。这城市的位置真好,它在尼弗河与阿杜尔河的支流岸边,坐落在一片翠绿丘陵之中,很像一个小吉隆德城。但如今这样的秀丽小城,这样的胜境却成了一座城砦。

好端端的风景,却有人认定这里最适宜于建筑军事工程,多么不幸!我已说过一回,现在我不禁还要再提,那弯弯曲曲的幽涧就是而今这凄凉的壕沟吗?丑陋的山色,这些内外沟渠和堑壁!对,这是伏邦的精心杰作。正是这伏邦的杰作全破坏了上帝的杰作。

巴约讷大教堂是一座相当壮观的14世纪建筑物,通体呈火绒色,已完全为海风所侵蚀。窗户的尖形穹隆里面直棂彩绘非常丰赡而且别出心裁,我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14世纪的那种遒劲有力毫不逊色地与15世纪的奇幻风格交织在一起。这儿那儿,保存着不少异常绮丽的彩绘大玻璃窗,几乎都是16世纪的制作。在原来曾是巨人门扇的地方,我看到一处小门洞,头上绘有花卉绿叶围绕成蔷薇图案,十分精致。教堂的门颇具特色,一律是巨大的乌黑薄板,门上布满大钉,并配以金色门环。这些门环目前已只剩一只,制作精美,纯粹是拜占庭工艺。

教堂南侧紧傍着一座同一时代建成的大修道院。人们在修复中很是动了一番脑筋,从前它有扇庄严的大门与祭坛相通,现在则筑有墙垣,粉刷成白色。其中的装饰和雕塑规模盛大,堪与亚眠、兰斯以及夏特尔的大教堂相侔。

从前教堂和修道院中有许多墓冢,现均已挖去。有些残缺不全的石棺,里面是空的,但仍然紧贴在高墙旁边。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丑陋不堪的尸骸替换了原来的骨殖。蜘蛛在这些死者晦暗的阴宅里结网。

我在一所小教堂里停留,这里没有墓葬,但原来墓冢的地方从高墙发掘处仍可认出,不过死者早已采取措施以保留其墓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出砌在石基上的黑色大理石上面的字迹,表明这坟墓属于他。我逐字抄下这段铭文:“1664年4月22日,E.勒布尔,王家公证人和教士会议诸位大人兹授予本城老城堡的自由民及骑士皮埃尔·德·巴拉杜克此墓地之享有凭证,他本人及其家属均得享有。”

于此,我又回想起游览波尔多圣米歇尔教堂的情景。

当时我刚走出教堂。这是一座13世纪时的建筑,十分著名,尤其是它的正门。里面有一座异常明丽的圣母殿,系路易十二朝良工制作,堪称精雕细刻。我凝望教堂旁边的钟楼小塔,那上面装有一架电报机。从前此处为一高达三百法尺的华美尖塔,今已改为钟楼,形态奇妙非凡。

人们不了解塔尖于1768年曾为雷电所击,引起大火蔓延,以致教堂屋架同时被毁,所以在参观时心里会发生疑问:这偌大的钟楼似乎既像军用,又像是教会的,它粗糙颇类城堡主塔,而藻饰工巧,又仿佛是一座钟楼。最高层的窗洞亦无挡风披檐。既无大钟,又无排钟,也没有铃铛、钟锤和读时仪。钟楼上部还有一八面体,山墙耸立,至今还在,但都剥落不堪,顶上已截去一段,看上去就像一个人被砍了脑袋似的。野风和阳光透过那长长的、既无窗户又无窗棂的尖形穹隆,仿佛透过了多少巨大的骨骼。这儿已经不是钟楼了,这是一座钟楼的空架子。

此时我独自一个在院子里,院子里有树,旁边唯有钟楼孤零零地耸立。这院子是个旧墓园。

阳光虽然炙人,我还是静静地观看着这座阴郁而华美的古屋,我仔细研究,从它的建筑法式上研究它的历史,从它的重重疮痍中细察它所经历的悲苦风霜。你知道,一座建筑物几乎像一个人一样使我感兴趣。对我来说,这就像在了解一个人一生的悲欢离合。

我完全沉入遐思,突然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叫我:“先生!先生!”我注视,我凝神谛听。没人。院子里空荡荡的。几只小鸟在墓园的老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是确实有个声音刚才叫过我,一个微弱、轻柔、细小的声音仍然在我耳边回响。

我走了几步,又听见那个声音:“先生!”这一回我猛地转身,于是我看见,院子角落上,靠门的地方,那老虎窗口出现一张老妇人的脸庞。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我瞥见了这间阴惨的卧室内部。

在这老妇身边还有个老头儿。

除了这对老人,我生平从来没看过比这所破屋更颓败的东西了。破屋四壁涂着像裹尸布那样凄惨的白石灰,里面除了两张板凳,没有别的家具。板凳上坐着两个满面皱纹、黧黑、残损的老人,仿佛涂抹了褐灰色的沥青。浑身穿的不是衣服,像是包裹在缝补过的旧裹尸布里一样。他们的灰色的小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我没有像萨尔瓦多·罗扎那样说道:

Me figuro il sepulcro in ogni loco.

即使是在大白天,正午,在这灼热而辉煌的太阳光下面,他们的出现还是让我怔了好一阵子。我仿佛听见两个四千年的幽灵在这远古埋葬死尸的教堂地下室深处向我呼喊。

略略思索了一下,我给了他们十五个苏。原来他们是这墓地的守门人,费来孟和波西丝。

费来孟,看见十五个苏,眼睛一亮,做了个挺难看的鬼脸儿,又惊又喜,把钱放进钉在墙上的那个不成样子的布袋子,就像拉封丹所说的。接着,波西丝堆着一脸笑对我说:“你想看看藏尸间吗?”

藏尸间,这个词儿在我心里引起了不知是些什么样的思念,但我想我是明白的,于是我回答:“是的,太太。”——“我想你要进去看的。”老妇说。接着她又补上一句:“呐,他是敲钟的,他带你去。很好看呢。”——这样说过,她友好地把她那褐红、颤动、透明、冰凉的、毛茸茸的手按在我手上,我感觉到好像接触到蝙蝠的肉翼。

新出现的敲钟人,大概早已嗅到了这十五个苏的气味,直立在钟楼外扶梯不远处,他已经打开了钟楼的门。

这是一个看上去有三十六岁左右的汉子,又粗又矮,胖墩墩的,面色鲜红,气色挺好,一股雄赳赳的气概,仿佛很适合吃这碗死人饭。两个幽灵再配上一个吸血鬼,真全了。

老妇带着几分夸张把我介绍给敲钟人——这位英国先生想看看藏尸间。

吸血鬼,一声不吭地再向楼上他刚下来的地方走了几步,推开钟楼的门,向我示意跟随他走。我走进去。

他一直沉默着,在我后面把门关上。我们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是,在楼梯角落里一块大方石后头,有一盏暗淡的灯。在小灯微光下,我看见敲钟人弯腰点上他的灯。灯亮了,他朝圣吉尔的窄狭螺旋梯走下几级,我跟着他。

走了十五级之后,我想这时是低下身子走过一道小门,随后又跟着敲钟人往上走了两三级;详细情况我心里并不明白;我像进入了梦境似的往上迈步。有一阵子敲钟人用他那瘦骨嶙峋的大手搀着我,我觉得脚在地板上走动;来到一个非常昏暗的地方,阴森森的地下墓穴。

我永远忘不了我看见的这些情景。

敲钟人,不说话,一动也不动,站在这地下墓穴中间,身子靠在一根钉在木板里的木桩上,他用左手把那盏灯举过头顶。我凝神看看周围。一种轻雾似的微弱光线朦朦胧胧地映照着这地下墓穴,我辨别得出墓穴的尖形拱顶。

蓦地,我扫视高墙,才看到这里并不只是我们两个。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形,立着,背倚着墙,在我们周围。在灯光下,我隐约瞥见他们。

你想想这一圈可怕的面庞,我刚好处在核心。黑黢黢的赤裸的胴体隐没在夜色里;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突出在阴影中间,挤在一起,仿佛争先恐后,向我扑来。无数阴沉的恐怖的头好像都嘴巴大张着,向我呼喊,但没有声音,对我凝视,眼眶瞪得大大的,但没有眼珠。

这些人形是什么呢?大概是雕塑吧。我从敲钟人手上取过灯,走近细看。都是尸体。

1793年,在圣丹尼斯有人盗掘诸王陵墓,在波尔多,也有人盗掘平民墓地。王室和平民这两份主权产业,游氓同时对之加以侮辱。在这儿顺便插一句,一般人虽说不懂语法,但这证明了平民和游氓这两个词绝不是同义词。

波尔多的圣米歇尔墓地也像别处一样遭殃。有人把棺木从土中挖出,将尸骸弃于荒野。当铁镐掘到钟楼基部时,真奇怪,既没有碰到腐烂的棺木,也没有残缺不全的脊骨,接触到的却是完整的干尸,上覆陶土,已越多年,但保存得很好。于是,人们就建起一座尸骸陈列馆。这想法很适合那个时代。

蒙福贡街和贝格尔路的孩子们捡起散落在墓地上的残骸碎骨逗乐。人们从他们手上把骨殖收回;把所有能找到的搜集起来,一起堆进圣米歇尔教堂塔楼的地下墓穴。这些骸骨竟厚达十七法尺。人们在这上面装上一层板,并护以栏杆。

人们把刚出土的特别干净完整的尸骸放在顶上一层,总共七十具,把它们竖直,贴着塔楼的圆形墙壁一圈,安放在栏杆和高墙之间。刚才我脚蹬着咯咯作响的楼板层就是它;我踩的就是这些骸骨;凝视我的就是这些尸身。

敲钟人像个艺术家,让这些事物仿佛一出悲喜剧似的呈现出来,使我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随后他走近我,跟我谈话。他对我陈说这些死者的种种。吸血鬼成了导游。我简直像是在聆听一本陈列馆手册中的絮语。有时,听来真像一个耍狗熊的在卖嘴皮子。

——请看这一位,先生,这是一号,他牙齿俱全——看看这二号保存得多好;他差不多有四百岁了——三号,他简直还在呼吸,听得见我们讲话。这并不奇怪。他死去才六十年。他是这儿最年轻的一位。我晓得直到现在城里还有不少人认识他呢。

他这样继续巡行,高兴地在一个个幽灵面前走过,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套故事。在他说话中间,每当我发问打断他的时候,他就用自然的声调回答我,接着又仍旧从我打断的地方说下去。他不时地用手中的一根小棒在干尸上敲敲,发出空壳子的响声。人的胴体,一旦没有了思维,不是一只空壳子,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巡行了。但丁和奥卡尼阿也没有幻想到比这更阴森凄惨的吧。卢塞恩和比萨的康波·桑托桥的骷髅舞只不过是这种现实的投影罢了。

有一个黑种女人被用绳索穿过腋下挂在一颗钉子上,她在朝我微笑,那笑真怕人。在一个角落上有四具尸体,据说是一家人,死于误食毒菌。母亲低着头,仿佛仍在设法抚慰在她膝间垂死挣扎的最小的儿子;长子,脸上仍旧露出青春的痕迹,额头靠在父亲腿上。一个死于肺癌的女人,异样的弯曲着手臂,好像为了显示她为死亡的恐怖力量扩大的伤口。在她旁边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挑夫,有一天他跟人打赌说能搬运两千斤重的东西从卡易奥走到夏特隆。他是运到了,打赌赢了,但却因此死去。这个因打赌而死的人旁边紧靠着一个在决斗中死去的人。致死的那个被利剑刺穿的洞在干瘪的右胸仍可看到。

不远处有个可怜的十五岁的孩子身体蜷曲着,据说,他是给活埋的。这真是可怕极了。这个亡灵遭受苦痛,六百年后他仿佛还在无形的棺材里挣扎、反抗。他用头盖骨和膝头撑起棺盖,绝望地在板壁上把手指都抠断了,胸膛也裂开了,颈项的肌肉怕人地鼓了起来。他叫嚷。我们听不见这叫声,但看得出,真可怕。

七十具尸身的最后一个最古老。它已经有八百年。敲钟人调侃地叫我仔细看看他的牙齿和头发。在他旁边是个小孩子。

正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看到这些幽灵中的一个坐在门旁边的地上。他脖子僵直,抬着头,嘴咧着,手全伸开,腰里束着一块缠身布,一只腿和一只脚都是赤裸的,另一只腿露出胫骨,搁在石头上,像一截木头。他像是在向我讨钱。

这样一个乞丐待在这样的门口,真没有比这更奇怪、更神秘的了。

给他什么呢?施舍给他什么呢?给死人,用什么零钱呢?我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这景象,而我的幻想渐渐成了默祷。

我想所有这些亡灵,如今这份悲惨的样子留在这冰冷的寂静里,他们都曾经活过,心跳过,受过苦,也曾爱过;我想他们曾经欣赏过大自然的景色,树木,田野,花枝,太阳和蓝色的天空,而不是现在这铅灰色的穹隆;我想他们也曾有过青春、生命、美、快乐、欢愉,也曾像我们一样在节日里自由自在,开怀大笑;我想他们也曾像我们现在这样,而我们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唉!当我们这样面对未来时,一种凄凉的念头便来到心中,我们徒然地千方百计想抓住自己占有的一切人间万物,但所有这些东西在你手中一个接一个地像尘沙一样散落,这时人们会感到自己一下子跌入了深渊。

对于任何一个用肉眼观察这些枯骨的人来说,这真是太可憎了。破烂的尸布几乎遮不住尸骸,一根根肋骨透过残朽的横膈显露出来,牙齿黄黄的,指甲黑黑的,头发又稀又卷曲,浑身皮肤作褐黑色,还渗透出一层灰黑色粉末;肌肉已经失去弹性,五脏六腑都变成了绛红色的韧皮纤维,无数的线络牵牵挂挂,在这片黑暗中死神正摇动着那无形的纺锤。洞开的腹部深处脊椎骨柱历历可见。

“先生,”那人对我说,“你瞧,这些都保存得挺好!”

对于任何一个用神智去观察的人,这简直太可怕了。

敲钟人见我长时间地沉入冥想,早就悄悄地溜出去了,就留下我独自一个在里面。灯还放在地上。他不在旁边,我似乎觉得使我窘迫的某种感觉也消失了。可以说我感到自己跟这地下藏尸窟中的悲惨居民有了直接而亲切的接触。

我有点儿眩晕,凝视着周围这一些,不动而又痉挛。有些伸长了胳臂,其他的胳臂都弯曲着;有几个则拢着手。所有看过墓穴内部的人的脸上都显示出一种恐惧苦恼不安的表情。不管这坟墓怎样对待他,死者的躯体是可怕的。

对我来说,正像你已经隐约瞥见的,这些并不是干尸;这是幽灵。我看见这些脑袋个个都转向别人,这些仿佛在谛听的耳朵都朝好像在轻轻絮语的嘴巴侧过去,我仿佛觉得这些从地里发掘出来的死者永远生活在可怕的长夜里,他们在这囚室的尘雾中互相诉说,叙述幽冥中灵魂的悲惨经历,他们在低声谈论着一些难以言宣的事情。

这些对话多么令人胆战心惊!他们谈些什么呢?啊,思想消失在什么样的深渊之中啊!他们懂得生命后面的一切。他们懂得旅程的秘密。他们已经绕过了岬角。偌大的云层已为他们裂开。而我们,仍然还在臆测,希望,充满野心、情欲,我们称之为睿智的一切荒唐之乡,我们称之为真理的一切虚幻之乡。他们已进入了无限永恒之域。他们认识事物本体和存在的唯一事物。我们这些爱幻想的人,哲学家,日夜思虑的所有问题,我们没完没了地沉思的所有主题,生活的目的,创造的原因,自我的持续,灵魂以后的情况,他们对此洞悉无遗;我们一切的谜,他们都知道谜底。他们明白我们一切开端的结果。他们的模样为什么这样可怕?是谁使他们的面容充满失望而令人恐惧呢?

若是我们的耳朵不是这样冥顽不灵听不见他们说的话,若是上帝在他们和我们之间没有设置下不可逾越的肉体和生命之墙,他们会对我们说什么呢?他们会给予我们什么启示呢?他们会给我们一些什么劝告呢?我们跳出他们的手心是智慧,还是疯狂呢?他们从坟墓里会带给我们什么消息呢?

若是只看这些幽灵的外表,那就是恐怖,令人胆寒。不过那只是外表罢了,以貌取人,实属荒唐。无论我们这些爱好幻想的人做些什么,我们也只是略略揭开了事物的表层。思想不能像探测器穿透地球那样穿透那无限的领域。

形形色色的哲学只是一些自流井而已;它们使同样的水从同样的土地里喷涌而出,混杂着人类的泥沙和上帝的热能的同样的真理喷薄而出。但是任何一口井,任何一种哲学都不能击中事物的中心。天才,是最强大的探测器,但是它也不能触及火焰的内核,这神秘的几何点,真理的不可磨灭的中心,我们永远无法使岩石中迸出什么,除了有时会有一滴水,有时,一点火星。

那么沉思吧。让我们敲击岩石,掘开土地吧。这是完成一项自然律令。有些人必须沉思默想,正如其余的人必须劳动一样。

然后我们就听其自然吧。哲学想发掘出来的秘密,而大自然都要加以尽力保持。那么,大自然啊,谁才能征服你呢?

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万物的一个片面,而上帝看到那另一面。

当我们观看人的尸骸的时候,尸骸令我们害怕。这只是一具尸体,空幻无常之物。我们感觉到这抔尘土给我们显示出了多少令人恐怖的东西。不。它令我们害怕,除了这,什么也没有。我们看见智慧了吗?看见灵魂了吗?看见才情了吗?我们知道如果让我们在它闪烁的光辉中瞥见了它,我们知道这些死者的魂魄会对我们说什么呢?别以为这些人的尸体已经可怕地消亡,以为它们厌恶这种毁坏;别以为这些都是僵尸、枯骨、木乃伊;我们想想吧,如果这墓穴里有黑夜,那么这里也就有白日。尸骸仍旧留在黑夜,而白日属于灵魂;灵魂凝视着白日。若是灵魂欢笑,尸体却苦着脸,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沉浸在这些纷至沓来的思想里。这些互相交谈的死者也不再让我害怕了;我在它们中间简直觉得很自在。突然,不知道怎么的,正在这时,我心中蓦地想起,在头顶上两百法尺的地方,那圣米歇尔教堂的钟楼顶上,在这些夜间神秘地互相絮语的幽灵的上方,有一台电报装置,用细线连接着木头机座,正在云雾中摆动,它用奥秘的闪闪发光的语言,穿过太空,把无数细微的无法觉察的事物,一件件发出去,到明天就成为报纸。

只有这时我才深深感到这一切使我感到莫名的空幻。这圣米歇尔教堂的钟楼真是一首诗啊!多少对比和教训!在那洒满阳光的屋脊上面一片辉煌,在蓝天中间,在街上蜂拥的忙忙碌碌的人群眼里,一台电报机,像帕斯甘在高脚支架上那样,正打着手势不停地晃动,说话,详细地叙述今天发生的历史和每一刻钟的政局变化,艾斯帕特罗垮台了,纳瓦埃斯兴起了,洛派斯赶走了芒蒂萨瓦,极其微细的大事,小毛虫成了独裁者,团藻变作了大官,弧菌当上了暴君,昙花一现的人物和转瞬即逝的戋戋尘土,在这个时候,在这地下,在这塔楼矗立的伟巨基石中间,在这既无光线又无嘈杂声的地下尸穴中,无数幽灵环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开着会,低声谈论着坟墓和永恒。

比亚里茨

7月25日

你知道,我的朋友,我非常喜欢诺曼底海岸的三个点,勒波泰勒,勒特雷波尔和埃特勒塔。埃特勒塔有峭壁下海浪消磨而成的广阔拱门;勒特雷波尔有老教堂,古老的石头十字架和老港,此地渔船云集;勒波泰勒有它的哥特式大道,直达大海。好吧,你以后就把比亚里茨以及勒特雷波尔、埃特勒塔、勒波泰勒都列入我所挑选的“以悦吾目”(费纳龙语)的胜地之中吧。

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比比亚里茨更壮丽更迷人。爱挑剔的人会说那儿没树,哪怕上帝创造出的最美的地方,也会有人挑剔。可是你必须懂得在二者中做出选择:要么是海洋,要么是树。海风把树一扫而光。

比亚里茨村子里的房屋一律白色,红屋顶,绿窗板,依山势起伏,偃卧在满覆青草和欧石楠的圆圆的丘陵地上。人们出村子,走下圆丘,沙砾随着在你脚边坍塌,一下子就置身于柔软平坦的沙滩上了,周围全是岩石,像房舍,像拱廊,山洞岩穴,错综复杂,宛如迷宫。这些奇形怪状的结构纷乱地耸立在波涛中间,天空给它以蔚蓝,太阳给它以光和影,大海给它以浪花,长风给它以喧嚣。

我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老尼普顿毁坏年迈的库伯勒比在这儿更起劲、更快活、更猛烈的了。整个海岸一片嘈杂。比斯开湾的海水在不停地将它吞噬,撕碎,让漫天喧哗满布在暗礁群间。可是每回我在这空荡荡的沙滩上漫步,不管多少时间,在我心里总感到十分平静和肃穆。大自然的闹腾总不能扰及我心中这分静谧。

你无法想象在被冲击的海岸那表面的纷乱中这一切是多么活跃,颤动,生气勃勃。一层活介壳布满了岩石;许多植形动物和软体动物,它们本身透明,在透明的波涛里游泳漂荡。海水一滴一滴地从山洞的拱门上渗出,像巨大的珍珠颗粒似的溅落;无数蟹和蛞蝓在海草荇藻之间爬行,在沙上画出好大的一团浪花浸湿的水迹。在岩穴上方生长了多少奇特而异样的植物,为巴约讷黄芪、高卢石竹,叶片像地榆的蔷薇,像百里香的金鱼草。

几个窄狭的小港湾里,潮水起落拍打着险礁,响声震耳欲聋。有些贫苦渔民,在一条破艇子周围蹲着身子,把他们昨夜捕获的鱼破肚开膛。少女们赤着脚,迎着波涛洗鲨鱼皮,每回雪白的浪花蓦然像狮子怒吼着腾空而起向她们猛扑过来,她们就撩起裙子后退,纵声大笑。

在比亚里茨洗海水浴,跟在迪耶普、勒阿弗尔、勒特雷波尔一样;但这里阳光普照,气候温暖,令人更加自由。不少女人,头上戴着巴黎款式最时新款式的帽子,从头到脚裹着条大披巾,脸上罩着花边面纱,低着头走进一处帆布棚屋——这种棚屋沙滩上到处可见;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光着腿,披一件盖不住膝头的棕色羊毛衫子,欢笑着跑去跳进海中。这种自由,再加上男人的喜悦和蓝天的辉煌,真正别是一番风情。

村子里的少女和巴约讷的漂亮小女工洗浴时总是穿着常常很破烂的斜纹衬衫,可是她们对破洞漏出的地方和衬衫遮住的地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去比亚里茨的第二天,在潮水低落时在岩洞中间漫步,寻觅贝壳,惊动了许多海蟹纷纷逃逸,钻入沙土,忽然我听见有歌声从一处岩石后面传出,那歌儿里有些土话,但并不太土,那歌词我还能分辨得出:

嘉思蒂贝扎,背着钢枪,

这样歌唱:

这儿有谁认识萨比娜,

美丽的姑娘?

舞吧,唱吧,村里人啊,黑夜已经

遮住了法吕山冈。

好风吹过山冈,令我心荡。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转过山崖。唱歌的女人是个浴女。这美丽的少女穿着件白衫子和一条短裙,冲进了岩洞口子上一个被两块礁石锁住了的小湾。她的农家衣服搁在岩洞里面沙土上。她瞥见我,就半身露出水面,开始唱她的第二段歌儿,随后,看见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岩石上谛听,她含着笑,用夹杂着法语和西班牙语的话对我说:

——陌生的先生,这歌儿你听得懂吗?

