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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公孙丑章句下

孟子的GPS路线分析

《孟子》七篇中的“公孙丑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可是,我的话还没结束。孟子在齐国的这些故事我们很值得通过两篇文献再回顾一遍。第一篇是周广业的《孟子出处时地考》。前文说过,《孟子》这书和它同时期的很多作品一样,不是按时间顺序来编排的,所以,从中领会思想也许相对容易,但要把主人公的人生轨迹梳理清楚却有很大的难度。比如,书里上一段刚刚说完孟子进了厕所,紧接着的下一段里却可能在描写孟子如何大吃大喝;或者刚刚讲完办丧事,接着就来一段卡拉OK。

脏活儿、累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啊,周先生不辞辛苦,硬是把孟子的生平给我们梳理出来了。在前边认真读过《孟子》原文的人要是读了周先生这一段原文必定会感到很有收获:

山东之国,号齐强大,其地势雄于天下,宣王侈然有抚莅华夷之意,招徕文学游学之士,以为图王不成,犹可称霸也。齐国是山东大国,很占地利,齐宣王有点儿飘飘然,广揽各地人才,觉得自己就算称不了王,至少也能做个霸主。

孟子见天下大乱,民生憔悴,冀王可为汤武,跋涉千里,始至境,问禁而入,然未即见王也。孟子看天下乱得不像话,自己得出出力了,看来看去,觉得齐宣王还算个可造之才,说不定能成为当代的商汤王、周武王呢。好吧,看清了形势,那就投奔这位老板吧。孟子开始走自己的文化苦旅,好容易才到了齐国,但还没有见到齐王。

过平陆,与大夫孔距心善处焉。孟子经过平陆的时候,和齐国大夫孔距心处得不错。这位孔距心可中了孟子的圈套。孟子问他:“如果您手下有个士兵,一天之中掉队了三次,那您是不是要开除他呢?”孔距心说:“那还用问,当然开除他了!”……前文出现过的这个场景就是孟子才到齐国的时候所发生的。后来孟子见到齐王,很得体地把孔距心表扬了一番。

齐相储子以币交,且言于王。这件事要到“告子篇”才会提到,暂且放过不提。

王疑其必有异,使人瞷之,而孟子终守不见之义,万章、陈代之徒并疑之。这句所说之事分别见于《孟子》后文的“离娄篇”和“滕文公篇”,咱们也先放放。

既而王求见甚迫,乃由平陆之齐,屋庐子以季任故事,度必一往报储子,孟子卒不往。三见齐王,未尝言事,适从胡龁闻易牛之事,喜曰:“是心可以王矣。”孟子虽然来到齐国,却始终不去进见齐王。他也死性子,任凭别人怎么说,自己都有一套道理,反正说不见就是不见。前文咱们已经了解,孟子是非得让齐王来请自己不可,为了这个他不是还装过病吗。后来孟子总算见了齐王,却又爱答不理的。这倒让人奇怪了:他本来不是很希望能帮助齐王有所作为吗?怎么等真到了齐王身边却变了样呢?别急,他老人家在观察呢。后来他听胡龁说齐王把祭祀用的牛换成了羊这件事情,终于喜形于色,说:“有这种心就足可以称王天下了!”——这段故事在上本书讲“梁惠王篇”的时候是一个重要情节,还讲了“君子远庖厨”那套道理,也告诉我们现代社会的男士们:珍重道义,远离厨房!

他日,王问桓、文,孟子即语以王道。“梁惠王篇”里的那段——齐宣王问道:“你能给我讲讲齐桓公和晋文公这两位霸主的事吗?”孟子答道:“嘿嘿,我们这些孔门弟子谁都不尿他们那壶!所以呢,这两位的事我是一问三不知,您问我是问错人了。不过,您要是想听我说点儿什么,那我就跟您讲讲怎样以德服人、称王天下的王道吧。”

王虽自惛不能进,而敬礼有加,奉为宾师,班视列大夫,前后进说甚多,所陈必尧舜之道,王稍稍厌之,甚至语以境内不治,顾左右而言他。孟子说的虽然好听,可齐王不大听得进去。齐王还算够意思,就算不爱听孟子的大道理,照样尊重孟子,给孟子高规格的待遇,让孟子担任齐国大夫。孟子这时候就学唐僧了,一得着机会就说,说的全是尧舜之道。齐王被孟子说烦了,这就是“梁惠王篇”里的那段——孟子问:“如果国家治理得不好,又该怎么办?”王顾左右而言他。

而孟子亦以母丧去职,自齐葬鲁,棺椁衣衾之美,殆过父丧时,后竟因此为臧仓所毁。齐王开始对孟子“顾左右而言他”了,孟子也正在这个时候因为母亲的丧事而离职,从齐国返回鲁国。丧事办得规格很高,比以前给父亲办的丧事还高——这就是现在“公孙丑篇”里前文说过的,而这件事后来在鲁国成了臧仓借以攻击孟子的把柄——事见“梁惠王篇”最后一节。

