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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难忘的大学生活

邂逅

1

下了渡轮,我立刻向车站冲去。我得赶在这班船的乘客排成长蛇阵之前买到票,接连和几个挑着行李的人相撞,招来了一阵咒骂之后,我终于站到了售票处的窗前。售票员告诉我当天去蚌埠的只有棚车!我犹豫片刻,还是把钱塞了进去,棚车就棚车吧,总比在火车站熬一夜强。

“一张蚌埠。棚车?棚车也行。”

声音真好听,银铃似的,我不由得瞧了瞧声音的主人:一个苗条的长辫子姑娘。她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又大又亮。

候车室已经有了一支几十个人的队伍,我从头走到尾,一个同学也没有。我只得把行李放在地上,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候上车。候车室是一个很大的芦席棚,除了一些躺满了人的长椅之外,什么设备都没有。昏暗的灯光投射在那些形容枯槁、神情淡漠的旅客脸上,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一个破庙里和一群土偶做伴。

我发现长辫子姑娘就挨在我后面,她抱着双膝坐在旅行包上,无聊地盯着自己的白跑鞋,身上的白衬衫和米黄色长裤挺干净,不像个出远门的人。她抬起了头,默默地打量我。

本人从中学到大学,和女生很少说话,更不知道如何和女生打交道。但这一回,也许是受到了她眼神的鼓励,我竟然有了和一位陌生女孩攀谈的勇气。

“你,你是上海人吧?”我怯生生地问她。

“对。侬也是?”

“我也是上海人。我到合肥,侬呢?”

“真巧,我也到合肥。”她笑了笑,露出了一排贝齿,神情很可爱。

2

她告诉我,她是合肥二中的高三学生,父母是前几年从上海调到合肥的,她每年寒暑假都回上海外婆家。我也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大学生活有劲吗?”

我告诉她,大学的精神生活非常丰富,尤其是我所在的综合性大学,更是一个科学文化中心。我们这些学物理的大学生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要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人。我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这一类的话,大概从9岁到19岁和女生说话的总量也没有那天晚上多。

她睁大了双眼,嘴微微张开,直到我停住了,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大学生可真会说。”

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一位漂亮姑娘的夸奖,今天我可真走运。

“你贵姓?”我表示出一种大学生的礼貌。

“我不告诉你。”

我有些窘,打听一位陌生女孩的姓名可能太冒昧了。

“你呢?你贵姓?”

我说了自己的姓名。

“侬名字蛮灵额,蛮文雅额。”

“名字有啥啦,都是长辈取的。”

“我的姓可难听了,我姓刁,叫刁超华。你叫我超华好了,不要叫我刁超华!”

我刚要说人的品格与姓名无关之类的话,她忽然敏捷地蹦了起来。

“车来了。快!”

3

候车室的灯光似乎亮多了,原先那些半死不活的乘客瞬间变得生龙活虎,争先恐后地朝站台上涌去。超华走得很快,我几乎跟不上她。她建议我们上前面的车厢,那里的人少。

我们上了车,车厢里黑黝黝的,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地上横七竖八铺着一些破草席。这儿人果然不多,我们找到一个角落,拉了一张草席过来,背靠着行李坐了下来。

整个车厢只有一盏壁灯,幽暗的灯光犹如鬼火,乘客们仿佛是从地狱里放出来的孤魂野鬼。我站起来伸展一下身子,我的影子又瘦又长。突然,火车猛烈震动了一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超华伸手把我扶住,火车开了。

“你大概不喜欢运动吧?”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你怎么知道?”