——我想是懂得一点儿。我回答。

后来我走开了,她没有再叫我回头。

在这件事情里你不觉得有点尤利西斯聆听塞壬水妖唱歌的味儿吗?大自然不断地向我们提供无数的主题和形式,人类的想象就以此构筑起一切古老的诗歌和神话。

总之,这里人感情真挚,还有他们的白色房屋,宽广的圆形沙丘。纤细的沙土,巨大的岩洞,壮丽的大海,比亚里茨是个值得赞美的地方。

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这个小城变得时髦起来。马德里的风已经来临,不要多久巴黎的风也将吹来。那时,比亚里茨这个旷野、淳朴、乡土气特别浓厚的村子就会浸染铜臭,比亚里茨的小山就会栽满白杨,沙丘围上栏杆,深涧建以扶梯,悬崖构以楼阁,洞壑放置靠椅,浴女也都穿上了长裤。比亚里茨变得又害羞又贪婪。这就像莫里哀所说的,“浑身上下只剩了耳朵还贞洁”的假正经,取代这些嬉戏于大海的少女的那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随后就是书场和戏院、人们看报,上演情节剧和古典悲剧。啊,扎伊尔,你要我怎样呢?晚间,大家去音乐厅欣赏音乐,因为那儿每天晚上都有音乐会,歌手,一位五十来岁的大腹便便的夜莺,用女中音唱歌剧中的咏叹调,在这潮起潮落、满天风雨的古老的大海之滨。

这时候比亚里茨就不再是比亚里茨了。它变了像迪耶普、奥斯唐德那样的褪了色的玩意儿。

没有什么比渔夫的小屋更伟大了,它坐落海边,充满了古老的淳朴风味。也没有什么比具有庄严本色的城市更伟大了,它们为人类思想,给全世界提出新的事物。新的事物常常因艰难而令人生畏,然而文明要求新事物。没有什么比一个虚假的巴黎更渺小更寒碜更可笑的了。

海滨的城市应当十分珍惜地保存那原来的自然环境所给予的面貌。海洋富于风韵,美丽和伟大。人们既然有了海洋,为什么还要模仿巴黎呢?

某些预兆似乎揭示了比亚里茨未来的变化。十年前人们从巴约讷到这里得乘坐安在骡背上的双椅驮垫;两年前来这里坐的是两轮马车;而今到这里来坐上了公共班车。一百年前,二十年前,人们在老港游泳,那边只是一个小港湾,可以俯瞰两个已经毁圮的老塔楼。今天,人们都在新港游泳。十年前比亚里茨只有一家客栈,今天已经有了三四家“旅馆”。

我并不是指责公共马车或新港,那边海潮奔涌要比老港宽广,因此游起泳来也比较舒展得开,“旅馆”的唯一缺点就是没有窗子对着大海。不过我怕其他一切可能的改进措施,但愿比亚里茨还能保留原来的面目。直到现在一切都好,就写到这里吧。

巴约讷到比亚里茨的公共马车能够站稳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双轮马车一直跟公共马车对抗,就像十年前,骡背驮椅跟双轮马车对着干一样。这个城市里的车夫一齐起来攻击着手经营公共马车的那两个鞍具商人,卡斯泰克和阿那托尔。他们结成帮派,竞争不已。这就是公共马车老板的一部光荣战史,从此,旅客的钱袋都倾入了他们颠颠簸簸的旅程之中。

我到达巴约讷的第二天,就想去比亚里茨。因为不认识路,我问一位过路人。这人是纳瓦拉农民,身上穿得挺漂亮,一条橄榄绿的灯草绒裤子,腰束红带,里面大翻领的衬衫上系着个银环,外罩一件咖啡色粗呢上装,绲着棕色丝边,头戴一顶丝绒镶边的亨利二世式小帽,帽檐上斜插一根乌亮卷曲的鸵鸟毛。我向这位衣着华丽的过路人请问怎么去比亚里茨。

“你走迈约桥大街吧。”他回答,“一直走到西班牙门。”

“我想搭去比亚里茨的车子,方便吗?”

这纳瓦拉人看看我,挺庄重地微笑着,操着一口家乡土音对我说话,这段话直到后来我才体会到有多么深刻。他说:

“先生,去倒容易,回来难。”

我走上了迈约桥大街。

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许多颜色不一的招贴,都是车老板出的,上面写着去比亚里茨的不同车资价格;我不大在意地随便看了一眼,看见所有这些招贴上最后一行都写着:“各车次在晚八时前均按此价计算。”

我到了西班牙门。那里聚集着各式各样的车辆,乱纷纷地挤在一起,有长凳载人马车,双轮轻便马车,两轮公共马车,“贡多拉”,敞篷四轮马车,双座车,大型公共马车,应有尽有。我还没来得及对这堆嘈杂的套车看上一眼,另一片嘈杂声就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是一群马车夫。这一下我真给吵得头昏脑涨。各种声音,怪腔,土话,咒骂,万炮齐轰,都要我搭他的车。

这个人拉住我的右臂:

“先生,我是卡泰克斯先生的赶车的,上我的双座马车吧,十五个苏一位。”另外一个拉住我的左臂:“先生,我是露斯比,我的也是双座车,十二个苏一位。”又上来第三个拦住我的路:“先生,我就是阿那托尔。我这儿是敞篷马车,十个苏就送你去。”

第四个凑近我的耳朵说:

“先生,我叫莫妙,搭我的车吧,准保飞快地把你送到比亚里茨,六个苏!”

“五个苏!”围在我身边的许多人高呼。

“先生,你看,这辆漂亮轿车:比亚里茨苏丹号!五个苏一位!”

最先跟我讲话的那个人,抓住我的右臂,他的声音盖过了这片喧哗。

“先生,我最先跟你谈的。你该给我优先。”

“他跟你要十五个苏!”其他的车夫一齐嚷起来。

“先生。”那个人冷静地说,“现在我只要三个苏。”

这一下众人都不吱声了。

“最先跟你谈的是我。”那人又加上一句。

于是,乘其他竞争者都怔住了的时候,他迅速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认可,他把我推上车,关上车门,他登上座位,马嘚嘚地大步跑开了。他的公共马车都坐满了。仿佛他是专门等我似的。

车子是崭新的,质量绝佳;马匹也属上乘。不到半个时辰,比亚里茨到了。

到达后,我不想过分抠他,从钱袋里取了十五个苏,递给车夫,然后准备离开。他一把拖住我。

“先生,”他说,“只要三个苏。”

“呐!”我说,“你原来跟我说十五个苏的啊。我给十五个苏。”

“不,不,先生,我说拉你只要三个苏。就三个苏。”

他把余钱又还给我,几乎是硬要我收下。

“天哪,”我离开时说了声,“这真是个老实人。”

其他旅客也跟我一样,只给了三个苏。

这一整天我都在海滩上漫游,向晚时分,我想起了回巴约讷。我累了,但是我一想起把我载来的漂亮绝伦的马车和挺有道德素养的车夫心里觉得十分喜悦。当我再登上老港陡坡的时候听见远方平原上传来的钟声已是八点了。我没有留意,一群群旅客从四面八方奔来,好像都匆匆忙忙拥向村口的停车场。

傍晚时分简直美极了;几颗星星开始点缀在黄昏时明亮的天空;大海渐渐安息,发出昏冥的闪闪烁烁的波光,仿佛一泓无边的油渍。

一盏旋转的灯塔在我右边海岬上亮起来,一会儿明,一会儿灭,随后忽然又亮了,放射出十分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准备跟浓雾中把另外半边天空照得灼亮的永恒的天狼星斗法似的。我停步,面对这份忧郁感人的景色凝视良久,我感觉到这些真好像在上天的威力面前人类努力的征象。

此时,夜色已渐渐浓起来。巴约讷和我的客栈的影蓦然间穿过我的视线,于是我朝停车的广场走去。有一盏风灯放在地上照亮了场子,我看见那儿只剩一辆车。这是一辆四座敞篷马车;上面三个位子已有了人。我走过去。

“喂,先生,来吧。”有个声音叫我,“我们是最后一辆车,这是最后一个位子啦。”

我听得出这声音是发自我早晨搭乘的那辆车的车夫,我又遇上了这个古道热肠的人,真是庆幸,我赞美上帝。要是再迟一会儿,那么我就只好步行了。要好长一段路呢。

“天哪,”我对他说,“你真是个好车把式,又碰到你我真幸运。”

“快上来,先生。”那人说。

我赶快登上车。

我坐下来,车夫手搁在车把手上,对我说:

“先生您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吗?”

“什么时间?”我问他。

“八点。”

“对。我像是听见敲了几下的。”

“先生,您知道,”那人接着又说,“过了晚上八点钟车价变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照顾旅客,一般是先交钱后开车。”

“好吧,”我一面取出钱袋一面回答,“多少钱?”

车夫柔声柔气地轻轻说道:

“先生,十二法郎。”

这笔账这下子我算弄明白了。早上他宣称把这些猎奇的人送到比亚里茨每位三个苏:一大群人;晚上,把这群人带回巴约讷,每人十二法郎。

早晨我承受过这位车夫严格克己的优待的;所以我二话不说,付钱。

车子疾驶在去巴约讷途中,纳瓦拉农民中流行的一句绝妙的谚语老是在我心里盘旋,为了让今后旅客们从中吸取教益,我把这句话译成白话:去比亚里茨的车,每一位去是三个苏;回来十二法郎——您不觉得这个变化挺大吗?

快到巴约讷的时候,一位旅伴指给我看在一座小山的树荫里,那儿是马哈克城堡,今天来看看,也许已成残迹。

马哈克城堡因1808年巴约讷晋谒期间皇帝驻跸于此而闻名。当时拿破仑曾有过一项伟大构想,然天意未许,没能成功。尽管约瑟夫一世统治卡斯蒂耶时堪称明君,给西班牙一个新的朝代这一想法对欧洲、法国、西班牙以及文明都很有利,然而对拿破仑却是有害的,就像往昔这对路易十四不利一样。

约瑟芬这个克里奥尔女人非常迷信,那一次她陪伴皇帝去巴约讷时,仿佛有某种预感,这就像奴尼哀斯·萨尔多的西班牙八音诗中所咏唱的那样,她老是重复着说:灾祸临头了。

今天,人们在三十年之后看到了这些已经成为历史的大事底细,从一些最微小的细节分辨得出这场灾难发生的种种情况,仿佛所有的线都连着一个注定的结局。

下面这件完全不曾为人知晓的事值得一记。

皇帝在巴约讷的那些日子,想去视察一下他本人亲自下令在勒布哥进行的工程。当时巴约讷所有的成年人都记得,这天早晨,皇帝步行走过沿海大道,登上停泊在港口的双桅横帆船,准备由此乘船去阿都尔河口。

他抬起手臂让约瑟芬倚着走过。像平常一样,他去任何地方后面总是跟随着一群国王、侍从出巡,此次出行陪同的是:法国南方亲王们和西班牙波旁王族;老王查理四世及其妻;阿斯图里亲王,当时还是国王,号称斐迪南七世;唐卡洛斯,即僭号查理五世的觊觎王位者。

这一天巴约讷万人空巷,大家都伫立在沿海大道,围观皇帝不带警卫,独自步行。没一会儿,人群愈来愈多,那种法国南方人过分的好奇心惹得拿破仑十分厌烦,他立即加快步伐,可怜那些波旁家的王子王孙只好气喘吁吁的,勉强跟在他后面。

皇帝走到双桅横帆船的小艇,那扶梯极陡,这时刚好约瑟芬上船,急忙中她想抓住船长伸过来的手,一扑空,竟跌入深可齐膝的水中。若是在别的情况下她只会一笑了之。“这倒给了她一个机会,”跟我谈这件事的C.XX公爵夫人对我说,“好露出她那迷人的大腿。”这一回,人们看到她十分愁苦地尽摇头。兆头不妙。

所有目睹这一不幸事件的人和物都没有好下场。拿破仑死于流放;约瑟芬离异后死去;查理四世及其妻被废黜而死。至于当时的那些年轻王子,斐迪南七世死了,另一个是唐卡洛斯,遭受监禁。皇帝乘坐过的那艘双桅横帆船两年后失事,船和人员全部沉没于阿卡雄湾的费雷岬角;那位伸手想拉皇后一把的船长,名叫拉风,因此被判死刑,立即枪毙。拿破仑曾经住过的那座马哈克城堡,沦为兵营,后来又成了修道院,最终毁于火灾。1802年,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不知是什么人在城堡周围放了把火。

牛车

7月28日,圣塞瓦斯蒂安

1843年7月27日早上十点半钟,我进入西班牙境内,在比塔尔和圣让-德吕兹一家寒碜的客栈门口,我看见了一辆古老的西班牙牛车。我听见这辆用两头牛拉的比斯开小车,那车轴带动鼓鼓的轮子转动着发出震天价的响声,在山里大约隔一里路都能听到。

朋友,请别笑我如此温情脉脉地详细记下这段往事,你知道这令人害怕的喧嚣多么令我喜悦!这让我又回想起那些幸福的岁月。

我越过这些崇山峻岭第一次听见这声音时我还很小。那一天,这声音震响我的耳鼓,当时只听见这声音,我蓦地感觉到自己又年轻了,仿佛整个童年时代又回到我心里,我简直无法告诉你这是一种什么奇异的超自然的作用,我的记忆竟像四月的黎明那样清新。往昔的一切一下子都涌现出来,那快乐时期的种种琐事就像朝阳照射那样清纯、通明透亮。随着牛车那犷野的音乐,我愈加清晰地看到这令人陶醉的往昔,好像在往昔与今日之间什么都不存在,那不过是昨天的事。

啊!多么美好的日子!温馨而光辉的年代!当时我是个孩子,我还小,大家都宠爱我,我没有生活经验,每天我看到的只是妈妈!

我周围的旅客这时都堵住耳朵,我啊,我心中却充满欢乐,韦柏的和声,贝多芬的交响曲,莫扎特的旋律从来没有在我灵魂启开一切,然而这干涩的车轮在崎岖的山道上发出的这猛烈而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却唤起了我无法磨灭的无限美妙的感觉。

牛车已经走远,响声也渐渐减弱,可是,随着响声在山中消失的当儿,我那璀璨的童年光景也在我思想里逐渐消失;一切仿佛都已褪色;这只有我一个人感到和谐的音乐已消逝在远方,于是我感觉到自己慢慢地又坠入现实,坠入现在,日常生活,坠入黑夜。

祝福你,可怜的陌生的牧牛人,你不知道你具有的奥秘的力量使我的思想发出光芒,在我的灵魂中逗起多少神奇的往事回忆!愿上天与使梦想者昏暗的心灵于无意间获得与光明的过客永远同在!

朋友,洋溢在我心中的就是这些,今天我不再给你写别的了。

从巴约讷到圣塞瓦斯蒂安

7月29日

日出时我从巴约讷出发,大道甚美。在一片高原上奔驰,右边是比亚里茨,天边是海,近处是一座山。更靠近,一片碧绿的盐碱沼泽地带。一个全身赤裸的孩子在水边饮牛。风景佳绝;蓝色的天,蓝色的海,阳光灿烂,小山顶上有一头驴眺望着这一切,那模样就像一位古代的文士懒洋洋地吃着蓟草。

一座美丽的路易十三式的小城堡,法国南方一带最后的一座。

我们在比达尔换马。教堂门口有个古怪塑像,至今仍像古时候一样受人尊敬。这块石头的命运就是为人所景仰膜拜:不信教的把它看作神,信基督教的则尊之为圣徒。不思想的人总离不开偶像。

随后就到达圣让-德吕兹,山坳里的一个荒村,沙碛中的海湾。湛蓝色的水洼间一阵阵鱼腥气味,可以洗浴,欢悦的气氛。有个带小塔楼的小旅店,那样子类似马莱的那种昂古莱姆旅店,大概是路易十四大婚时期为马萨林建造的。

比达索瓦,这条用巴斯克语取名的清冽的小河,把陆地分作两个狭长的半岛。这就是两国国界,不偏不倚地在法国人和西班牙人之间。

我过了桥。车子在南边尽头处停下。要看护照。一个兵士出现在车门前面,穿着条破帆布裤子,绿上装领口和臂肘上打着蓝布补丁。是个哨兵。我现在是在西班牙了。

我到达的这个地方,人们把b念成v;这个令斯卡利热醉汉着迷的是:众人的幸福

野鸡岛上没有野鸡,这儿只是一块绿茵茵的高原,一头母牛和三只鸭子代表野鸡;雇来的替身充当这个角色,好让旅客们高兴。

一般规律如此。在巴黎,名为沼泽的地方并没有沼泽;三亭街没有亭子;珍珠街只有浪荡女人;在天鹅岛,只有一些遭海难的笨蛋和死狗。在这个名叫野鸡岛的地方,只有鸭子。喂,旅客们,你们这些傲慢的猎奇者,切记,切记!

我可没有少注意野鸡岛。在这儿,法兰西家族曾经跟奥地利家族通婚,在这儿,马萨林,这位诡谲多端的健者,曾经跟那位骄傲的路易·德·阿罗个对个地肉搏过一番,而今一头母牛在那里吃草。这里的景色是不是伟大呢?这草地是不是渺小呢?也许,马基雅弗利会说是;赫西奥德会说不。

我们到了伊伦。

我的眼睛贪婪地到处寻觅。

这儿,就是我,我这个在帝国的豪华装饰中长大的法国孩子,初次接触西班牙的地方,它的那些乌黑的房屋,窄狭的街道,木制的阳台和要塞式的大门,都令我惊愕不已。我的眼睛看惯了晶莹闪烁的床,雕作天鹅领子的大靠背椅,饰有狮身人面像的壁炉架,金光闪闪的青铜器和意大利的蓝大理石,我的眼睛曾经胆怯地凝望着高大精雕的衣柜,弯脚的长桌,带顶盖的大床,矮胖弓曲的银餐具,毛玻璃的窗子以及无数展现在我面前的古老的和新颖的事物。

啊!伊伦已经不是从前的伊伦。现在的伊伦比巴黎更加帝国化,更加豪华。这里的房屋都是白色,外窗板都油成绿色。人们认为一直落后的西班牙现在人们都爱读让-雅克·卢梭的书。伊伦旧日的风采已完全消逝。啊!好好的村庄,人们在你脸上涂脂抹粉,使你们变得多丑!历史在哪里?往昔在哪里?诗在哪里?回忆的事物又在哪里?伊伦现在变得像巴蒂纽尔了。

是不是还有几处建有眺台的黑色楼宇呢?我想总还可以辨认,我从心底里欣赏以前我母亲居住的房子对面的那座屋宇,虽然当时我是孩子,是法国人,又是在豪华环境中长大的,可是我对它满心喜欢,我曾无限惊奇地久久观赏那座老屋。我母亲当年居住的那所房子早已在美化市容中拆掉了。

广场上一根铸有菲利普二世时代西班牙纹章的巨柱依然矗立。拿破仑皇帝路经伊伦时曾经在这根柱子上倚靠过。

离开伊伦时,我认出大道的形状,一边高,一边低。现在我还记得这条大道,历历如在目前。那是个早上。护送我们的兵士,出发时发了三天给养,快活得就像打仗时一样,他们在大道高上去的一边前进。而我们就沿着低下去的一边走。

从前丰塔拉比给我的印象十分明亮。茫茫远方深蓝色的海湾里,钟楼高耸,一个金色村落的影子总是淹留在我心里。这次旧地重游,它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现在的丰塔拉比是高原上一个相当小巧玲珑的村庄,下有林荫夹道,可以漫步。海就在旁边,这里离伊伦较近,只有半法里。

大道延伸到丛山之中,山势巍峨,绿叶葱茏。山头芳草如帻,但亦有空缺处。有一所石头砌的房屋,带阳台,屋前有巨型纹章,一开始我们曾以为是西班牙盾形纹章。彩色缤纷,颇具皇家气派。上面有文字写着:索拉尔家的武功1759。

一道激流沿着大道旁边流下,常常遇到许多上面覆满藤萝的单拱小桥,藤萝枝茎蔓伸到过往牛车下面。车轮碾过山沟时发出一阵阵怪响。

有一段时间,一个背着喇叭口火枪的人总在驿车旁边纵马奔驰,他的衣着很像居住在巴黎郊区的人,圆边上装,阔大的肉色灯芯绒长裤,肚子上挂着子弹带,头戴一顶马车夫常戴的那种漆布圆帽,帽上绣着字:吉浦兹科阿。原来是骑警。他是在执行保护驿车任务。

是不是有强盗?不可能,我们是从法国出发。大家耸耸肩头,这时驿车到了一个村子。这地方叫什么名字?阿斯加拉加。这家客栈门口停的这辆绿漆的长车是辆什么车?是邮车。它为什么停在这儿,卸了马,也卸过邮包了?邮包卸了那是因为它不再有货载了;卸了马是因为已经没有马了;停下是因为它已经停住了,停住了吗?被谁停住的?被强盗,他们杀了车夫,拉走了马,将车子洗劫一空,旅客全给抢了。惨兮兮地待在客栈门口的那可怜的一伙是什么人?那就是旅客。啊!真的?他们全醒着。这可能,显然因为他们已经到了法国之外。

骑警离开了,另一个又出现了,离开的那人来到车门口跟你要钱。该他的钱。

人们想着你口袋里的金币,但是给的是一个银币。穷人给一个苏,吝啬鬼给一个里亚尔。骑警收下比塞塔,拿了苏,也取了里亚尔。骑警只晓得在大道上跑,拿着枪,要布施。这是他的营生。

我仔细想着这个问题:要是没有强盗,骑警会干什么?这问题妙!他会当强盗。

至少我这样担心,骑警总得活下去啊。

大部分村庄都成了废墟。卡洛斯派,克里斯蒂派,六年前内战在吉浦兹科阿和纳瓦拉爆发了。在西班牙,大道有时就成了内战地区,遍地是强盗。抢劫成了常事。

进入艾尔那尼,大道陡然向右拐过去,沿路有行人道。许多头戴贝雷帽的农民步行到集市去卖牲口。

就在驿车放马下坡的时候,一头惊了的牛冲进了荆棘丛里。

放牛的那个四五岁的小孩连忙抓住牛头,用手轻轻抚摩牛的身子,把牛往自己怀里掩护。他对这牲畜的动作情态就像他母亲对待他一样。牛四蹄颤抖,把那挺着两支大角的脑袋完全信赖地投入孩子的一双小手中间,从侧里向六头项下拴着铜铃的健骡拉曳的驿车投过惊恐万分的一瞥。孩子微笑着跟它低声讲着悄悄话儿,这粗壮蛮横的强力竟被这聪明的小娃儿安抚下来,真令人感动、钦佩。

驿车停在一座小山顶上,风光昳丽。

右边是岬角,左边也是岬角,两个港湾,中间一道峡谷,山屹立在海中,山脚下是城市。这就是圣塞瓦斯蒂安。

第一眼看去感觉神奇,第二眼觉得很有趣。右边岬角上有一座老灯塔,灯塔下面小海湾中有个小岛。一所颓圮的修院,一块沙滩。牛车把船上满载的铁砂卸下运走。圣塞瓦斯蒂安港,复杂的突堤堤首一片奇异的纷乱。

右首,鲁瓦衣奥拉涧谷间多红喉雀,那里有条玉汝迈亚河,河身蜿蜒,形状像一块马蹄铁,河水呈钢蓝色。北面岬角上,有几堵光秃秃的墙,系旧炮台遗址。1813年威灵顿在此炮击该城。海浪涌起,甚美。

进城。吊桥、炮台,城门上有块菲利普二世时的匾额边饰已经剥落,大概是本城纹章,经过对法国人的几次革命后,今已模糊难辨。在城门里面,警卫和哨兵团驻地上方,一个硕大的彩绘木耶稣像,头戴荆棘冠,大滴大滴的血流淌出来。旁边是圣水缸。卫队的士兵在演奏吉他和响板。细石子路非常崎岖。

圣塞瓦斯蒂安很像一座重新建起的新城,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像个棋盘。

进晚餐时,我听见街上传来阵阵欢笑和击打响板的声音。我走出去,一群外地人围拢过来;这些人衣衫褴褛,打着补丁,可一个个意气昂扬,文雅得像卡罗画中的人物,头上戴着督政府时代那种花花公子式的帽子,留着唇髭,那神气显得高贵、诙谐、放肆。他们围着我大叫:学生!学生!原来是一群放了假的萨拉芒克的学生。有一个走近,端着帽子向我敬礼。我扔了一个比塞塔在帽子里。他又站起来,他们一齐大叫:万岁!他们就这样依靠人家施舍走遍各地。其中有些人家里有钱,拿讨钱逗着玩。在西班牙,向人讨钱不算难为情,无所谓。

我走进一家理发店。理发师住的地方简直像个洞穴,下面三堵墙,顶上天花板,没窗子,尽头有扇门,屋子里有块精美的路易十五时代款式的玻璃镜子,两张五彩版画,上面绘制的奥斯特利茨战役和马朗哥战役,还有个小孩,四五只大车轮,就好像从前刽子手屋里那份光景。这人会讲四种语言,身上气味难闻,胡子倒修得挺漂亮。

他的过去是这样的。这人生于艾克斯-拉-萨佩尔,原来说德语。皇帝使他成了法国人,帝国又征他当兵,所以他会说法语。1811年西班牙人使他当了俘虏,这样他就讲西班牙语。据他说,他在当地结的婚,娶了个巴斯克女人做老婆。他又学会了巴斯克话。这就是他之所以能讲四种不同语言的由来。

圣塞瓦斯蒂安附近有一修院遗址,断垣残壁相当美,特别是从远处看过去。教堂是16世纪建的,塔楼已经毁圮。我作了一帧速写,可以看到:拱门石头已脱落,倒在我脚下。一个穷苦人家在原来曾是花园的一角住了下来。这家人把小教堂的门胡乱砌上半截墙,做成饲养家畜的棚屋,墙上贴了几张彩色天使图。马槽里有工具架、牛和驴。

一个挺会逗趣叫奥斯特·奥亚比德的巴斯克人,负责给我拿行李。他掂掂分量。——挺重!——你要多少钱?——一个比塞塔——就这样定了——他把我的行李全顶在头上,觉得很重,哼了一声。要出城门的时候,他碰到一个穷老婆子,赤着脚,身上也背着东西。他走近她,用巴斯克语跟她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那婆子停住了。他把顶在头上的东西全卸在她那已经半满了的大箩筐里,随后走到我身边。老婆子在前面开路,奥斯特双手搭在背上,在我身旁走,一边跟我搭讪。他有匹马,租给我骑到朗巴里亚和丰塔拉比去游览,一天八个小硬币。我到了。老婆子把箱笼放下,放在奥亚比德脚边,并跟他招呼了一下。我给奥亚比德付了钱。他对我说:“你不给这可怜的老婆子几个钱吗?”