事毕,返于齐,止于嬴。母亲的丧事办完,孟子返回齐国,在嬴这个地方落脚休息。弟子充虞当初为老师的母丧督办棺椁,觉得棺材的木料用得实在有些奢侈,按说老师不应该这样啊!这个问题在充虞心中积了很久,终于趁着这个空当来问老师了。孟子于是给充虞讲了一番孝道之理。

既免丧,自范之齐,见王于崇,遂有去志。孟子接着走啊走,走到了崇地,在这里见了齐王。从这个时候起,孟子动了辞职走人的念头。

王命孟子为卿,致禄十万,辞不受禄,号为客卿,盖不欲变其初心,且可为进退地也。齐王还是很想留住孟子的,任他为卿,给开高薪,但孟子既然在崇地就有了辞职的打算,这时候就不愿意再拿齐王的薪水了,所以只做了客卿,同时也为的是能让自己没什么牵绊,可以进退自如。

时弟子日益进,公孙丑、公都子、陈臻、咸丘蒙、盆成括、高子等,皆齐人来学者,因材施教,引而不发,跃如也。大批有志青年在这个时候投入孟子门下,包括我们已经认识过的公孙丑、公都子、陈臻、高子,还有一些是未来将要认识的,有咸丘蒙、盆成括等等。孟子收了这么多学生,因材施教,这种教育方法叫“引而不发,跃如也”,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得到“尽心篇”才能知道。

顾孟子志在行道以王齐,因国无亲臣,都无良牧,盖大夫王驩方嬖幸用事,进爵右师,举朝视其君如国人,绝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孟子想在齐国推行王道,但齐国从首都到地方都没几个好官,所以做事很难啊。最奸的奸臣里有个王驩,还记得孟子出使滕国吊丧,这个王驩还做过他的副官吗?—―这事还在以后,此时王驩刚刚得志不久,真是典型的小人得志、飞扬跋扈。全国谁都看他不顺眼,大家都想:我们国君怎么重用这种卑鄙小人啊!所以呢,也就没人再愿意对国君讲什么仁义之道了。—―想想孟子装病的时候对景丑说过的话。

王怠于政事,或数日不视朝,谏言不用,孟子进谏固罕,而王之意且欲孟子舍所学而从之。齐王开始怠工,上朝办公的次数少了,谁劝他也不管用,甚至还想让孟子放弃所学来迁就自己。这就是“梁惠王篇”里孟子的那段话:“假如这里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是个好东西,可总得让工匠来雕琢吧?您的国家不比一块玉石更值钱?可是,在治国的问题上您却说什么‘别管你以前是怎么学的,照着我的话去做就OK了’。您如果让工匠照您的外行话去雕琢玉石,那会是什么结果?”

会燕王哙让国子之,齐伐燕胜之,王谓天与不可不取,于是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尽有其地。突然,国际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邻国燕国的国君燕王哙吃错了药,当真学起尧舜搞禅让,把国君之位让给了大臣子之,燕国于是大乱。齐王很明白趁火应该去打劫的道理,这才大兴仁义之师,帮助燕国人民平定内乱。还记得齐国北伐军的军歌吗?—―“打倒子之!打倒子之!来平乱!来平乱!我们正义之师!我们正义之师,杀坏蛋!杀坏蛋!”但在平定了燕国内乱之后,齐国的正义之师一变而成了邪恶之师,这些事情我们在“梁惠王篇”中都已见过。

诸侯多谋伐齐,孟子言急为燕置君,则诸侯之师可急止也。王毋听。诸侯们看不惯齐国在燕国的所作所为,准备整顿军队,对齐国下手。孟子赶紧给齐王出主意,主意虽好,可齐王不听,孟子也无可奈何。

未几,燕人畔。王甚惭悔,有陈贾者乃从为之辞。而当时且有谣传孟子劝齐伐燕者,齐人之虚诈不情好议论如此。没过多久,燕国人群情激愤地反抗齐国的入侵,齐王又惭愧又懊悔:唉,当初怎么就没听了孟老师的主意呢!这张老脸以后还怎么去见孟老师呢?齐王正发愁呢,陈贾过来说了一套周公犯错误的巧妙逻辑,帮齐王用这套说辞去对付孟子,争取找回面子,结果引出孟子那一段名言:“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后来,齐国出现谣言,盛传孟子挑唆齐王攻打燕国,把屎盆子扣在一脸正气的孟老爷子头上——周广业写到这里,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指斥齐国人“虚诈不情好议论”。周先生这话或许是地域偏见,但是,对山东人的偏见还真是由来已久,至少从汉朝就有。前文说过汉武帝时代的一位大儒公孙弘,这位公孙弘就是山东人。他在给皇帝提建议的时候永远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有时候几位重臣一起商量好要向皇帝说个什么事,可说的时候一旦皇帝脸色不好,公孙弘马上就会见风使舵。当时有位正直的大臣叫汲黯,实在看公孙弘不顺眼,当着公孙弘的面对汉武帝说:“齐人多诈而无情……”后面的话是直接攻击公孙弘的,前边这一句可是把所有山东人都打击进去了。