她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她告诉我她是一个短跑三级运动员,参加过省中学生运动会,得过名次。我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打!打!打死你这个小偷!”一阵粗野的叫喊从车厢的一头传来,接着是一个人讨饶的声音,好些个影子朝那里涌去。在叫骂声中,有个女人嘟嘟囔囔地说:

“别打了,别打了,到站交给警察算了。”

那是一个穿裙子的年轻妇女,就坐在我们旁边。

超华一声不吭,也不往那里看,也许她害怕?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肩碰到了她的肩,她并不让开。

喧闹终于平息下来,小偷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了。在火车的隆隆声中,大家打起瞌睡来,有一个人的鼾声特别响,简直到了地动山摇的程度。

4

超华竟然睡着了。她信任地靠在我身上,我闻到了她的发香,听见了她有节奏的呼吸:我的全身都感觉到了她美妙的体温和温柔的压力。一向能睡的我再也睡不了,我一点一点地挪开身子,想让她躺得舒服一些。不料她翻过身去,把头枕在行李包上,仍然睡得很香甜,我却若有所失。

穿裙子的青年妇女毫无顾忌地仰卧在草席上,裸露在外的大腿依稀可辨。两个汉子你推我我推你,开起了玩笑:

“敢不敢摸?”

“狗日的,有什么不敢!”

我有点紧张,危险要降临到青年妇女身上了,会不会波及更年轻的超华呢?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该怎么保护她呢?

毕竟在火车上,两个家伙仅仅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举动。不一会儿,他们也睡了。我放松了戒备,渐渐打起盹来。

我醒来的时候,灯已经灭了,深蓝色的天空和清晨的凉风从窗洞涌了进来。超华告诉我蚌埠要到了,赶快准备换车。

火车一到站,超华把行李扔给我,自己跑在人流的头里抢先上了去合肥的车,等我来到车厢,她已经占好了座位。我把行李从窗口递给她,然后挤上了车厢。

我俩面对面坐着,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小树和田野,好久都不说话。这里比起棚车可算得上是窗明几净,但是昨晚那种亲昵却和黑夜一道消失了。超华似乎没有昨晚那么漂亮,脸上沾了点草屑、脑门也显得窄了些。我想起了老托尔斯泰说过,在月光下看女人和在阳光下看女人是不一样的。

5

超华找出一条毛巾离开了座位,过了好久才回来。她的脸被仔细地洗过,头发也梳过了,又成了个干净、俏丽的姑娘。她打开旅行包拿出一些糕饼之类的吃食,自己吃,也请我吃。我赶忙也找出上海带来的食物和她分享,我们边吃边议论合肥的用糕点票买的饼,硬的可以砸死人,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我问超华为什么不在上海读高中?安徽比上海要苦多了。她却说这两年没吃什么苦,她父母工作单位还可以,再说子女总是和父母一起过好。我忍不住又问她:你父母什么单位?可以不吃苦?

“是省军区吗?”我想起了老是到哥哥那里去“改善伙食”的大李。

“不是。”

“你父亲是省委的高干吧?”

超华咯咯地笑,摇头否认。她就是不肯说她父母的工作单位。

“我知道了,你父母是什么饭店或者食堂的大师傅。对伐?”

超华白了我一眼:“要么侬爷娘是饭店大师傅,我没有介好福气。”

关于她父母工作单位的话题就此结束。我想她可能有点不高兴,便讲了发生在我们学校的一件真事:有一天在学校食堂贴出一张小字报,内容是坚决要求到食堂工作。小字报作者说自己家庭出身贫农,当过兵,受到过嘉奖,复员后到学校校办厂工作,工作表现良好,作风正派,现因婚后有3个子女,负担重,自己饭量大,家里粮食不够吃,所以要求到食堂工作!请领导照顾云云。

我的故事不仅让超华笑了,也让我们的邻座笑了,他们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我们还聊了她毕业的事,超华说她打算考医学院,还讲了不少要上医学院的理由。她还说她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也要考医学院,这个同学的家就在我们学校的教工住宅区,所以她会来我们学校和要好同学一道看电影。我请超华顺便到我住处来玩,她爽快地答应了。

6

我和超华在合肥火车站分了手,我高高兴兴回到了学校。从那时起,日子变得好过了。笫一是伙食开始好转。早餐的稀粥注入了红薯粉变稠了,午饭的菜吃上了冬瓜、生瓜,再也不吃红薯叶子之类的冒牌蔬菜,后来还供应南瓜、胡萝卜这些营养丰富的菜。第二是公布了暑假之前的考试结果,许多同学不及格要补考。据说要动真格的,主课补考不及格要留级。但没我什么事,我这个最不用功的学生竟然全部通过。有时我想,从南京浦口碰到那位高中女孩开始,也许我就交上好运啦。