圣塞瓦斯蒂安

8月2日,圣塞瓦斯蒂安

我现在西班牙,至少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在西班牙土地上了。这里是诗人和走私者之乡。大自然是恢宏美丽的,野旷正适合于幻想家,而崎岖正适合于强盗。山中之山。所有的房屋上都有炮弹的痕迹,所有的山岩上都有风暴的痕迹。所有的内衣上都有跳蚤的痕迹。这就是圣塞瓦斯蒂安。

但,我是不是就在西班牙呢?圣塞瓦斯蒂安那一长条土地毗连着西班牙就像西班牙毗连着欧洲一样。这是一个半岛上的半岛;而且这儿,也像别的事物一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种精神面貌。圣塞瓦斯蒂安的人似乎并不很有西班牙风味。他们是巴斯克人。

这儿是吉浦兹科阿,在古代是封建主的土地,属于瓦斯贡加达旧省区。这里的人们讲一点儿卡斯蒂利亚语,但更通行的是下旺斯语。妇女们披着头巾,但不穿那种巴斯克裙子;只有那些马德里女人娇滴滴地披戴长头巾,一直遮到眼睛。吉浦兹科阿女人则把它披在脑袋后面,看上去风度仍然十分迷人、雅致。晚间人们在草地上跳舞,一边跳一边用手指压在手心里打出咯咯的响声;颇有点儿响板余韵。跳舞的女人顺着柔和的节奏摆动身子,一点儿也没有激动,没有热情,没有狂放,没有心荡神怡。

到处是法国人,城里,十二个商贾开设商场,就有三个法国人。我对此并不抱怨;我看到的是实际情况。当然,从习俗的观点看它们,这几个城市,在这儿也像更远些的地方一样,巴约讷像圣塞瓦斯蒂安,奥格隆像托洛查,都是五方杂处的地方。人们在这儿感觉到几个民族的混杂融合。这些地方是河口,既不是法国又不是西班牙,既不是海又不是河。

外表奇特,值得研究。在这儿我想补充一句,这是一根神秘深沉的链带,什么也摧毁不了的链带,连系着所有巴斯克神秘家族的成员,什么外交上的疆界,什么条约,什么自然分野,什么比利牛斯山都限制不了。纳瓦拉不仅仅是一个字。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巴斯克人,讲巴斯克语,过着巴斯克人的生活,死为巴斯克鬼。巴斯克语是一个祖国,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在山区你对一个山里人说句巴斯克语吧;在没有开口以前,你在他心里不算什么,一开口,你就成了他的兄弟。西班牙语在这儿也像法语一样,都是外乡话。

无疑,这种瓦斯贡加达的统一力量已渐趋减弱,最后将会消失。大国并吞小国,这是历史和自然界的规律吧;但显然,这种表面上如此脆弱的统一,能持续很长时间。法国占了比利牛斯山的一面,而西班牙占了另一面;但不管法国还是西班牙都不能分裂巴斯克这个集体。在互相叠合的四个世纪的新的历史下面,直到现在仍然完全可以看到沉浸在湖水下面的火山口。

任何民族借以形成的分子凝聚力永远在强烈与分散的重新组合这种伟大的自然结构的各种因素中进行着搏斗。我愿,顺便说一句,制造历史的人和缔结条约的人研究一下(通常他们无此习惯)这一人类据以凝结或松散的神秘变化。

巴斯克人的这种团结一致带来了多少奇异的结果。吉浦兹科阿是一个老市镇,好几个世纪以来,安道尔和巴尼埃尔古老的共和国意识就在惹兹吉维尔山区广为传播,可算是比利牛斯山区的汝拉山。从前这儿的人生活在一个宪章之下,而当时的法国则处于基督教的绝对君主制度之下,而西班牙处于天主教的绝对君主制下面。这里,从远古时代起,人民选举官员,官员治理人民。官员是市长,是法官,但他们属于人民。本堂神甫属于教皇。那么留给国王的是什么呢?兵士。不过,如果他是一个卡斯蒂兵,人民就拒绝他;如果他是一个巴斯克兵,本堂神甫和长官将获得他的爱心,而国王得到的只是他的那身军装。

首先,看来这样一个民族是精心培养出来准备接受法国的新事物的。错了。古老的自主权惧怕新的自由。巴斯克人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本世纪开始时,西班牙议会(经常,有时也是及时,进行了制宪会议之类的移植)宣布西班牙统一,团结的巴斯克人崛起反抗,他们统一起来,被迫在山区里发动了北方反对南方的战争,西班牙王权和议会决裂的那一天,国王权力受到围攻,惊恐万状,只好退避到吉浦兹科阿。右翼所占的区域封建主们大声叫喊:Vivael rey neto!巴斯克人古老的自由和西班牙人、印度人古老的君主制同心协力反抗革命精神。

但在这种表面的矛盾下面却有一种深沉的逻辑和真正的本能。一切革命——我们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对待旧日的自主权并不比对待旧日的政权温和。革命把一切都洗刷一新,大规模地把一切都重新来过;因为任何革命都是为了未来,所以从此它采取了未来欧洲的尺度。

因此,这样的普及扩大可以说就成了未来不少国家的框架,但却很难适合于古老的民族,它们也很少考虑到古老的风尚、律令、民俗、豁免权、界限、方言、习惯、侵越往昔的权力、一切事物所形成的中心症结,还有古老的原则、系统、现象。

在革命语言里,那些古老的原则被称为成见,古老的现象被称为滥用。这既是真的,又是错误的,无论那些原则主张共和制还是主张君主制。已经陈旧的社会充满了权力滥用,这就像老人的脸上都是皱纹,古老的房屋充满霉斑一样;但必须加以分别,必须清除霉斑,保全房屋,清除腐败,保全国家。可是革命不懂得这个,既不肯也不能做到这一点。区分,选择,删除,当然它是有这个时间的,但它不想给土地芟除杂草,而是要使大地震动。

革命不是一个园丁;它是上帝在吐气。

它第一次吹过,万物崩坍;它第二次吹过,万物重生。

革命摧毁过去。往昔的一切怕它。在革命心目中,古代的西班牙国王是腐败的,古代的巴斯克长官也是腐败的。两个腐败的东西感到了危险,于是联合起来反对它们共同的敌人。过去国王倚靠长官;因此可以看到在那些只看事物表面的人万分惊愕下事情是如何变化的。吉浦兹科阿的古老共和国赞成古老的卡斯蒂专制政体而反对1812年的宪法。

尽管如此,这些情况与旺代事变颇多类似之处。从前布列塔尼系封建等级制拥有豁免权的地方,全国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宣布成立的那一天,布列塔尼隐约感到它那个统一体就要在伟大的法兰西统一体中消失了,于是它像一个人一样站立起来保卫往昔,为了法兰西国王与国民议会进行斗争。

往昔这样战斗的人民太弱了,它不足以冲下平原,与新的种族、新的思想、新的军队进行阵地战;他们向大自然求助,进行欧石楠丛林战、山地战、沙漠战。旺代人进行丛林战;吉浦兹科阿人进行山地战;非洲人进行沙漠战。

这场战争在这里到处留下了痕迹。在美丽的大自然和美丽的农作物中间,在高可齐腰的番茄地里,在一年翻耕两次的玉米地里,你会蓦地看到一座没有玻璃窗、没有门、没有屋顶、没有人住的房屋。那是什么?你仔细瞧瞧。战火的痕迹就在砖石墙上。是谁烧毁了这座房屋?是那些卡洛斯派。路转了个弯,又是一座。是谁烧毁的呢?是克里斯蒂那帮人。在艾尔那尼和圣塞瓦斯蒂安之间,我着意数了一下在路边所见到的废墟。五分钟内,就有十七座。后来我不再数下去了。

相反,在圣塞瓦斯蒂安发生的当地人称为起义,反对艾斯帕特罗派的那场小小的革命却是世界上最平和的一场革命。圣塞瓦斯蒂安毫无骚动,其他的外省城市随自己的意愿表态。正在这时候,却发生了潘普洛纳人的威胁,扬言在圣塞瓦斯蒂安必须设立一个Pronunciamiento;否则他们就要侵入。圣塞瓦斯蒂安毫不畏惧,不过这可怜的城市已经凋残不堪,经历了唐卡洛斯内战之后接着又是Espartero内战,这也太频繁了。城市的头头们在艾寅塔明托召开了会议。人们召集民兵大队,每个连队派出两名军官。人们在一间大厅里布置了铺上绿呢毯子的长桌,在桌子上撰写文件,然后在窗口把文件读给过往行人听。有些正在玩跳格子游戏的孩子插进来大声呼喊:万岁。当天晚上,人们将这件事通知了炮台驻军。驻军认可了这个在市政厅桌上草拟的并在窗口对着广场宣读的东西。第二天,将军到了邮局,再过一天行政长官登上驿车;两天之后,上校也撤走了。革命成功了。

上面这些就是人家告诉我的历史情况。

我和一位前卡洛斯派的上尉,栖身在巴约讷的半岛驿车顶层上,旅行过这片满目疮痍的美丽土地。这位上尉仪态很好,雅致,缄默,时作沉思。我突然用西班牙语问他:Que pensa usted de Don Carlos?(你觉得唐卡洛斯这人怎样?)他连连用法语回答:这是个笨蛋。你知道这句话在这里就是“低能儿”的意思。你由此会获得一个正确的判断,倒不是对这个人,而是对这人生活的那个时代。

从1833年到1839年的这场战争十分野蛮而剧烈。农民们避入森林和山区,不能回家,达五年之久。这真是悲惨岁月,整个民族都不知家为何物。有些人被征入伍,其余的人流离失所,你不是卡洛斯派,就是克里斯蒂一帮。所有帮派都勒逼你参加他们,克里斯蒂派焚烧卡洛斯派,卡洛斯派又加以同样的报复。这就是旧律令,旧历史,旧人文思想。

两边都不沾边的人今天被卡洛斯派追捕,到了明天又要遭克里斯蒂那帮人枪杀。地平线上不断地点燃火炬,烽烟四起。

战争中的民族承认人的权利,那些帮派,却不。

这里,大自然尽一切使人得到安心,而人却尽一切力量使大自然变得阴暗。

唐卡洛斯并不亲自参加战争。他有时住在托洛查,有时住在艾尔那尼。有的时候他从一个城市去到另外一个城市,设一个小朝廷,起居有序,依照最严格的西班牙礼仪生活着。当他到达某个他还没有住过的村子,人们总是给他挑最好的屋宇,他也知足常乐。他一般外出都穿深色礼服,没有肩章也没有绣花,戴着金羊毛勋记和查理三世勋章。他的儿子,阿斯蒂里亲王,头戴巴斯克式贝雷帽,面色很红润。唐卡洛斯和他夫人贝易拉公主,还有阿斯蒂里亲王,常常骑马出游;而贝易拉公主每临危难而勇气倍增,于疲累时愈加欢快。有好几次王族几乎被艾斯帕特罗所袭,这时公主却兴高采烈地骑在马上,还笑着说:走吧

斐迪南七世不喜欢唐卡洛斯,他怕他。他指责他图谋不轨反抗朝廷;实际上并无其事。然而,每天晚间,斐迪南国王就寝前最后看见的人还是他兄弟。午夜,唐卡洛斯进宫,亲吻王手,随即出去,这两兄弟常常不交一语。

王宫卫队有令,深夜时分不许任何人进入御寝,唯唐卡洛斯和著名的神甫西烈奥例外。这位西烈奥神甫颇为聪颖,精通文学。在斐迪南七世的卫队中有不少英国人,每逢弥撒之后,国王时常去打桌球,他对这最感兴趣,几乎一打就是一整天。这时国王总喜欢跟他们谈话。兴致高的时候,他赏他们几支雪茄烟。

老实说,组马拉卡拉吉死的那一天,唐卡洛斯作为觊觎王位者已经失败。组马拉卡拉吉是个真正的巴斯克人,他是卡洛斯一帮的核心人物。他死之后,查理五世的军队实际上就像米拉波侯爵所说的成了一盘散沙。唐卡洛斯周围的人分为两派,一派是宫廷派,国王一派,另一派是右派,封建主一派。组马拉卡拉吉属于右派的一员。他在国王身边抵消了教权影响。他常说:这些鬼教士啊!他抨击唐卡洛斯的忏悔师拉哈纳加神甫。纳瓦拉人对组马拉卡拉吉十分钦佩。因为他,唐卡洛斯的军队一度曾达到三万正规兵和二十五万民兵,分布在整个平原、森林和山区。

这位巴斯克将军对待“他的国王”相当放肆无礼。他随心所欲地安置或挪动当时西班牙的这局象棋的主要棋子。组马拉卡拉吉在一张纸片上写道:今天国王陛下到某处去!唐卡洛斯只好同意。

纳瓦拉之战于1839年突然结束。马罗托的背叛据说是被一百万比塞塔收买的。他的背叛使得卡洛斯军队全军崩溃。唐卡洛斯无奈,不得不逃亡法国暂避,一片枪声把他送到边境。

那一天,巴约讷的几个大家族到边境那一带漫游,刚好遇到唐卡洛斯到达该地。他们目睹了国王入城以及忠于国王的少数部队最后的战斗。直至国王进入法国境内,枪声才平息下去。

那里有一间牧羊人住的破房子。唐卡洛斯走了进去。在进门时他对随侍的巴伊拉公主说:

“你害怕吗?”

“不,陛下。”她回答。

接着国王要了一张椅子,让人请来小教堂的神甫给他祈祷。做完祈祷,他才吃了点巧克力,抽了根雪茄烟。

那一小撮为他战斗到最后一分钟的人都是纳瓦拉人。他们被一个法国小分队团团围住并扣押起来。唐卡洛斯没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国王和军队没有告别就分开了。

唐卡洛斯下令把艾利奥投入监狱十八个月,艾利奥就属于这个队伍。他到达巴约讷时,哈里斯浦将军对他说:“艾利奥将军,我得到命令为你破例。你有任何要求都请告诉我。你和你的家人需要什么吗?”

“我的士兵们要一些面包和鞋。”艾利奥说。

“你的家人呢?”

“我刚才已经对你说了。”

“你只说起你的士兵。”哈里斯浦将军又说。

“我的士兵,”艾利奥回答,“就是我家里人”。艾利奥真是一位英雄。

圣塞瓦斯蒂安目睹了这一事件,还有其他。1719年此地曾被法军炮轰过,在1813年又曾遭英军焚烧。

人们来通知我邮车即将出发了。我得赶快投递。信写得很潦草,没有时间再看一遍,就得寄出。我仿佛是在炮火连天中写完了这封信。

帕查热

这天我在涨潮时走出了圣塞瓦斯蒂安。向左,在常去散步的那条路的尽头,迈过横跨乌鲁莫亚河人们认为是第四座的木桥,面前一条大路,于是我信步走去。我在山里行走,究竟这是什么地方,心里也不大有数。渐渐我迷茫地注视外面的景物在我脑海里凝成了一片内心的风景,这我们称为幻想。我的目光转过来向着我的内部,于是我不再看见大自然。而看见的只是我的神思。我说不出这种情况和我当时所做的事(这,你是知道我的原委的);现在我依稀记得我在一朵紫牵牛花前面停留了几分钟。那花上有一只蚂蚁爬来爬去,而在我的幻想中这一景象变成了这个思想——一只蚂蚁在一朵紫牵牛花上。劳动和芳香。两个伟大的奥秘,两个伟大的主题。

不知道我这样步行了多少时间,突然一个夹杂着无数奇怪的叫喊的尖厉嘈杂声把我惊醒,我凝神一看,此时我正在两个小山包之间,远处天边是一道道高山峻岭,这样我就向右沿着一条大路走去。面前这条大路直通一处海湾,约二十度之遥。那边,在路径浸入浪花的地方,发生了一桩怪事。

大约有五十多个妇女,像步兵队伍似的排成一条线站着,仿佛在等什么人,大声叫嚷着,呼喊着,尖锐的声音非常刺耳。这件事令我大为惊异;却也使我觉得出其不意,最后,我才弄清楚她们这样等待,这样呼叫,这样恳请的人,就是我。大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这巨大呼叫的声浪原是对我而发。

我走过去,可我的惊讶更增加了。这些女人一齐同时向我投来最生动最动人的话音:法国先生,跟我来吧!——跟我来啊,老爷们!——喂,来啊!Senor˜e frances, benga usted cou migo!我最漂亮。她们尽朝我打手势,但是却没有一个向我走来。这些女人仿佛一群在地上扎了根的活雕塑,像是有个巫师在对她们说:一齐叫啊,一齐打手势,可一步也不要动。还有,在这些女人里什么年龄、什么长相的都有,年轻的,老的,丑的,美的,俊俏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年纪大的就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在这乡村地方,女人还不如田野里的蝴蝶快活。蝴蝶起初时是毛毛虫,这儿的女人老了,就成了毛毛虫。

因为她们一齐大声叫嚷,我反而一句话都听不清,好半天才弄懂了她们的意思。岸边系着不少船只也说明了这一切。我是处于一群船娘的包围之中,她们都争着要我乘她们的船。

可是为什么来的都是船娘,而不是船夫呢?她们这样热情洋溢地纠缠,好像站在一条国境线上,不肯越雷池一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她们想把我送到哪里?有多少个谜,就有多少条理由可以推测。

我问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船娘叫什么名字。她叫贝珀,我一跃,上了她的船。

这时我瞥见一个游客早已待在另一条船上了;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得等很长时间;若是同乘一条船,船马上就可以开。既然我是后到的,该我迁就他。于是我离开贝珀的船。贝珀嘟着个嘴,不高兴。我给了她一个比塞塔,她收了钱,但嘴还是嘟着,这叫我有些得意,因为一个比塞塔,据我那个同船的人说,等于这趟船最高价钱的两倍。她一点力气不花,得了笔钱。

我们的船离了岸,在港湾里划行,波浪和山丘,陆地和水,一望皆碧。我们的这只小艇由两个妇女驾驶,一老一少,母亲和女儿。女儿长得十分俊俏,爽朗,姓玛努拉,名字叫卡塔拉娜,两个船娘站着划桨,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每人一把桨,动作柔缓、灵活而又优雅,两人法语说得还可以。小玛努拉,戴着顶漆布小帽,上缀一朵大玫瑰花。她的长辫子按照本地打扮在背后飘曳着,她的头巾是明黄色的,短裙,腿生得挺匀称,老是笑,一笑就露出一口好牙齿,非常迷人。母亲,真可惜!她年轻时也是只蝴蝶呢。

我的旅伴是个沉默寡言的西班牙人。他发现我比他还要沉默,就像平常那样,于是他决定开口跟我说话。当然他得先把雪茄烟抽完。随后他转身朝了我。在西班牙,烟一完,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因为我不抽烟,所以还是无话可说。我从没有抽完烟就找人谈话的习惯。

“先生,”这人用西班牙语对我说,“您已经看过了吗?”

我也用西班牙语回答:“不,先生。”

请注意我说不,这样说好。若是我说什么?这样当然比较自然,我会得到一个解释,也许我的这些谜立即就有了底。然而我想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守这个秘密,于是我坚持不问我去的地方。

“那么,先生,”我的旅伴又说,“您就要看到那样很美的东西了。”

“真的?”我问。

“那很长。”

“很长!”我想:“可能是什么呢?”

西班牙人立即答复:“这是外省最长的事。”

“好,”我自思,“这东西是阴性。”

“先生,”我的旅伴又问,“您曾看到过别的吗?”

“有的时候。”我回答,这是我另一种巧妙答话。

“我敢打赌你从来没见过更长的。”

“哦!哦!也许您会输。”

“得啦,您这位先生从前曾见过哪些呢?”

问题变得紧迫起来。我回答:“巴约讷的那个!”实际上我也不明白究竟说的什么。

“巴约讷的那个!”对方大叫起来,“巴约讷的那个!好吧,先生,巴约讷的那个比这一个少三百法尺。您量过?”

我同样冷静地回答:“对,先生。”

“好,量量这一个吧。”

“我推算。”

“您总会弄明白的。一个骑兵连队都系在这根带子上。”

“不可能。”

“正像我对您说的,先生,我看先生您是这方面的爱好者。”

“迷上了。”

“您是法国人。”这位仁兄又说,接着,喜笑颜开的,又补上一句:

“您大概是从法国专门赶来看这个的。”

“对,完全是专门赶来的。”

我面前的这位西班牙人心花怒放。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好吧,先生(他用法语说先生这个词儿,以表示很大的敬意),您会高兴的。这像字母‘I’那样直,笔直笔直,非常雄伟。”

“见鬼!”我想,是不是这小巧玲珑的港湾长得像里伏李大街呢?简直瞎开玩笑!我就是为了逃避里伏李大街才到吉浦兹科阿来的,却又在这小港湾里找到了它,真没劲!