初,孟子无意仕齐,有以师命不可以请,然非有官守言责之得失也。齐人不知,漫以蚔鼃之义绳之,而公孙丑亦以素餐为疑。不知君子居国,为功于君及子弟者甚大,即有故而去,亦岂小丈夫之悻悻然哉?追想当初的“见王于崇,遂有去志”,这时候齐国和燕国的事搞出了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孟子虽然早想离开齐国,可怎么也得等仗打完。“虚诈不情好议论”的齐国人哪里明白孟子的苦心,正好借着孟子对蚔鼃说的事关“官守言责”的话反过来责难孟子。这时候,别说那些“虚诈不情好议论”的齐国人,就连公孙丑都对老师的做法起了疑心,假装拿《诗经》里的一句“君子不白吃饭”的诗来请教老师。公孙丑的《诗经》事件见于“尽心篇”,我们现在还没遇到,到时再说。

孟子知难于有为,不得已致为臣而归。王卒不改,犹欲以授室万钟,馈金一百,为虚拘货取之计,齐人亦足无善于留行者。及出昼而终不追,然浩浩然有归志。此则爱君泽民之深意,固非尹士所知。而淳于髡名实未加之谓,尤不识君子所为矣。孟子知道在齐国是做不了什么事了,不得已递交了辞呈。齐王还是对他不错,想在首都给孟子弄一套豪宅,再开高薪来养着他,为的是借重孟子的名头。但理想主义者哪里是金钱拴得住的,孟老师一拍屁股,“嗖”的一声就走了。有位齐国人希望能挽留住孟子,在昼城截住了他。可孟子先是对他爱答不理,后来又大摆乌龙阵,拿鲁缪公和子思这些前辈举例子,讲了一番大道理。后来,孟子在昼城一连住了三天,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可惹怒了尹士,骂骂咧咧地说了孟子一大堆的不是,经过孟门弟子高子来回传闲话,尹士最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感叹出一句重要的话:“士诚小人也。”

孟子在齐最久,先后凡数载,时年已六十内外,去齐之日,计自周以来七百余岁。孟子在齐国待的时间最久,老先生不容易,当时已是花甲前后的高龄啊。在他离开齐国的时候,掰手指头数着年头,两只手十个手指头掰了七十多个来回,算出从周代开基立业以来已经过去了七百多年。孟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感叹天命的,并且为我们贡献了三个成语:怨天尤人,彼一时、此一时,舍我其谁。

方孟子在齐,自王子以及卿大夫皆愿见颜色,承风旨。子敖骤膺宠任,犹以得见亲比为幸。然出吊于滕,朝夕进见,欲一与言行事而不可得。回想孟子当年在齐国的光辉岁月,虽然是个老头子,却是一位万人迷,从王子到大官都愿意拥着他。就连王驩这样的超级大奸臣也巴巴儿地给孟子的赴滕吊丧团做副官。可孟子看王驩很不顺眼:你忙活你的,我老人家懒得跟你废话。注意:子敖是王驩的字,以后还会出现的。

至公行之丧,朝士正趋,孟子独否,卒亦不能加恶焉。同僚则庄暴、时子、景子、东郭、公行,虽尝往来,不必莫逆。至若不孝之匡章,独与之游;巨擘之仲子,则不之信,则更有察之众好众恶者。讲讲孟子在齐国的人缘。大臣公行子家里办丧事,大家一看见大红人王驩来了,纷纷上前巴结,孟子却不理会,事后面对王驩的不满,孟子还给自己找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此事见于“离娄篇”,留待后文再说。现在说说孟子当时的同僚:有个庄暴——齐宣王有次对庄暴说:“小庄,你知不知道,我喜欢音乐!”庄暴被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赶紧找孟子去讨主意,这才引起孟子对齐王的一篇长篇大论;还有个时子,齐王曾托时子转告孟子,说要给孟子在首都来一座豪宅,还有如何如何的高薪;还有个景丑,孟子装病那回被弟子们追得没办法,就是逃到景丑家避难去的;还有个东郭先生,孟子装病的第二天就大摇大摆地去他家吊丧。这些同僚,孟子虽然和他们都有来往,交情却未必有多深。还有匡章和陈仲子,这是两个怪人,超级大另类,他们的故事会在后文交代。

周广业把孟子在齐国散乱的事迹串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出来,功莫大焉,至于这条线索确不确切,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过,有些地方的确稍嫌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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