学校那时还没有专门放电影的场所,周末晚上只能在大礼堂看电影,还得自己带凳子。返校后第一个周末学校放什么没有劲的国产片,有几位同学拉我到市区电影院看了一场苏联片子,大概是“心儿在歌唱”吧,感觉十分美好,在回校的路上还议论得很热烈。当我走进寝室时,同宿舍的老王笑眯眯地告诉我:

“有两个姑娘来找过你了。她们借了凳子去看电影,来还的时候你人仍旧不在。你小子哪里去了?”

真糟糕,超华来过了,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约定给忘了。我对老王支吾了两句,就上床睡觉,好半天没有睡着。

同寝室的同学都知道了借凳子的事,我只得对他们说了一个大概,有的同学不发表意见,有的同学像许广伟认为我交了“桃花运”。

以后的两个周末我都老老实实待在寝室里,恭候超华的再次光临。她却不来了。

7

周末晚上待在寝室里的还有老王,他是快要转正的中共预备党员。不幸的老王有几门主课不及格,正准备补考,所以他很努力地在寝室里复习功课。但复习经常被打断,老是有学生干部来找他汇报工作,此时老蔡已经休学,老王代替老蔡负责全年级的思想政治工作。让他羡慕不已的是:当他复习“热力学”和“微分方程”这类深奥、枯燥的功课时,我却在读有趣的《警世通言》和《莫泊桑短篇小说集》。

同寝室的刘听泉老是要调侃我:“今天晚上兔子又没有来?”

“啥意思?”

“你不是在‘守株待兔’吗?”

第3个周末,我决定不等了,超华不会来了,再说我也不想成为寝室的打趣对象。我又和几个要好同学到市里去玩了。没想到回到宿舍,许广伟告诉我:一个长辫子的女孩来过了,这回没有借凳子,只是说明天早上再来(在教工宿舍区过夜),叫你不要走开。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了,星期天早上大家睡得正香,我轻手轻脚地打开衣箱,拿了一件毛背心套在自己的旧衬衫上,又悄无声息地到洗脸间用水梳了梳头,心里懊悔昨天忘了理发,头发太长了。再拿了一本英语课本,来到了宿舍门口通往教工住宅区那条林荫路上,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煞有介事地背英语单词。

一片淡淡的晨雾笼罩着教工住宅区,随着阳光的加强,水气渐渐退去,树叶上的露珠映着金光更加晶莹可爱,红砖绿瓦的教工住宅楼掩映在绿荫中,显得格外漂亮(以前一直没发现)。

但是超华始终没有露面。

8

食常传来了呼唤大家用早餐的音乐(用餐音乐3顿都不一样),当然早饭是不能放弃的。我快步回到宿舍拿好餐具,急匆匆赶到食堂,又端着一大碗粥三步并两步回到寝室,房间里就我一个人。后来广伟说大家存心不回寝室,为我提供方便。

我刚刚喝了第一口粥,超华和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就进来了,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两条腿仿佛成了生铁铸的,竟然站不起来。

“你来了。”我听见了自己似乎从远处飘来的声音。“我来过两次了。嗳,你星期六晚上总不在家哦。”

我觉得我应该请她们坐,再说些欢迎之类的话,但嗓子似乎被什么人掐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今天真是见鬼了!

超华拉那个女孩在我对面坐了下来,4只眼睛注视着我,等我说点什么。可我就是什么也没说,今天清晨在林荫路上精心准备的甜言蜜语全忘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至今我都记得超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眼神的变化:从笑意变成了疑惑,又从疑惑变成了寒意。

沉默了好久,鬼使神差地,我喝了第二口粥。

“你吃饭吧,我们走了。”

我终于迸出两个字:“走了?”