这时我们的小船一直在向前航行。船驶过了一个小岬角,那上面有座已经倾圮了的大塔楼,四壁洞穿,窗子上也没窗棂。

突然,就像什么魔法似的,还没有听到置景人的哨声,布景就换了,我面前蓦地显现出一派迷人景色。

翠绿的高山在晴明的天空中有如屏障壁立,山麓有一排紧紧并排的房屋,房屋漆成白色、橙红色、绿色,长长的大屋顶笼罩着两三层阳台,阳台上飘荡着晾晒的内衣,网巾,红、黄、蓝各色的碎布。教堂。在我左边,前面,在另一座山脚下,还有一组带阳台的房屋,连着一座已经拆除了的塔楼。各种各样的大轮船和大小不一的船艇在那些房屋前面停泊着,有的在海湾里航行。在这些轮船上,在这塔楼上,在这些房屋,在这些碎布片上,在这座教堂,在这些山上和在这儿的天空中有一种生命,动作,太阳,蓝天,愉快的气氛。这就是当时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这明媚的境界像一切拥有欢乐恢宏的性格的东西一样,这是任何旅游者都没有到过的最美丽的地方,这小小的一角山水若在瑞士,肯定会得到赞美,若是在意大利,肯定会出名,可是它却至今默默无闻,因为这是在吉浦兹科阿,这个我偶然发现的小小的人间仙境,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身在何方,这地方西班牙语叫帕查热,在法语中意为“通道”。

退潮的时候小海湾里总有一半地方是干的,这使它与圣塞瓦斯蒂安分开,而圣塞瓦斯蒂安本身几乎和世界都隔开了,涨潮时又恢复成了“通道”,因此得名。

这个市镇的人们只有一项谋生之道,水上作业,男女根据体力各自干着不同的活计。男人驾大船,女人驾小船;男人下海,女人下海湾;男人出海打鱼,女人留在海湾里,招呼因事从圣塞瓦斯蒂安前来的人。所以就有了这些船娘。

这些可怜的妇女一有生意,很少能彼此协商,大家做做。来了旅客,她们就争,互相吞食,但她们自动规定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从来没有人违反这个规章,这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涨潮之后,她们就驾着船去到路被淹没处,待在岩石丛里,等待机会。

每逢有生人露面,她们就溜到那条固定的线边沿,高声呼喊来客搭她的船。客人选定了哪条船之后,大家就不再吱声。外乡客的选择是神圣的,人们把他留给所挑中的那一位,自己走开。渡船价钱不贵。穷人给一个苏,中产者给一个里亚尔(西班牙钱币),老爷们给半个比塞塔,皇帝、王公和诗人们则给一个比塞塔。

这时小船已经到达码头,我对这地方感到一阵目眩,匆忙地扔了一个比塞塔给玛努拉,就跳上岸,竟忘记了西班牙人对我所说的话,而那个西班牙人自己,我现在想想,凝望着我离开时好像也是满脸惊讶的神色。

上了岸,我就沿着迎面的一条街走去,这办法真好,这总会把你引到你想去的地方,特别是在帕查热,这儿只有一条街。

我走遍了这条唯一的大街,街右边是山,左边是店家迎着港湾的屋宇后门。

这里,又有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从海那边看帕查热真是非常明媚而清新,而从山的一侧看帕查热则觉得十分庄严阴郁。

这些迎着大海如此俏丽、明艳、洁白、亮堂的房屋,从这条窄狭、曲折,铺着石板,宛若罗马军道的街上看过去,只是一圈乌黑的花岗石的高墙,上面寥寥开着几扇方窗,浸透了岩浆,一排排黯淡的古怪建筑物,上面镌刻着下为群狮和大力神,上面冠以高大头盔的圆雕巨型纹章,前面类似瑞士山区木屋,后面很像城堡。

我思量了好多问题。这是个什么奇特地方呢?整个一条街从头到尾家家都标有盾形纹章是什么意思呢?只有在罗得岛和马耳他那种骑士城市里才会看到这样的街道。一般情况下纹章是不会这样家家户户都有的,它们总是凤毛麟角,而且像一切伟大的事物一样需要空间,应当是每一城堡主楼有一纹章,就像一座山头只有一头鹰一样。一个全是纹章的村庄是什么意思呢?前面是木屋,后面是宫殿,这又做何解释?当你从海上到来时,你的心胸开阔,你以为看到了田园牧歌;你大声呼叫:“啊!好温馨、坦率、天真的一群渔民啊!”你进去,你走进了西班牙末等贵族之家,你感到了宗教裁判所的气味,你看到在街道的另一头菲利普二世那铅灰色的鬼影。

在帕查热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是农家?还是大老爷家?这是瑞士还是卡斯蒂耶?在西班牙这小小的一角,这是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历史和大自然相遇,在这同一个城市里各自建筑了一部分,大自然以她最优美的东西,历史以它最悲惨的东西?

帕查热有三座教堂,两座黑色,一座白色。

主要的一座是黑色的,其特色令人震惊。从外部看是整个一块大石头,而内部则荡然无物,像个石棺。只是,在这些悲凉的墙壁上,既无雕塑,又无壁画,亦无彩绘玻璃,你一眼望去一座祭台赫赫闪烁生辉,整个这座教堂好像都属于它。墙上有异常宽阔的细木护板,精工细刻,彩绘加工,金光灿烂,显现出大小雕像,弯曲的圆柱,叶饰,阿拉伯图案,涡形装饰,各种圣物,圆花窗,教堂灯火,男女圣徒,金属箔和parrequille。这些从地面一直铺陈到拱顶,在墙壁的空无一物和祭台的豪华装饰之间没有任何过渡。这是一套无限壮丽的饰有花卉图案的朱红色建筑物。在这花岗石地窖里,谁也不知道何时,何人,又如何在这阴暗角落里制作成如此曼妙的金镶玉饰的。

在帕查热教堂里这样的祭台有四五个。当然这种款式适合外省的教堂,但是在帕查热,却产生了最独特的对比。

走出教堂时首先令你触目的东西,就是大门对面高墙上的雕塑头像。头是黑色的,眼睛和牙齿是白色,嘴唇朱红,一副惊愕的神色凝望着教堂。我正打量着这个神秘的雕塑,这时本堂神甫走过来。我问他是不是知道教堂大门口这黑色头像的意义,他对我说,他不知道,这地方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

两个小时后,我看过一切或者至少把什么都浏览了一下,我又上了船。玛努拉在等着我。一切都已看过,我又成了她的客人,我属于她。

我跨上船沿时,猛然有个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转过身。原来是我早晨过海湾遇到的那个人,刚才我忘了向你描绘他的容貌;现在我补上。这人头上戴着一顶磨损了的高檐窄边大礼帽,身穿一件掉了线的旧蓝礼服,两粒纽扣只剩了一粒,带肉红玉髓钥匙的粗大表链,配着一张犹太人的面孔。下面是我们在船沿上的对话。你可以想象这是在用迅速的卡斯蒂利亚方言讲话。

“啊,法国先生?”

“啊?”

“对于那您怎么想?”

“关于什么?”

“您看过吗?”

“什么?”

“您是不是测量过?”

“什么?”

“是不是外省最长的呢?”

“哪个省,最长的什么?”

“天哪!绳索啊!”

“什么绳索?”

“您刚才看过的绳索!这儿的绳索工场啊!”

“这里有个绳索工场?”

“啊!法国先生脾气真好,想逗乐儿。可是既然为了看它特地跑了二百法里,那肯定知道这儿有个绳索工场啦!”

“我吗?一点儿也不知道!”

“难道这不是很美?拉绳索?长的?那真美?像字母I那么直?”

“我不知道这个。”

“啊,这!”那人紧盯着我望,“先生,您还没有看过?”

“什么?”

“绳索?”

“先生,您要明白,”我郑重地说,“我最不喜欢长的,洋洋大观的、笔直的东西,为了不去看一个制绳工场我宁可走二百法里。”

我神色庄严地,用着一种深沉的声气说着,使那位老兄往后退了一步。他惊慌失措地望着我。这时小船离岸了,我看见他耸耸肩膀,对立在扶梯旁的船娘说:“一个疯子!”

从圣塞瓦斯蒂安回来,我在住宿的这家客栈里宣布我第二天将去帕查热住。

这引起了一阵恐慌。

“先生,您去那儿做什么?那是个土地方。荒凉,穷乡僻壤。恐怕连一家客栈都找不到!”

“随便有个地方住住就行。总可以找到一所房子,一个房间,一张床吧。”

“可那边是房子没有屋顶,房间没有门,床上没有床垫。”

“这倒奇怪。”

“那么,您吃什么?”

“有啥吃啥。”

“那边只有长了霉的面包,发了酸的苹果酒,哈喇味儿的油,山羊皮味的葡萄酒。”

“我想试试。”

“怎么,先生,您已经决定了?”

“定了。”

“您做的是这里没人敢做的事情。”

“真的?我想试试。”

“到帕查热去过夜,真是从来没见过。”

于是人们用手画了好多遍十字。

他们的话我一句也不听,第二天,涨潮时分,我动身去帕查热。

现在,你想知道结果吗?由于我的轻率我去了那个地方。

我先告诉你现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眼前的事情。

我现在在一个向大海的长长的阳台上。我身子靠着一张铺绿毯子的方桌。右首,有一扇立地门窗朝我卧室开着。我有一间卧室,卧室有门。在我左边,有个门洞。在阳台下面,停泊着两条船,其中的一条里面有一巴约讷水手在干活,他一天到晚唱歌。在我前面,约两链之地,有另外一条崭新的船,很漂亮,即将起航去印度。离这条船更远一点儿,有个毁圮了的旧塔楼,还有一座房屋,人们称作另一个帕查热。环绕海湾,有一抹宽阔的小山,呈半圆形,蜿蜒起伏,渐渐在天边消逝。阿仑峰瘦削的山脊秀出云表。

船夫们的小艇在海湾里不停地来来往往,一遇上就彼此招呼,那叫声像雄鸡啼鸣。天气好极了,真是世界上最明亮的阳光。我听见我的水手在哼歌儿,孩子们在欢笑,船娘们互相召唤,洗衣裳的女人们按照当时习俗在石头上捶打衣服,牛车在沟壑里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钢缆在铰盘上旋动,海风吹来,洪波涌起。这许多声音是一种音乐,其中充满喜悦。

如果我倚身在阳台上,我会看见脚下一条狭窄的上覆青草的石头平台,一处下面通海、浸在潮水中的黑黑的扶梯,有个旧铁锚陷在泥沙里,还有一群男的和女的渔民在齐膝的浪花里唱着歌,一边把网拉出水面。

还有,如果你要我把我眼前这平台和扶梯上的一切都告诉你,呐,一堆堆光彩闪烁的螃蟹在沙上徐缓地跳着普路托梦中的神秘的舞蹈。

天空呈现出从青绿色到蓝宝石色各种各样的蓝颜色,海湾是从翠绿到绿玉髓色各式各样的绿颜色。

当我凝望远方那抱揽海湾的地平线时,这是湖;当我凝望涌起的波涛时,这是海,真是美不胜收。

你觉得怎样?关于这个主题——你单在信中向我提起这个——从我三个星期的旅行以来,我一直没有能按时跟你谈谈我窗前的风景,现在我要把这个补上。在波尔多,我的窗子对着一堵高墙;在巴约讷,窗前是一条满是树林的街道;在圣塞瓦斯蒂安,总有一个老妇人坐在窗下捉虱子。你这一下满意了吧。我匆匆忙忙现在又来到帕查热。

我住的这座房子既可望见大街,非常热闹,又可望见海湾,令人愉快。从屋顶上看过去,只见山峦间无数石级,长满青草,循此攀登可到白色的老教堂。这教堂像一头颈子里系着铃铛的小牛偃伏山间。在所有吉浦兹科阿的教堂里,人们只见一口钟空荡荡地悬挂在教堂屋檐旁边,那些连拱廊绵延像一串项链。

我住的那座房子共计三层,有两个入口。在所有房屋中这算是奇特而罕见的,极富帕查热本地房屋的双重特征:雄伟,而且富有乡村意味,宛若一处平屋与皇宫毗连。

第一个入口是一座菲利浦二世朝的圆柱大门,系文艺复兴时代的杰出大匠所制,唯历时过久,又有孩童嬉闹,大雨、月亮、海风销蚀,现已濒于毁坏。你知道粗糙的沙岩是很容易剥落的。这扇门色泽很美,颇像岩羚羊的毛色,盾形纹章犹在,但岁月已经磨去了细部。

推开正门右侧的小门,可以看到一条由梁木和板条构制的扶梯。梁木板条乌黑如炭,做工粗糙,几近脱落。扶梯级踏缺口很大,在扶梯最上头有一要塞重门,门的中央开了一个狭长的带栅栏的小窗,开门时铁门枢就发出刺耳的怪响。这扇门通向正屋。

门厅是一处石灰粉刷的走廊,我不想对你隐瞒,墙上蛛网密布。有一扇窗子朝向大街,透进光线,临窗远眺,唯见峭壁耸立。

走廊有两扇门,都直通三楼楼梯:右边的门通厨房,只要登上两级发霉的级踏就到;左边的门通大厅,大厅的四角各有一个房间,大厅和这四个小间和厨房构成正屋二楼。两个小室光线很暗,除了通向大厅的门外没有别的门户,但里面住人。另外两个小室和厅堂一样,与平台间有髹成绿色的有小玻璃窗的落地门通连。每个房间都有一扇落地门。大厅有两扇落地门,中间开着一扇略呈正方形的窗子。

室内,和朝水的那面墙一样,髹作乳白色;地板同楼梯一样,黢黑且已腐烂,很像乡间小桥的桥面;所有的门都跟地板一样。一张圆桌,几只衣柜,几张草扎的椅子,这就是大厅里的家具了。中央大门上方有个家族纹章,但完全不像别处的纹章。没有壁炉。墙是石砌的,厚实如碉堡。

我住大厅左角那个朝阳台的房间,其他房间住着各种不同的人,这我一会儿在下面跟你谈。

三楼布局与二楼略同。二楼厨房的那地方是卧室。三楼的阳台刚好在二楼阳台上面。上有顶层屋檐遮阴,雕有花纹,益增风采。阳台髹作碧绿,上铺红色瓷砖。

但这一切好像都快倒塌了。墙上都是裂口,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景物,从上面阳台的方砖缝隙可以看到下面的阳台;房间的地板脚一踩就翘起来。

从二楼到三楼的扶梯更加奇怪。雷尼埃在谈到某幢住宅曾经这样写过:

整个楼梯从上到下已摇摇欲坠。

这楼梯晃动得厉害。都是厚木块,厚板,长钉,现在是完全不合规格地连接在一起,至今已历三百年,虽然年久,但还算结实,只是令人害怕。没有天窗,只有斜射的阳光照得进来。台阶做工粗糙,地板歪歪斜斜地放着,就像被人随便乱扔下似的,看上去仿佛捕狼的陷阱。黑暗中巨大的蛛网交叉,错综复杂。一扇橡木门,厚四法寸,安装在结实但已锈蚀的柜架上,堵住楼梯,必要时三楼和二楼可以隔绝。这里的一般民居建造得像个炮台。

对于这一切,你觉得怎样?这很凄凉?令人厌恶?可怕?不,这很迷人。

首先,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我在别处看不到这种房屋。

当你觉得是在一所陋屋里的时候,一个雕塑,一幅壁画,一个没有什么用场但却异常精美的饰物却提醒你现在是在一座王宫里。这幅艺术杰作的细部华丽别致令你心旷神怡,但门闩沙哑刺耳的响声又让你想到你是住在一所牢狱里。你走近窗户,凝望那阳台,那湖,你就知道此时正在楚格或卢塞恩山居木屋之中。

有一天明朗的日光射进来,照亮了这间独特的房屋;光线欢愉、宜人而又清新;海上吹来的带咸味的风使它增进健康,南方澄净的太阳使它干燥,暖和,生气盎然。一切在这份喜悦的光芒里都变得喜悦起来。

但到处是灰尘,很不干净。这里的灰尘来自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昨天的灰尘令人厌恶,三个世纪的灰烬都值得崇敬。我要对你说什么呢?在这渔民和猎户之乡,蜘蛛结网追逐虫蝇,应当享有这份自由,这是它的家。一句话,我觉得就这样,这房子可以居住。

于是我找人打扫房间,让在我到来以前住在这儿的蜘蛛搬走。

还有充分显示出这所房子的奇特面貌的地方,就是这里看不到一个男人。四个妇女和一个幼童住在里面:屋子的女主人,她的两个女儿,女仆伊尼阿琪亚(一个赤脚的巴斯克漂亮女孩子),还有才十八个月的小孙儿。

女主人巴斯盖茨长了双灵秀的眼睛,热情、开朗,讨人喜欢。她有点儿法国血统,完全是法国人的性情,讲一口很好的法语。她的两个女儿只会说西班牙语和巴斯克语。

大女儿多病,温柔,若有所思。小女儿有个西班牙人常叫的名字,贝芭。她二十岁,体态窈窕,穿一件短上衣,两手长得很匀称,脚小小的,这在吉浦兹科阿不多见。她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头发很美。每天晚上她总是倚着阳台,挺忧郁的样子;忽听她母亲叫,立即带着那份欢快灵活劲儿,转身回屋。她正处在那个年龄:少女的无邪开始消逝,明显地渐渐露出女人的烦忧。

小孩在楼梯上爬着,整天到处爬、笑着,又天真,又活泼,给满屋子平添了温馨融和的气氛。

家里有个孩子,这就是欢乐的暖炉。

孩子睡的地方离我卧室很近,一到晚上我就听见他轻轻地独自咿咿呀呀地学话。大人们哼着歌儿催他入梦。

我跟你说过这座房屋另外还有个入口。那是一条没有扶手的石头楼梯,从大街上去直达厨房,然后与其他石级连接,穿过叶丛通到山里。

房屋横列在街上,就像谢农梭城堡横跨在谢尔河上一样,街道经由类似长桥、阴暗的拱道底下通过,入夜燃灯照明,灯就在桥拱壁龛里面,在十五世纪的有栅格的泄气洞旁边,人们把点燃灯火的工作托付给过往贫穷的水手,那上面的铭文是:

VNA LIMOSNA PARA

ALVMBRAR AL StoCto

D. BVENBIAJE

ÃN˜O1756

(为照亮圣·克里斯特的旅途请做一次布施吧1756年)

现在你认识了这座房屋,也认识了这里面住的人了。我已经对你谈了我的卧室;但我还没有告诉你这房间里的情况。

请你想象,这儿有四面白墙,两张藤椅,三脚架上放着一个面盆,一顶饰有羽毛的童帽,钉子上挂着不少彩色玻璃的小玩意儿,一张矮茶几上搁着几罐软油膏和三本零散的让-雅克·卢梭的书,一张古老的很美的波斯式的带顶盖大床,上面铺着两个硬得像大理石的床垫和堪称绝伦的彩绘的unchef de bois,壁上斜挂着一面框子精致的大镜子,一扇没有关上的通地窖的门。这就是我的房间。还有我已经跟你谈起过的落地门窗和我的一张放在阳台上的桌子。我在床上就可以看见海和山。

你瞧,不管圣塞瓦斯蒂安那些雅人们怎么说三道四,我总算在帕查热的粗人中间住下来了。

现在我在这里生活如何?你说。

娴雅的贝芭,黎明即起,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她走进来,在我铺着绿呢毯的桌子上——这桌子一直放在阳台上——放一块白餐巾;接着带给我当天早上刚从海湾岩石上取来的牡蛎,两份小羊肉排,一盆油炸loubinehite,这种鱼味道鲜美,甜品还有鸡蛋,一份奶油巧克力,梨,桃子,果酒,这就是我的午餐。

我的晚餐,傍晚七点钟开,这时我刚从海湾或是岸边归来。一道美味浓汤,带油的puchevo和不加藏红花粉和胡椒的鹰嘴豆,一些油炸鳕鱼片,一只熏鸡,从清水溪里刚摘来的水蔊菜,鸡蛋,豌豆,牛奶橙花玉米糕,油桃,草莓和一杯马拉加麝香葡萄酒。

姐姐贝比塔给我布菜,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服侍我,这一切都引起我这个山居人的胃口。日头西沉,月亮升起时,渔舟从海湾驶出,展现在我面前的这大海和群山的风景与天空的风景溶为一色了。我跟贝比塔说巴斯克语和西班牙语。我跟她讲自编的奇奇怪怪的巫师的故事,她笑了,还劝我不要相信这些。我听见远方船夫们在唱歌,这时我完全不觉察瓷器原来是陶制的,银餐具原来是锡制了。

这一切我每天得花五个法郎。

在圣塞瓦斯蒂安,大家大概会以为我饿得要死,甚至人都已经被野人吃掉了吧。

实际上,我找到这所房子非常容易。我问玛努拉,她是否能在帕查热找到一处房子让我住几天。这种奇想开始有点儿令玛努拉吃惊,但是我坚持,于是她把我领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可敬的巴斯盖茨太太微笑着迎接我。我按她要的那个价钱付给她租金,正像你看到的,很简单。

帕查热小海湾,四面掩蔽,可避风暴,实在是个良好的港口。拿破仑曾经想到这一点,因为他本人就是工程师,他曾经亲自用铅笔画出一个工程实施方案。锚地周长有好几法里,而入海通道十分窄狭,只能容一艘船只驶过。两座山崖高耸的圆丘夹着这条通道,其本身分成三个小锚地,锚地之间孔道分隔,故易于构筑碉堡防守。

16世纪时,其后与菲列宾部队联合之卡拉卡斯联队在帕查热拥有仓库和军火库,并建成高大的塔楼来捍卫海湾,时至今日这些都已成为装饰品了。那座塔楼几年前已为卡洛斯派的人所拆毁。

卡洛斯派给帕查热留下了许多悲惨的残迹。他们摧毁和烧掉了不少房屋。我住的这一座亦遭洗劫。——“算运气啦!”我的居停主人合掌对我说。

英国人在距今不久的几个不同时期也曾占领过帕查热。

他们在所有的海岸制高点上建筑了几座炮台,今已毁去。这些炮台是被当地居民烧掉的。说得详细些,这些火灾都是万众欢呼的焰火。在吉浦兹科阿没有人喜欢英国人。威灵顿爵士和葡萄牙人于1813年在此登陆,对于巴斯克人来说,这是一件伤心的往事。这些山区人的心,像高山一样,回声深沉而悠长,炮轰圣塞瓦斯蒂安的响声至今还在这里震荡。

英国人在帕查热城里没有别的遗迹,只留下两个双音节字:老、冷。这在我住的那座房子墙上,在菲利普二世的肖像旁边,在某个商号招牌上还能辨认得出。

现在帕查热的港口几乎有点儿荒凉,只有渔船停泊。一些巴约讷的船,以比尔包或桑唐德尔的名义在这里建造用于西班牙贸易的船只,因为要不是在西班牙制造的船只就不能享受免税待遇,那么在帕查热造正好合乎规定。我想,这就是1842年在这儿船厂里办起了大缆绳厂的原因;而我一直未加注意。这缆绳厂是一个又狭又长的坑道,一个很好的缆绳厂。后来我终于去做了一番参观。入乡随俗。

港口不再有驻军守卫,只有一个小卡斯蒂利亚人在峡谷隘口第二节的入口处,那个半山腰岩石上面。这个要塞现正由无数的跳蚤守卫着,还有几个兵士。

总之,帕查热足以自卫。天生的极其险要的地形,进入港口处令人生畏。每年都有船只在这儿沉没。去年,一艘船装载了价值五万多法郎的木板,想进港暂避风暴,结果被巨浪抛到离海面六十法尺高处撞在岩石上了。它没有再落下来。

山崖的棱角攫住了它,撞得粉碎。今天,在这艘大船沉没的地方树了个铁十字架,迎风颤动。

你想知道我在这儿的生活情况吗?我总是不关窗子,门也不关,所以从拂晓开始,太阳光就照进来,吵吵闹闹的孩子就把我吵醒,这儿没有鸡叫,但是我听见船娘们的一片叫嚷。若是涨大潮,在我起身时就能从阳台上看见那些船夫匆忙地赶去海湾深处。

船娘们总是两个人驾一条船,之所以这样,小部分原因是由于船吃水浅,大部分是因为丈夫和情郎的嫉妒心。这配成了好多对,每一对都有个名字,卡塔卢尼亚人最懂得顺理成章,比如玛利亚·胡安娜和玛利亚·安德莱斯,贝珀和贝比塔,拉斯·贡帕湟拉和拉斯·艾娃里斯塔丝。这些女人真是娇小玲珑,圣塞瓦斯蒂安驻军军官们非常喜欢由她们领着闲逛,她们人挺聪明,确实会带着军官们四处游玩。她们头戴油布帽子,帽子上系着花,当她们弯下腰去划桨时,在那百褶黑呢短裙下面就露出她们健美的穿着袜子的腿,这儿的姑娘们只有少数穿着长筒袜子,她们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

贝珀和贝比塔这两姐妹也许是其中最美的。早晨的海湾最清新,最有生气。我等着听身后三座教堂敲响的钟声;阳光在古老的塔楼周身留下许多皱纹、痕迹。海湾里的每一条船后面都划出长长的觳纹,好像拖曳着长长的雪松枝柯。

午餐前我在村子里遛上一圈,你也可以说是城里,因为我不知道把这地方叫什么好。每天我总能在这里发现某种前一天没有见过的东西。这些货栈都建在山崖底下,山崖穿过街道,在屋宇之间带来天光;在这些货栈里堆着储藏的木材,像毛栗子似的多刺的树根,旧船料,船壳,等等。一个女人在门前纺线,纱线从她手上出来,又上升到屋顶,然后又下降,送到挂在织女面前纺锤的顶端。哥特式尖窗上垂着东方款式的百叶窗,在那些乌木的细密网眼后面时时有几张清新美丽的面容闪现。这是一些俊俏少女,光着腿,皮肤被太阳光晒成古铜色泽,她们边舞边唱:

Gentil muchacha,

Toma la derecha.

Hombre de noda,

Toma la izquierda.

我把它不是逐字逐句,而是按照大意,译在下面:

灵巧的姑娘,

走右边。

呆呆的小伙子,

走左边。

在帕查热,人们工作,跳舞又唱歌。一些人工作,许多人跳舞,人人都唱歌。

像一切原始而犷野的地方那样,在帕查热只有少女和老妇,这就是说一些花和……我的天,在龙沙诗里不是有那句诗吗。确切地说,女人,这朵鲜艳的玫瑰花盛开在二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女人是一种文明发展终端精致而稀有的产物,生于精致文明,只存在于城市之中。为了造就女人必须文明;必须,请给一个词儿吧,那份我们称之为社会才情的艺术。

没有社会才情的地方就没有女人。你可能会有阿臬斯,可能会有惹尔特鲁德,但是你没有艾勒米尔。

在帕查热,总看见一些少女在洗涤,晾衣服;女孩子们在小河里洗涤,衣服晾在阳台上,颇足以娱人耳目。

这些阳台真是世界上最新奇的事物。除了这些晾在帕查热阳台上的衣服之外,你想象不出其他。

栏杆几乎都十分古老,那些柱子弯弯曲曲,或是精工细镂的,这已经很值得研究。还有,在这些阳台的天花板上,那种线条、网罗、小线脚、绳卷、海绵、木笼中的鹦鹉,下缠绳结、满栽着红石竹花的悬箱,这空中小花圃,会令你想起赛米拉密斯。墙壁上,在窗子中间,悬挂着绕成十字架的蜡菊之类的花束、敝衣、绣花旧上装、旗帜、抹布,还有不少人们猜不出做什么用的、纯属装饰品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四块相连的方形板条,绕成圆环状的铁丝,一面破巴斯克鼓。白墙上有几幅木炭画,亮光闪闪的铁圈箍的水桶,这就是阳台的家。还有一位少女倚身在栏杆上微笑。

在老帕查热区,小海湾的对面,我看到了一座15世纪的房屋,其阳台嵌在雕刻在宽阔的橡树板上的两位骑士的侧面像之间,那上面堆满各种杂物,比诺曼底的鸡窝还挤。

我到达的那天,为了欢迎我,一件各色彩色碎布缀连的旧衬裙像旗子似的在一座阳台上飘扬,这鲜艳夺目的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被风吹得鼓鼓的,显得十分自豪,说不出的排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比这更壮丽的舞台帘幕。

在南方一带,太阳光把宽阔的黑影压在所有的屋檐、所有的阳台底下,这就使得房屋正面的白色格外明亮。

如果你从远处眺望这座城市,就会觉得它在苍翠的群山背景上显得清晰欲出,使这里的美妙生活更加生气盎然。

特别是广场明亮极了。帕查热有一广场,也像西班牙各地的广场一样,叫作宪法广场。不管这名字怎么带“议会”气味以及多雨,这个广场非常灿烂,充满激情。实际上这个广场只是街道的延伸,面对大海,四面有几座高楼,树着巨大圆拱。中央的那一座正面挂着本城的彩色纹章;地面的一层都是店铺。

有些个星期日,城里举办一场斗牛表演,这时广场上就搭起了阶梯看台,沿着大街的栏杆也搭好许多栏栅。我要对你说,这宪法广场或是斗牛广场,没有比这儿更轻松有趣、更能游目畅怀的好去处了。

使帕查热活跃起来的丰富生活可以说都集中表现在这个广场里,热闹到了极点。船娘待在一头,牧人和水手们在另一头,孩子们匍匐着,攀爬着,走着,悠悠晃晃,叫嚷着在所有的大街上玩耍。家家门口放着各种颜色的鹦鹉,有明黄的,翠绿的,朱红的。房间和店铺都成了充满神奇色彩的朦胧妙境;人们在微光和灯彩中观看各种款式别致的家具,只有在西班牙才看得到的衣柜,只有在帕查热才看得到的穿衣镜。

家家门口许多正直诚挚的脸都露出了笑容。

我刚才跟你说起“老帕查热”,这地方当地人叫它另一个帕查热。这里有两个帕查热,一个新区和一个老区。新区也已有三百年了。我就住在新区。

我想哪一天过河去看看老区。那边是一个中世纪的巴哈拉赫城。

那里像莱茵河的巴哈拉赫,这里人看外乡人觉得奇怪,孩子们和老太婆总带着诧异的眼光望着你走过。

我在一家屋前停步,一个老太婆大声叫我:“孩子,画这个吧,旧东西就是美的东西。”确实,这座房子是13世纪建的,一座壮丽的古屋,可以说异常破败,摇摇欲倾。

老帕查热的街道是真正阿拉伯式的街道:白色的房子,群集在一起,总有些洞。如果说有屋顶,人们会以为身在得土安,这条街上,藤萝从一边蔓延到另一边,铺着石板,一片片又宽又大的石头鳞片,上下蜿蜒,宛如蛇蜕。

教堂弄坏了这整个市容。教堂是现代的,建于上个世纪末。我花了半个比塞塔央请他们为我开放。大管风琴上的铭文注明了日期,要在别处这是刻在建筑物上的。

MANVEL MARTIN

CARRERA ME HIZO

AN˜O 1774

这座教堂是阴郁的,帕查热区令人愁绝,毫无和谐之感。阴郁往往生于仄狭无味,而帕查热老区却很大。

你瞧,朋友,我晨间的散步并非闲得无聊。散过步,我就回到寓所,进早餐,然后从山崖那条路外出。我把整个早晨给了城市,把白天给了山麓。

我经过险峻的路径登山,梯级牢靠地砌在峭壁上,又高又窄,崖间杂草丛生。人到达坡顶时,眼前又是一条笔陡的山径,层层相接,直趋蓝天,这些可怕的石级仿佛在颤动。不过比拉奈兹的天梯深入无垠,而帕查热的阶梯有个尽头。

当我登上天梯顶峰时,我看到一处悬崖,一条羊肠小道,一道被山泉和雨水冲刷出来的沟,成了这座山的边缘。我从那里出去,冒着跌落到村屋上的危险,冒着从烟囱坠进汤锅的危险,那样就要给西班牙大杂烩添上点儿配料了。

山顶,对我们来说是某种未知领域。这里有一个清幽独处、隐退的大自然,在那儿生长,开花,颤动。在一种神秘的婚媾中,粗犷和妩媚,蛮野与和平交配繁衍,远离人类,自然界十分平静。这里存在着一种信任感,这在野兽听到人的脚步声的平原是没有的,兽类的本能于此获得平和。这不再有田野中的恐惧不安了。蝴蝶不再逃逸,蚱蜢任你捕捉,蜥蜴待在石头缝缝里,有时爬出来看着你走过,就像小鸟栖在枝头一样。除了风,没有别的声音;除了地上的青草、天上的流云之外,没有别的动作。在山上灵魂向上升起,心得到净化,思想投入了深沉的肃默和平。人们仿佛感觉耶和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自己身边。

帕查热群山对我来说有两种特别的吸引力。第一就是山傍着大海,大海时时刻刻地把它的涧谷变成海湾,把它的山丘化作岬角。其次,就是山都是砂岩。

砂岩不为地质学家所重视,我想,他们把砂岩列于矿物界之末,但是我,我很重视它。

你知道,我的朋友,对于好沉思的人来说,大自然所有的部分,甚至乍看最不协调的东西,彼此间都有一系列神秘的和谐联系。和谐,这种万物间看不见的丝丝缕缕,唯沉思者能窥见之。和谐把天地万物组织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生命活动的网,千变万化,灵气独钟,这就是存在的根源。所以,我总觉得,在橡树与砂岩之间存在着一种和谐,它唤起,一个在植物序列中,另一个在矿物类中,某种威势,伟巨,杰出力量。对动物中的狮和鹰,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还有另外一种和谐存在于榆树与砂岩之间,这种和谐更加隐而不露,但于我则十分明显。

砂岩是最有趣最具可塑性的一种石头。它在岩石中就像橡树在树木中所具有的一样。它什么外表都有,什么癖性都有,所有的梦它都做过,它具有一切面目,一切神态。它的生命仿佛是由一个多样的灵魂所赋予。请原谅在这件事上我这样说。

有风景的这一伟大剧目中,它扮演一个古怪角色,有时伟大而严肃,有时又滑稽而可笑。它会像一个斗士似的弓着腰,它会像一个小丑似的蜷缩着身子;它是海绵,布丁,帐篷,陋屋,树桩。它在田地里、草皮里出现,呈黄褐色絮状略略隆起,好像一群静静卧着的羊;它面带微笑,眼睛凝着神,嘴巴里好像咀嚼着蕨草。它抓住荆棘,好像从地里蓦然扬起一个巨人的拳头。赋予全部寓言以生命的古代,大概是用砂岩制作普洛透斯的塑像吧。遍植榆树的平原永远不会使人厌烦;砂岩的山峦总是充满奇境和美趣。每次当寂静的大自然似乎活跃起来的时候,大自然的那种奇异的激情总令我十分感动。

尤其是傍晚,暮色恼人的时刻,化作幽灵的万物开始成形了。昏冥而神秘的变化啊!

黄昏时分,你曾否注意到,在我们巴黎郊区的大路上,马车疾速行进时在你面前那些时隐时现的榆树巨大而超自然的怪影?一些榆树打着呵欠,其余的向天空扭着腰肢,张开大口没命地呼号,它们粗犷地可怕地大笑,风摇曳着它们,它们不要命地弯弯扭扭向后翻倒,或者东倒西歪地乱摆,悄悄地在叶丛宽阔的耳朵旁边低声絮语,你偶然经过,可能会听到几个奇怪的音节;有一些长着修长的眉毛,可笑的鼻子,散乱的头发,非常浓密的假发,这些一点儿也无法从它们虚幻的现实中减去阴森可怕的东西,这都是奇幻,都是幽灵。有些形状怪诞,但有些却很恐怖。喜欢梦想的人以为夜里不知道是些什么蠕虫在路边排列成队,于是既感觉到威胁又感觉到丑恶,他们经过时就弓着身子,看着它们走过。

人们千方百计地思索是否这些不是神秘的生物,它们的环境是黑暗,它们是黑影所构成的,就像鳄鱼是石头所构成,蜂鸟是太阳所构成的一样。

所有的思想家都是爱幻想的人;幻想是处于流动和悬浮状态下的思想。任何一位伟大的智者总是被来自大自然的幻象所萦绕、着迷、吓坏或至少为它所惊动。有些人曾经谈到过这些,为了永远在他们的风格和思想中让那些特殊而稍纵即逝的东西,让那些他们曾经在“夜的黑暗中”瞥见的不知名的东西存在下去,于是把它们写进他们的作品里。Visa sub obscurum noctis(凝神黑夜时刻)。西塞罗称幻象为imagines,卡修斯称之为spectra,吕克雷斯称之为effigies,维吉尔称之为simulacra,查里曼大帝称之为masca。在莎士比亚著作中,哈姆雷特就对荷拉修谈起过迦桑狄担心这个,而勒格朗日在翻译了吕克雷斯和对迦桑狄反复思考了一番之后也曾想到过这一点。

朋友,我要对你说,一个念头把我引向另一个。我听之所之。你人很好,和蔼而宽容大度。你习惯于我的作风,而且你让我想起颈子上的缰绳。不过现在我说的离砂岩已经相当远了,至少在表面上,我得仍回到本题上去。

砂岩呈现出的面貌,就像人们从许多事物取得来的复制品具有各个不同的样子,日光无法除去也不能使之消逝。这里,在帕查热,山为雨、大海和风所侵蚀,磨损,被砂岩陶冶出来的一群石头似的居民,沉默,不动,永恒,几乎令人生畏。这是一位头戴风帽的隐士,坐在海湾入口处,在一座无法攀登的山岩顶巅,张着双臂,他仿佛按照天的蓝色或起风暴祝福大海,或向水手们发出警告。这是一些鸟喙的小矮人,长着人形的双头妖魔,一面笑,另一面哭,距离天空很近,在一个荒凉无人的高原上,在云里,那里并没有东西使你笑或使你哭。这些都是巨人一伙,分开了的巨大肢体,这儿是膝盖,那儿是上半身和肩胛,头比较远。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偶像,长着牛鼻子,颈子上套着项圈,两双粗而短的手臂,在偶像后面大片荆棘摇晃着好像拂尘一样。这是一个蹲踞在高山顶上的大癞蛤蟆,满身像苔藓、一块黄一块青的花斑,它张开可怕的大嘴,仿佛在向海洋嘘气,掀起风暴。

摘记

帕查热,晚间,跳舞,欢笑,吉他。忽然,传来一阵铃声,有人说:paralme almas des purgatenio。大家都跪下了。

城里的星期日音乐会。两个穿着破衣、形容枯槁的乡村提琴手演奏小提琴,并敲打着巴斯克小鼓。总是同样的节奏,笨拙的舞蹈。世界上最美丽的少女们怀着纯真而深厚的幸福感在音乐声中跳舞。贝珀和贝比塔,两个船娘,很美;两个人都具有某种纯真而高贵的风韵。大的那个神态圣洁,妹妹纯真。看上去好像一位贵妇面对着月中仙子狄安娜起舞。

多美的牧人们;多美的渔夫们,棕色皮肤,晒得发黑,十分健壮。跟这些羞怯的女孩儿跳舞举止庄敬而温柔。不过这种舞有点儿像我们禁止的那种舞蹈。

孩子们也在跳舞;两岁的幼童摇摇晃晃地摆动着,简直能惊走巴黎的警察。

这些村子里的人穿着彩色耀眼的服装跳着,白衬衫,白腰带,蓝贝雷帽,上衣搁在肩上。他们壮美,雍容,雅致,几乎富有古代风味。

有几个大腹便便的矮子,脸宽而扁,穿着礼服,头戴喇叭形高帽,状若不屑地望着他们,这些人是资产者。

在帕查热周围

于山中漫游步行时所记

8月3日,午后3时

在锚地漫游中,我瞥见一座山顶,有一处好像废墟的所在。这个废墟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一个古代遗址。这是现时甚至最近拆毁的。当英国人还在帕查热的这一期间,卡洛斯派和克里斯蒂派在最后一次战争中于高地上建筑过不少炮台。大概这就是其中的一座。于是我前往参观。

我攀登山岭,似乎有条小路,但我不认识路。我信步穿越过染料木树丛,山路很长,几乎是陡的,攀登相当艰苦。到了半山腰,我在砂岩间坐了一会儿。

地平线升高了,海下面又出现了海。传来在悬崖间啮草的羊群的铃声。我看见在我脚旁有一只美丽的洒满金点子的绿吉丁

我又向山上爬去;山顶弓着身,已经渐圆,比较容易攀登。

我走到废墟跟前。一个石头烟囱,由于烟熏日久,发黑,矗立在高墙上方。

无数堆坍下来的石块。沟里满是瓦砾。我爬上废墟。砖瓦杂沓。我站在高台上。

炮道,都铺着石板,全新,简直像是昨天修的。石板缝里青草丛生。

我走进第一间屋。——四角方方的房间。——厚墙。——帕查热房子上的三个枪眼。——中间一座巨大的砖石烟囱,烟囱管已完全倾圮,一副怪相。——许多砖砌的套间,方形的和圆形的;也许是制炮弹的炉子。

内部只剩一堆瓦砾。这儿没一点人声,只有风和海涛在耳边震响,石头在我脚下滚动,我费力地走出去。

第二个方形屋约十法尺见方,跟第一室一样,朝向外面村子开三个枪眼。一扇窗子朝着大海,窗洞里残存着几根木条,业已腐烂,一根被烟熏得乌黑。我靠在墙上订了个计划,瓦砾间很多焦木,三个房间都没有屋顶,只剩一个废墟。

我走进第三个房间。房间挺大,但瓦砾较少,尽头有一小烟囱。旁边,一个略小一点儿的房间;两间都是方形。什么都被掠走,破坏,倒塌了。我用手杖拨开石头一端,几个讨厌的小虫子从石头底下逃逸。

雨下大了。雾笼罩着大海和山峦。我走下山去。

我决定再登上废墟的其余部分。一庞然巨大石堆大概就是第三座房屋主体,在这石堆后面,有十二平方法尺的庄稼地为烧焦的木段所覆盖,土地和三座敝屋旁边围绕着壕沟。大雨如注,天色阴沉如夜,雾渐渐浓起来,我周围什么都隐没了,我只看见破屋、石板路和高台——我认不出路径,遂迷失于崇山峻岭之间。托上帝的福吧!

一只华丽的大蝴蝶遭雨淋湿了,飞到我身后一块石头上躲避,它对我不像对暴风雨那么害怕。

它是对的,我让它平静地待在那儿,我匆匆又走下山去。

又放晴了。雨渐止,太阳又出来了——我瞥见了小泊场。——水面有许多渔家的四桨小船漂过。从我所在的高地望过去,小船云集的泊场好像一个张着无数渔网的池塘。

8月4日,2时半,山上

遭到毁坏的自然界——烈风——夹在帕查热的两个岬角之间的小海湾——海浪疯狂地粉碎在屹立海湾口的岩礁上,大海涨潮时的沉郁激荡,铅灰色的天,太阳和阴云在波浪上浮动。

远方,一艘卡塔拉比的大双帆船迎风张开双帆搏斗着进入海湾,它正朝航道前进,波浪撼动着船的全身。刚才,一个牧人在山里对我说:坏天气。——小船几乎触及浪花喷溅的悬崖。它航行,它过去了。——一只蝉在我身边草丛间鸣唱。

3时,在悬崖陡坡上

山崖嶙峋如骷髅。欧石楠。我把手杖插在荒原中。到处是野花,五颜六色的蚱蜢,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我听到有些少女在涧谷间笑,但不见人。

我面前的一座山崖侧影奇美。我把它画下来了。面颊部分,还有眼睛,耳朵,似乎被吞噬掉了,看上去像鼻子的喇叭口内部。

这山崖前面,另外一座,像一条狗,仿佛正对着大海狂吠。

5时

我在岬角尽头的一个悬崖尖上。我爬着陡壁绕岩石转了一圈。我手脚并用,在这些奇异的洞穴里匍匐前进。岸边岩石多孔,宛如巨人履迹。就这样我到达一块突出在深谷上的石头,石块很像带靠背的托座。我双脚悬空,坐在上面。

大海,只有大海。——永恒的壮丽景色!下面白浪舒卷,拍打在黑色的山崖上。虽然太阳炙人,但天边仍然布满浓雾。一直刮着大风。——下面在我目所能及约一百度的海面上,一只海鸥矫健地飘过去。——尽日沉郁的喧声。不时地可以听到突发的爆裂声,远处轰然倒坍,好像什么东西崩塌了似的,接着像有无数人在讲话,他们仿佛在争着说话。

一条细长、光彩夺目的银色流苏,在海岸蜿蜒远去。——在我后面,一座高大的峭壁矗立,看上去像一头大鹰降落巢中,它的两个爪子紧紧钩住山石,海洋的阴沉的绝妙雕像。

6时

我在一座高山顶尖上,这是今天我到达的最高的山巅。这里,仍然需要双手双膝并用匍匐向前。

我望见一个广阔无垠的天边。所有的山脉一直到隆塞沃,比尔包左边整个海面和巴约讷右边整个海面,我写这些时臂肘倚在形若鸡冠的石头上,这是大山的最高山脊。有人在这悬崖上用铁镐深深刻着,左边是三个字母:

L. R.H.

右边两个字母:

V. H.

这座山崖周围有一个三角形的小高台,上面尽是干燥的荒地,四边围着极其粗糙的壕沟,我在裂缝里看见一朵小巧的粉红色欧石楠花,我摘了这朵花。

另一城堡,比昨天的那座大得多。无数蠓虫扰人。我越过壕沟到了围墙前空地上,土墙上筑有方方的巨大石墙,这儿那儿依然屹立,长满草莱。四个巴斯克牧人,头戴贝雷帽,身穿红上衣,睡在壕沟阴处。一头白色大狗卧在墙头上。

屋宇残迹,其中之一,仍可见毁去的烟囱基部。在巨大的围墙空地当中,有一个较小的烟囱,其一角被烧过,全是黑灰。矮墙内空地后面,有一平台,有四级台阶。

一个牧人醒了,向我走来。我郑重地对他说:愿上帝与你同在。他惊讶地走开了。——他把别人叫醒。——我看见他们奇怪地透过门洞望着我。——这是惊慌不安的神色?还是威胁的样子?我不明白,也许两者都有。我手头只有一根手杖,可当武器。那条狗也醒了,低声嗥叫。

一片碧绿草坪,厚实如茵,点缀着千千万万雏菊和甘白菊花,开遍了整个废墟的每一角落。我去攀登高台。

到达高台,我坐在砖砌的墙头上,身后是大海,面前一看都是山。左边,我看见远处在一高可及云的山顶上,有一废圮的炮台,我昨天去过;右边更远一些,是威灵顿炮台和圣塞瓦斯蒂安那边的老灯塔塔楼。那深深凹进去的地方是洛尤拉涧谷,在另一深处,是艾尔那尼谷。

一个牧人走过来,我凝目注视着他:他一边逃走一边大叫。

世界奇观。在巍巍丛山中,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水塘;水里有些蚜虫。这水是海湾,蚜虫,是船只。

沿着半山腰的大路,走过卡斯蒂利亚的岗亭和哨位之后,我碰到一个洗涤场。

这洗涤场是一处最美的岩洞。岩洞在山崖最陡削处,蜿蜒隆起,形成一自然洞穴。

一流泉水,从山洞穹顶缝隙淌出,仅涓涓细流,然水甚充沛,细雨如珠。洞口草木茂密,仿佛一偌大的绿色门廊,整个绿廊上繁花朵朵,枝叶中央,有一细长草茎形成微小之水渠,用以导向一小泊,水至尽头滴下,宛如银色帷帘。整个山洞里水潭清澄见底,出洞即流入碎石堆中。

离栏杆不远处有一小径,旁边是宽宽的长满水田芥的草地。透过绿叶可见泉水,其声潺潺,此处转身即可望见帕查热湾,天边是一片茫茫大海。

三个女人在洗衣裳,双腿齐膝都浸在水里。她们不是捶击,而是拍打。她们洗衣服的方法是抓住衣服在栏杆的石头上猛烈抽打。有一个老年妇女,另外两个是少女。她们歇下来,朝我望望,然后又干起活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老妇用说得不好的法语问我:您是从山里来的吗?我用说得还可以的巴斯克话回答:是的,路很不好走。少女们暗暗地互相对望了一眼,笑了。

少女,一个是金黄色头发,另一个是棕色头发。金黄色的那个比较年轻,长得美。她依照当地习惯,发辫编成一束在脑袋后面,顶上的头发带点儿浅黄。这年轻的女孩子非常优雅,穿着条红裙子和短短的蓝上衣,这两种巴斯克人最喜欢的颜色。

我走到她身边,跟她用西班牙语交谈。

“您叫什么名字?”