她们已经走到门口,超华头也不回说了一句:

“再见!”

9

过了片刻,我忽然清醒了:至少我得送送她们。我跳起来,追到宿舍楼的门口,她们已经走远了,我望着她们的背影喊了一声:“再见!”也不知道她们听见没有?

一连几天我都很沮丧,同寝室的同学从我的神情中都猜出事情不妙,他们聪敏地再也不提女孩来访的话题,只有刘听泉好心地安慰我:“侬想开点。这种小姑娘十三点来西,呒啥搭头额。”刘听泉是上海同学,他不知道他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沮丧。

我打算亡羊补牢,也许事情还可以挽回。我写了一封信给超华,信上我称她超华同学,叫超华怕引起反感,在那个倒霉的早晨以后可不敢表示得太亲热。接下来写了许多道歉的话,还说那天早晨我病了,所以显得很没有礼貌(并非假话,当时大脑肯定严重缺氧),在信的结尾我请她来玩:“如果你在方便的时候再次大驾光临,我将感到无比高兴!”

过了1星期,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合肥二中华寄。这两个字“华寄”多么美妙!信并不长,我看了好多遍,因此都背得下来了。

礼士:(我见了这个称呼很开心)

你好!那天我应你的邀请到你宿舍来玩,我是第一次来,而且是和我最好的朋友一道来!你这样的态度,对吗?既然你生病了,也应该说一声呀。

谢谢你的邀请,但是从现在起我要大忙了,准备迎接明年的高考,没有空来。我平时总在学校里,星期天才回家。

超华

10

我明白超华不会再来了,要见她只有我去合肥二中。一想到要独自去女生宿舍,心里直发毛,我从来没有去过自己学校的女生宿舍。在那个年代,如果有男生有事无事老往女生宿舍跑,就会被认为是心术不正或者别有用心。

拖了好久,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出发了。二中在市中心,附近有一个公园。由于时间还早,我到公园去消磨时光。我在一个荷花池旁逗留了片刻。花早已谢了,池内尽是些残荷败藕,枯萎的荷叶上有一些水珠,像是滚动的泪水。我不喜欢这种凄凉的景象,不大吉利,就走到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在长椅上躺了下来,盘算着这回来看她最好有一个借口。就说是来帮助她复习物理的,对!这个理由站得住脚。

合肥二中很大,找了半天才找到女生宿舍楼,门口有一个女生坐在椅子上看书,我向她打听:“请问,高三(1)班的同学在几楼?”

她把我从头看到脚,半晌才回答:“二楼西头。”

我在房间外犹豫了一会,终于敲了门,听到“进来!”便推开了门。

屋里有3个女生,她们惊讶地看着我。糟了,超华不在!她的好朋友眼镜女孩倒在,她一见是我,立刻低下头去,作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

“你找谁?”

“找刁超华。”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我是……”我说不下去了。

“她有事回家了。”眼镜女孩终于开了口,“今天、明天都不在学校。”她的眼光仍然落在书上。

我急忙退出房间,一脚踏翻了门边浸着衣裳的脸盆,什么话都顾不上说,狼狈地跑到走廊上,还听到了背后女孩子们的笑声。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超华。她不来,我也没有勇气再去。信是通过两封,她始终没提过我去二中拜访她的事。日子一天天过去,邂逅也就被淡忘了。

11

“邂逅”发生在1961年暑假结束从上海返回合肥学校的途中。当时上海到合肥没有直达车,必须中途转车。到南京下关火车站后,可以坐马车到渡口,接着坐摆渡船过长江到对岸的浦口车站(若是乘上海到北京的火车则不必下车,由专门的火车轮渡船把车厢一节一节地送过长江),再由浦口坐向北的火车到蚌埠,再转乘向南到合肥的火车,所以十分麻烦。也就是在麻烦地转车中,我认识了刁超华。

邂逅就是邂逅,是青春的萌动!还不能称之为初恋!没有刻骨铭心,也就不能说是“恋”。我真正的初恋发生在1965年初,结束于“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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