“玛利亚·胡安娜,愿为您效劳,先生。”

“您几岁?”

“十七。”

“您是本地人?”

“是的,先生。”

“城里的女孩子?”

“不,先生,我是船娘。”

“船娘!你不在海上啊?”

“落潮了,而且要洗衣服。”

于是这少女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那天您到达的时候我正在岸边,我看到您的。您开始要贝珀载你过去;因为当时雷翁先生已经上了那个卡塔卢尼亚女人玛努拉的船,你就改搭她的船,跟雷翁先生一道走了。可怜的贝珀!不过你给了一个小硬币——你记得吗?”她说着把脸转向女伴:“你记得吗,玛利亚·安德莱斯?这位先生一开始挑的是贝珀。”

“为什么我挑她呢?”

那少女睁着清纯天真的大眼睛看了我一下,毫不迟疑地答道:“因为她最漂亮。”

接着她又拍打起衣服来。老妇做完了活计,也走来对我说:

“姑娘,对,先生。”

话说完,她把篮子放在地上,坐到小径路边上去,一双灰色小眼睛定定地望着两位少女和我,就像在松紧索中心打了个螺丝钉。

“您是不是要我,”我对她说,“帮您把篮子放在头上?”

“千谢万谢,先生!昨天不曾有人帮我,明天也不会有人帮我,今天也没人帮我才好呢。”

“这种草,在你们西班牙话里叫什么?”我指着我手杖头上的水田芥问她。

“水田芥,先生。”

“巴斯克话呢?”

她回答了我一个很长的字,我都记不清楚,也写不出来了。

我转身对两个少女说:

“玛利亚·胡安娜,您的丈夫叫什么?”

“我没有。”

“那么玛利亚·安德莱斯呢?”

“玛利亚·安德莱斯有一个。”

“玛利亚·安德莱斯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哦!他是个渔夫,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嫉妒心重。呐,他在那边海湾里,从这儿可以看见他在船上。”

老妇人插上来说:

“幸好他没看到你!要是他看见玛利亚·安德莱斯跟这位先生说说笑笑,那就高兴了!跟一个法国人说话,我的耶稣!还不如跟东、西、南、北那四个魔鬼搭讪呢。”

一个兵士走过去。我对少女们打了个招呼;她们微笑着向我还礼,于是我又继续上路。

8月6日,3时

我等待一只小公鸡在远方啼鸣,我继续向前走。

我已到达此地,经过一条山崖中凿出来的牛车大路,一直走到非常荒野的深沟,欧石楠丛生的悬崖陡壁就像巨大的脑袋;有一些骷髅,像是埃及人的头骨;乱蓬蓬的蝇子草在笑,一直到奥德里都是这样,在一片荆棘下面讪笑。

右边,从两山的连接处我瞥见海湾一角,三个村子,两处废墟,其中一处是修道院,一处是著名的峡谷,一座云雾弥漫的高山。

勒佐村,是三个村子中最近的一座;村里有一座漂亮的哥特式教堂,简朴恢宏,简直像炮台,上帝本人住在本地的一些城堡中,这儿天边一角,战争硝烟未尽,到处蔓延。

5时半

此处气象万千,非常壮观。天边分作两片,海和山。在我面前岸碛延伸至渺茫望不尽处。岸上有漫长的防御工事,广阔的陡坡,坡上长满欧石楠。一个同样陡峻的悬崖成了堡壕护墙。

在陆地一边,海激荡着包围并冲击着这个防御工事。碉堡顶上大自然安排了低胸墙,简直像角铁。碉堡这儿那儿都崩坍下来,像巨大的薄板整个一块陨落海中:你可以想象那是几块八十法尺长的石板。我在的这地方,曾经被冲击过,破坏得可怕,形成了一个老大缺口。

我坐在能俯瞰到缺口的突出的悬崖尖儿上。一片厚厚的蕨草覆满了坍塌处上面。一群矮橡树,在我四周,由于海风猛吹,长得只有草地一般高。我摘了一片美丽的红叶。

渔船显得极小,在我脚下海洋深处。船里鲭鱼和沙丁鱼在阳光下闪烁发光,像星星。云彩把海面映出亮蓝色的反光。

7时

日头西斜,我下山去。一个孩子在山里唱歌。我看见他赶着六头母牛正向一条凹陷的小径深处。山势高低起伏,在暗红色的田野上清清楚楚地勾勒出它壮阔的暗影。不少羊在野地里吃草。

大海呈现出绿玉髓的那种翠色,一会儿又变得深沉。天空暗下来了。

勒佐

8月8日

好些天来我注意到山中有个奇特而朴实的村庄,这村庄名叫勒佐。它位于帕查热海湾尽头。落潮时那里就干干的,昨天,太阳偏西时我从山腰找到一条牛群踏过的路通向此村。

这条路崎岖难走,有些地方就地取材铺着砂岩石板和大理石板,这儿那儿,石板倒坍。时常会遇到不少台阶,很陡。最后,路直趋两山斜坡,在这个季节,坡上满是一片紫色的欧石楠花和黄色的染料木花。

我右边有一石头砌的农庄大门,门拱呈尖形,左边是一荒野峡谷,有激湍飞泻而下,奇特的是它从一座破屋穿过。我经过一单孔小桥,越过激湍,爬上了对面山坡。

几个妇女唱着歌儿,孩子们在水洼里洗澡,一些从巴约讷来的法国工人在海湾里造船,他们走进山沟,每七个人扛着一根老长的木料。我听见牛颈项下的铃铛声,还有树木簌簌作响。景色悦目,风吹得万物生气勃勃,阳光把一切都照得黄灿灿的。

随后我在右侧遇到一处废墟,左边也有一处,接着在苹果树丛后面,还有三四处,看来离村子很近了。其实,我在这儿用“废墟”这个词儿不对,只该用破屋就是。这些“废墟”一般都是四面高墙,没有屋顶,有几扇洞穿的窗户,大部分用砖头做挡板堵着,墙上有枪眼,到处都是火烧的痕迹。院子里有一头母牛或是一只山羊在啮食石板上的青草和墙边的常春藤。这些残存的破屋都是最近一次战争的业绩。

我走进村子时,一个年迈苍苍的女乞丐,态度庄严,从一堵墙角上站起来,向我讨钱,那样子仿佛大恩主神气。我给了这个世纪人一个苏。

我进入一条阴森森的路径,两旁都是大黑石头房子,有几座附有古色古香的厚实的铁阳台,还有几座正门中央镌有圆雕的巨大家族纹章。

几张灰白色的脸庞,仿佛刚刚猛然醒来。出现在我经过的几家门口,几乎所有窗户上都没有窗帘,布满大蜘蛛网。从这些狭而长的窗户,我望见屋内,好像看到了坟墓内部。

一眨眼每个窗户里都伸出一个脑袋,这些脑袋比窗户还要年迈。这些悲惨的死人般的脑袋,被强烈的阳光一照,头晕眼花,晃动,低下去,悄悄絮语。我的来临使得这个鬼蚂蚁窝喧腾起来。我好像走进了一个青虫和青杨天牛的村落,所有这些鬼魂又愤怒又恐惧地逼视着一个活人。

我进入的这条街险涩难行,可以说是分作两层,右侧背靠大山,左侧深入涧谷。

有许多15世纪的房屋,两座大门:第一座门的主拱顶石上面非常精致地刻着房屋号数,还夹着几个宗教符号,一个十字架,一只白鸽,一串百合花枝;第二座门上镂着屋主人职业标志,制车者之家就刻上一个车轮,采樵人家就刻上一把斧头。在这个村子里,一切都沉浸在一种阴沉而独特的雄伟之中。一个招牌是一个浅浮雕。

这是一种深沉的贫穷,但不是一种市井的贫穷,这是一种方石之家的贫穷。贫穷,但是它拥有像卢浮宫精工细刻的铁纹章,拥有像Escunial家镌刻在大理石版上的铭徽。一群衣衫褴褛的小贵族们住在花岗石建的陋室里。

除了几个远远地跟在我后面的破衣烂衫的小孩之外,我没有看见一个年轻的面孔,我偶一回头,他们就像狼崽子似的向后缩回,也不逃跑。

每两所房屋就有一个废墟,大部分都蒙着常春藤,还有荆棘缠绕,有的颇为古老,但大部分是新近废圮的。

跨过墙,我到了一幢像是没人居住的房屋,朝街的房屋正面整个有一种无主空房的凄凉意味,门户紧闭,所有带绿色窗扉的窗子都是路易十三朝制品,全关着。我越过矮围墙,准备绕屋走上一圈,但在屋子另一边我看到一扇开着的门,门畏畏缩缩地开着,从上到下房屋的正面已倾圮,墙也碎裂,躺倒在玉米地里,我在这墙上走过就像在石板地上行走一样。我进了院子。

多么令人失望!我一眼就看到整个倒塌了的四层楼房。楼梯烧掉了,所有的房间都打通了,楼梯间只剩下一个大洞。墙,髹作红褐色,很难看,到处都遗留下火焰的痕迹。

因为没有楼梯,我只能看看地面的平房。

这座房屋很高大:几根大梁和柱子被火烧过变得很细,它们在我头顶上斜挂着,颤抖。不时地一块石头、一块砖或是石灰脱落,掉在我脚下,在这幢死屋里发出一种不祥的噪音。四层楼上,一块烧剩了半截的地板还挂在一颗钉子上,风摇晃着它,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我在房间里看见拴得紧紧的百叶窗。墙上有些破纸。一个房间漆成粉红色。厨房里,有个地方已经无法进入。我注意到在高大壁炉的白色壁炉框上,有只儿童用木炭画的小船。

从一座经历了千百年的废墟出来,一个人会感到心灵广阔、开朗。从一座昨天才毁去的废墟里出来,一个人却感到心紧紧的,很抑郁。在古代的废墟里,我想到幽灵,而在不久以前形成的废屋中,我想到原来的房主人。幽灵,并不太令人伤心。

一座高大坚固、阴森森的教堂俯临这个荒村。

远处不是教堂,是一庞然大物。靠近了才分辨出高墙中有不少洞穿的地方,在半圆形后殿,有三四个15世纪的尖形拱肋。大概因为人们觉得这儿太亮,于是就堵塞了这些尖形拱肋,只是在每个拱肋中央留了个狭长的小天窗。高墙赭红色,粗糙,上面苔藓纵横。

房屋正面是一方方正正的墙,没有圆花窗,没有窗子,没有窗洞,只有一扇大门,又低又暗,还有两根磨损了的柱子和光秃秃的三角楣。紧靠房屋右侧矗立着一座又高又窄的塔楼,高与屋齐。

七八个丑老婆子寂寞地蹲在教堂周围,隔一段距离就是一个。老婆子们一会儿就抬头朝天空望望,仿佛在朝她们头上方的排水管抛媚眼。

这些村野的女乞丐中有一个比别人眼睛更加紧盯着我看。我径直走向她,这似乎让她有些惊讶,我指着教堂对她说:Guiltza。这在巴斯克语里意思是:钥匙。这句话,还有我扔到她围裙里的一个小硬币使她更驯和了,站起来对我说:Bay,这意思是:是。她一转身在教堂后不见了。

我一个人待在门廊里,别的老婆子都站着,聚拢在一个角落里注视着我。

过了一会儿,刚才离开的那个女人又出现了,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她打开教堂门,我走进去。

是不是到时候了,快要入夜了呢?这是由于我的神志还是来自建筑物呢?我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走进这个教堂时给我的印象这样冰凉。

主堂很高,内部也像外面一样空荡荡的。阴暗,寒冷,凄凉,大,暮色只透进了土灰色的那种淡淡的反光。

屋的尽头,在圣体龛后面,在一个石案上,从地面到拱顶陈设着一个十分宽阔的祭坛台面,里面供着塑像和浅浮雕,原来是镀金的,现在均已锈蚀,有六十法尺高的表面上一层层堆叠起天主教宗教裁判所的许多可怖的圣徒雕像,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这个祭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残酷而恐怖的气氛。

老婆子已经点上了灯,火光在一个雅致的冲压出来的白铁灯盏里闪闪烁烁,这灯光一点儿也没有使黑暗减弱,反倒在恐怖中更增加了某种东西。

过去教士是从这石头栏杆护着的大台阶登上这祭坛的,栏杆系查理五世式,阴沉而华美,这种款式在法国人们称之为弗朗索瓦一世式,在英国他们称之为透多尔建筑模式。

我登上台阶,从这里展望整个教堂,真是庄严雄伟阴郁兼而有之。

老婆子又回到不知道哪个暗处去了。

门半开着,我看见远方旷野已经深入暮色,天色昏冥,小海湾,宽阔的沙滩现在干干的。在前面近处,有个废墟,这是一所破屋;稍远,那座废墟原来是镇长的房屋;尽头,一座废墟原来是个修院。颓圮的小屋,巨宅、修院,这白日将逝时的天空,这退了潮的海滩,不正是完全的象征吗?我仿佛觉得从这神秘的教堂深处我看见的不是什么旷野,而是西班牙的面貌。

这时,一种奇特的嘈杂声传来。我谛听,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还是谛听,真想不到,这个国家的革命多么深入:一群孩子远远地跟着我,他们看到教堂门是敞开的,他们就待在门廊底下不走,在那儿拉开嗓子有时带着嘲讽一阵阵哄笑,模仿祭台上的神甫和唱诗班,高唱弥撒和晚祷课诵。

朋友,要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吗?这时候,我心灵里对这些可怜的孩子感到无限怜悯,在人们给予他们文化教育以前,宗教忽略了他们。

接着,我的怜悯从孩子身上转移到这可怜的古老教堂正厅,它不得不默默地忍受这份羞辱,多么重的惩罚!多么大的反应!一些孩子竟嘲笑这么长久地使人类战栗的事物!啊!假如石头有灵,假如这些宗教的灵魂与人们造的这些宏伟建筑互相通的话,什么样的阴沉而难以表达的愤怒此时会深刻地感动这严肃而巨大的高墙啊!再想想,这一切就发生在距鲁瓦衣奥拉河谷两法里之外,圣伊尼阿斯的故乡附近啊!——随着这些孩子的歌声,教堂正厅变得更加阴暗了,而在教堂的这一夜仿佛正是他们信仰发生变化的黑夜形象。

圣多米尼克的凄凉教堂啊,你大概以为已经战胜了撒旦,可是你却被伏尔泰所战胜!

在西班牙一切都破坏了!房屋是人的居所,已在乡野间颓坏;宗教是灵魂的居所,已在心中颓坏。

我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村子里所有的门窗都关了。一点亮光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就像墓地都已封闭,所有的幽灵都是重新入梦。

然而,在一个广场里,我看见一丝微光,于是我向那边走去。楼下一扇窗板半开着,我瞥见低矮的房间里有一老妇蹲着,不动,背靠着刚粉刷过的墙壁。在她上方,挂着一盏灯,这是老式西班牙灯,形状很像墓地的长明灯。我还以为看见马克白太太在胡思乱想呢。

这盏灯的反光使我看清了对面房屋大门上的字迹:

POSADA

LHABIT

我期待着一切,就是找不到一家客栈。

我走出村子的时候,月亮正在惹兹吉维尔山后升起。虽然我对在这个生疏地方旅行早有思想准备,我也很难确认这就是几个钟头以前我心里十分喜爱的地方。这些景物,在阳光里那么明朗欢快,可走出现在月光下的却显得这样阴森凄凉。夜的孤寂弥漫到天边。

我走近帕查热了。开始在路上出现几个行人。

我眼睛盯着一处卡斯蒂奥的废墟,那房屋的轮廓在月光中远远的一座相当高的山脊上勾勒出来,在那个窄狭、旷野、荒凉的涧谷深处。

引起我注意的却是那山墙尽头,这废墟上刚刚出现的一道光芒。这光真有点儿奇怪,令人无法理解,首先是因为它照亮的地方,其次是它照亮的方式。它像灯塔一样,亮一下随即熄灭,一会儿又亮了,突然放出光芒,像颗大星。这是什么光,又是什么意思?

每次我来到峡口时,一个贫穷妇女经常在缆绳厂门口。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布施给她,她收了钱,就穿越过河堤,登上半山腰她的破屋。现在,她一见我,就转过身来,画了个十字,用手指指那亮光说道:“魔鬼。”我走了开去。

更远一点儿,在去帕查热的那个陡峻的石板地入口处,有个男子,这是个渔夫,总是直立在一块红色大理石上,他也像那个老妇一样,望着那道光。你看什么?我近前问他。那人目不转睛地还是盯着光,回答我说:走私贩子。

当我登上我的楼梯时,我的女房东,好心的巴斯盖茨,走过来对我说:

“啊,先生,您来得好迟啊!您还没吃消夜吧?您从哪儿来呢?”

“从勒佐来。”

“啊!你去过勒佐?”

“对,太太。”

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又说了一遍:

“从勒佐来吗?”

“是啊,”我说,“您,从来没去过那里?”

“没有,先生。”

“为什么呢?”

“因为,这里的人从来不去勒佐。”

“为什么从来不去呢?”

“我不知道。”

潘普洛纳

8月11日

我现在潘普洛纳,我简直说不出自己在这里的感受。以前我从没到过这个城市,但是我仿佛认识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座房屋,每一扇门。好像我童年时看见过的整个西班牙都在这里呈现出来。记得那一天我听见第一辆牛车走过,这在我生命中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又变成了儿童,小小的法国人,孩子,法国小孩子,从前人家就这样叫我。在我心中,沉睡的一切景象又都苏醒过来,在我的记忆中重新显现,翻滚。我曾经以为它们几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现在却比往日更加辉煌。

这才是真正的西班牙。我看到四边连着拱廊的广场,石子镶成图案的街道,带遮阳布篷的露台,繁花彩绘的房屋,这些都让我心跳。我仿佛觉得这一切就在昨天。对,昨天我是在这个能通马车的大门下面进去的,大门正对着一个小楼梯。那个星期天,我跟我的神学院的小伙伴们漫游时,曾在这家商店里买过加胡椒末儿的环形小饼干,商店门楣上悬挂着盛酒的山羊皮袋,我还曾在一座老教堂后面沿着高墙玩过跳格子游戏。对我来说,这一切是多么确切,真实,清晰,鲜明。

有些基部用上好大理石砌的彩绘墙壁令我心旷神怡。我曾两个小时的面对着古老的绿色小片百叶窗,窗扇开时成为两片;如果你想把它当窗子,你就只开一半;如果你想把它当露台,你就完全敞开。我完全没有想到三十年来这百叶窗一直占着我思想的一角。我说:呐!这还是我的老百叶窗啊!

多么神秘的往昔!我们已经把自己沉浸在围绕着我们的事物里啦!我们以为它们没有生命,然而它们却一直活着:它们活在我们曾给予它们的奥秘的生命里。在我们生命的每一阶段我们失去了我们的整个存在,我们把它忘记在世界一角。这一切无法说出的东西曾是我们自己,而今都遗留在黑暗之中,和那些我们于不知不觉中在上面留下痕迹的事物结为一体。终于有一天,我们偶然又看见了这些东西:它们在我们面前蓦然涌现,这些东西立即跟现实的巨大力量一道,令我们的往昔复活。这仿佛一道骤然闪现的光,它们认识我们,它们也为我们所认识,它们给我们带回了我们积累的回忆,令人眼花缭乱,还给我们一个我们本身的迷人幻影,比如正在玩耍的孩子,正在恋爱着的少年,多么迷人的幻影。

昨天我离开了圣塞瓦斯蒂安。

山造成了两种路:一种路平坦曲折,如蝮蛇,另一种路上下起伏,如巨蟒。请原谅这个对比,它让我的思想敏锐。从圣塞瓦斯蒂安去托罗查的路属于后者,而从托罗查到潘普洛纳的路属于前者。这就是说,从圣塞瓦斯蒂安到托罗查的路在山陵的小圆丘之间上上下下,而从托罗查到潘普洛纳的路则是依循涧谷蜿蜒的地带。一个是妩媚多姿,另一个充满犷野气息。

临离开圣塞瓦斯蒂安,我又最后对半岛看了一眼;大海雍容地漫过沙滩,还有玉尔戈勒山和城门口的三个修道院遗址,这些修道院,一个是被克里斯蒂派烧毁的,两个是被卡洛斯派烧毁的。

艾尔那尼没有什么大建筑物——有个很平常的教堂,只是那扇蓬巴杜风格的大门却相当华丽,一个微不足道的市政厅——但是艾尔那尼景致很美,有一条街堪与主教教堂媲美。艾尔那尼大街,两旁房屋墙上突出的纹章,小巧精致的阳台,封地领主的画像,颓败的古老暗门,现在上面没有雉堞,倒是点缀着一簇簇金莲花。这街道就是一本壮阔的大书,可以供人们一页一页地阅读,珍赏四个世纪的建筑艺术。

走遍全城,我发现没有向游客指出让·德·宇尔布塔的诞生地,不免令人感到遗憾。这位西班牙统帅在帕维的日子里,曾使弗朗索瓦一世沦为阶下囚。宇尔布塔以贵族风度任事,而弗朗索瓦一世以国王身份接受。西班牙在艾尔那尼大街上特地为宇尔布塔立了一座大理石碑,以为纪念。

总之,这些山都赫赫大名。莫特里科是楚鲁卡的故乡,他殁于特拉发加;塞瓦尔蒂安·德·埃尔加诺于1519年(请记下这个年代)曾环游地球;阿隆索·德·埃尔西亚曾写过一首史诗,前者生于盖塔里亚,后者生于贝尔美奥。鲁瓦衣奥拉河谷曾目睹从皇帝成为僧侣的查理五世从德国去圣茹斯特,曾在此登陆。

托罗查,古时候这里是伊图里沙,比艾尔那尼精美,更富有生气,更富庶,但没有那样伟大,庄严。

在从清晨就飘起的细雨中,我遍历全城。某些老房子,其中有一座建于睿智者阿尔半斯朝,那是一位熟谙天文的国王。还有一座美妙的教堂,现已改成饲料仓库;还有两条清冽的河流,奥里阿河和阿拉克沙河。这一切就是我辛苦了一番所找到的胜地。

在大街二楼的橱窗的那块黑大理石上刻着一行字,开头是:Sic visum, superis,结尾是:el emperador le armo caballero.于是我开始抄写碑文,这一奇怪的行为一会儿就招来了一群人,他们把我团团围住,我只好不再往下抄。这时市政厅好像叶子一样颤动起来,我害怕稍不留心会在托罗查掀起一场革命。

艾尔那尼,童年时我曾经过这儿,那时的记忆还留在我脑海里,这城市比起托罗查来更具有西班牙的特色。十四辆驿车每天从托罗查驶出,每天早上都要带出某些老风俗,老观念,老习惯,古老的西班牙的一切。

这里有家玉尔毕埃塔制帽工场,一家造纸厂,许多皮革整理工场,许多制钉、马蹄铁、铸铁锅、精制阳台铁栏杆,还有制刀枪的工厂:整个山区都是炉房。然而,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使西班牙变样,那就是劳动。

西班牙主要是贵族领主多,他们什么也不做,全部生活所需均由印度和美洲供应,这样经历了三个世纪之久。因此街上处处都绘有纹章。从前,在西班牙,人们等待的是运金银船只,就像在法国人们投票通过预算一样。托罗查形形色色都具备,有企业、磨坊、激流、绿荫、炉房和嘈杂,很像一座小巧玲珑的法国城市。她简直嘈杂得令她的邻城老卡斯蒂利亚感到厌烦。卡斯蒂利亚大概不止一次有意转过身来对她说:不要吵啦!

我在丰达门下面登车去托罗查的时候,一群穿着裙子的女仆,赤裸着双腿,急急忙忙,充满热情,还有几个挺娇艳,围着我抢拿行李。她们争着想跟我讲几句法语。

今天清晨,三点钟,天还没亮,我就坐上了阿拉贡的柯罗尼亚驿车前座,由托罗查出发。

车子穿过大街和桥,在黑夜里走上了大道,在三个赶车的催动下,匆促,吆喝,鞭子抽,用马刺刺,用刺棒戳,八匹健骡大步狂奔而去。

这三个马车夫中有一个还是毛孩子,可是他一个人抵得上另外两个。

这孩子看上去还不到八九岁,在出发前映着马厩的灯光我略略瞟过他一眼,他戴着亨利二世式的帽子,穿着草编的蓑衣,皮裹腿,侧影倒像个阿拉伯人,两眼像杏仁,模样倒挺潇洒,等他一跳上马,全变了:我仿佛看到一个地精在赶车。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几乎像个小不点儿,简直是钉在马鞍上了,短小的手臂挥舞着一条长鞭,每一记打下去牲口都猛地一跳,低下头不要命地向黑暗中冲去。整个车子在桥、在车道上鸣响,颠簸,振荡,滚动,地动山摇。这真是大车上的蝇子,可是多厉害的蝇子啊!

你想象一下,精灵带来了多大的霹雳。

小小的车把势坐在右边座位上,庄严得像个手握权杖的大主教,挥动长鞭,鞭梢够得到顶头第八头骡子,一鞭子抽下去,火辣辣的。他不时喊着:跑啊,小子们!这孩子弓着腰几乎趴在骡身上,整个车辆跳跳蹦蹦,就像要飞上天。

在车把势的左边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叫花子,这人几乎跟这赶车的一样少见。这奇怪的小伙子,腰束一条宽带,破布鞋,衣衫褴褛,头戴一顶贝雷帽,时时刻刻在拿生命冒险,他一下子就冲下地,猛地纵身又跳上车驾头上,捉弄骡子,大声叫嚷着牲口的名字:大帅!小伙子!将军!母狮子!卡赛枪!女学生!劣马!抽,打,戳,拧,咬,拳脚交加,将驿车赶得向前飞奔,看上去他好像再也跟不上了,然而他却风驰电掣地超到前面,在极其迅疾的一刹那,这人就像是随着颗炮弹蓦地落在车夫旁边的座位上。又端坐在那儿了。

他十分镇定地坐着,面不改色,也不喘气,额头上连一滴汗珠都没有。一个吝啬鬼刚刚布施给穷人一个里亚尔肯定也会气喘吁吁的,谁若是没有看到一个纳瓦拉的sagal在从托罗查到潘普洛纳的大路上奔跑的话,他一定弄不懂“像巴斯克人那样奔跑”这句著名谚语的意思。

一夜没有好睡,人很疲倦,加上清晨的凉意,驿车隆隆的响声催人蒙眬入梦。我的头涔涔然一阵眩晕。你知道,这种既昏冥又透明的半睡眠状态,这其中神志半升半沉,好像迷迷糊糊地觉得现实的东西在颤抖,扩大,摇摇晃晃,惊慌失措,尽管身在现实,却化作多少梦幻。一辆驿车变成一阵旋风,但还是一辆驿车。人们说话的嘴像喇叭一样吹响,驿站上车夫的马灯像大犬星座那样闪闪发光,光映出来的影子像个大蜘蛛网,攫住车辆,车子在蛛丝中抖动。我的八头健骡和我的三个车夫就是通过这愈来愈大的梦幻在我面前显现出来。

那么,是不是有的时候在这些梦幻中也有些理智,在这些梦幻中也有些真实呢?灵魂的种种奇异状态不是充满了启示吗?

好,要我跟你说吗?有那么多哲学家徒然地进行研究的一些独特的疑点、奇怪的新问题在我思想中出现了。我想:在这些可怜的骡子心里面会发生什么,而且发生了什么呢?他们生活在某种类似梦游症的状态中,模模糊糊地为它们的本能所照亮,被在它们耳畔震荡的铃声所震聋,眼睛几乎被眼罩完全蒙住,身子被鞍辔所限制,为链索、车轮和脚下不断走过的石路嘈杂声响吓破了胆,被三个撒旦猛烈抽击着拼命奔跑,这三个撒旦它们不认识,但是能感觉到,它们看不到,但是能听得见吗?这梦,这幻象,这个现实,对它们来说是什么意思呢?对人它们怎么想的呢?

朋友,东方已经破晓。天穹一角泛出沉沉白色,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出现了。过着不同而确实的生活的万物依然在树叶掩盖的巢中酣睡,或隐藏在森林中的小屋,但是我觉得大自然并未睡觉。黑暗中,在这托罗查隘口深处可以隐约瞥见的树木像幽灵一样渐渐从浓雾中显出轮廓;地平线仿佛正在小山顶上露出头来;草丛在路的陡岸上轻轻颤动;山崖上乌黑纷乱的荆棘好像沮丧地扭在一起。我听不见任何嘈杂声,任何人声,任何呻吟,但是,我告诉你,我好像觉得大自然并没有睡,此时它仿佛在我周围渐渐醒来,她就在这些树木、野草、荆棘里面。万物之母啊,她怀着无法磨灭的愁苦和无法表达的怜悯,在路边,在山顶,凝望着这些可怜的吓破了胆的骡子在一片黑暗中走过。这些没人问的惨兮兮的牲畜,它们像我们一样,都是她的孩子,而且,比起我们来它们生活更加接近她。

啊,朋友,如果大自然确实有些时辰注视着我们。如果她看见我们所做的毫无必要的那些粗暴行为,如果她遭遇到人类所做的种种恶行,她的心态是多么凄怆,而她的沉默又是多么可怕!

没有人曾探索过这些问题,人的哲学简直不关心人以外的人,它只是肤浅地几乎带着轻蔑的微笑,看人和物和兽的关系。在人的心目中兽只是一种物罢了。可是这不值得思想家深思吗?

一个心中蕴藏着恻隐之心的人不应该觉得自己荒谬吗?是否存在着某些从整个万物中得出的神秘的公平法则,人对于动物很不明智的行为是否违反了这种公平法则呢?当然人对动物的支配权是不能否认的,但是上帝具有至高无上更大的权力。然而,你想想,比如说,人是否可以不违犯造物主奥秘的父辈的想法呢?把牛、驴和马变成自然界的,让他役使它们吧,这可以,但是不应当使它们受苦!如果需要,人可以让它们死,这是他的需要和权利,但不应当让它们受苦,至少,我坚持这一点,不应当使它们受无谓的罪。

至于我,我想怜悯,像正义一样,是一种法则;善良,也像正直一样,是一种义务。弱者有权获得强者的仁慈和怜悯;动物没有智能,所以是弱者,我们应当善待它们,同情它们。

在人和兽,和花和天地万物的关系上,一个宇宙的伟大道义今天只是略见端倪,但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它将成为人类道义的推衍和补充。我承认有例外和保留,并且这些例外和保留数量很大,不过我觉得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从前耶稣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己所不欲,勿施于他人。”在他的思想里这个“他人”是很广泛的:“他人”超越人类而包罗万象。

人类创造的总目标,其主要目标,其伟大的作用,就是爱。然后才是理解。上帝要求人类爱,不懂得爱的人比那些不思想的人低下。换句话说,自我中心的人比愚蠢的人低下,恶人在人的品级中比白痴还要低下。

大自然中每一事物都将结出的果实,将它生产出来的利益给予人类。一切物为人类服务,依照它固有的法则,太阳提供光,火提供热,动物提供本能,花提供香味。这都是它们爱人类的方式。它们遵循规律,不违反,也从不回避。人类应当服从其本身的规律。他应当给予人道,应当以他自己的光,他的热,他的本能和他的芬芳,也就是爱,回报大自然。

无疑,这是最重要的义务——人类应当从这里开始,人类智慧的各种立法者有理由如此而忽略其他——应当在人的方面使人类文明起来。任务已经提出,并天天进步,但是也要用自然方面教育人类。这都是应做的事。

这就是我的梦想,但是不管对此你会说什么,我把来自我内心深处的感情向你袒露。现在,我们想想这些吧,我们不再谈下去了,应当撒下种子,任由它在田畦里生长吧。

山中小屋

日已西斜,雾气开始从汩汩的急湍中升起,人们听见荒僻的山涧里流水的响声。隘口变得越来越犷野了,没有人家的影子,我疲惫已极。我发现右边山腰里,离小径才几步的地方,在那高耸的悬崖脚下,有一块白大理石半埋在土里,有棵从峭壁上陨落的年代久远的早已死去了的大杉树就在这大石头旁边,石头上覆满干枯斑驳的枝柯。此时我已精疲力竭。我想正好在这里系上布幕,放上铺盖,权充帐篷。这石头和这枯树在我心里构成了一间非常舒适的卧室。

我呼唤我的旅伴们,他们走在我前面二十来步。我对他们说明我过夜的设想,告诉他们我打算就在这儿搭起帐篷露宿。阿兹科阿加大笑。伊任贝里,凝神望望他的雪茄烟朝太阳飞去的烟灰作为回答。艾斯库莫杜拉·艾尔·蒲尼奥(意为拳头)一把拉住我的手:

“您这样想吗,法国先生?你决定了?”

“倒也不是决定,”我说,“我累极了。”

“您想在这儿过夜!”

“我只好在这儿好歹住一宿。”

“嘿!您可得瞧瞧用什么做您的住处。只有死人才睡在大理石和杉树中间。”

山里人,也像航海的水手一样,是迷信的。然而,我得说在山里我就是山里人,在海上我就是海员,这就是说,在这两种情况下就得迷信,而且不容争辩,老老实实地迷信,就按照我周围的人的方式去做,艾斯库莫杜拉那阴郁的想法使我想入非非。

“走吧,”他又说,“再走几步,朋友,我敢跟您打赌,先生,只要打这儿再走八分之一法里,我们就能找到好住处……”

“西班牙的八分之一法里吧,”我叫起来,“现在是傍晚六点钟了,我们要半夜才能到。”

艾斯库莫杜拉严肃地回答我:

“要是魔鬼把路拉长了的话,我们才半夜到呢;要是法国人再赶几步路,二十分钟准到。”

“走。”我说。

车队又上了路。

日头沉下去了,留下一片暮色,不过我该说魔鬼并没有把路拉长。我们向一条笔陡的小路上走去,路弯弯曲曲在花岗岩石头中间盘旋,就像是什么巨人撒下的一片斜坡。我们这样差不多爬了半个钟头。突然,面前出现一块草地,这实在没有想到,草地柔软清新,脚踩上去非常舒服。

艾斯库莫杜拉转过身,对我说:

“我们到了。”

我凝神注视面前,看看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但我只见大山阴暗而裸露的线条,草地被两道我起初没有注意到的石头矮墙包住,像一条街。

这时我的旅伴们加快了脚步,我也照做,像他们一样。

一会儿我看见一个苍黑多角的隆起的东西,渐渐从地面升起,在暮霭的净亮天空中浮现出来,有点儿像屋顶上的烟囱。

原来这是隐没在山洼子里的一座房屋。

我望着它越走越近。天色并没有完全昏暗。我做了人们从战略风格上称之为一次侦察的活动。

房屋相当大,也像草地的围墙似的,用干石头和大理石砌成,切得整整齐齐的茅草屋顶模仿楼梯的样子。后来我在比利牛斯山的一些可怜的小村庄中也曾见到过。

在转向山坡的墙的下部,有一个方方的洞穴,里面流出一股清新澄澈的小瀑布,跃下山崖,没入涧谷,发出活泼欢快的响声。

又矮又结实的门关着,只在门的旁边开了一扇窗,很窄,四分之三都被粗粗砌起的砖头堵着。

这寒碜可怜的房屋,也跟吉浦兹科阿和纳瓦拉所有的住房一样,看上去很像炮台。但这还不如说怀疑多于安全,因为这房屋的茅草屋顶只有矮墙那般高,人们不必开炮,只要一根化学火柴就能迫使院子里的人投降。

里面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没有脚步声响,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不是一幢房屋;这是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像坟墓一样静寂,死气沉沉。

艾斯库莫杜拉下了马,走到门口,嘴里轻轻地吹起一个奇怪而迷人的旋律乐章,随后他忽然停下,等待。

小屋里没有动静,无人应声。夜色已深,这种神秘深沉的静谧更增加了不知是什么阴郁忧伤的东西。

艾斯库莫杜拉又吹起他的调子,接着,到了同一个音符,停住了。小屋仍然是一片沉默。艾斯库莫杜拉第三次吹了起来,更加轻柔,哨声非常非常低。

我们四个人都朝门口弓下身谛听,我承认我屏住呼吸,有些心跳。

艾斯库莫杜拉刚吹完,突然,调子的另一部分在屋里门后面响了起来,但是那声音却吹得如此的弱,如此的低,令人觉得奇特,比寂静更令人觉得可怕;因为这太温柔了,却化作一分哀伤,简直像是坟墓里的幽灵的歌吟。

蒲诺用手敲了三下。

于是小屋里一个男子应了声。彼此在黑暗中用巴斯克语来了一段简单而迅疾的对话。里面人问,艾斯库莫杜拉回答:

“你们?”

“我们?”

“哪里?”

“这里?”

“多少?”

“四个。”

屋里火光亮了一下,点燃了蜡烛。门开了。慢慢地,响声不大,门关得很严。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他手上擎着一支大铁蜡烛台,高高地举在头上,烛台上燃烧着一支松明子。

这人那种晒黑了的乌焦巴弓的脸,看不出多大岁数:大概有三十岁,也可能是五十。此外,一口好牙齿,目光灵活,总是一脸笑。一副阿拉贡赶骡子的脚夫打扮,额头上扎了一块红帕子,把他又浓又黑的头发紧勒着太阳穴,一块宽宽的白绒布从下巴一直裹到膝头,一件橄榄色灯芯绒短外裤,黑纽扣白羊毛的裹腿,赤脚穿着双麻鞋。

松明子被风吹动,快速地在这张脸上闪动光影。在这不祥火光下面却表现出这种友善的微笑,真是不可思议。

忽然他看到了我,微笑消失了,就像一盏灯火被吹熄了似的。他皱起眉毛,目光盯在我身上,一句话也不说。

艾斯库莫杜拉用手碰碰他的肩膀,用大拇指指指我悄声说:

“一个朋友。”

那人偏过一边让我进去,但是他的微笑再也没有出现。

这时阿兹科阿加和伊任贝里已经把骡子拉进了小屋,艾斯库莫杜拉和主人在一个角落里低声谈话。大门又关了。伊任贝里小心地闩好大门,仿佛他早已习惯了干这种活似的,而当阿兹科阿加卸骡子的时候,我一直坐在一个包包上,观察着屋子里的一切。

这房屋只有一个房间,就是我们待的这个,这房间容得下很多人。

这是一间低矮的大厅,其天花板是由一根根支撑住大梁的板条和底板条构成的。屋顶角落上挂着好多一包包捆好的干草。透光隔板形状很像栅栏,在这个可以随意隔开的大厅里显露出来。

大门左侧,其中的一个室,占了整个小屋的一角,有窗子,壁炉,被火熏黑了的大岩洞,还有床,简直就是棺材,里面是茶褐色的皱皱巴巴的草荐和暗红色被褥,这就是卧室。

卧室正对面,另外一套间,里面有卧在刺儿草上的小牛和睡在几个箱子之类的东西上的几只母鸡。这是家畜棚。

对面角上,是第三套房。堆积着许多树桩和木柴,不像样的呈金字塔形状,过冬用的木柴堆。几羊皮袋酒和牲口的鞍具有条不紊地排列在柴禾旁边。这是储藏室。

窗子旁边墙角里有一支卡宾枪;在储藏室和家畜棚之间,那最后的套间里装满了各种杂物,旧布毯、旧篓子、破了的巴斯克鼓、没有弦的吉他,我看见在一背篓的破衣服底下有一把锋利的西班牙刀的刀柄,光芒闪烁,精工,乌黑,柄把子上镶着皮子,就像一个安达卢西亚人的衣袖。在黑暗中我还看到旁边破衣服下面隐藏着两三支卡宾枪。还有口子又大又阔的喇叭,起初我把这当作山里的号角,后来才知道是一支喇叭口火枪。这一堆破衣烂衫里是存放军火的地方。

一大块岩石占了门右边的那个角落,墙就砌在岩石上,是这小屋里的一块花岗石斜坡,而且,他们把它当作放置干草的柜子。这里肯定是个供饭的小旅馆。

一个小孩光着身子,大概原来是睡在这干草上的,我们的来临把他搅醒了之后,他就蹲在那个花岗石坡儿上,双膝朝胸口,两臂交叉抱住膝头,用一副惊慌不安的目光望着我们。初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侏儒;随后我再看看,当他是猴子;最后我才发现,原来是个孩子。

壁炉里立着两个锻铁柜,四条腿牢牢地支着它,因为长时间接近火和水,已经上了锈;在它们的长颈尽头张着两张大嘴,简直像两条咆哮着想咬人的孽龙。

此外,在这小屋里,除了一只悬在壁炉里的煎锅,就没有什么其他厨房用具了。煎锅、铁烛台、柜子和床,这就是全部家具。

床边放着一个双耳油坛,门旁边还有一只坛子,里面盛满了奶,在奶坛凸出的边沿上挂着一只款式精美的木碗,这几乎是一只伊特鲁立亚的缽子。

两只虎皮黄猫,刚才也跟孩子一样,被我们吵醒,老是围着我们转悠,一副威胁的神气,它们对我瞪视的那个架势简直像老虎。

我仿佛感觉到有一头猪在黢黑的角落里哼哼唧唧的。

这小屋有那种所有西班牙房屋散发出来的甜丝丝的、平淡的气味。

既没桌子,又没椅子,不管谁进来,都只好站着或坐在地上。要是你有个铺盖卷儿,那就坐在上面。在这间小屋里说“上桌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久久地沉浸在这种烦忧的思索里。我饿得要命。

在这种情况下,难受的念头来自肚子。

从我一进小屋我就听见一点小小的轻微响声,一种谨慎而连续不停的淙淙的声音,它把我从梦想中引出来。我凝神细看,但是无法发现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我的眼睛向地上虚视,在黑暗里我分辨出一种仿佛金属颤动的声音,一道闪光的波纹线,我这才晓得有一道小溪径直穿过小屋,从一头到另一头。

这条小溪在埋在地里的一段凹陷梁木中间急促地流过去,它是由一个在墙上开的洞引进小屋的,再由对面墙上引出去,我到达时看到的沟里的那个小小急湍就是。

这房子真别致,山仿佛就在这里,随便进入:山岩住在这儿,溪流从这儿经过。

当我抱着幻想的哀歌诗人的态度做这番观察的时候,还没有吃饭,骡子,都卸了鞍具和笼头,安安静静地从天花板上拖几束挂着的干草来吃。

看看这些,艾斯库莫杜拉给主人打了个手势,店主人把骡子朝小屋里头赶,又给每一头骡子都扔了把草。

这时我的伙伴都休息下来了。有的像我一样趴在包包上,有的伏在地上的马鞍上:阿兹科阿加全身裹了条毯子,直挺挺地卧在那儿。

店主人在壁炉里那一大堆干蕨草上叠着两大捆木柴。他把松明子往木柴上一靠,霎时间大火哔哔剥剥地在炉膛里欢腾起来,火花迸射,美丽的红色光影映亮了屋里的一切。骡子屁股的凹陷处、鸡窝、睡着的牛、隐藏的喇叭口短铳子、岩石、小溪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挂在天花板上的干草像金线似的,我的伙伴们的粗糙的脸,还有那小孩惊愕的眼色。

两个乌黑的壁炉柴架张着魔鬼似的大嘴在通红的火焰中显现出来,好像两头把守地狱的恶狗在烈火中喘息。

但这一切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有点心不在焉。

刚才在这小屋里完成了一桩大事。

店主人把煎锅从钉子上解了下来。

关于西班牙的札记

记事册

护照,一般去西班牙你要做两种旅行,你本人的旅行和你的护照的旅行。不过,在西班牙一份护照所做的旅行多么可怕!它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时时刻刻它会飞出你的衣袋,打开,不见了,又去追。

它是在……?

接着在警署

接着在市长家里

接着在市政厅

接着在……

每次交半个比塞塔。为了去西班牙,你在巴黎已经交了一法郎,在巴约讷交了五法郎给领事,在伊伦入境时又交了一法郎。现在,每移动一下,都得付十个苏给宪警,到了每一个城市,每进一扇城门都得领签证。如果你改变主意和改变所进的门,就得领新的旅行签证。十个苏——在西班牙你得随时花十个苏。昨天我被一个奥德里的警察逮住,让我跟他走遍全城来到治安法官办公室。警察认定我是无辜的,但仍然向我索要十个苏,以酬其辛劳,以报答他给予我的光荣。

可怜而又高贵的西班牙啊!刚才有一个怪模怪样的流氓在街上盯住我大叫:老爷!我回头,看到了这个可怜虫,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苏给他,他拿了这个苏,问我要护照。我原把他当作乞丐,但是他却真正是个公职人员。什么样的国家就培养出什么样的人。

不过他又是个乞丐,因为他拿了这个苏。他向我查问护照,但并不拒绝布施。

一位西班牙神甫硬要跟我讲法文。错误百出。在一段时间里,他跟我大谈其语法和语音,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仔细听,他老是重复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句子:老虎死在家里。我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这位好神甫想说的是:字源学。

他在旅馆意见簿上写道——想想吧,人啊,在这儿死后将为虫子吃掉。我拿起笔在后面加上一句——你活着,就已为跳蚤啮光。骡子和赶骡子的脚夫剪了毛的骡子,人们在它尾巴旁边,屁股上画了一个“T”。骡子嘴上带着两片铜,套上缀有红穗子的羊毛马披,驮了好多大鱼,金枪鱼或鲟鱼,鱼尾巴在鞍褥底下拖着,骡子一步一步驮着这些鱼在太阳下、在山里走过,到达目的地时大概还新鲜吧。

赶骡子的脚夫,头剃得光光的,头上围着块帕子。

越向南去头剃得越光,头巾成了一块包脚布。

这是最好的头巾了,要不,汗会从头发上流到眼睛。

第一个赶骡子的脚夫——短外裤,蓝长筒袜,灯芯绒上衣,头戴宽边圆帽,肩膀上披着红方格的白毯子,绳底帆布鞋。

第二个——戴黑带子的草帽,短外裤,饰有凸纹图案的白色长袜。杖头上有个包包,肩上披着黄、蓝、绿、红,花里胡哨的方巾。

他们的短外裤纽扣都没系上,直到双膝,可以看到他们那又粗又多毛的膝弯。

跟我一起的都是巴斯克赶骡子的脚夫。

路途艰险,转弯处叫人害怕。窄狭的小路上尽是小圆石子,拐弯的地方笔陡,下临深渊,上接蓝天。骡子蓦地停住,我感觉到这牲口四条腿都在打战。但必须向前赶路。“你走吧。”艾斯库莫杜拉朝我大叫。我催骡子走路,它后脚一挺,向前猛冲过去,无数石子滚下了深谷。

厨房

人们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肉。肉红色,薄薄的,硬得很——是牛肉、猪肉、羊肉、狗肉、马肉、骆驼肉,还是熊肉呢?——是小牛肉。

潘普洛纳——那是什么?我厌恶得大叫起来。他们平静地回答:龙虾。此时我想起潮水涌至。

一种油渍的东西,我咀嚼着。乳菇像假发一样把牙齿给缠住了,一些哈喇油煎的带药味儿的绿菜,用以代替英式青豆。

没有糖,一种发黄的粗红糖,搭配上蚂蚁和苍蝇,进餐时,女招待赤裸着腿,用一根带鸡毛掸子的棒棒赶苍蝇。

没有黄油,也没有牛奶,连咖啡也没有,这还是在比较像样的旅馆里呢。

到处是藏红花,辣椒,la canelle和胡椒末儿。老是猪肉,各种做法。

居民

好些个漂亮女孩子,但没有漂亮妇女。——阿拉贡女人——面目黧黑。非常耀眼的白色女头巾,古铜色灯芯绒的窄袖男上衣,百褶呢黑裙,提花蓝色长袜。

我们走进小屋,看到屋里一贫如洗,但如果你向这地区,这物产丰盛的自然界瞥一眼,你瞧,它什么都有,小麦、玉米、葡萄、苹果树、橡树、榆树、松树、山、河、激流、海湾、金、银、铅、铁矿、砂岩(粗陶)、石灰、石膏、花岗石、大理石,人们不禁想问,怎么会从这么多宝藏里冒出这样的贫穷来呢!

啊!如果这伟大的民族有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将会做出多少大事啊!多么贫困!需要一个拿破仑,然而却落在个艾斯帕特罗身上。

这些爱俏的、鹰钩鼻子的军官们太爱首饰了,所以不爱光荣。

从巴约讷到波城

摘记

8月14日

清晨四时——公共马车顶层——浓雾——大平原——炫目的太阳光——一道白练显示右边波城的激湍——近正午时,无法辨认比利牛斯山,只见天边几道白色纹路,就像一袭磨破了的天蓝色长袍,露出了银色纬纱,在卞沃斯——大镇上——美丽废墟上有一小山包,也许是史前糙石巨柱,日影移动可以计时。

奥尔太兹——古代子爵美丽而高大的方形拱楼。阳光照耀下欢快的城市。城的入口,几个赶集的农家妇女天真地把她们的长袜扔在街上。

在一座空寂无人的幽谷中,两个妇女牧一群鹅。这两个妇女在忙碌着各人看半群鹅。怪样的鹅仿佛在嘲弄她们。

波城——城堡。只见三四座草草修葺过的大厅,但里面陈设的家具殊为精美。两个旧衣柜和罩在家具上的旧帷幔。因为等待蒙邦西埃公爵的光临,人们把所有大厅都擦拭了一遍。一个负责保护细木地板的男仆想阻止我去看二楼大厅里的一尊亨利四世的雕像,我把这男仆呵斥了一顿,然后进去看了雕像。壮丽,精致,富有16世纪雕塑的那种俊秀神韵,但已近末期作品。已经让人感到路易十三时代的那份沉滞。

我叫人给我打开大塔楼。从阳台上可以远望,风景甚美,整个比利牛斯山,整个城市,石板屋顶。一位英国少妇,好奇地观看园子里一所关闭着的矮屋,屋中一扇窗户都没打开。葡萄和常春藤盖满围墙。一个人在园子里干活。这是波城的刽子手的家,他很富,据说是本城人。

小教堂的门,文艺复兴式,经过修缮,款式玲珑,完好,精致,却被一个俗气透顶的十字架弄糟了。出色的螺旋梯,修复得很好。

亨利四世的摇篮。是原物吗?装饰得很可笑:涂金的标枪束和一只上面插着白翎毛的硬纸板做的路易十八式头盔。一件16世纪遗物和作为王室象征的1814年的百合花。嘈杂而令人不快的集会。

波城——欢愉,快乐,干净的城,重新修缮的痕迹过重,遂令历史气氛尽失。唯有穿越全城的古老沟渠依然保存着安托万·德·布尔崩时代波城的旧貌,石板的老屋。因为建筑上的意外事故以致工程中断,在它的每一层上都显示出15世纪砖石建筑独特而奇异的特色。

从波城到科特莱

摘记

清晨六时,下雨了,上面是雨,下面是激湍,两种声音汇合在一起。大路上风景如画,树荫,虽然天气不好但一抹翠绿,令人愉快。比利牛斯山就在地平线上。山顶断裂,破碎,扭曲,揉捏,好像被一只巨人的大手胡乱摸过似的。洞中有一小小的雪湖。

这儿已经听不见西班牙赶骡子的脚夫吆喝牲口时的吼叫声:将军!大帅!图亚恩的马车夫跟他的母马用当地方言搭话,悄声,时而带上点嘲弄味儿,时而又是安慰。大灰!大黄!在一个村子里有一家门口写着:

LO QUE HA DE SE NO PUEDE FALTAR

人们感觉已经邻近西班牙了。

这里到处都是青石板屋顶:尖屋顶,倾斜,雪和雨水得以流泻。走上几法里,翻过山,你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顶,空心瓦,这儿是阿登省的村子,那边是卡拉布尔村。北方是比利牛斯山斜坡,南方是另一座山坡。

圣佩——城市秀丽,有15世纪和16世纪古迹。农村妇女排着长队从教堂里出来,穿着黑衣,头戴灰、白、红颜色的风帽,简直像所有修会的修女仪式行列。(在科特莱,印象更奇特,她们都头戴灰色风帽,赤脚。)

卢德——崖上13世纪时建的巍峨的城堡主塔。一边是激湍,一边是城市。大山深处,高耸,险峻,被削成深沟,那边升起了浓雾,风发出簌簌的声音。

从卢德开始了上比利牛斯山的巨大峡谷,至维达洛斯消失,岔开四道沟壑,形成了这块广阔的鹅掌状地区,其中心是阿吉勒斯,四趾是经由艾斯特阑·德·沙勒到西边阿尔贝奥斯特,经由阿宗峡谷到达奥肯,到南边科特莱则经由皮埃尔费特地峡,到东边巴莱热则经由吕兹隘口——卢德到阿吉尔的峡谷像个提琴颈脖儿,整个地区像张开的手臂。

卢德是上比利牛斯山的门户。1755年此地曾感觉到里斯本地震的余波。

比利牛斯山的中央关隘,在中世纪时曾有人把守。每一涧谷的关键地点都有城堡,可以互相望见两边邻谷的城堡群,并用火光彼此联系。今天人们看到这些城堡废墟,令景物增色不少:人的废墟和大自然的废墟交错在一起令人更觉揪心。

从卢德的城堡主楼可以望见波城主堡的那三个小塔,波城的城堡可以望见维达罗的方形塔楼,而维达罗的方形塔楼又可与圣沙文丘陵上古老的艾密·利阿能堡以信号互通消息。此处系古罗马人所兴筑,后来又经查里曼大帝重建。这座老炮台能越过大山与婆桑的封建主要塞联系。这样信号由各城堡互相传递深入,在吕兹峡谷中直到圣玛利城堡,在加瓦尼峡谷中直到唐卜利埃城砦。比利牛斯山的城堡主们,也像莱茵河的德国城堡指挥官一样互通消息。代表领主的大法官是用脚力,山中是用烽火。

农民并不恨这些城堡,他们跟这些城堡同心,保护边境。山里人给邻近奥索山口的一个城堡取了个名字——“好城堡”,至今人们还是叫它好城堡。

科特莱

给路易·布

科特莱

亲爱的路易,我现在是在最不快意的心情中给你写信。然而给你写信是一个温馨的老习惯,我不愿舍弃,我不愿我们的友谊的这块基石陨落。我们是兄弟,心连着心的兄弟,思想共鸣的兄弟,这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们以同样的目光看天地万物,我们以同样的心智看艺术。你喜欢但丁而我喜欢拉斐尔。我们曾共同经历过多少战斗和艰难的岁月而毫不气馁,在我们忠诚的奉献里我们没有后退一步。让我们把我们的友谊从开始时那样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吧。绝不改变从前如此美好,如此温馨的一切。在巴黎,让我们常常握手,见不到面的时候,我们就常常写信吧。

在我远离你的时候我需要寄一封信给你,告诉你我所看到的,我所想的,我所感受的。这一次信比较短,这就是说没有平常那么长,我的眼睛逼迫我爱护你的眼睛。请别埋怨吧,你将不会得到难懂的东西,而得到的将是更多的友谊。

我从海上来,现在山中。可以说激情没有改变。山和海都站在心灵一边说话。

要是你在这儿(我不禁时常做这个梦),我们在一起生活那是多么愉快呢!你脑海里将会产生多少幅画面,随后会制成多少比大自然更美的艺术品啊!

你想想,路易,我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在那天色昏暗而又明亮的时刻就去到山中。我沿着急湍走去,我深入到荒凉的峡谷,借口想泡在热水里和饮矿泉水,我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出乎意料的美妙的场面。

昨夜阴雨,天气冷冽,湿漉漉的杉树林子比平常更黑,浓雾从四面八方涧谷间升起,好像硫气孔缝隙里的烟。下面,在我脚下的幽谷里,那黑暗中发出一种难听而又可怕的嘈杂声:那是被雾气遮住了的急湍的怒吼。我不知道是什么空泛的、超乎自然的、怪诞的东西和景物混合一气;一切都是昏冥,好像在我周围沉思。群山那硕大无朋的幽灵从烟云笼罩的空洞里出来,显现在我面前,像是从裹尸布中裂帛而出。暮色无光;唯有从我头顶上的裂缝处,我瞥见远方那无穷宇宙中的一角蓝天,淡淡的,冰冷的,阴沉而又辉煌;我看得清清楚楚,地面,山崖,森林,草地,冰川,都在烟霭中涌动。仿佛被风挟住,在一大片云海中穿越空际,正在逃遁。

今天早晨,夜里十分平静。天空中星光灿烂,但是什么样的天空和星星啊!你知道,这份清新,这份雅致,这种清晨的忧郁,说不出的透明。白色天空的明朗的早晨,撒满钻石的璀璨的苍穹,黑黢黢的密林,怪模怪样的在这辉煌的天上处处倚傍着高山。黎明时分,东边山顶上无数杉树的影子,清清楚楚,就像被蚜虫咬啮成锯齿状的叶片。西边的山,底部乌黑,顶巅映出一束浅红的亮光,没有云,也没有烟雾,一种昏冥迷人的生命力使得山阴苍凉而有生气。可以分辨得出草、花、石头、欧石楠,都麇集在温馨而喜悦的气氛之中,比利牛斯山激湍的响声并没有什么可怕,这潺潺的响声归入于深沉的寂静里面了。在这洋溢着和谐的整体中没有一点儿忧郁的思想,没有一点儿焦虑,整个涧谷仿佛一个偌大的瓮壶。在这这拂晓时分,天空倾泻下一片和平肃穆和光芒点点的星辰。

我的朋友,我好像感觉到这些事物比风景更多。这是某些神秘的时刻偶尔窥见的大自然,此时一切仿佛都在梦中,我几乎想说是在思想,树木、山崖、云霞和荆棘丛比别的时候生活得更加活泼,仿佛随着宇宙生命的低沉节拍在颤动。

多么奇异的景象,然而,对我这却近于现实,此时人们都已闭上眼睛,于是某种陌生的事物在大自然中显现出来。你不像我这样看见它吗?人们不是说在睡梦中,当人脑停止思维时,那么思想就在大自然中开始运行吗?是不是宁静更深,静寂更加绝对,孤独更加完全,那么不眠的梦想者就能更详尽地攫住天地万物的特殊的活动呢?要不,是否确实有某种启示,某种与宇宙万物契合的,与大自然新的风姿契合的智慧的启示呢?当我们不在那儿的时候,大自然是否感觉更自在呢?她是不是更自由舒展呢?

当然从表面看,我们称之为生命的那些东西也有它黄昏时的生活,夜的生活,这个生命也许只在我们的思想里。感性的现实在一定时间以罕见的面貌在我们面前出现,它们使我们感动;并在我们心中化作一个幻景,于是我们获得了新的意念。

问题就在这里。决定吧,至于我,我只是幻想而已。我把我的静观世界和钻研神秘的智慧奉献给你。我在赞赏和疑问这两点之间生活。

马尔卡多急湍旁边

记事册

8月18日,科特莱

大面积塌方,许多乱石块一直滚到急湍里,还是崩坍时的纷乱景象,若非上面长满青苔,人们会以为这些都是昨天下坠的。其中有块大的,中间断裂。一个牧人在那阵大自然的喧嚣声中仍然在山崖间梦想。山羊咩咩直叫,身子悬着。我捉了一只绿色蚱蜢,它任我摆布,我把它放在岩石上,它待在我放的地方不动。一只蜥蜴从石头缝缝里爬出来。蚱蜢和蜥蜴互相对视。蜥蜴走近。蚱蜢像一只鸟儿似的猛然飞起,飘落到远处丰草之中。

我走过马尔卡多和赖都尔两条急湍汇合处的木桥。水流中发出一阵硫黄味。这真怕人。融化了的雪喷溅而下,响如惊雷。在急湍两岸有无数花枝,急湍的几道弯弯在小渚上形成好多不大的瀑布。有些小块草地很安静,还铺有石子,简直像孩子们在的园子里铺的。一道阳光从层云中透过来,把每一滴水都照得通明晶亮——美丽的绿莹莹的水洼,满眼一片碧色,淡绿,墨绿。人们透过亮光闪闪的绿漪看去,花岗石和点缀着玫瑰斑痕的大理石宛如几块特别大的玛瑙。

我外出时阳光正强。现在灰色以厚实的云占领了整个天空,快下雨了。我在草地洗涤场门下避雨。一个老妇在打毛线,看着我进去,嘴里直咕哝。这妇女面容憔悴,穷困难看,衣裳褴褛,披着件短斗篷。看到我取了张凳子,坚持待下来,她站起身扶着两根棍棒朝一条黑暗的过道走去。——我在外墙的墙缝缝里摘了一枝娇嫩的黄花,花形像郁金香,气味如杏子。

暴风雨快来了,又大又响的雨点子落在树和山崖上。一个闪电,雷声隆隆。在这个山口打雷,那声音简直不像雷,像手枪走火,在云层里响起巨大的手枪响声;雷打在最近处山顶上,山鸣谷应,仿佛一阵干响,不祥而可畏,一下子大雨来到。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雾和雨。黯淡的夜色时时被闪电划断,这时我只听见两种巨响:急湍在不停地咆哮,远近雷声隆隆。我凝想着这双重巨响,我想:急湍好像郁积怒气,雷鸣好像怒气暴发。

吕兹

吕兹,明媚的古城——这在法国境内比利牛斯山区少见——这城处于一个深奥的三角形涧谷中,地势绝佳。三道强大炫目的阳光从三座山的三个洞口射进这座城市。

从前,当西班牙的强盗和走私贩子从阿拉贡经罗兰隘口和加尔瓦尼那条黑得怕人的小路到来时,他们立即在阴暗的隘口尽头,看到无限亮光,豁然开朗,就像地窖的门猛然打开时里面的人的那种感觉一样。他们赶快过来,于是发现了一座阳光照耀、生气盎然的大市镇。他们就把这市场叫阳光城,阳光

圣玛利城堡。我画了四张速写。

教堂原系中世纪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所筑,罕见而珍奇,又是教堂又是炮台,围墙上有雉堞,足以号令塔门。

我在教堂和带雉堞的墙周围绕了一圈。墓地,散落着巨大的青石板,十字架和原来用钉子镌刻的一些山里人的名字在雨雪和游人脚踩下磨蚀殆尽。

伪善者的门,在墓地里;用墙堵住。甲状腺肿大的是贱民。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门,低矮,堵门的石头都画着虚线。

外圣水缸旁有一个美观的小小的拜占庭式坟墓,但款式中仍掺有两个几乎是罗曼式的柱头,人们在其中藏有墓地的钥匙,外地人欲入内参观需付钱。什么都得付钱。

墓上碑文,因为时间久远,现在上面有小刀划出的痕迹,满是灰尘,模糊难辨。有几个西班牙文尚可认出:Aqui, Abris。有几个字filla de……似系土语。我几乎认出了最末一行,但意思还是没能弄明白。

教堂后殿外墙的梁托上有些奇异瑰丽的图案。大门上绘有耶稣位于四个象征性怪兽之间,属于罗马艺术,遒丽,壮实,庄严有力。墙上别的画幅均运用镶嵌结构,甚美。教堂内部是一谷仓。

在塔楼入口门的拱顶下面,有拜占庭风格的绘画,曾修复过,今已半被石灰涂白,原色失去很多。拱穹最高处是头戴棘环之耶稣。下面,最后的审判中天使吹奏号角,上有铭文:

SVRGYTE·MORTVY·BENYTE·AD·JVDYCIVM.

四个角上,有四福音书著作遗迹。公牛,铭文为SANC-LUC。鹰,铭文为SANC……霉斑成堆,原图已不可见。飞狮,原作绘画风格很好,铭文为SANT-MARC。在黑暗中,有一天使的头部以及其他古代传说:……CTE MYCHAEL.

奥列龙岛

9月8日

请想象一块玻璃紧贴在地面上,玻璃上躺着一架梯子,或者还可以想象这里平放着一扇带框架的玻璃窗;假设窗子周长有一法里,那么你就有了这块盐碱沼泽地的印象,当窗玻璃失去光泽时那就是盐凝结了。

设想这么一个长长的半岛,平坦,窄狭,从空中鸟瞰,眼下像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窗子,其间只隔着长满荆豆和罗望子树的狭长地带。这儿那儿散落着草原,葡萄田(这里的人用海草做肥料,结出的葡萄酿成的酒多油质,且略带苦涩),几处树木,几条小路。渐向远处,沿沙滩有些白色的村庄。在法国一侧,有防御工事的边石;在大西洋那边,是一片被人称作荒岛的悬崖峭壁;南边顶端处,一些上面长着松树的沙丘,表明这儿已邻近荒原。这块土地上总蒙着从四面沼泽升起的肮脏的灰色浓雾,这就是奥列龙岛了。

如果你在综观全景之后,再仔细看看细部,那就会使你忧愁随步俱增,你会渐渐感到忧心忡忡,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沙滩上一片污泥,天边空荡荡的,两三座磨坊的风车沉重地旋转着。枯瘠的牧场里有一群牲畜,在沼泽的边沿上是一堆堆盐,这些圆锥体,凡盖上干草过冬的均呈灰色,有些露天在阳光里晒过,就成了白色;在人家门口可以看到面色苍白、娇美的少女,铅灰色脸的孩子,沮丧的不住颤抖的男人,没有老人,疫病丛生;你进入的就是这么一个阴森森的角落。

去奥列龙岛很不容易,必须真正发狠心想去才行。旅客一步一步地靠近奥列龙岛,仿佛可以让他有时间考虑考虑,他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从罗什福尔可乘公共驿车到马雷纳,一天两班,这是起步。

盐碱沼泽地里要走三法里。广阔的平原上耸立着壮丽的英国式钟楼,就像墓地里的方尖碑。钟楼上安着莫瓦兹和马雷纳的石头指针,整个大路沿途都是绿沉沉的水洼,田野里是沼泽,很大的一片圈起来的围地;时不时地一个税吏手握着枪站在泥巴荆棘筑起来的窝棚前面,脸色苍白,一副惊讶神气。没有树;冬天没有什么东西遮蔽风雨,伏天没有什么东西挡挡太阳。冰冷,要不就是火炉一样炎热,沼泽间布鲁阿热的十分湫隘的村落封闭在方方的高墙里,其间还留着宗教战争时期的废墟,低矮的房屋,刷成一色白,就像圣经里说到的墓地一样,正午时分,许多幽灵在家家门口抖抖瑟瑟。这就是第一段路程。

要是你坚持下去,在马雷纳就有双轮公共马车的车夫逮住你,把你塞进——你是第十五个——一个只容得下六个人的小匣子里,里面装着十五个人,外面再堆成一座箱笼山,只有一匹马拉车。马拖着跛脚,踉踉跄跄地小步走着,穿越过荒原和欧石楠地带,一直到波安特。

到了那里,要是你仍然坚持,人们就让你登岸或是上船,你挑哪个都行,进入一条碰运气的渡船,当地人把这种船叫作“险道儿”,船上有三个水手,四条桨,两根桅杆两架帆,其中一架帆叫“拨风”。你在这块板上要走两海里。驾这条船的水手们先把牛、马、大车安顿在比较好的安全舱里,然后放好行李,最后,在剩余下来的空间里,在牛的犄角和马车的轮子之间把全部旅客都塞进去。

这儿,你想,听任着风吹雨淋,太阳晒吧。在行程中,你耳边听到的是正在发烧的旅客们发出嘶哑的喘息和位于岛的顶端的莫缪松峡口的呜咽声。为了消遣,人们对你解说这种喧嚣的由来。

莫缪松峡口是大海的一个肚脐眼儿,瑟得尔河的水,吉隆德河的水和大西洋的浪潮,岛最南端的小溪流各自在不同的四个点上镇住大海岸边堆积起的流沙,使流沙形成一个暗暗的旋涡。这不是个坑,海面表面上很平静,很难分辨得出有什么细微的弯曲凹陷,但是人们听见在这平静的水下面有一阵阵可怕的喧嚣。

任何船只走进峡口就会倾覆。它突然停住,接着就慢慢下降,下降,渐渐地沉下去。随后舷窗看不到了,继之甲板没入波浪,接下去就是桅桁和带桅楼的桅杆,连主桅的顶端也不见了,最后,海面泛起一点儿小小的波纹后就一切都消失了。什么也无法在它缓慢而可怕的动作中阻止住紧紧抓住船体的那令人恐怖的旋涡。

渐渐靠近的船身大胆地通过峡口。水手们告诉你,没有危险。一会儿,他们又补上几句:不过,城堡的领港老莫尼埃有时只来得及跳下大海,听任他的小艇沉没,只身游上四个小时才得逃脱那个危险的峡口。

谈着谈着,船到了。人们降下帆,抛下缆绳,放好吊桥。

右边的那个炮台是监狱,左边一处难看的沙滩是疠疫丛生之所,人们就在这两者之间登岸。

一些漂亮的夏朗德女佣,头上挺雅致地披着又长又大的雪白头巾,在突堤堤首等你,拿住你的箱子和旅行袋,就在你前面走去。

你沿着炮台走,那要塞脚下拥挤着好几百个穿着灰衣服的人,面容消瘦,一声不吭,被宪警押着,在臭烘烘的污泥里挖掘壕沟,这些都是戴着脚镣的囚犯;也有可怜的兵士,大部分是因为想家而开小差的,法律并不治他们罪,但特别军规对他们处罚很严,尽管没被判死刑,但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你脑子里还在思索这些事情时,却已经到了“白马”,这是当地唯一的一家客栈。我跟你说这家旅馆还算不错。有人把你领进一间石灰粉刷过的大房间,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十七世纪款式的有天盖的大床。墙白色,床单也是白色。店老板很热情,老板娘也很和蔼。这家旅店一切都挺好,令人愉快。只是你千万别看他们放在你水壶里的被他们当地人称为淡水的水。

到达奥列龙的这天晚上,我却沉入了忧伤之中。

我觉得这个岛很荒凉,使我不快。我在沙滩上散步,因为避免污泥,只有在海草里走。我沿着城堡的壕沟走着。囚犯们刚刚收工回去,在点名,我听见他们连续应答督察军官的声音,当叫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在我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左边是铅灰色的大海消逝在笼罩海岸的浓雾之中。

在整个岛上没有别人,我只看见站岗的卫兵,一动不动地立在碉堡的角上,身影时时在雾气里浮现出来。我简直辨别不出远方地平线上的那个小碉堡,孤零零地在大海里,在陆地和小岛之间,人们把它叫作沙堆。洋面上没有一点儿嘈杂声。没有帆。没有飞鸟。在天空下面,日已西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出来了,在这苍白色的浓雾中好像是一块印迹,红红的,金色的光辉已完全消失。

我的灵魂仿佛已经死去,也许透过我的沮丧心情我看到了一切。这天晚上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忧郁而愁苦的。我觉得这个岛好像是厝在海中的大棺材,而这月亮是它的长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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